三十四 郭琇忠犯顏批龍甲 康熙仁大度諒賢臣

  康熙在驛館中歇息了足足兩個時辰。這一覺睡得很是舒服,幾天來奔波之苦,一掃而光。睡醒之后,懶洋洋地起來,走到外間,見阿秀和韓劉氏正在桌旁抹骨牌解悶兒,便信步走到外面廊下。此時武丹和兩個太監(jiān)正拿著一只剝凈了的雞在喂海東青。那海東青閉著眼瞧也不瞧,撐著翅膀躲閃著食物,一口也不肯吃。

  康熙不禁笑道:“調(diào)鷹是那么容易的?那是祖?zhèn)鞯氖炙嚕∠虢兴允硟,非李德全不行。你們這個喂法,要折騰死朕的海東青了——哎,對了,這都什么時辰了,李德全這奴才怎么還不回來?武丹,你騎馬到三河鎮(zhèn)上去看看。”

  高士奇、明珠、索額圖三人都在東廂,聽康熙起來,忙都趕了出來。索額圖便笑道:“主子不必著急。這些太監(jiān)最愛玩兒的,好容易放他們出去,不定到哪兒吃茶聽說書了吧?”

  話沒落音,李德全從驛館門外腳步踉蹌地走了進(jìn)來。三個人都戴著四十斤重的木枷,一個個屁股上浸著血漬,進(jìn)來伏在地下,連頭也磕不成了。滿院的侍衛(wèi)、太監(jiān)和驛館的官員一看全都愣了。李德全看了一眼康熙,嘴唇哆嗦著,突然“哇”的一聲號啕大哭起來,趴著向前爬了兩步,上氣不接下氣地哭道:“好主子爺呀……奴才們可算活著……回來了……”

  康熙一見這陣勢,知道必定是出了事。看著他們?nèi)诉@副狼狽相,又好氣又好笑地罵道:“哪里討來這副現(xiàn)世寶模樣,叫人惡心!”

  此刻,李德全早已哭得氣咽聲嘶,勉強(qiáng)跪起來,指天劃地把怎樣到三河鎮(zhèn),如何被郭琇誘到衙門,又如何不由分說又打又夾。他一邊說,一邊還揉著鼻涕,添油加醋地說了個全,只是沒說他們騎馬撞倒老婆婆的事?滴跻宦牪挥蓺獯袅,臉上先是一陣發(fā)白,接著血涌上來,筋繃得老高,雙手也微微發(fā)抖。怒喝一聲:

  “滾起來!朕看不上你們這賤樣兒!——三河縣的人呢,來了沒有?”

  話音一落,便聽驛站門外有人大聲回道:“臣順天府同知郭琇叩見萬歲!”

  康熙辮子一甩,怒氣沖沖地回身上了中堂臺階,背著手冷冷盯著大門口,厲聲吩咐道:“進(jìn)來!”

  “扎!”

  郭琇答應(yīng)一聲,哈著腰緩步而入,不慌不忙地打下了馬蹄袖,看了一眼盛怒的康熙,行了三跪九叩大禮,山呼萬歲。高士奇不由得暗暗贊:“嗯,此人氣度不凡!”明珠和索額圖也替郭琇捏了一把汗。

  康熙陰沉著臉,盯著郭琇看了好大一會,威嚴(yán)地問道:“郭琇,常言說,打狗還要看主人呢!你膽子不小啊,我問你,誰給你撐的腰?”

  “回萬歲爺?shù)脑。臣所作所為,皆是遵循朝廷王法,這膽子本來就大。而且臣自幼苦讀圣賢之書,行事無越軌之處,心內(nèi)無欺君之意,又何懼之有?”

  康熙一聽這話,更火了,大聲吩咐:“好啊,你還敢強(qiáng)詞奪理。武丹,拿鞭子抽他!”

  武丹應(yīng)聲過來,看了看康熙的臉色,將馬鞭子握在手中,一咬牙“刷”的一聲抽過去。郭琇渾身一顫,背上袍子已被抽破,殷紅的血跡浸出。武丹接著又是四五鞭子抽下來,郭琇疼得渾身大汗,卻咬著牙一聲不哼。

  康熙見他如此剛硬,擺手止住了武丹,冷冷地問道:“還敢說你有理嗎?”

  郭琇喘了口氣,大聲說道:“萬歲不問青紅皂白,鞭責(zé)臣子,臣心里實(shí)在不服!”

  “哼,你還敢說不服,朕難道不知你的根底嗎?康熙十七年,你貪贓枉法,朕念你是初犯,從輕發(fā)落,降三級使用,已經(jīng)是法外施恩了?墒,今天,你竟擅用重刑,拷打太監(jiān),目無君父,你自稱是讀書養(yǎng)氣的大臣,朕問你,讀的是什么書?”

