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則　龍湫埔奇貨

龍湫埔溪畔泥窟之中,有死尸焉,莫知其所自來。適有好事者造其鄉(xiāng),偵為竊賊王元吉,因謀賊弟王煌立,以為奇貨可居,藉嚇白墓洋楊姓。久之,無所獲,以活殺賺和來告。

披閱之下,覺多可疑�；土⑶樵~激切,當(dāng)堂具結(jié)請驗。時十一月十二日漏下二鼓也。余堂事畢,呼煌立至內(nèi)署。察其言貌,似樸拙為人所愚。問誰主使,不以實告。

度鄉(xiāng)民為命案入邑,必有約保左右其間。因留煌立他室,密遣人至其寓處,出袖中飛簽,立喚同來之貴山都約保。果有保正許元貴在焉。元貴大驚,以為事已敗露,誘卸訟師李阿柳。

即簽拘李阿柳。

據(jù)差役鄭伯、陳拱稟稱,李阿柳系普邑革退工房書吏,須黎明往普提訊。余曰:“不然,仍在王煌立寓中,急掩捕之�！�

有頃,阿柳至,自稱:“今日死矣!乞免刑,當(dāng)吐實。”余曰:“善。”阿柳欲言不言,似有瞻顧狀。余恐書役中有與同謀者,授楮筆使書之。

阿柳知不可欺,即據(jù)實直書商謀嚇詐情事。而訟師蕭邦棉、普棍張阿束及案前經(jīng)承刑書鄭阿二皆與焉。即令鄭阿二跽下對質(zhì)。飛簽拘出蕭邦棉、張阿束,皆頃刻而至。

鞫訊情由,緣李阿柳在普多事,避罪入潮,與蕭邦棉投契。

邦棉往龍湫鄉(xiāng)收租,攜與俱。有案賊曹阿左至寓齋,言窟中尸乃王元吉,數(shù)日前曾與楊如杰口角。白墓洋楊姓頗富饒,藉此詐財,甚不費力。邦棉遂使阿左招來尸弟王煌立;煌立難之,以家貧乏費為詞。邦棉即給煌立錢二百,阿柳代書提詞,將楊鳴高、楊如杰等十多人羅織詞內(nèi)。又使阿左往邀許元貴。元貴赍詞至白墓洋,稱煌立欲赴縣控,為蕭邦棉、李阿柳所留。事可和息,須費銀八十兩。

而是時,刑書鄭阿二亦以收租至白墓洋,從中議價,遍向楊家嚇?biāo)�。諸楊不依�；土�、元貴因偽為入邑,至貴嶼,邦棉、阿柳又偽為留回。越兩日,會余旋普,因又偽赴普邑,宿林惠山、張阿束之家。阿束又為講和,與鄭阿二、李阿柳等極力嚇?biāo)�。自八十兩降而四十、二�?以及十兩。而楊如杰之母吳氏,終以并無毆打王元吉事情,且系貧寡,無可措應(yīng)。遂出而以藉尸勒酷具控,而王煌立亦有活殺賺和之鳴。

則此案之興,實由此一班訟師、宄棍、奸保、蠹書傍風(fēng)生事所為。乃漏下尚未四鼓,而網(wǎng)羅盡皆弋獲,所謂恢恢不漏者乎!

但王元吉作何,身死之處尚未明晰。次日詣驗,重傷遍體,且腰間竹篾二條,確系他處移來者。當(dāng)場訊問,皆莫能知。

心疑此偷兒被殺行徑,曹阿左案賊必知之,而阿左不到。

因呼許元貴謂曰:“人命至重。今尸在曠野,未知兇手為誰,但案內(nèi)有名,臨審不到者,即是矣。曹阿左不到,必系真兇。

汝星夜拘出赴訊。如賄縱不出,則汝代抵償焉�！�

薄暮旋輿,過石埠潭鄉(xiāng),鄉(xiāng)老幼數(shù)十人羅拜于道。問何為者,皆曰:“我等篤實農(nóng)民,非有他事。因鄉(xiāng)居孱弱,十?dāng)?shù)年為賊所苦。幸公蒞止,始安生業(yè)。今田稻得收,園蔬無恙。喜公而來,迎公欲見公一面耳。束薪為炬,以送行�！庇嘁灰晃縿谥�,且曰:“汝等皆安居樂業(yè),守法奉公,尊君親上,則我受賜多矣。明月在天,蟲沙畢照,此炬可以不勞�！标壤献拥芙詩A道而趨,辭之不去。

