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馳帆檣三軍敢用命 拔矢箭大將勇啖睛

  六月夏季入暑的第三天清晨,施瑯按老習慣騎馬出城,登高遙望海面。但見茫茫海平線上灰蒙蒙的云團之中涌出一輪血紅的朝陽,將南邊一帶崢嶸的海面鍍上了一層紫紅的顏色。排空峙立的浪濤泛著白沫,裹著海藻,喧囂著、奔涌著,一次比一次更有力地撞擊礁石,推向沙灘。

  “南風來了!”施瑯心情突然一陣激動,略一沉思,便撥轉(zhuǎn)馬頭,疾馳回城。此刻,姚啟圣和李光地正在下棋,施瑯看也不看他們一眼,便急急匆匆地換上朝服,摘下壁間寶劍系在腰上。二人不禁一驚,李光地起身問道:“施將軍,出了什么事?”施瑯早已披掛整齊,臉上毫無表情地說道:“李大人,啟圣兄,等了多少年,多少天,總算皇天開眼,南風將起。機不可失,時不我待,即刻渡海作戰(zhàn)!”

  事情來得太突然,李姚二人一時都怔了,姚啟圣灼熱的目光掃視了施瑯一眼,嘴唇動了一下,卻什么也沒說出來。李光地的面孔卻一下子變得蒼白,他跨前一步,急急問道:“這是……真的?”

  施瑯飽經(jīng)風霜的面孔上,皺紋一動不動,仿佛一尊石雕似的斷然說道:“這還能有假?今日南風必定大起,正是進擊澎湖的好時機!”

  你別看,李光地剛來福州時,一個勁兒地催著進兵,可是今天突然之間事到臨頭,他反倒顯得不安了:“嗯——這個,這個,施將軍,我已經(jīng)拜折,將這里情形奏明圣上,估計這兩天必有圣旨到來,能不能略等一下再出兵?”

  施瑯根本沒把這個小白臉的書生看在眼里,咬著牙說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此刻就是皇上變卦,我也要即刻進兵!”

  姚啟圣眉頭緊鎖,突然他拍案而起,激動地說道:“好,千古一時,不可貽誤,傳令,升帳!”

  中軍帳前號炮悶雷般響了三聲。“大帥升帳”的傳呼,從中軍直送各營、棚、哨所。軍士們立即忙碌起來,穿衣披甲,佩弓帶刀,結(jié)隊向校場聚齊。

  施瑯居中,李光地、姚啟圣一右一左站在將臺上。三個人都熱得汗?jié)裰匾,卻像釘子一樣一動不動。借大校場,立時變得一片肅靜,只有海浪的“嘩嘩”聲陣陣傳來,更增加了這肅殺的氣氛。施瑯穿一身簇新的九蟒五爪袍子,外罩一件黃馬褂,目光陰沉沉、寒森森,只聽他朗聲下令:“請?zhí)熳訉殑Γ?rdquo;

  又是石破天驚般三聲炮響,八名校尉抬著劍架,供在將臺正中,點燃著案上的香燭。三個人依次行了大禮,退至一旁。

  施瑯上前一步,聲若洪鐘般地大喊一聲:“眾位將士!”

  “在!”

  “本都督恭奉圣命,代天討逆,今日拜祭海神,出海!”說著,從案上一個匣子里取出一個黃布包兒,供在桌上,起立向案前單膝跪著行了禮,又躬身上前取出里邊的東西。眾人一齊矚目,見施瑯手中摸了一把銅錢。施瑯神情莊重,將銅錢擎在手中大聲道:“弟兄們!這是本提督昨夜拜海神廟,請來占卜用的神物。這一百枚康熙銅錢,擲在臺灣海域圖上,倘若我軍出師順利,當有九十五枚以上的字面朝上!”

  一言既出,將臺上下無不變貌失色:好家伙,一百枚銅錢,胡亂擲出,誰能保證有九十五個以上的字面朝上?李光地的臉刷的變得煞白。心想,這個施瑯搞的什么花招?回頭看看姚啟圣,臉上也是毫無血色。李光地忍不住急忙跨前一步,“施大人,出師勝敗天有定數(shù),請將軍不必作此無益之舉!”

  “倘若果真有所不利,生死有命,施瑯愿一身當之——請上天默示!”說完,拿眼一瞟,早有兩個軍士抬出一張厚厚的青氈來鋪在將臺中央,然后又把臺灣海域圖鋪在上面。施瑯手捧銅錢,煞有介事的向天禱告了一陣,雙手一揚,那一百枚銅子兒早撒得滿地都是。有的翻個兒打滾,有的陀螺般旋轉(zhuǎn),過了好一會兒才都平靜地躺下了。

  將士們的心都提得老高,惶恐不安地湊近觀看,但見一百枚銅錢星羅棋布,雜亂無章地橫陳潢氈上,黃燦燦,亮閃閃。大伙都在心里數(shù)著,一、二、三、四、五……啊,居然有九十九枚是字面兒朝上!總兵管陳蟒頭一個點完,哆嗦著嘴唇怔了半晌,雙眼望著上蒼,跳著腳狂呼道:“全是字,全是字。”

  一霎時,將臺上下轟動了。李光地掏出手帕揩拭著額前的冷汗,興奮得滿面紅光。姚啟圣雙手搓著連連嗟嘆:“天心助我,天心助我呀!”藍明、藍理等一班武將全身的血都在奔涌,真想拔劍向天狂舞!

