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則　卓洲溪

有饑民乘黃昏駕船在卓洲溪攘客。

適余自普之潮,以是夜二更過貴嶼,見一人攔輿號呼,自稱:“我郭元藏也。晨往軍埔墟貿(mào)易,暮從石港泛舟還。中流被盜,攫去銅錢八千,黃白楮四十一束,布衣履囊,筐各一事。舟人王阿象赴水逃生。同避難者,李啟宣、黃朝盛也�！�

問賊何情形,曰:“十余人駕八槳舟古母船,不新不舊。為篷四,前一篷破損。后載竹篙槍一束。”

余即于道中停輿,張燈草檄,調(diào)保正楊勛、李纘、蘇贊卿、楊新等率丁壯八十名,沿溪飛捕。獲者懸賞十金,縱者重杖濁百。越次日,尚寂然無蹤也。

因思多槳舟古母船非內(nèi)溪所有,乃隆津、練江運載私鹽之具。

復(fù)調(diào)集水保方東升、姚萬進(jìn)、鄭茂紀(jì)、姚子寧等,在于練江后溪港一帶遍行訪緝。

越三日,果在溪圩鄉(xiāng)港內(nèi),弋獲八槳舟古母船一只。系維草岸,內(nèi)有竹篙槍一束,其前一篷亦破損。問主者,則鄭長煥、鄭阿清、鄭侯器也。拘長煥等問訊,皆茫然不知,謂船式偶而相同。且自稱因貧違禁,私置多槳舟古母船采捕,有時竊載一二石私鹽,亦不能免,實無攘奪卓洲溪情事。詞甚可信。

余以鄭阿清索比匪,江上舟古母船有幾,平日非善良、能攘竊有幾,度無不了然者。數(shù)詰問,不以實告。

將刑之,阿清乃言鄉(xiāng)人鄭阿忠、鄭阿鄒于二月二十三日,在下尾橋邊貨賣番薯,見王阿協(xié)、范阿義駕八槳舟古母船,乘風(fēng)飛馳,直入貴嶼。其舟中有十許人,竹篙槍一束。正卓洲溪被搶之日,此其是矣。復(fù)喚鄭阿忠、鄭阿鄒赴訊,如所言。

因命捕王阿協(xié)等。則王阿協(xié)、范阿義相率昂然自行投訊,余心疑其為良民也。忽階下有以鄉(xiāng)音相語者曰:“此必良民也!

若是盜賊,焉敢自來送死?”味其語意,似故使余聞之者。余思此左右有人,非果善良,則為大盜,未可輕釋,當(dāng)從容訊之。阿協(xié)、阿義果不承,鄭阿清等亦無以相難也。

惟保正鄭茂紀(jì)言,阿協(xié)乃有名積盜。保正李纘、楊新言,范阿義素非善良。而鄭長煥言,二人平日皆在姚紹聰舟古母船上住宿,寢食無他處。因復(fù)攝到姚紹聰鞫問,則紹聰佯為不識阿協(xié)、阿義二人也者。且自駕雙槳小舟赴驗,明非舟古母;情詞亦似可信也。而姚族生監(jiān)多人,林立階下,請釋善良,以安本業(yè)。

余曰:“且遲之�！�

復(fù)有惠潮道差員李姓者扣扉請見。余不納,遣閽者問所欲為,則言:“貧民乏食相攘竊,亦屬細(xì)故,不可以大盜通詳,恐于道憲考成有礙�！庇嘣�:“災(zāi)黎元氣未復(fù),大事亦當(dāng)化小。

吾但欲有罪者伏其辜,不肯使干連者疲于路。詳解則牽累多人,吾不忍也�！崩钣盅�:“姚紹聰、王阿協(xié)、范阿義皆善良,請早釋�！庇嗳�:“良匪俟審明乃知,此非吾所得自主也�！�

越日將再訊。思此人出巨族,勢力蟠結(jié),堂上方發(fā)一言,外間已知趨避。百足之蟲,扶之者眾,恐未易得情。乃屏左右,于內(nèi)堂詢之,一切閑人皆驅(qū)逐,勿令窺伺語言。待質(zhì)諸犯,亦分置各處,不使相謀面接耳。先呼保正鄭茂紀(jì)責(zé)之曰:“汝職在地方,稽查奸匪,今縱人攘客,而不以實告,即是汝作賊也。汝鄉(xiāng)中出為匪者幾人?姚紹聰舟古母船今匿何處?此雙槳小船又從何而來?不實言,先夾汝�！�

茂紀(jì)乃言:“姚紹聰、王阿協(xié)、范阿義此三人搶劫是實。

其余同伴,不知姓名。姚紹聰八槳舟古母船,前篷破壞,先在南塘鄉(xiāng)池中。后因追求日急,潛令其兄姚紹貴于十五夜駕出海門猷灣,藉稱采捕,急則便于遠(yuǎn)揚。其雙槳小船,乃事發(fā)之后在和平港內(nèi)以二金購來抵塞者。我畏其族大強兇,是以不敢言也。”余叱退之。

