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二回 孫嘉淦冒死諫皇上 寶親王私邸會豪杰

  雍正皇帝在暴怒之下,把孫嘉淦的奏折扔得老遠。他在殿里走來走去間,忽然又覺得孫嘉淦所說也不無道理,就想把那份折子再拿回來重新看看?苫噬显趺茨馨讶拥舻臇|西再撿回來呢?正巧,喬引娣來到了澹寧居,她問也不問地就把折子撿起來放好,又快步走上前去,給雍正遞上了一把熱毛巾。雍正這才坐下并且拿出了孫嘉淦的奏折,看過了“罷西兵”,覺得心情平靜了許多。可是,再往下看“親骨肉”這一節(jié),他又怒火沖天了。尤其是折子上說:“阿其那雖有應得之罪,為何又加之惡名?先帝之子雖眾,卻各王兄弟凋零不堪;噬县摬汇┲亲h,何以率天下臣民共遵五倫?”看到這里,雍正怒喝一聲:“孫嘉淦,你也太大膽了,你是在說朕不孝嗎?你知道他們是怎樣對待朕的?你一個外臣竟然敢來干預朕的家政,你活夠了嗎?”

  孫嘉淦心里十分緊張,可皇上一開口,他便覺得輕松了:

  “皇上,臣豈敢干預天家家務?但自大阿哥以下,七個兄弟受到囚禁之苦,也是天下人有目共睹的。圣祖爺在天之靈,豈不傷懷?”

  “朕和你想得不一樣!”雍正聲音嘶啞地說著,“大阿哥、二阿哥是先帝親自處置的,朕并沒有難為他們之處。他們不孝不悌,氣得先帝寢食不安,難道要朕替他們擔過嗎?八阿哥一世奸雄,聯(lián)絡外臣,圖謀不軌,也是有目共睹的。為什么你卻一字不提,嗯?”

  孫嘉淦以頭碰地,語氣卻一點也不浮躁:“請皇上注意,臣的奏折不是為了他們的罪。臣所說的,只是懲處要有度而已。比如說把他們閑置起來,削掉他們的權力,不就行了嗎?何必要讓天下人說長道短呢?”

  雍正一聽這話更是光火:“怎么?你是說不規(guī)之徒造謠生事,都是朕的主使嗎?”

  “當然不是!臣所說也不是這個意思。但皇上如果處置得更穩(wěn)妥一些,曾靜等人還能編造出什么來?”

  “好,你頂?shù)谜婧茫?rdquo;雍正氣得渾身亂顫,他抓起一方石硯摔碎在地上大聲咆哮著:“過去他們是怎樣整治朕的,你知道嗎?魘鎮(zhèn)、投毒、暗殺、中傷,什么傷天害理的事他們不曾做過!朕對他們稍加懲處,你就替他們叫屈,出來打橫炮,你是什么忠臣?”

  孫嘉淦連連叩頭說:“皇上請息怒。臣并沒有說不應懲處,只是皇上既為四海之主,就應當有包容四海之量。百川之中豈無泥沙?殿宇之下也難免藏污納垢!為皇上計,為天下萬世計,皇上您立一個寬宏大量的表率,又有何不可呢?”

  雍正怒聲大喝:“叉出去!”

  孫嘉淦伏地叩頭,轉身就走。

  “回來!”

  孫嘉淦還是不急也不躁地又轉了回來,穩(wěn)重地跪在方磚地上。他心里很明白,皇上這是在和他嘔氣哪!就在這時,朱軾和弘歷一起雙雙來到了澹寧居。二人一進殿,弘歷就故意地大聲驚呼:“哎?這不是孫嘉淦嗎?你這是怎么了?”朱軾則把一疊文書放在案頭說:“這都是臣和方苞剛剛整理出來的。是部議處置三——允祉行為的,請萬歲定奪。”

  雍正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唉,看來,朕真是要成為‘寡人’了。李紱結黨,他說朕為群小所困;楊名時上書,反對改土歸流,也勸朕不要受人蠱惑;十三爺騎鯨而去,朕痛心得食不下咽,可允祉卻在一邊看著笑;民間風言風語地傳著,又出了這曾靜謀反的事……好好好,現(xiàn)在又來了一位孫嘉淦,趁著朕心力交瘁之時,打上門來……朕難道真的是要眾叛親離了嗎?朱老先生,給,這就是孫嘉淦上的奏折。他翰林手筆,果然是與眾不同啊!”

