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御花園游園驚憶往事 �？蛋簿訂士犊�請纓

　　接連兩天乾隆都宿在養(yǎng)性殿容妃的寢宮里，他想趁著元宵節(jié)前政暇公余好生松散一下繃得太緊的心。紫禁城西半邊無論翻哪個宮的牌子，一大早就有太監(jiān)聒噪，又是叫“撤燈火，撤千兩（鎖）”，又是掃地。年節(jié)期間各宮妃嬪串門閑話，見面互道年喜問安，聲氣兒雖都不大，又遠(yuǎn)隔重垣，但他自懂事就早起慣了，醒得早，再隱隱聽見這些動靜，想再入夢睡個回籠覺比登天還難。容妃這女子比別個“主兒”另有一樁好處：房事上頭不甚兜搭，得寵不恃寵，處得淡淡的，各自隨意。不像別的女人那樣，只要他醒著，就千方百計扭捏揉搓，“請皇上龍馬精神，再……”弄得人神昏身軟，情思不振。因此，倒得兩夜好睡。

　　初七早晨，乾隆直睡到卯正時牌才起身，和卓氏早已醒得雙眸炯炯，躺在他身邊看著蒙蒙清亮的窗紙出神，見他著衣，也忙起來侍候洗漱，用過早點，就大座鏡前請乾隆坐了，在旁邊給他梳理發(fā)辮。乾隆見她覷著眼用纖指在頭發(fā)里撥弄什么，笑問道：“看見白頭發(fā)了么？”

　　“是，一根大（粗）的。”和卓氏孩子氣地一笑。“我到北京，最可笑的就是看到男人們都留辮子，額頭上的頭發(fā)又剃掉了。這不好看，不過看慣了也沒什么，想起來又可笑——大皇帝，您有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為什么不下令不要這根辮子？一一我把它拔掉一一好嗎？”

　　乾隆微笑著一擺手止住了她，嘆道：“這是祖宗家法，沒法子的事。二十年前我就想革了這身滿裝。太后，還有那些王公親貴沒一個不反對的。硬要革，沒準(zhǔn)兒就把我這皇帝給革了！”乾隆一笑，說道：“我們一道去太后那請安，好么？”

　　和卓氏笑笑，用明黃絲絳在乾隆辮梢挽了個花結(jié)，又松松地把漢玉珞子系在乾隆的臥龍袋邊，退到一邊說道：“我跟從主人去。”芍藥花兒在旁道：“奴才這就吩咐他們備輦。”

　　“不必了。”乾隆站起身道：“朕同貴妃散步過去，你跟著侍候就是。”

　　“扎——”

　　三人出養(yǎng)性殿看時，太陽已經(jīng)出來。只是宮墻殿房櫛比鱗次擋著，下頭陰寒冰冷，宮墻上黃琉璃瓦、罘罳、銅馬獸頭都映在初升的朝陽中，金燦燦明晃晃輝煌耀目。乾隆到南北巷口，仿佛猶豫了一下，見秦媚媚從南一路小跑過來，便問：“有什么事么？”秦媚媚跑得有點接不上氣來，微喘說道：“太后老佛爺叫奴才傳話，她老人家要到御花園里頭攸攸步兒，請皇上不必過去請安。叫和卓氏預(yù)備著，呆會兒慈駕到養(yǎng)性殿來坐坐，早膳就在這兒用，不要那么多禮數(shù)，隨分就好。”

　　“是。”乾隆聽了略一躬身答應(yīng)，又對和卓氏笑道：“看來你廚子做的手抓羊肉對了老佛爺脾胃了。芍藥兒去傳旨，叫廚子們用心巴結(jié)，侍候老佛爺受用了有賞——完了還到御花園侍候。”“扎！奴才領(lǐng)旨！”高芍藥兒扎地一跪，飛也似去了。秦媚媚便知乾隆要到御花園，哈腰側(cè)身，帶著乾隆、和卓氏趨北而行。由北夾道近路而西，踅一個彎兒便是御花園東門了。

　　乾隆一進(jìn)園子，便知太后還沒到。偌大的園子里空落落的，只有欽安殿丹墀上幾個老太監(jiān)在掛鳥籠子，東邊浮碧亭到萬春亭一帶背陽花房的花工太監(jiān)在忙著往暖房地籠里添柴，老木禿干枝椏交錯，本來已掃得一根草節(jié)不見的樹下，幾個白發(fā)太監(jiān)抱著掃帚悶頭認(rèn)真地掃著，甚是寥落冷清。和卓氏隨乾隆漫步朝坤寧門走著，不禁問道：“傅格達(dá)汗，為什么他們不向您行禮？”

　　“他們啊……”乾隆微笑著說道：“這都是侍候過康熙爺?shù)睦先藘海�最小的也六十多歲了，一多半還是又聾又啞，眼神、精神氣兒都不中用了。再說我從來不這時候來逛園子，也不走這個偏門，他們也想不到是我。”

　　“他們都是聾子、啞巴？”