呼王阿協(xié)至前,紿之曰:“汝乃為紹聰所欺,無故以父母之身代人受刑法。今紹聰已自不諱,謂此八槳舟古母船實所置造,前篷破損。先沉在南塘池中,后使其兄姚紹貴駕出海門,今在猷灣弋獲矣。其雙槳小船,乃在和平買來抵塞者,價銀二兩。

汝尚能代為掩諱乎?吾因知汝等窮民無家可歸,在人舟中度活,亦是可憐之事。汝等但勿作賊,何為并船而諱之?”

王阿協(xié)叩頭曰:“是也。我等實系善良,不敢作賊,止在姚紹聰舟中寄食而已。”余曰:“未也。紹聰言汝盜賊之性,不可與交。彼憐汝無歸,以空船借汝安宿。汝遂潛招匪類范阿義等十余人,竊駕行劫。彼恨為汝所欺,致遭波累,是以令汝勿言以受刑法。今汝尚欲受刑,以快彼之意乎?”

王阿協(xié)仰天嘆曰:“我等有何能為?不過從姚紹聰指麾耳。卓洲溪之事,實姚紹聰主之。同行者范阿義、范阿喜、姚阿胡、馬阿弘、姚伯蘭、許阿加、邱阿灶、陳伯榮、陳伯炯、陳伯鳳等,皆姚紹聰招來。所得郭元藏等錢十二千七百五十文,皆姚紹聰俵分。奈何獨歸過于我乎?”繼呼范阿義至,亦如王阿協(xié)所言。

乃訊紹聰,紹聰猶支吾掩飾。以王阿協(xié)、范阿義供詞告之,紹聰亦直受不辭,且悉數(shù)所得贓物,多豬肝、豬肺二者。郭元藏嘻嘻叩首曰:“有之,前贓單偶遺,后乃記憶,以細(xì)微不敢瀆請�！苯窠B聰自言及此,其為此案真賊無疑矣。

方東升言,邱阿灶乃姚萬進(jìn)。哨丁先在姚紹聰家擒捕王阿協(xié),為紹聰所阻,阿協(xié)得脫,乃自赴投訊。

又捕獲阿義之兄范阿喜,故仇誣,非同黨也。而許阿加、陳伯榮、陳伯炯、陳伯鳳,皆與阿協(xié)、阿義有宿怨,且有多人公保良善。惟范阿喜、姚阿相等,跡甚可疑,難以掩飾。而亦有生監(jiān)多人保結(jié)求寬,且有道差為之左右。稍一究詰,則波及富厚良民。必欲直窮到底,恐無辜株累者必多。

從寬將范阿喜、姚阿相、馬阿弘等創(chuàng)懲示儆。而為首之姚紹聰、王阿協(xié)、范阿義各予滿杖,枷號三月示眾。滿日再責(zé)四十板,造入匪類冊,朔望具結(jié)點卯。追贓給還郭元藏、李啟宣、黃朝盛等。八槳、雙槳大小船,即以充賞。仍于姚紹聰名下追銀十兩,分賞保正壯丁,示無失信。

自是溪河肅清,夜舟往來無窒礙。惟道差李姓者不悅,且漸漸有后言矣。

譯文在卓洲溪上,發(fā)生了饑餓的百姓趁黃昏駕船搶劫過往客人的案件。

正好我從普寧去潮陽。二更天經(jīng)過貴嶼的時候,有一個人攔轎連喊帶叫,據(jù)他說:“我叫郭元藏。早晨到軍埔的集市上作買賣,晚上從石港坐船回家。在河中間被劫,搶去銅錢八千文,黃紙、白紙共四十捆,裝著布衣布鞋的袋子、筐各一件。

船夫王阿象跳到水里逃命。和我一起逃走的有李啟宣、黃朝盛二人�！蔽覇査�賊人情況,他說:“有十幾個人,駕著一艘八槳舟古母船,船不新不舊,有四間篷,前面一間篷壞了。船的后面載著一捆竹篙槍。”

我就在道上停車,點上燈寫公文,調(diào)當(dāng)?shù)乇ｉL楊勛、李纘、蘇贊卿、楊新等人率領(lǐng)壯丁八十人,沿溪飛快去捕捉。并規(guī)定,抓到賊人的,賞紋銀十兩;放跑賊人的,重打一百大板。到第二天,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

這時我想,多槳舟古母船,不是這一帶內(nèi)河上該有的船,而是隆津、練江那邊販運私鹽的工具。于是又調(diào)水上保長方東升、姚萬進(jìn)、鄭茂紀(jì)、姚子寧等人,在練江后溪港一帶尋訪緝拿。