  弘歷忙湊近前來看時,只見這奏折確實是寫得厲害。它直指雍正信任酷吏,把凡經(jīng)科舉的人都看成結黨;指責雍正積財是為了打仗,說本來可以安撫的云南上司,偏偏要改土歸流,逼得他們聚眾造反;策零阿拉布坦來京求和,也是一紙詔書就可以平定的;噬蠀s硬要“耗資億兆,驟興大兵”。說到皇上的兄弟,用詞更是大膽,簡直是肆無忌憚。其中的不管哪一條,都比李紱的‘狂吠’要激烈許多倍!看著,看著,連弘歷都出汗了。朱軾卻站在一邊沉吟不語。

  雍正問:“你們都說說,怎樣處置這個狂生?”

  朱軾思忖再三說:“萬歲,孫某人確實帶著一股狂氣,但臣卻很佩服他的膽量。”

  一句話,竟粑雍正說得大笑起來。他看著趴在地上的孫嘉淦說:“別說是你朱師傅,連朕都不得不佩服他!”

  滿殿里的人,全都松了一口氣。因為孫嘉淦沒有一句虛言,這場糾紛也就不解自解了。

  弘歷告辭出時,見李漢三還站在門口等他,便笑著說:“你為什么不先回府呢?在暢春園跟前,還怕有了刺客不成?”

  李漢三扶著弘歷上了馬,自己緊緊地跟在后邊。走了一段路,他忽然小聲地說:“四爺,有件事十分不妙,我恐怕要遭狗咬。”

  “誰?”

  “是張熙那狗崽子。今天我去見您時,被他認出來了。他就是和奴才一起,大鬧開封考場的那個人。”

  弘歷猛然一驚,立刻就想到這事確實嚴重。張熙正在求生之欲旺盛之時,他還不要逮著誰就咬誰呀?他的案子如果和李漢三連起來,后邊再掛上個岳鐘麒,事情就必然會越鬧越大,最后達到無法收拾。兩案一旦并立,就會把自己拋到險滔惡浪的中心,那時就是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楚了。他閃過一個念頭:讓李漢三逃走,或者干脆除掉他!但又一想,不成!事情既然叨登了出來,李漢三或走或死,都是怎么也說不明白的事。如果密地里殺掉張熙呢?這樣似乎是風險小些。但張熙現(xiàn)在是轟動全國的要案重犯,對他的監(jiān)控是分由幾個衙門共管的。假如不能得手,或者一個不慎,假的也就成了真的了……一時間,這位素以沉穩(wěn)著稱的少年王子,竟然沒有了主意。他回頭對家人說:“我不去獄神廟了。你們派個人把劉統(tǒng)勛給我叫來。”說罷,他打馬一鞭,就飛也似的去了。

  劉統(tǒng)勛很快地就來了,他一進屋就瞧見了嫣紅和英英已經(jīng)都開了臉。就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啊,恭喜呀恭喜,二位都作了寶親王的側福晉了!溫家的呢?”

  嫣紅飛紅了臉,看著弘歷笑著說:“劉大人,您不是也高升戶部侍郎了嗎?您才是真的高升了呢。溫媽媽身子不大好,所以她今天沒來侍候。”

  劉統(tǒng)勛開懷一笑說:“好,都高升!其實我們不是全托了四爺?shù)母B!哎,四爺,俞鴻圖回來修河,他一下子就向戶部要了兩千方木料。我們粱尚書說,‘你在四爺跟前有面子,你去辦這事吧’。正好四爺派了人去傳我,說實話,我也早就該來瞧瞧四爺了。”

  弘歷想也沒想就批了木料,還說:“這個俞鴻圖真是了不起,精明練達,處事利索,他大概是想當名臣了。”

  劉統(tǒng)勛卻笑而不答,只把手向空中一抓說:“他有這毛病,就和名臣無緣了。”

  弘歷目光一跳:“怎么?他手長要錢嗎?你沒有證據(jù)可不要亂說。”