  郭琇抗聲答道:“皇上,臣以皇封的御刑,拷問犯法太監(jiān),一不是私刑,二不是違法?滴跏,臣確是犯了國法,理應(yīng)遭到懲治;识骱剖,恕臣不死,臣感激涕零,時刻不忘。當(dāng)時,臣斷指告天,清水洗地,決心內(nèi)外齊修,以至正光明之舉洗雪前罪,報圣上之大恩,為皇上治國安民大業(yè),效犬馬之勞。可是,圣上以臣昨日之非,來斷臣今日之是,即是不許臣改過自新!”

  郭琇說到這里,便將李德全等人如何打馬沖街。踐踏百姓。鞭苔命官、咆哮公堂種種情節(jié)一一詳奏,又說:“……主上如此縱容家奴,為害黎民,以至圍觀百姓怒目側(cè)視,敢怒而不敢言。臣職在地方,行孔孟之道,執(zhí)朝廷王法,又何罪之有?今日萬歲召臣前來,不容臣奏辯,即以非刑鞭打臣子,不知萬歲讀的何書?”

  郭琇面不改色,當(dāng)面指責(zé)反問康熙,又說得這樣振振有詞,在場的眾人何曾見過這樣的膽大包天的人?一時間都嚇得臉色焦黃,大氣也不敢出了?滴踹@才知道今天的事是由太監(jiān)無理引起的,心中的氣先消了一半,只是郭琇如此倔強(qiáng),一點(diǎn)面子也不給,他實(shí)在難以下臺。他想一笑了之,卻笑不出來,擰著臉道:“哼!朕一向容讓臣子,不料真的就有上頭上臉的人。你……你把朕當(dāng)成什么人了!”

  索額圖跟康熙久了,知道皇上此刻的脾氣,郭琇只要承認(rèn)剛才的話是失言,這事就算過去了。忙使眼色叫郭琇賠不是。不料那郭琇雙手據(jù)地,一個頭叩下去,竟大聲道:

  “皇上乃是桀紂之王!”

  此言一出,全場大驚。誰不知道,桀紂乃是中國歷史上有名的暴君,郭琇竟敢當(dāng)面斥責(zé)康熙為桀紂,那還得了。」,康熙一聽此言,像被電擊了一下似的,氣得五官都錯了位,眼睛冒出可怕的火花,惡狠狠獰笑道:“好一個郭琇,果真有眼力,朕八歲御極,內(nèi)除權(quán)奸,外掃狼煙,四海歸心,八方來朝,唐宗宋祖也不過如此!在你的眼里朕就成了桀紂之君。哼哼!朕倒想聽聽你的高見!”

  郭琇咚咚碰了幾下頭,說道:“康熙十六年臣犯罪之時,即已該死,今既蒙垂問,索性盡言而后死——皇上英明天斷,天下皆知。但皇上自即位以來,不以天下共主自居,卻寵幸滿臣,排斥漢官,偏信太監(jiān),賤視朝臣,喜好游獵以聲色犬馬自娛。以致朝廷內(nèi)外,賣官鬻爵,小人縱橫其間,上貪下詐,如此種種,何及唐宗、宋祖,即桀紂之君亦不過如此。”

  郭琇還要說下去,康熙已是怒不可遏了。他大吼一聲:“放肆!納捐授官為籌集治河用兵之餉,與貪贓賣官怎能同日而語?朕視四海為一家,又何存滿漢之見?你講,你講!”

  到了這個地步,郭琇真是豁出去了。康熙的話剛落音,他就接口說道:“是!請萬歲暫息雷霆之怒,容臣奏完。納捐一事雖為籌餉,卻也是飲鴆止渴。此例一開,誤國害民,后患無窮。唐貞觀時,天子曾問山東、關(guān)中人哪里最可靠。魏征奏說:‘王者以天下為家,不宜示異同于天下。’就是說,皇上既擁有天下,怎能不對天下百姓,一視同仁呢!可是當(dāng)今朝廷之事,三公九卿,為皇上輔粥者多是滿人,而漢人僅居十之二三;噬鲜翘煜轮鳎瑧(yīng)廣收天下英才,地不分南北,人不分滿漢。今皇上偏重滿人,漢人豈能盡忠朝廷?如今四方之士尚未臣服,天下之民猶有追戀前明者,全是因皇上自己總看自己是滿人之故……”

  郭琇還要再說下去,康熙卻已經(jīng)忍無可忍了。今天因李德全犯法辦砸了差事,康熙已不打算重處郭琇,不料一句問話,卻引出了郭琇這么大一篇文章,真如火上澆油?滴鯕獾煤喼币l(fā)病,只覺得一陣頭昏目眩,差點(diǎn)暈倒,忙用手扶住了楹柱。明珠剛要過來攙扶,卻被康熙一把推開,扯過身邊素倫腰中的佩劍扔給武丹,獰笑道:“好,好,好!朕是個昏君,朕是桀紂……朕用不著你這位圣賢之臣。今天,朕成全你。武丹,把他拖下去,立即斬首,讓他去做逢龍,比干吧!”