到第三天,果然在溪猷鄉(xiāng)的小河汊里,抓到了一只八槳舟古母船。船系在生滿青草的岸邊,里面有一捆竹篙槍,前面的一個船篷也破了。向人打聽船的主人,知道是鄭長煥、鄭阿清、鄭侯器。把鄭長煥等人抓來審問,他們都茫然不知,說可能船的樣式偶然相同。他們又說,自家由于貧窮,違背禁令,私自置辦了多槳舟古母船出海捕魚,有時偷偷裝運一二石私鹽,這都難免,但沒有在卓洲溪搶劫。他們的供詞,也甚為可信。

我知道鄭阿清平素接近匪人,便問他:江上舟古母船有多少?平日之間不是善良之人,好搶劫偷盜的人有多少?估計他不會不清楚�？墒菃査�好幾次,他都不把真實情況說出來。

我將要對他用刑,他才說出,村子里鄭阿忠、鄭阿鄒二人,二月二十三那天在下尾橋邊賣番薯,看見王阿協(xié)、范阿義駕著一條八槳舟古母船乘風(fēng)飛駛,一直向貴嶼而去。那船里有十人左右,一捆竹篙槍。那天,正是卓洲溪上發(fā)生搶劫案的日子,看來,這條船就是作案的船了。我又叫來鄭阿忠、鄭阿鄒審訊,供詞和鄭阿清說的一樣。

于是,我發(fā)出了逮捕王阿協(xié)等人的命令。但王阿協(xié)、范阿義二人接連著昂首挺胸泰然自若,前來投案,我心里正琢磨,這兩個可能是好人。突然聽到臺階下有用當(dāng)?shù)赝猎捊徽劦娜苏f:“這二人一定是好人。如果是盜賊,怎么敢自己來送死呢?”

按他的語氣和話里意思,好像故意說給我聽的。我想,這二人左右有人,如果不是好人,就一定是大盜,不可輕放,應(yīng)該慢慢審問。王阿協(xié)、范阿義果然不承認(rèn),鄭阿清等人說的那些情況也沒有辦法證實。

只是保長鄭茂紀(jì)說,王阿協(xié)是有名的慣匪。保長李纘、楊新也說,范阿義平常就不是好人。而鄭長煥又說,這倆人平日都在姚紹聰?shù)闹酃拍复�上住�?睡覺、吃飯沒有別的地方。于是,又把姚紹聰抓來審問,而姚紹聰假裝不認(rèn)識王阿協(xié)、范阿義二人。而且,他自己駕著雙槳小船來等待察驗,顯示自己的船并不是八槳舟古母船;說話的神情與供詞,似乎都很可信。并且,姚姓家捧之中,秀才、監(jiān)生有多人,都站在臺階下,請求釋放好人,讓他安居本業(yè)。我說:“慢慢再說�！�

這時惠潮道臺衙門一個姓李的差人叩門求見。我沒接待他,讓看門的問他要干什么。差人說:“貧窮的百姓因為缺吃的,相互之間搶點、偷點,也是小事,不能按大盜呈文上報,那樣做,恐怕會對道臺大人的政績考核有不好影響�！蔽艺f:“災(zāi)民元氣未復(fù),大事也應(yīng)該化小。我只想讓有罪的人受到應(yīng)有懲罰,不想讓受到牽連的人在路上勞累。呈文押解就要連累許多人,我不忍心這么做。”姓李的又說:“姚紹聰、王阿協(xié)、范阿義都是好人,請早些釋放�！蔽艺f:“是好人還是強盜,要等審問清楚才知道,這不是我能自己作主的�！�

第二天繼續(xù)審問。我想,姚紹聰這人出自大宗族,勢力盤根錯節(jié)。大堂上剛說一句話,外面就已經(jīng)知道,聞風(fēng)躲避。這大姓人家如百足之蟲,支持它的甚多,恐怕不易審出真情。我就叫左右退下,在內(nèi)堂進(jìn)行審問,一切閑人都趕開,不讓他們窺探、說話。等待審問的犯人,也分開各在一處,讓他們不能見面交談。我先把保長鄭茂紀(jì)叫出來斥責(zé)說:“你的責(zé)任在使地方平靜,查辦匪人,現(xiàn)在縱容賊人搶劫過往客商,而且又不把實際情況報告給我,就等于你自己作賊。你們鄉(xiāng)中出了幾個當(dāng)土匪的人?姚紹聰?shù)陌藰�舟古母船現(xiàn)在藏到什么地方?這條雙槳小船是從哪里弄來的?不說真話,先把你夾起來。”