　　“是啊，”乾隆笑道：“這有什么稀奇的？圣祖爺晚年宮里鬧家務(wù)，有些事不能傳出去，所以刺得他們聾啞了，就在這里照料一下花園子養(yǎng)老。”一回頭見芍藥兒也跟上來，便吩咐：“朕和貴妃散步，你們在這瞧著，老佛爺過來知會一聲。”因見和卓氏站著不動，手指西北說道：“我們到千秋亭那邊，太陽曬著暖和，那邊花房也好看——你怎么了，有點神思不定？”和卓氏怔了一下才回過神來，一邊跟著乾隆緩緩移步，說道：“今天早晨聽到的事，都很可怕，我不知道以后會不會見到更多的事……比如說刺聾人的耳朵刺啞人的喉嚨的……”乾隆也是一怔，隨即笑了，說道：“你是個美麗善良的公主，又生長在域外，有這想頭不奇怪。女人離開政治和戰(zhàn)爭遠(yuǎn)一點有好處。所以我一見你就說，不許你干預(yù)政務(wù)。慢慢你就慣了，就明白了，嗯……這些事知的多了，就見怪不怪了，”他沉吟著，回身指著東邊說道：“我們剛才路過那五座低矮的宮房，曾經(jīng)囚禁過一位皇太后，人們擁護(hù)她的兒子做了皇帝，卻不承認(rèn)母親的地位，把她在那里幽禁二十年，待到她的兒子見到她，她已經(jīng)病人膏盲，雙目失明，牽著兒子的衣服說了一句話：‘兒子長大了，我死有什么遺憾？’就此一慟而絕……”乾隆說著，聲音也顫抖了。

　　兩個人幾乎同時住腳，站在欽安殿丹墀下不言語。

　　“那邊，”乾隆又指了指西北角，“那一處叫重華官，那里邊曾經(jīng)有個太子，在里邊躲藏了十年，連老皇帝也不知道自己居然還有個兒子！因為，他的母親不能保護(hù)他，別的嬪妃為了自己的地位，寧可皇帝沒有兒子，會隨時害死太子……直到他長成人，才有人告訴老皇帝。父子天性，那孩子一見父親就撲進(jìn)他的懷中……”乾隆說著，眼中已溢滿了淚，又指南邊，“我那里叫養(yǎng)性殿，二百年前吧，明代第十一代皇帝叫朱厚照，是個不務(wù)正業(yè)、荒淫無度的昏君。一個夜里，七個宮女用繩子要合力勒死他……”

　　“天哪！皇上——”

　　“她們沒有成功。”乾隆口角帶一絲獰笑，“黑地里繩子打了死結(jié)——你想想看，皇帝是什么樣子？宮女又是什么樣子？”和卓氏臉色蒼白得毫無血色，顫粟著說道：“皇上，您別說……別說了……我……害怕……”“聽聽這些有好處。”乾隆鎮(zhèn)靜地拍拍她的肩頭，緩重地說道：“我說的那都是昏君當(dāng)朝出的事，也已經(jīng)過去了幾百年。大清建極之后只出過一件案子，就是雍正初年，一個叫隆科多的軍機(jī)大臣，帶兵闖進(jìn)暢春園紫禁城搜查宮掖，雍正爺一道旨就圈禁了他。這也已經(jīng)過去五十年了。說給你聽是要你心里有數(shù)，這里是天下四海萬物的機(jī)樞，不同于民間，更不同你家鄉(xiāng)那般山清水秀，清淺明朗，警惕戒備些有好處。”乾隆一笑，“你是個一眼看透到心里的人，不會有人傷害你，何況有我在！”

　　正說著閑話，忽然隱隱聽見千秋亭北澄瑞亭一帶有嬉鬧人聲。二人尋聲望去，一帶竹林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隔林似乎是有一群小孩子捉迷藏的樣子，有笑的，有拍手的，有嘰嘰呱呱說話的，影影綽綽的都不甚清晰。乾隆側(cè)耳聽了一陣，一邊拾級上著石階，笑道：“這是才進(jìn)宮的小太監(jiān)了，在重華宮里聽大太監(jiān)調(diào)教。大概年節(jié)管得不嚴(yán)，都溜到花園子來玩了。”和卓氏道：“小孩子，愛玩的。”說話間踅過竹林，果然見是十幾個小孩兒在空場上玩，卻不是捉迷藏。大的約可十一二歲，小的只在七八歲上下。有的盤起一只腳蹦來蹦去撞著“斗雞”，有的打陀螺，有的扯風(fēng)葫蘆，還有七八個人圍成一堆兒在看什么稀罕。乾隆看時，是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太監(jiān)爬跪在地下，在畫著什么。孩子們誰也不認(rèn)得乾隆，沒有理會他們，饒有興致地圍著老太監(jiān)指指劃劃，七嘴八舌議論：

　　“這是乾清門！”

　　“這是慈寧宮！”

　　“這是個女人，怎么沒穿褲子？精條條的兩條腿，像個妖精！這人有辮子，是男人——也沒穿褲子。嘻嘻……”

　　有人立刻反駁：“外頭大閨女也有留辮子的，你怎么知道是男人？”那孩子指著畫兒道：“你看，他腿當(dāng)中沒蛋！”就有人接腔：“你有蛋么？亮出來我看！”一陣哄笑中一個孩子問那老太監(jiān)：“喂，高瘋子，你成日畫的什么玩藝兒？是男是女？說！”