中有一老者將傾跌,余遣人扶掖請回。老者昂首言曰:“吾年六十有九,未嘗見此好官。今宵雖跌死,亦快活也�！庇嘁蛄钶浄蛐煨�,從容問所疾苦,則搖首曰:“今無矣。”問鄉(xiāng)間尚有穿窬否,則曰:“吾鄉(xiāng)無有,前途十?dāng)?shù)鄉(xiāng)亦無有。惟龍湫埔未盡絕,我不敢言。”余曰:“吁!無害。”老人乃附耳言:“彼處惡賊五人,竊劫無忌,今已死其一,即所驗之尸是已。余四人,曹阿左、鐘阿表、黃近啟、羅阿錢,皆飛天手段難捕之賊也�！庇�心識之,越兩日,許元貴果獲曹阿左以來。將夾訊,阿左奮然吐實,侃侃而談。供稱與王元吉、鐘阿表、羅阿錢、黃阿瑞,共以竊奪為生。十月廿二夜,欲作穿窬。因無所獲,適楊如杰之弟楊阿印,獨宿園寮,看守地瓜。元吉潛入其寮,偷所蓋棉被,為阿印所覺,呼其名詈之。元吉欺印年幼,搶奪而去,售與黃奕隆,得錢八十文。阿印歸訴其兄,而如杰病起初羸,亦未如之何也。元吉又于二十四夜,偕阿左等四人同至鄭厝寮行竊,復(fù)為事主覺,喊鄉(xiāng)人齊出捉賊,棍棒交加,拒捕逃脫。阿左、阿表等四人,皆壯盛先奔,獨元吉餓悴行遲,受傷特重。以黃麻布褲纏裹頭顱,鮮血進(jìn)透。

二十五,遇阿印、如杰于鬼墓寮途中。阿印恃有兄同行,向元吉索被�；ハ酄幗�,當(dāng)為鄉(xiāng)眾勸息,途之人所共知也。乃元吉夜宿于黃奕隆瓦窯內(nèi),數(shù)日殞身。奕隆恐有干連,偕其弟奕茂及黃阿瑞等,將尸移置曠野埔窟中。而元吉叔父亦知而不問,蓋以其身為匪類,不足矜憐,恐控出真情,反為門戶之辱也。

因拘到鐘阿表、羅阿錢、黃阿瑞,俱供元吉伙盜及鄭厝寮拒捕受傷是實。黃奕隆繳出所買贓被,亦與阿左、阿表等供招相符。而黃阿瑞,即系黃近啟。蓋石埠潭老人所屈指而數(shù)群盜,入網(wǎng)羅,亦無一疏漏云。

擬欲通詳律究,因念荒歉后,解累艱難,將蕭邦棉、李阿柳、鄭阿二,張阿束、許元貴,及案賊曹阿左、鐘阿表、黃近啟、羅阿錢、買贓移尸之黃奕隆、聽唆誣告之王煌立,分別杖責(zé)枷刺,各蔽厥辜。

自是,潮邑訟師、土棍、衙蠹、猾保、奸宄、盜賊,皆人人震恐。地方大治。

譯文龍湫埔河邊泥坑中,出現(xiàn)了一具死尸,沒有人知道這是從哪里來的。正趕上有好事的人到龍湫埔鄉(xiāng),了解到死者是小偷王元吉,于是找到這個小偷的弟弟王煌立,說這是奇貨可居,可用來嚇唬白墓洋的楊家,訛詐錢財。但很長時間沒訛到錢財,他們便以殺人后用錢騙取和解的罪名來縣里告狀。

我看了狀紙后,覺得有很多可疑之處。但王煌立情緒激昂,當(dāng)堂出具甘結(jié),請求驗尸。這時是十一月十二日二更天,我辦公完畢,把王煌立叫進(jìn)里面,看他的語言相貌,老實笨拙,像是被別人愚弄。問他告狀的主使人是誰,他不肯把實際情形告訴我。我想,鄉(xiāng)下百姓因為人命案進(jìn)縣城,一定有約長、保長一類的人在其左右。于是,我把王煌立留在屋內(nèi),飛簽秘密派人到他的住處,把和王煌立同來的貴山都約長、保長叫來。果然,保長許元貴在那里。許元貴大吃一驚,以為事情敗露,把責(zé)任推卸到訟師李阿柳身上。我又立即發(fā)簽去捉拿李阿柳。