  施瑯一把推開李光地,冷冷地說道:“李大人休要阻攔。既然天有定數(shù),必定得保佑我軍旗開得勝。來人,把這銅錢用釘子釘牢了,抬出去,鼓樂伴奏,昭示三軍!”

  幾名校尉簇擁著那塊青氈抬下去了。不一會兒,便傳來各營將士山呼海嘯般的“萬歲”聲。李光地心思機靈,突的一轉(zhuǎn)念:嗯,莫非有九十五枚銅錢是特鑄的兩面字兒?他不敢把這想法說出來,卻也跟著將士們高呼“萬萬歲!”

  李光地猜得不錯,事情確乎如此。不過,這不是施瑯的主意,而是康熙的一條妙計。年前,施瑯陛辭時,康熙屏退了上書房大臣及身旁的太監(jiān)們,悄悄地把這一百枚兩面都是字兒的銅錢,賜給了施瑯,叫他如此這般地操作,以鼓舞士氣。施瑯帶回來后,仔細一想,怕萬一有精明人起疑,特在里頭換取了五枚,這樣一來,眾人信得更其扎實。此刻,施瑯見康熙妙計成功,士氣大振,自己也抖擻精神,從預備好的酒壇中倒了一碗酒,走至將臺中央向周圍一灑,大喝一聲道:“眾將士,聽本帥宣布軍令!”

  “扎!”

  “有進無退!”

  “扎!”

  “臨敵畏縮者。貽誤軍機者。不遵號令者、見危不救者——斬!”

  “扎!”

  施瑯看了一眼姚啟圣,示意叫他說話。姚啟圣“刷”的一步跨前,亢聲說道:“臺灣之戰(zhàn),主上宵旰焦勞,萬眾翹首盼望。如今兵精糧足、船堅炮利,上天保佑全勝凱旋!大丈夫立身于世,建功立業(yè)在此一時,愿與諸君共勉!”說至此,姚啟圣一個大轉(zhuǎn)身,走到施瑯身前打了個千兒,朗聲道:“姚啟圣原奉旨督辦糧餉,現(xiàn)有李光地大人以欽差身份坐鎮(zhèn)后方,啟圣敬請隨軍出征,惟施瑯大人之命是從,如有失誤,甘當軍令!”此言一出,全場震動,堂堂總督,親自向施瑯行禮請纓出征,并立下軍令狀,這可是破天荒的大事。∪巳思拥眯睦镟坂壑碧。施瑯還沒答話,李光地走上前來:“啟圣兄一片至誠,施將軍你就答應了吧。學生不才,愿坐鎮(zhèn)福州,保障大軍糧食淡水和火藥供應,并恭候二位凱旋歸來!”

  施瑯抬頭看了看天,已是辰牌時分,點了點頭,將手一揮下了命令,“傳我將令,即刻升旗登艦!”

  中軍大旗在雄壯的軍樂中冉冉升空。此時南風驟然而起,吹得寶藍緞面的將旗獵獵作響。上面繡著一行道勁的鵝黃大字“欽差大臣,太子太保、統(tǒng)領水師右都督施”。大旗在南風中飄蕩,旗艦后面,滿載水兵的戰(zhàn)船一列列依序駛出港口。波濤翻滾的海面上,升起了團團殺氣,收復臺灣的海戰(zhàn)開始了。

  在施瑯的水軍中,有藍明、藍理兄弟二人。他們同是山東人,當年修太和殿時,出力不小,被康熙皇上偶然看到,見他哥倆身強力壯,是個當兵的好料子,便把他倆送到施瑯軍前,如今已是獨擋一面的將軍了。兄弟倆感到皇恩浩蕩,無以報償,所以約好了,要比賽廝殺,特地請令,在中軍座艦旁各乘一只炮艦,這兩條船走在全軍的最前頭。天氣炎熱,船上的人都脫得只剩一條短褲。一個個殺氣騰騰,顯得格外醒目。中軍之外,另兩路各七十艘戰(zhàn)艦由陳蟒和魏明兩個總兵帶領,分擊雞籠嶼與牛心灣——又有八十艘戰(zhàn)艦設在中軍后側(cè),有事則救應各方,無事作后備使用。紅藍令旗在鎮(zhèn)臺上遙相呼應。艦隊按照施瑯旗艦的號令不斷變換著隊形。海面上畫角、號炮不絕于耳,驚得海鷗倉皇地忽起忽落。

  出師的第四日,南風愈加猛烈了。風催戰(zhàn)艦箭一般駛?cè),像一條條碩大無比的巨鯨在海面上破浪前行,濺起老高的水花。澎湖島漸漸臨近了。岸邊突起的礁石,像怪獸一樣在浪濤中若隱若現(xiàn),但島上卻是一點動靜也沒有。姚啟圣畢竟是文人出身,即將接敵,心里突突直跳,兩只手握著船舷欄桿,又濕又粘,全是冷汗。他無聲地喘了口氣,回頭對施瑯笑道:“這里的守將不是劉國軒嗎?帶了幾十年兵,怎么如此不濟,他早就該炮擊我船,乘亂出擊才對呀!”