　　乾隆這才留意，澄瑞亭前這片磚地上到處都是畫，有宮闕樓門，也有男女人物，歪斜扭曲，甚無章法，有的畫痕新舊重疊，有的已被腳踩得漫漶不清。留心看那老太監(jiān)，約莫六十歲左右，發(fā)辮散亂，后腦勺兒粘得氈似的，前額的頭發(fā)足有三寸多長，垂落下來遮了半邊臉，手里捏一片裁縫畫線用的滑石，直勾勾的眼睛看著地，抖著手歪歪斜斜地畫。剎那間，乾隆覺得他面熟，尋思了一下，又搖搖頭。

　　“老不死的！不說話，尿他！”一個孩子大聲叫道。這話立刻逗起一群人興頭，連散在一邊的小太監(jiān)也湊過來，大家撩袍解褲子掏出小雞雞，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努著勁兒齊向老太監(jiān)身上滋尿。老太監(jiān)頓時頭臉身上淋淋漓漓都是尿汁子。大冷天兒這般惡作劇，乾隆本來微笑著，一下沉了臉，正要喝止，小太監(jiān)里不知誰喊了一句：“秦公公來了！”轟然之間一齊如鳥獸散，撒丫子跑得一個不剩。乾隆轉(zhuǎn)身，果然見秦媚媚大步過來，知道是太后到了，不等他說話，扯了和卓氏回身，一邊走一邊吩咐：“這是哪宮的太監(jiān)？有病照常份兒醫(yī)治。這樣子是什么觀瞻？叫人給他剃頭換衣裳——還有這群小混蛋，誰管的？這么作踐人，沒調(diào)教的！跟慎刑司說，連管帶太監(jiān)，每人賞五簚條！”又問：“這老太監(jiān)原來在哪宮侍候？朕瞧著見過他似的——”

　　乾隆一邊說，秦媚媚連聲答“是”，小心攙著和卓氏下石階，又道：“這高瘋子是老人兒了，先頭在雍和宮跟主子書房侍候筆墨。主子登極他進(jìn)來。那時候還是高大庸主事兒，他滿得意的，跟了先頭主子娘娘，又跟了現(xiàn)在主子娘娘，又跟鈕貴主兒，不知怎的，跟高云從犯了生分，說他偷宮里頭字畫兒賣，打了一頓，攆到北五所掃院子。那年皇上南巡回來，本來他還能回儲秀宮當(dāng)差，不知怎么的就瘋了，任誰見了不說一句話，就趴地下畫畫兒，多少年都這樣兒。別的奴才就不曉得了……”乾隆一邊聽他說，心里忙著，一時卻想不起來，眼見太后從坤寧門那邊過來，陳氏和二十四福晉一邊一個攙架著她顫巍巍向欽安殿走，后頭跟著一群太監(jiān)。忙搶步迎上去，代烏雅氏攙了太后，笑道：“不勞生受二十四嬸，這么早的就進(jìn)來給老佛爺請安了？——老佛爺今兒好興致！兒子就說帶和卓氏過去請安的。剛剛兒接見過紀(jì)昀和于敏中，說得頭昏，就說也到園子里來的，聽您老人家也來了。這可不是母子天性？”

　　“我還成。”太后笑道：“今兒起得早了點，你二十四嬸送進(jìn)來的高麗打糕，雖說好用，怕克化不動停了食，就出來走動走動，走到這里竟還不覺得腿疼！還叫你二十四嬸攙吧，你也六十多的人了，這里陽地里暖和，又沒風(fēng)，叫他們搬春凳子來坐著曬暖兒說話，再去擾和卓家的去。”她說著，和卓氏已經(jīng)行過了禮，乾隆一疊連聲命：“芍藥花兒，去傳懿旨——和卓氏，這是二十四嬸，你蹲個萬福禮吧！”

　　于是眾人忙碌，有的傳旨，有的布置關(guān)防，攆去閑雜太監(jiān)。開殿門搬春凳的來回亂竄，凄靜的園子立時喧鬧起來。烏雅氏方才和乾隆交接之間，已被乾隆暗中在腕上掐了一把，見“芍藥花兒”是個太監(jiān)，不禁格地一笑，說道：“芍藥花兒，真好名字！”又忙向和卓氏還禮道：“容主兒，您是主子我是奴才，沒的折了我的皇糧。老佛爺您瞧瞧：容主兒娘娘這衣裳，這模樣，比波斯國進(jìn)的那個‘美女牧羊圖’上頭畫的還標(biāo)致漂亮呢！呀！嘖嘖嘖……這么著扮出去，那可不是個波斯觀音？”太后笑著點頭，由烏雅氏來攙，乾隆的手又不老成一次。烏雅氏只賠著笑，陳氏也笑。太后卻是毫無知覺，見抬來了紫藤春凳，由她們扶著坐下了，說道：“方才內(nèi)務(wù)府的那個叫趙什么來著回我，說和珅在山東又送進(jìn)來三百兩金子造發(fā)塔使。這事我本來無所謂的，既快造成了，也就罷了。宮里連兩三錢重的金調(diào)羹子都化進(jìn)去了，下頭底座兒用金銀摻合兩攪兒澆出來。皇帝，咱們是天家，自家屋里這些不急之物馬虎一點兒無礙的。你就下旨，別那么旮旯縫隙地搜羅了——好么？”