據(jù)差役鄭伯、陳拱說,李阿柳原是普寧縣衙門工房書辦,已被革除,要等天亮后去普寧去提拿。我說:“不是這樣,他仍然在王煌立住處,趕快去立刻把他捉住�！辈欢鄷r,李阿柳被抓來,自己說:“今天我有死而已!求老爺免于用刑,我一定說實話�！蔽艺f:“好�！崩畎⒘�要說不說,好像有點瞻前顧后的樣子。我怕書辦、差役中有和他同謀的人,就給他紙筆,讓他寫下來。

李阿柳知道再沒法欺騙,就按照事實原原本本寫出了他策劃恐嚇詐騙的經(jīng)過。訟師蕭邦棉,普寧縣光棍張阿束,以及當(dāng)時在案前的、潮陽縣衙辦理刑事的書辦鄭阿二,都參與了這樁事。我就讓鄭阿二跪下對質(zhì),又飛速出簽拘捕蕭邦棉、張阿束,一會就抓來了。

我詳細(xì)審問了事情緣由。原來李阿柳在普寧干了不少壞事,為了避罪躲到潮陽,和蕭邦棉臭味相投。蕭邦棉去龍湫鄉(xiāng)收租,帶他一起去。有個賊人曹阿左到他們住所,說河邊坑中死尸是王元吉,幾天前曾經(jīng)和楊如杰吵嘴。白墓洋楊家很有錢,可以借此事詐些錢財,不會費什么力氣。蕭邦棉就讓曹阿左叫來王元吉弟弟王煌立。王煌立對此感到為難,用家窮缺少費用為借口推脫。蕭邦棉就給了王煌立二百文錢,李阿柳替他寫了狀詞,把楊鳴高、楊如杰等十多個人牽扯到狀詞內(nèi)。他們又打發(fā)曹阿左去請來許元貴。許元貴帶著狀詞到白墓洋,說王煌立要上縣城控告,被蕭邦棉、李阿柳攔住,可以將此事平息,但需要楊家出八十兩銀子。

這時,普寧縣刑事書辦鄭阿二也因為收租到白墓洋,居中議價,并向楊家諸人恐嚇要錢。楊家諸人均不答應(yīng)。王煌立、許元貴于是假作去縣城,走到貴嶼,蕭邦棍、李阿柳又假作把他們攔了回來。兩天后,正好我回普寧,他們又到普寧縣城,住在林惠山、張阿束家里。張阿束又為雙方講和,同鄭阿二、李阿柳等對楊家極力恐嚇,勒索銀錢,從八十兩降到四十兩、二十兩,最后到十兩。可是楊如杰的母親吳氏,以未毆打王元吉為由,而且家中不富,不肯答應(yīng)。楊家提出控告,說這些人借尸首勒索錢財。王煌立也鳴冤說,楊家人活活打死他哥哥,又出錢引誘騙他和解。

這一案件的形成,實在是由那些訟師、惡棍、刁猾的保長、蠹蟲一樣的書辦從旁煽風(fēng),無中生有造成的。還不到四更天,我便把他們一網(wǎng)打盡,全都抓獲,這大概就是所謂“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吧!

不過,王元吉因何身死,死在哪里,還沒有弄清楚。第二天去勘驗,尸身重傷遍體,而且腰下有兩條竹篾,的確是從別的地方搬來的。當(dāng)場問這個問那個,可誰都不知道。

我心里想,這個小偷被殺的情形,案犯曹阿左一定知道,可是曹阿左沒有抓到。我就叫來許元貴,對他說:“人命至關(guān)重大�，F(xiàn)在尸體在曠野,不知道兇手是誰。不過,案內(nèi)有名,審問時沒到的就是。曹阿左沒到,一定是真正兇手。你連夜去把他抓來赴審,如果接受賄賂,放他逃跑,就由你代他償命�！�

天快黑時,我坐轎回縣城,經(jīng)過石埠潭鄉(xiāng)的時候,鄉(xiāng)里老老少少幾十人圍著我在道上下拜。我問他們這是作什么。他們都說:“我們是老老實實的農(nóng)民,沒有別的事。因為住在鄉(xiāng)間,為人軟弱膽小,十多年來被賊人害苦了。幸虧老爺?shù)竭@里上任,我們才能安居樂業(yè)�，F(xiàn)在地里稻谷收成好,園子里蔬菜長得也不錯。歡迎老爺來這里,想見上老爺一面。點上束柴作為火炬,為老爺送行�！蔽覍λ麄円灰晃縿�,并且說:“你們都能安居樂業(yè),奉公守法,尊崇皇上,親近官長,那我受你們的恩惠就很多了。明月高掛天空,地上的小蟲、細(xì)沙全都照得清清楚楚,這火炬就不勞各位了�！边@時,老人和青年都夾道奔跑迎送,怎么辭謝,他們也不離去。