鄭茂紀(jì)才說實話:“姚紹聰、王阿協(xié)、范阿義這三個人參加搶劫屬實,其余的同伙,我不知道姓名。姚紹聰?shù)陌藰�舟古母�?前邊船篷破了,原先停在南塘鄉(xiāng)水池之中。后來,因為追查的風(fēng)聲一天比一天緊,他悄悄讓他哥哥姚紹貴駕船到了海門外的猷灣,借口說捕魚,實際上準(zhǔn)備情況緊急駕船遠(yuǎn)逃。他那個雙槳小船,是事情發(fā)生后在和平港內(nèi)用二兩銀子買來,準(zhǔn)備用來掩飾搪塞的�！蔽液冗乘�退了下去。

我又把王阿協(xié)叫上前來,誆他說:“你是被姚紹聰欺騙了,無緣無故用父母生就的身體替人家受刑�，F(xiàn)在姚紹聰自己已經(jīng)供認(rèn)不諱,說這八槳舟古母船實際是他置辦的,前面的船篷有破損;先在南塘鄉(xiāng)水池之中,后來讓他哥哥駕出海門,現(xiàn)在猷灣中被拿獲了。那條雙槳小船,是在和平港買來掩飾搪塞的,花了二兩銀子。你還替他掩蓋嗎?我當(dāng)然知道,你們這種窮人,無家可歸,在別人船里生活,也是極為可憐的事。你們并非真盜賊,何必連船都要替人家隱瞞呢?”

王阿協(xié)磕頭說:“是這樣。我們真的是好人,不敢作強盜,僅僅在姚紹聰?shù)拇�上混口飯吃而已。”我說:“未必。姚紹聰說你是盜賊的品行,不可和你結(jié)交。他可憐你無家可歸,把空船借給你住,你就暗中招集盜匪范阿義等十幾個人,偷偷駕船出去搶劫。他非常生氣,說以致因此受到波及,所以讓你不說真話以免受刑。你現(xiàn)在還要受刑,以使他心里高興嗎?”

王阿協(xié)仰天長嘆說:“我們倆人有什么能耐,不過是聽從姚紹聰指揮罷了。在卓洲溪搶劫的事,實際由姚紹聰主持。同伙范阿義、范阿喜、姚阿胡、馬阿弘、姚伯蘭、許阿加、邱阿灶、陳伯榮、陳伯炯、陳伯鳳等人,都是姚紹聰招來的。搶到的郭元藏等人的一萬二千七百五十文銅錢,都由姚紹聰分給大家。為什么只把罪過記在我頭上呢?”接著把范阿義叫到,口供和王阿協(xié)所說的一樣。

這時我才審訊姚紹聰,姚紹聰開始還支吾掩飾,當(dāng)把王阿協(xié)、范阿義的供詞告訴他以后,他也就直接承認(rèn),不再推卸,而且把所得贓物全報了出來,比郭元藏等人報的失單還多豬肝、豬肺兩樣。郭元藏高興地磕頭說:“有這兩樣?xùn)|西。當(dāng)初報失單時偶然漏掉了,后來才想起。因為是小東小西,不敢再麻煩老爺。”對照姚紹聰自己說出的這兩樣贓物,進(jìn)一步證實他是這一案件中的真正罪犯,那是毫無疑問的了。

方東升說,邱阿灶就是姚萬進(jìn)。兵丁先在姚紹聰家逮捕王阿協(xié),被姚紹聰攔住了。王阿協(xié)得機會脫逃,才又裝出自行前來投案的樣子。

接著,抓來了范阿義的哥哥范阿喜,實際上他是因為有仇誣陷,并非真的同伙。許阿加、陳伯榮、陳伯炯、陳伯鳳幾人,是和王阿協(xié)、范阿義仇怨很深,又有許多人出面擔(dān)保他們是好人。只有范阿喜、姚阿相等人,樣子挺值得懷疑,難以掩飾。

可是也有秀才、監(jiān)生多人擔(dān)保具結(jié),請求從寬處理,還有道臺衙門的差人替他們活動�？磥�,再進(jìn)一步追問,一定會涉及到家境富裕的老實良民。如要窮追到底,恐怕無幸而受牽連的人還會很多。

于是,我把范阿喜、姚阿相、馬阿弘等人從寬懲處一下,以示警戒。對為首的姚阿聰、王阿協(xié)、范阿義三人,各打一百杖,帶上枷示眾三個月。期滿之時,再打四十大板,編進(jìn)匪類冊里,讓他們每月初一、十五點卯,寫保證書。追回的贓物,發(fā)還給郭元藏、李啟宣、黃朝盛等人。那八槳、雙槳大小二船,就用作賞給眾人的費用。還在姚紹聰名下追要出紋銀十兩,分賞給貴嶼的保長、壯丁,以不失信用。

從此,大小河流平安寧靜,夜里船只往來毫無阻擋。只有那個姓李的道臺衙門的差人不高興,而且不久就有了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