　　“兒子聽著了。”乾隆賠笑說道，“母親太儉省了。這發(fā)塔井沒有動用國庫金子，純是兒子自己的一點孝心。母親說的是，下頭底座兒可以用金銀合鑄。既這么著，芍藥花兒傳旨給王廉，和珅送來的三百兩金子，用三十兩打一百把金匙送慈寧宮，余下的化進(jìn)底座里，不再征用金子了。”因見烏雅氏用帕子捂著口笑，問道：“嬸子笑什么？”烏雅氏笑得漲紅了臉，說道：“回皇上，奴婢還是笑芍藥花兒這名字。這么個麻臉太監(jiān)，黑不溜秋的，喊個‘芍藥花兒’，跑得狗顛尾巴似的，還‘芍藥花兒’呢！”陳氏道：“嬸子王府的太監(jiān)是先帝爺留下的，名兒都不怪。你見得多了也就不怪了——五叔府里幾個太監(jiān)，有的叫“狗屎’、‘混賬行子’、‘王八蛋’什么的，先頭老劉統(tǒng)勛府賞的太監(jiān)，還有個叫‘狗娘養(yǎng)的’。有一回五叔吃菜味道不好，發(fā)脾氣，拍桌子罵：‘這萊怎么做的？——混賬行子王八蛋！’兩個太監(jiān)嚇得一齊跪下，苦巴著臉說：‘這不干奴才們的事，是狗屎去廚房交待的！”

　　話音一落，立時眾人笑成一片，十幾個宮女嘰嘰格格笑得東倒西歪，太監(jiān)們躬背轉(zhuǎn)身咳嗽打跌，只有和卓氏沒有聽懂，睜著一雙大眼睛微笑看眾人。乾隆見母親一手端著奈碗笑得渾身亂顫，忙掏出手巾上去照料著揩拭。陳氏一邊給太后捶背，淺笑著道，“是我不好，看老佛爺嗆著了……”

　　笑了一氣，園中氣氛已不似安座時那般肅穆。因說起元宵觀燈的事，有頭臉的女官、宮女也來湊趣兒，有說在御花園扎個大龍燈的，有說在慈寧宮設(shè)架燈棚的，有說叫宮里太監(jiān)踩高蹺扮百戲耍子的，旱船花轎舞燈……再放出象、糜鹿，那景致在外頭也是萬萬沒這眼福。乾隆笑道：“紫禁城趕進(jìn)來一群野獸，那成什么光景？這御花園要設(shè)筵款待百官，欠莊重了也不好。倒不如索性圓明園里去，寶月樓西海子邊那片空場，叫內(nèi)務(wù)府弄熱鬧起來，又寬敞又展樣大方。這么著可成？”太后聽著，都笑著搖頭：“宮苑里不論怎么擺布，都得不了真趣。他們跳啊舞呀，一想都是些太監(jiān)出來花哨樣子，想笑也笑不出來了。這里出去到正陽門，是北京城最熱鬧的，先帝爺年輕時候帶我去看過花燈，那焰火爆竹，那銀山火樹，那戲那人……宮里頭怎么也裝扮不出來——先帝爺給我們都是用轎車，玻璃窗戶上看了半夜呢！”她眼睛向前方盯著，有些昏暗了的瞳仁放出喜悅的光，像是憧憬當(dāng)年風(fēng)華，又像慨嘆時光一逝似川：“唉，五十五年沒再見那景致了……”

　　“老佛爺既有這心情，兒子當(dāng)?shù)冒徒Y(jié)孝順。”乾隆也被她的情緒感染，笑著說道：“先帝爺能讓您看燈，兒子為什么不能？索性就大熱鬧一回，通告京師百姓，我陪您上正陽門觀燈！皇后、貴妃、妃嬪……還有——”他瞟一眼二十四福晉，“親王、郡王、貝勒、貝子、福晉都上垛樓上，百官筵宴就設(shè)正陽門內(nèi)——這么著，百姓們誰不要來瞻仰觀光？越發(fā)的熱鬧了！”太后喜道：“敢情是好！這叫與民同樂，金吾不禁，是盛世景象一一只怕人太多了，擠壞了人，鼓詞兒里說的拍花賊也最愛趁亂熱鬧拐人家孩子的。”“這個不礙。”乾隆笑說道：“李侍堯是做什么吃的？叫他著意防護(hù)保駕就是了。”說著，見太后微笑著哈腰起身，便道：“還是陳氏和二十四嬸扶著，咱們看花房里的花兒去。”

　　一眾人等又紛紛起身，由乾隆陪著，簇?fù)碇�太后向西行，卻不由石階原路走，沿西門內(nèi)漫坡石卵甬道上北，繞澄瑞亭、順貞門到浮碧亭，一路沿花房隔玻璃天窗看花兒。款步到萬春亭北，乾隆一眼晾見高芍藥兒回來，身后還跟著王八恥，匆匆往這邊走，便知前殿有事。果然見高芍藥對王八恥說了句什么，王八恥站住了腳。乾隆見高芍藥一臉訕笑過來，趁太后、和卓氏、二十四福晉和陳氏正覷著眼看里頭的“平地一聲雷”花兒，趁步過來問道：“有什么事？”高芍藥小聲道：“傅恒公爺——薨了！”