  劉統(tǒng)勛說:“我也只是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

  弘歷說:“我今天叫你來,也是為了風言風語。這世界是怎么回事,多么精明的人,也會給鬧得糊涂的。”他把李漢三被張熙認出的事說了一遍,又說,“李漢三怎么會跟了我,這里面的前前后后你全都知道。如果張熙攀咬他,把我也牽進了這天字第一號的大案里,還真有點兒不妥呢。”

  李漢三在一旁說:“四爺,都是我不好,給您惹了事。我還是自己承當起來算了,我馬上就去投案。”

  劉統(tǒng)勛思忖再三才說:“你那件案子早就撤消了,還投的那門子案?依我看,只要沒人存心想整治四爺,這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就是有人成心想扳倒四爺您,他也不一定用這個法子。就張熙來說,他認出了李漢三就是原來的秦鳳梧,我看他也不一定會說出來,F(xiàn)在明擺著皇上要赦免他們,他干嘛要胡咬亂攀,給自己找不痛快呢?如果朝廷要殺他剮他,那倒說不定他想臨死拉個墊背的。這是人之常情,我斷過多少案子了,這種事連最蠢的人也都要避重就輕的。”

  這一番話,說得弘歷放了心:“哦,我是當局者迷呀。”嫣紅卻皺著眉頭說:“劉大人,要是朝廷里有人專門使壞,挑撥著張熙亂咬,那該怎么辦呢?”

  劉統(tǒng)勛笑了:“你呀,只因對四爺太關心了,才會這么想,F(xiàn)在主持審案的是四爺,誰敢胡咬亂攀?不過話既然說到這里,我還是要埋怨四爺您,當初您回到京城,就該把這事的原原本本全都奏明皇上的。那時就動手查它個水落石出,就不會有今天的擔心了。四爺呀,不是奴才說您,您太寬厚,太善良了。人們都知道您只會笑而不會殺人,他們才敢上頭上臉的作踐您!”

  弘歷微微一笑說:“當皇阿哥的,心里總是想著要報復誰,那就不好了,總還是要光明正大嘛。不過,我也并不是毫無防范。只會當個爛好人,能成就君父的事業(yè)嗎?”

  “奴才今天來見四爺,還有一件要稟的事。先前李衛(wèi)說的那個吳瞎子已經(jīng)到京,請爺賞見一下。”

  “哦,皇上前時還問他來著,被我遮掩過去了?煺埶M來!”

  他話音剛落,就見窗外竹簾一動,一個洪鐘般嗓門的人在外面說:“吳學子叩見寶親王爺!”弘歷正在驚愕時,吳學子已經(jīng)跨著大步走了進來。

  弘歷注目打量著這位久已聞名卻不得一見的江湖豪客。只見他穿著一身土布夾袍,方方的臉龐上一部好大的胡子,黑里透紅的臉膛上是兩道濃眉,身材威猛精悍。那雙時刻都瞇著的眼睛。卻總是在眨巴著。他跪下給弘歷叩了頭說:“奴才原名就叫吳學子。就因愛眨巴眼睛,江湖上的朋友,就順著諧音,稱我作吳瞎子了。”

  弘歷吩咐一聲:“英英,快給吳壯士看茶!”

  英英答應著走上前來,卻不用茶杯,而是用了從江南帶回來的用竹篾制作的筆筒。劉統(tǒng)勛沒有看到這個細節(jié),卻說:“我們倆好好地一路走著,偏偏就你的毛病多,竟要偷偷地進來,真是江湖氣改不了。”

  弘歷卻是個細心人,他忙叫了一聲:“哎,那是筆筒,怎么能用它沏茶?”

  英英笑著說:“他叫吳瞎子,是因為眼睛上了火。用這竹筆筒沏茶,給他敗敗火不是很好嗎?”

  吳瞎子卻滿不在乎地端起了那竹筒來說:“使得的,使得的。唉,這府里的溫家的最是可惡。她竟敢用一條繩子偷換了我的腰帶!要不是看在四爺您的面子上,我非把她吊起來不可!”

  弘歷不錯眼地瞧著那個竹筆筒,早就驚得呆住了。他根本就沒聽見吳瞎子說了些什么,卻離座走近吳瞎子,在一邊看了又看。只見那竹杯子上邊還冒著騰騰熱氣,篩眼上好像被一層膠護著似的,竟沒有一滴水灑在地上。他連連稱贊道:“好,奇!這是法術還是真功夫呢?”