  康熙在盛怒之下,要將犯顏直諫的郭琇斬首,侍衛(wèi)武丹接了劍,倒犯了躊躇。這粗漢子跟康熙日子久了,已經(jīng)有了心眼。這郭琇雖說過去犯過貪污的案子,但后來斷指洗地、明恥改過的事他也聽說過。今日這事,明明是小李子在外頭無法無天欺侮百姓引出來的?滴踹@會子盛怒殺人,待平靜下來誰知道又是如何發(fā)落呢?他瞥了一眼滿臉得意之色的李德全,上前正要攙架郭琇,誰知郭琇一甩膀子掙脫了,叩頭低沉地說了聲:“謝恩!”起身便向外走去。

  大院里靜極了,幾十只眼睛盯著暴怒的康熙,人人心里七上八下。只有高士奇已尋思半日,背著手望著天空長嘆一聲,喃喃道:“唉!白日不照我精誠啊!”

  康熙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問:“什么?”

  高士奇目光幽幽,緩緩說道:“奴才以為,皇上如此處置,實(shí)在太便宜了這個郭琇。片刻之間,一個曾犯貪贓大罪的貪官,竟成了史冊留名的諍臣。唉,便宜啊!”

  康熙一愣,轉(zhuǎn)眼想了半晌,一跺腳進(jìn)了屋里。三個上書房大臣交換了一下眼色,索額圖叫過素倫,低聲道:“你出去告訴武丹,且慢下手,等一等再說。”

  康熙黑沉著臉進(jìn)了內(nèi)屋,見阿秀和韓劉氏一坐一站,都是臉色煞白,顯然院里這一幕把她們嚇得目瞪口呆了。見康熙一聲不吭頹然坐下,韓劉氏忙沏了一杯茶端過來,笑道:“主子,喝杯茶消消氣吧。”

  康熙喝了一口熱茶,目光有些茫然地看了看窗外,似乎有點(diǎn)無事可做,又感到一陣莫名的空虛。忽然問道:“韓劉氏、你們小戶人家有沒有煩惱?”

  “嘿,瞧主子爺說的,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窮人家為爭一口吃的,孩子們吵得嘰嘰哇哇、亂哭亂嚷,急得大人干轉(zhuǎn)圈沒法子。富人家呢,有的大老婆和小妾爭風(fēng)吃醋,弄得雞犬不寧。有的子弟們面兒上頭慈孝和睦,心里頭都想的是祖上的家業(yè),窩里炮打仗。有人掙,有人破,難得出了一個好兒子,可以繼承門戶。可是也煩難,這樣的兒子往往是一個犟種,有道是‘倔兒不敗家’呀!”

  “倔兒不敗家!”康熙聽到這里,突然心頭一震,想起當(dāng)年蘇麻喇姑也說過這樣話“家有凈子,不敗其家;國有凈臣,不亡其國”。他不安地打了個冷戰(zhàn),不敢再想下去了,幾步跨出門外,不安地問道:“武丹呢?人……殺了沒有?”

  索額圖忙跨前一步,躬身賠笑道:“回圣上,還在外頭候旨呢。”

  康熙大聲道:“好!速傳郭琇進(jìn)來!”武丹在外面聽見這話,笑著對郭琇道:“郭大人,主子爺氣消了,叫你呢!得了彩頭,可別忘了老武刀下留情。”

  郭琇頭發(fā)散亂,前額烏青,邁著沉重的步履回到天井,不知因悲因憤,灼熱的目光含著一汪淚水。他沒有看康熙,只向前走了兩步,仿佛用盡了氣力,沉重地跪了下去,輕聲問道:“萬歲傳臣何事?”

  此刻康熙的心里也翻騰得厲害,看著這個小小的從五品堂官,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才好。他默默地看了看跪在面前的郭誘,慢慢說道:“郭琇,依你看,今兒這事兒該……如何了結(jié)呢?”

  “回萬歲,臣今天犯了大不敬之罪,敬請皇上降旨,明正典刑。按大清律,三太監(jiān)犯的是欺君之罪,也應(yīng)棄市以警戒天下,請皇上一并發(fā)落。”

  郭琇此言一出,又是滿場皆驚。誰也想不到,郭琇一不申辯,二不討?zhàn),竟要與李德全等三人同歸于盡!剛才,康熙下令要?dú)⒐L的時候,李德全的心里,簡直高興得像小扇子扇著一樣地痛快。心想,到底是皇上疼咱們,哼,你小子知道厲害了吧?墒,聽郭琇這么一說,又嚇得抖成了一團(tuán),連忙上前跪下求饒?滴鯀s厭惡地踢了他一腳,斷然喝道:“滾開,朕沒有問你話,給我跪遠(yuǎn)點(diǎn)!”李德全一聽這話音不對,心中更是七上八下,連忙往后退了兩步跪下,卻聽康熙說了聲:“郭誘,你隨朕進(jìn)來說話。”他倆一先一后進(jìn)大廳去了。沒有圣命,誰敢跟進(jìn)去呀。一群大臣都愣愣地站在院里,不敢隨便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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