　　“�？蛋策M(jìn)天街報喪，現(xiàn)在軍機(jī)處候旨。”

　　乾隆臉上的笑容像被驟然襲來的冷風(fēng)激了一下，立刻僵住了凝固了：盡知必有的噩耗，盡知“就這幾天的事”，乍聽之下，心里還是轟然一聲，仿佛坍陷了似的沉落下去。驚怔移時，方才回過神，匆勿吩咐道：“讓王八恥叫當(dāng)值軍機(jī)大臣帶�？蛋驳金B(yǎng)心殿，朕這就去——傳旨叫李侍堯也進(jìn)來見朕！”他又站著略定定心，轉(zhuǎn)身回去，見花工太監(jiān)正捧一碗王蜂蜜汁獻(xiàn)給太后，便命：“你先喝一口再獻(xiàn)太后。”打疊起精神，笑著又道：“老佛爺，前頭又叫兒子有事兒，不能陪您進(jìn)早膳了。你們只管過去樂子，和卓氏還有拿手的西域舞給您逗悶子呢！兒子這就去，要有空兒呢，再進(jìn)來陪您；要不得閑，晚上再過去請安。和卓氏小心侍候著點，二十四嬸輕易不進(jìn)來，多陪陪老佛爺，也要去見見皇后，晚了就不必回去了；陳氏照料著點——”太后笑著擺手道：“你忙你的去。還有人敢委屈我了？”

　　乾隆拿捏著步子出了御花園，一乘明黃軟轎已等在坤寧門北。匆匆?guī)撞缴先プ�了，轎子一滑已疾速前行，迎頭到儲秀宮門口，筆直的永巷南頭養(yǎng)心殿垂花門口看得清爽，紀(jì)昀已經(jīng)到了，和一身白孝的福康安都跪伏在門前階下迎駕。乾隆下轎，只看了一眼渾身顫抖的�？蛋�，嘆息一聲，說了句：“進(jìn)來吧……”便徑自進(jìn)殿。王八恥、王廉忙著替乾隆除下皮袍，茶未及上，紀(jì)昀在前默默引路，�？蛋蝉咱勞叢�，已進(jìn)了暖閣。

　　“皇上一一”�？蛋卜路鹚闹�都癱軟了，幾乎是貼在地下，從肩到臂都在劇烈的顫抖，平時梳理得極精致的發(fā)辮也有些松散，額前的頭發(fā)足有寸半長，灰蒙蒙的毫無光澤，隨著不計其數(shù)的磕頭絲絲顫動，哽著嗓子只連連叫：“皇上……皇上……皇皇……”紀(jì)昀和他并排而跪，他雖略撐得住，也是面色灰敗，目光呆滯，嘴角也有點扭曲，抽動著似乎想哭，但這個方寸之地是天下中樞之紐，歷來規(guī)矩最嚴(yán)，別說正月年節(jié)間，就是平日說話高聲過限，也是君前失禮，只強(qiáng)忍著哽咽拭淚，說道：“傅恒撒手去了……”

　　乾隆一時沒有言語，四邊沒有著落似的看看窗外，又仰臉看殿頂?shù)脑寰�，恍然間淚水一下子溢滿眼眶，忍了忍，還是撲簌簌走珠般淌落下來。顫著手接過王八恥遞來的毛巾拭著淚，聲音已變得暗啞：“是么？這太傷朕的心了……才五十多歲呀……他跟了朕四十多年……就這么去了？”他淚眼模糊，又看看福康安，仍是連連叩頭，喉頭似乎什么硬著，全身透不過氣來，細(xì)白的手指死命地抓捏滑不留手的金磚地面。乾隆說道：“孩子……朕知道你難過，別這樣，別……你放聲兒哭一場，哭吧……別怕……”

　　福康安“嗚”地一聲放開了嗓子，身子轉(zhuǎn)側(cè)著，抽動著，扭曲著號陶憵踴，幾乎要軟癱在地下。長聲一慟中乾隆淚落如雨，滿殿宮人想到傅恒平日待人，無論貴賤，從不氣勢凌人，簡易平和，恩寬施下，此時此刻無不動情動心，都陪著唏噓流淚。紀(jì)昀隨�？蛋部蘖艘粫�兒，心里略覺舒暢，思量還有許多大事安排，抽泣著拭淚收斂，說道：“傅恒雖去了，他一生轟轟烈烈，上錫皇上異數(shù)恩隆，下昭百姓明明之德，煌煌功業(yè)建樹青史，由散秩大臣累累超遷居一等公，誠為我輩臣子模范。生榮而死哀，復(fù)有何憾！現(xiàn)逢新喪，有許多恤典節(jié)儀還要安排，皇上不宜為此過于傷懷，�？蛋哺�要引榮節(jié)哀，誠謹(jǐn)思孝，妥當(dāng)送歸傅恒，移孝為忠，才能使傅公愜懷于地下……”說罷，忍淚連連叩首。