  施瑯手中的望遠鏡一直沒有放下,撲上船舷的海水打得他渾身精濕,聽了姚啟圣的話,動也不動地回答道:“島上已經(jīng)有動靜……”話未說完,轟的一聲島上的大炮已震天價響起,集中火力向施瑯的中軍旗艦擊來,周圍立時激起一片水柱,嘩嘩地向船上傾瀉。與此同時,約一百艘敵艦駛出港口沖流而來。施瑯沉著地將手中紅旗一擺,前隊二十八門大炮,三百支鳥槍同時怒吼起來。這些大炮射程遠。換裝火藥快,只是后座力大,每次發(fā)炮船身便劇烈地抖動。

  炮彈劃過海面,落在島上和敵人軍艦上。頓時濃煙四起,敵艦上被炸飛了的旗中和炸斷的桅桿,被拋進了大海。島上兵士慌亂地奔跑著,卻聽不見嘶叫些什么,不久又趨平靜。施瑯料定一定是劉國軒在殺人,整飭軍紀。果然,不大一會兒,島上的排炮又劈頭蓋臉地壓了過來。施瑯的旗艦四周水霧蒙蒙,幾丈開外什么也看不清,海天都迷漫在一片混飩之中。施瑯急忙下令:“打旗語,左右兩翼不必顧我,速攻雞籠嶼、牛心灣,占領灘頭!”連叫幾聲,身旁旗手卻一動不動。施瑯不禁大怒,從腰間拔劍在手,上前要斬這嚇昏了的水兵。走到跟前卻愣住了,原來中軍旗手已被炸死在船舷旁邊,卻還緊握著令旗站著,鮮血和著海水汩汩地往下流淌。

  施瑯又是感動又是焦急,劈手奪過了令旗,厲聲說道:“姚啟圣你來指揮旗艦!”說完一個健步登上傾斜的旗臺,親自操旗向陳蟒、魏明兩位總兵官傳發(fā)號令。剎那間左右兩翼火炮震天,牛心灣和雞籠嶼兩處同時起火。

  此刻前鋒的戰(zhàn)艦已經(jīng)與敵人沖到一處,大炮失去了作用,在箭如雨蝗,槍似爆豆之中,火箭大展神威,雙方都有幾只兵艦的帆被燃著。熊熊火光中桅桿的爆裂聲、鼓聲、吶喊聲、慘嚎聲、戰(zhàn)艦的碰撞聲、白刃相搏的格斗聲,和大浪的喧囂聲攪成一團。

  施瑯的左右兩翼軍艦已占領了灘頭,敵艦顯然慌了手腳,橫過艦身兩面應敵,又派了二十艘艦開往左右兩翼救應后路。但這一來,中路形勢立即分明,劉國軒勢單力薄,寡不敵眾,只好一邊施放火箭守護,一邊嗚金收兵,緩緩退卻。

  施瑯眼見敵人退路已斷,不禁仰天大笑,讓二旗手打旗語命令全軍進擊敵軍灘頭,并親自擂鼓率中軍窮追狂打。酣戰(zhàn)之中,不防一支冷箭“嗖”的飛來,竟直貫施瑯的左目!姚啟圣面色煞白,大叫一聲撲了過去,卻扎煞著手無計可施。兩旁守護的親兵見主帥重傷,血流滿面,頓時驚呆了!施瑯踉蹌一步,惡狠狠喊了一聲:“愣什么?命令藍氏兄弟強攻,天馬上就要變了!”說完獰笑著狠命地一使勁,把箭拔了出來,可是,他的眼珠也被帶出來了!

  姚啟圣看得驚心動魄,他搶前一步,叫了聲:“施瑯兄!”

  施瑯一手扶著鐵欄,額上青筋暴起老高,忍著劇烈的疼痛,苦笑了一下說:“啟圣,虧你還是有名的姚大膽,何必作此兒女之態(tài)!體之發(fā)膚受之父母,豈可輕棄?古代名將有啖睛大戰(zhàn)的,我難道不及他們?”他用顫抖的手將眼球塞進口中一伸脖子咽了,然后“咔”一聲把箭桿撅成兩截,甩進了大海。咬著牙命令身邊的兵丁:“打,混蛋,懂嗎?給我打!”說完又擂起戰(zhàn)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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