人群中有一位老人將要跌倒,我派人扶著他,請他回去。

老人昂著頭說:“我今年六十九了,從未見過這樣的好官。今天晚上就是摔死,也是快活的。”我于是讓轎夫慢慢走,從容問他有什么苦惱的事情。他搖搖頭說:“現(xiàn)在沒有了。”我又問他鄉(xiāng)里還有沒有偷東西的人。他說:“我們鄉(xiāng)沒有,前面路上十幾個鄉(xiāng)也沒有。只有龍湫埔鄉(xiāng)沒干凈,但我不敢說�！蔽艺f:“咳!說沒關(guān)系�！崩先司唾N近我的耳邊說:“那個地方有五個兇惡的賊人,偷盜、搶劫毫無顧忌,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一個,今天檢驗的尸首就是。剩下的四個人曹阿左、鐘阿表、黃近啟、羅阿錢,都是有飛檐走壁手段難以抓獲的賊人�！蔽倚闹杏浟讼聛�。

兩天之后,許元貴果然把曹阿左抓來了。正準(zhǔn)備夾起來審問,曹阿左即口吐實情,一一說了出來,供認(rèn)和王元吉、鐘阿表、羅阿錢、黃阿瑞一起以盜竊、搶劫為生。十月二十二夜里,想要偷東西。因為沒偷到什么,又正趕上楊如杰的弟弟楊阿印獨自睡在園中茅屋里看守地里的瓜菜。王元吉悄悄進(jìn)入屋里,偷楊阿印蓋的被子,被阿印發(fā)覺,叫著名罵他。王元吉欺負(fù)楊阿印年幼,搶了被子跑開了;隨后把被賣給黃奕隆,得到八十文錢。楊阿印回家向哥哥訴說,但楊如杰有病剛好,瘦弱無力,也沒對王元吉怎么樣。

二十四日夜里,王元吉又和曹阿左等四人一同到鄭厝寮偷東西,后被主人發(fā)覺,召呼村中人一齊跑出來抓賊,棍棒交加,這些人拒捕逃跑。曹阿左、鐘阿表等四個人年輕力壯先跑了,只有王元吉饑餓勞累,行動遲緩,挨打后受傷極重。但用黃麻布褲子把腦袋包起來,鮮血濺得到處都是。

二十五那天,王元吉在鬼墓寮路上遇到楊如杰、楊阿印。

楊阿印仗著有哥哥同行,向王元吉要棉被,互相吵起來,當(dāng)時被眾鄉(xiāng)人勸開了,路上的人都見到了。王元吉當(dāng)夜就住在黃奕隆的瓦窯里,誰知幾天就死了。黃奕隆恐怕受到牽連,和他弟弟黃奕茂及黃阿瑞等一起,把王元吉尸首扔到野外坑里。王元吉的叔叔雖然知道,但也不聞不問,認(rèn)為王元吉是賊人,不值得同情可憐,恐怕報官問出真情,反倒給家族帶來羞辱。

我于是拘來鐘阿表、羅阿錢、黃阿瑞等人,他們都供認(rèn)和王元吉結(jié)伙盜竊及在鄭厝寮拒捕受傷屬實。黃奕隆交出了他買的作為贓物的被子,也和曹阿左、羅阿表等人招供相符。而黃阿瑞,也就是黃近啟。就這樣,那天晚上石埠潭鄉(xiāng)那位老人提到的群盜,全都入了天羅地網(wǎng),沒有一個漏掉。

我原打算呈文上報,按法律究治,因考慮在連年災(zāi)荒歉收之后,押解犯人往上送,牽連太廣,會造成百姓困苦,就將蕭邦棉、李阿柳、鄭阿二、張阿束、許元貴,以及作案賊人曹阿左、鐘阿表、黃近啟、羅阿錢,收買贓物又擅自轉(zhuǎn)移死尸的黃奕隆,聽別人唆使、誣告良民的王煌立,分別輕重,各打了板子,帶上枷,以抵償各自的罪惡。

從這以后,潮陽縣的訟師、惡棍、壞衙役、奸猾保長以及邪惡之徒、盜賊,個個震驚害怕,地方上也從此就太平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