　　“輟朝三日，為傅恒發(fā)喪。”乾隆雪涕拭面，待福康安止淚，這才說道。他的聲音變得又濁又重，仿佛斟酌字句似的說道：“紀(jì)購代朕擬一篇祭文，由皇子永璘到傅府致祭……陀羅經(jīng)被是早預(yù)備了的，朕原是還有一線希冀，所以沒有賜，就由紀(jì)昀和于敏中到府頒旨賜與。其余禮儀照一等公喪葬，由禮部議定報朕知道。”他沉吟著又道：“至于恤典，傅恒要入賢良祠這不消說得。大喪完畢，送傅恒丹青繪像入紫光閣懸供。福隆安著加一等伯爵，福靈安加二等伯爵，都進(jìn)散秩大臣聽用。�？蛋蚕蹈岛阏�配嫡子，你這就承襲你父親爵位，進(jìn)一等公。”

　　伏跪在地的�？蛋采砩项澚艘幌隆＜o(jì)昀的腰也向上挺了一下，前頭的賞賚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就傅恒在百官軍民中的威望信義、他一生的功業(yè)，當(dāng)?shù)没实圻@些恩賞。但“一等公”是人臣的極峰功名，前代為今多少勛戚貴介沙場上頭滾打一輩子也未必掙得這么高的爵位。輕與輕取不但招忌，連后頭進(jìn)步的余地也一點沒留出來，這于福康安有什么好處？乾隆一直想提拔福康安這誰都知道，幾次議加三等公軍機(jī)處都頂了，這刻突然又超擢為“一等”！紀(jì)昀思量著不妥，但要他單獨“頂”，他沒這膽量，且是此刻情勢，萬不能在傅恒恤典上反復(fù)駁難，一時竟不知如何對答，只作沉思狀，暗中用腿“有意無意”碰了一下�？蛋�。幾乎同時，�？蛋惨呀�(jīng)叩頭回奏：“皇上恤典乃是父親傅恒榮譽(yù)，奴才原不該辭，記得皇上屢屢訓(xùn)誨：‘好女不穿嫁妝衣，好男不食父母田。’奴才應(yīng)當(dāng)自立自強(qiáng)，再建功勛，酬皇上高天厚地之恩，報父親掬勞切望之心。將此恩旨為奴才懸賞之典，待奴才孝滿，出來為國效力有功再行恩賞，以俾于公于私兩益。”

　　“那就把這一條敘進(jìn)圣旨里，朕給你留著進(jìn)步余地。”乾隆說道，“但你畢竟不同福隆安、福靈安。你辭了，他們辭不辭？——進(jìn)三等公，不要再辭了。”乾隆說著，一閃眼見李侍堯進(jìn)來，也是滿臉哭相跪了行禮，故又道：“你和紀(jì)昀都受過傅恒的恩，紀(jì)昀為主幫著料理喪葬，你也要多去去傅府。傅恒不同別人，既和朕是郎舅親情，他又是彪炳史冊的社稷之臣。朕不能再到傅府去了，怕心里受不了，有事你們商量奏朕……就是……”說著又垂下淚來。

　　李侍堯兩眼一泡淚，但他是個警醒靈動的人，歷練出來的，卻不似紀(jì)昀書生純情。聽乾隆吩咐，叩頭哽咽說道：“傅恒一輩子都是臣的上司，又是良師。臣在隆宗門乍聞噩耗，真像晴天一聲霹雷，震得神魂俱落，此刻心里還在蒙著，還不敢相信他已去了……這會兒臣能想到的，傅恒是皇上一手栽培的宰相，管領(lǐng)國家政務(wù)，在當(dāng)兵的里頭，他又是元戎大帥、三軍賓服的上將。可否調(diào)撥一千士兵護(hù)送靈柩從資榮行？這不是臣等能做主的，伏請皇上圣裁。”

　　乾隆望住了李侍堯沒言語，從傅恒在軍中地位、威信，千名兵士護(hù)柩不算鋪張，但這是“僭越”，除了戰(zhàn)場上掩埋將領(lǐng)，沒有這個先例。已經(jīng)有了那么多恩榮，還要再請加，李侍堯這是什么意思？他略一沉默，三個人立刻覺得一種無形的壓力透過來，但�？蛋膊荒荞g，紀(jì)昀無法代辭，李侍堯無法改口，他蠕動了一下身子，已是覺得不安了。乾隆“嗯”了一聲，似乎已經(jīng)明白李侍堯不過是“冒失”，話湊話的想在傅恒喪事上“拾遺補(bǔ)闕”，便釋然嘆道：“你也是好心，想壯一壯傅恒行色。不過太出眼了，又是節(jié)下，驚動太大了，傅恒也不安。他一輩子謹(jǐn)小慎微憂讒畏譏，還是要成全他的心。”李侍堯連忙叩頭道：“是臣說的不是了，謹(jǐn)遵圣諭。”

　　乾隆還要說話，見王廉進(jìn)來，手里還捧著兩封信，便問：“是哪里遞來的？”“軍機(jī)處剛才火急送進(jìn)來的。”王廉把信捧給乾隆，后退一步，哈腰說道，“一封是隋赫德的，一封是十五爺?shù)�，上頭都加有‘特急’字樣，——十五爺?shù)男派线�別了三根雞毛，都是六百里加緊呈進(jìn)。紀(jì)大人不在，軍機(jī)章京劉保琪叫奴才——”他沒說完，乾隆已擺手制止了他。