  吳瞎子笑著說:“四爺,在這妮子面前可玩不得一點假,這是我用氣在護著。四爺不信,您一端,水準灑。”

  英英說:“四爺,您別信他,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功夫。”說著接過那杯子來端著,果然也不漏。英英得意地剛說了句:“瞧,這有什么……”可話未說完,那杯子里的水竟然像箭也似的噴射了出來,差點就燙著了英英的腳!英英“哎喲”一聲忙把杯子放回到桌上,那杯子卻又不漏了。嫣紅站在一丈開外,說了聲:“給你來點茶葉!”說著就抓了一大把茶葉撒了過來。

  吳瞎子忙道:“死妮子,莫要惡作劇,少許一點兒就行了。”他擠著眼睛,看也不看地雙手一劃拉,但見飄了半間屋子的茶葉,像是著了魔似的,一片片旋著聚攏,全都飛到了吳瞎子手中。他笑著說,“哪用得了這么多,剩下的還給你吧。”一抬手,一個繡球大的茶葉團子,又飛回到嫣紅身邊;诺盟泵斫,還是撒了不少。她臉一紅說:“佩服,吳瞎子果然名下無虛!”

  至此,文盤武斗有了結果,高下勝負也不言自明。弘歷笑著說:“這兩個妮子,太沒有調教了。”

  嫣紅說:“我這全是生他的氣!我們剛過了黃河,我就瞧見他了,可他硬是看著我們遭難不出手。你不是奉了李爺?shù)拿畋Wo我們的嗎?”

  吳瞎子說:“四爺恕罪,當時我確實在場?衫钪婆_對我說過,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要出手。那些高粱花子的土镢頭苯鐮刀,他們都招架不住了,還用得上我嗎?不過,在下也沒有白看了這場戲。那個黑無常是我打到井里的,至于鐵頭蚊嘛,他也落在我手中了。不瞞四爺,嫣紅她們是溫家嬤嬤的一雙養(yǎng)女,而我則是黑嬤嬤的養(yǎng)子。說來說去,還不都是一家人嘛!”

  弘歷聽說逮住了鐵頭蚊,不由得心中大喜:“還是李衛(wèi)會辦事,活捉了鐵頭蚊,就能從他的嘴里查出誰是主使追殺我的人。劉統(tǒng)勛,你不是說我不會殺人嗎,這次爺讓你瞧個好!”

  吳瞎子不安地看了一眼劉統(tǒng)勛說:“回四爺,那鐵頭蚊已經(jīng)招供了。這個賊子,打不怕,殺也不怕。李制臺說,給他弄兩個女人試試。我們就在妓院里挑了兩個特別妖艷的來,果然,他第二天一早就全招了。”

  劉統(tǒng)勛知道,自己再聽下去就不大方便了:“四爺,我手里還有點子事要辦,我先告辭了吧。”

  “那好吧。俞鴻圖那里,你可以半真半假地和他談談。人才不可廢,為這點錢掉進去也不劃算哪!”

  吳瞎子見他走了才又說:“鐵頭蚊已經(jīng)交給邢家弟兄看管了,是李制臺親自審的。奴才沒有過問此事,四爺只問問他們就全知道了。”

  弘歷馬上就叫人帶鐵頭蚊,吳瞎子也要辭去。弘歷說:“你不要學劉統(tǒng)勛,他是官,你是江湖好漢嘛。”

  “不,李制臺鈞令,不準我在官場里混。干我們這行的,一到官面上就變成狗腿子,黑道上也就吃不開了。”

  弘歷聽了不由得放聲大笑:“鐵頭蚊還能回到江湖上嗎?既入了這家門,他就得是這家的人。哎?李衛(wèi)就是用這辦法控制江湖的嗎?”

  吳瞎子說:“李制臺管的人多,別的省都有誰是他管的,奴才實實不知。如今,李制臺有了端木家的,我就更不清楚了。”

  “端木家到底是個什么身份,他在江湖上的名頭怎么這樣響亮呢?”

  “這個……您問一下這兩個姑娘就知道了。”

  弘歷一笑說道:“我是在問你哪!”

  “哦,這件事,要說起來,那話可就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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