　　王廉大氣兒不敢出，躡腳兒退下去了。紀(jì)昀、李侍堯不知出了什么事，都跪直了身子，連�？蛋惨矟M面淚光抬起頭來凝視乾隆。乾隆比著兩個信封看看，隋赫德的是火漆加印通封書簡，因路途遙遠(yuǎn)，己磨得稍稍有點毛邊兒；颙琰的卻是尋常百姓用的市面上的桑皮紙信封，是寫給軍機(jī)處的，上頭寫著“緊急密勿”四字也甚了草，壓在封口處粘別著三根雞毛。顯見這兩封信都十分急要。他卻先拆看隋赫德的，只瀏覽了一眼便放在案上，接著拆看颙琰的，見不是颙琰筆跡便是一怔，問道：“紀(jì)昀，誰跟的颙琰？”

　　“叫王爾烈。”紀(jì)昀被他冷丁問得身上一顫，忙道：“在毓慶宮侍候皇阿哥讀書，翰林院編修——”不待說完，他便自行住口，因為乾隆已在專注看信。

　　暖閣里外頓時靜得一點聲音沒有，跪著的三個人已渾忘了傅恒的喪事，連太監(jiān)們也屏息側(cè)目偷看乾隆。那信寫得用紙不多，字小行密，似乎很長。乾隆臉色起初木然無表情，漸漸的漲紅了臉，眼瞼微張著放出憤怒的光；一時又黯淡下去，臉色變得陰郁蒼白。他推開了信，似乎不想什么，良久說道：“怕出事，還是出事了！”他站起身來，又取信在手里，就在殿中徐步徘徊。

　　這是極少見的情形，乾隆的坐功其實比雍正還要在上，時常一坐下去三個時辰不動，弘晝笑說“尿憋王八恥”。軍國大事，萬幾宸函，就這么坐而理之。除非極度發(fā)怒或動情，才會像躁急的雍正那樣繞室彷徨。不知過了多久，紀(jì)昀見乾隆顏色稍和，才顫聲問道：“皇上……出了什么事？”

　　“平邑縣讓人給端了。”乾隆突兀一句便嚇得三人身上一顫，“……兩個賣柴的爭主顧，在柴市上打架。縣衙門的衙役把人拉去枷上，柴沒收歸公！一個賣柴的瞎眼母親去哭兒子喂飯，他們把人家碗扔了，籃子踢了……”不知是氣的還是難過，乾隆咬牙切齒，兩手直抖，“這般樣兒能不招眾怒？當(dāng)時正是初四，又是午時，滿街的人都瘋了。有個叫王炎的——十五阿哥懷疑他就是林清爽——站在馬車上招呼聚眾，五千多人一轟而起，砸了監(jiān)獄打進(jìn)縣衙，搶了一條街，呼嘯而去！……縣官逃得不知去向，他大兒子被亂民打死，六口女丁全被強(qiáng)奸，衙役被打死二十一個，傷了不知多少。更可恨的是城外頭就駐著一千綠營兵，知道城里亂了，營里也亂了，沒人帶隊進(jìn)城彈壓，沒人布置防務(wù)，沒人設(shè)卡堵截，見賊沖出城，連軍營寨門也沒人關(guān)，兩千亂民沖進(jìn)來踹了這座營，死了十三個兵、七個亂民，鳥槍丟了五枝，就地炸掉一門炮，糧食和過年的肉搶了，然后人家揚(yáng)長而去！”他說著“呸”地一唾，一拳重重地?fù)粼诩唽献訕問派�，打得那雕花槅柵子簌簌抖動，嗡嗡作響。高聲叫道�?ldquo;高云從進(jìn)來！”

　　“奴……奴……奴才在！”高云從一溜小跑進(jìn)來，已是唬得變貌失色，一下子臥在地下，“主子有旨意，奴……奴才去傳！”

　　“昨兒你問軍機(jī)處，阿桂到了哪里？”

　　“回主子，高碑店！”

　　“派人飛騎傳旨，走快著，大冬天路上有什么好看的，只管磨蹭？”

　　“是！”高云從欲起又止，復(fù)述道：“——走快著，大冬天路上有什么好看的，只管磨蹭？”見乾隆無話，爬起身快步走了。

　　乾隆橫著眼掃視殿中，一副找人出氣的模樣，掃得眾人都矮了一截，卻見他盯住了紀(jì)昀問道：“兆惠軍中缺菜，軍機(jī)處為甚么不奏朕？”紀(jì)昀打滿的心思是在山東平邑暴亂上，不禁一怔，忙叩頭道：“軍務(wù)上頭臣不大知道，只聽劉保琪說于敏中調(diào)了三十萬斤蘿卜從開封運(yùn)到西寧。兵部抱怨，蘿卜兩文錢一斤，才值三百兩銀子，要用六千兩銀子才能運(yùn)上去——”

　　“六萬兩銀子也得運(yùn)上去！”乾隆喑啞地吼了一聲，“兵部的人是一群混賬！銀子多了他才好撈——兆惠的兵現(xiàn)在一半是夜盲，半夜和卓部殺進(jìn)來，沒半點抵抗，——革去兵部尚書阿合穆職銜，叫他火速押運(yùn)蔬菜到兆惠營，憑兆惠的收條回來換他的頂子！”

　　“是！”紀(jì)昀答應(yīng)著便要起身。乾隆皺著眉頭叫住了：“叫王八恥去吧，還傳旨給于敏中辦。”王八恥便忙過來聽旨，乾隆躁急的情緒平息了一點，吩咐道：“把山東平邑暴民造反的事知會于敏中，告訴他，兆惠營里的軍務(wù)更要緊，叫他仔細(xì)著，除了蔬菜，看還缺什么，都緊著補(bǔ)給。謹(jǐn)記六個字：‘西線安，天下寧！’去吧！”

　　這六個字顯然是他深思熟慮過的，隨口就緩緩說出了。李侍堯咀嚼片刻，立時掂出了分量：從內(nèi)地軍政民政，四邊漏氣，八方走風(fēng)，西線得勝，盡可慢慢調(diào)元恢復(fù)，設(shè)若兵潰，那真是糜爛不可收拾。想想入京來諸事不得意不順心，還不如出去打仗。心里一熱，雙手一撐，正要說話，�？蛋惨褤屜日f話：“皇上，奴才愿意替主子分憂！兆惠是主將，奴才當(dāng)先鋒。”

　　“你急切請纓，李侍堯也有點躍躍欲試，這是好的。不過事情還不至于急到這份兒上。”乾隆目光柔和地看著三個人，”攤子太大，出一點麻煩事，朕心里煩躁就是了。你父親新喪，不要浮躁，好好安頓你父親入土，照料好你母親。三年孝滿，朕自有用你處。”�？蛋采�性倔強(qiáng)自負(fù)，喜兵好武，封了公爵，自覺無功，是沾了父親的光，卻不肯白白放過立功自效的機(jī)會，因連連叩頭，說道：“皇上憂慮，是臣子效命之秋！家中有福隆安、福靈安全力護(hù)持，必定能周全喪事，慰撫高堂。如皇上不愿奴才去西寧，請給奴才一道旨意，到龜蒙頂去剿滅平邑匪徒。現(xiàn)在這群反賊是烏合之眾，倉猝起事，立足不穩(wěn)，拖得時日越長，越難征剿�；噬厦麒b！”乾隆苦著眉頭道：“平邑之亂，朕料只是匪人臨時乘勢，五千多人卷進(jìn)來，真正上山的加上監(jiān)獄犯人不會逾千。龜蒙頂山里原來也有土匪山寨，合起來大約也就不足兩千，劉墉、和珅他們就在山東，應(yīng)該不難料理的。”

　　�？蛋猜犃擞诌殿^：“劉墉是吏治能手，輔相才干。和珅奴才以為是個庸臣！他何能料理軍事？《左傳·曹劌論戰(zhàn)》云‘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一仗打不下來，匪寇站穩(wěn)了腳根，再打就難十倍，且是山東、直隸匪人猖獗，一旦蔓延，情事可虞！”

　　和珅由鑾儀衛(wèi)進(jìn)軍機(jī)處行走，又直擢軍機(jī)大臣，正是紅得如日中天、炙手可熱的人物，他竟不假思索，亢聲而出“是個庸臣”！李侍堯和紀(jì)昀都吃了一驚：都說�？蛋埠肋~膽大，果然名下無虛——心里又痛快又擔(dān)心，都向乾隆望去。

　　“和珅不是庸臣，調(diào)和六部、理財都是好手。”乾隆說道，“打仗、出兵放馬你說他不中用，朕信，其余你的話都對。”乾隆說著，紀(jì)昀和李侍堯目光一對，心中都是暗自驚訝：這事若放在別人身上那還得了！不革職至少也是一頓痛斥！怎么就容得�？蛋策@么放肆呢？乾隆卻不理會二人心思，他的口角甚至帶了一絲溫馨的微笑，卻是皺著眉在款款教誨：“你已經(jīng)是公爵，簪纓貴胄，懋德春華，不要動不動就出口傷人……你父親是這樣的么？要學(xué)他……征剿的事另派人吧，朕這時候也不忍讓你奪情從公……”

　　�？蛋惭蹨I奪眶而出，伏地泥首說道：“父親也是這樣教訓(xùn)我的，臨終時還拉著我的手說：論親情皇上是你嫡親姑父，我不愿你總記得這一條；皇上……是超邁千古的圣君，我愿你記牢這一條。要視皇上如父親，如圣人……”他斷斷續(xù)續(xù)，已是語哽不能連聲，“……他還說……生就的富貴靠不住，自己掙得的才算有……我后悔平金川沒帶你。我手里有權(quán)，滿可以把你派到烏里雅蘇臺去帶兵……去、去歷練……”

　　乾隆聽著，心中又涌起一陣悲酸，咬著下唇勉強(qiáng)抑住了，說道：“既然你父親有這個話，朕已經(jīng)變了主意，朕給你剿匪宣慰使身份，你到山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