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退堂后回到衙舍，狄公笑著對馬榮、喬泰說：“此事瞞過了兩位半日，非為他故，只是不想驚動了朱達(dá)元、讓你倆先將他引出去，然后我與陶甘帶了番役到他宅邸作一次徹底搜查。朱達(dá)元不僅生性貪狠，而且狡詐十分，非如此計(jì)算不行。再則，倘若我昨夜便將此中真情吐露給你們，你兩位必然掩飾不住自己的感情，露出形跡，反誤大事。”

　　馬榮咬牙叫道：“倘若我早知朱達(dá)元是殺害洪叔叔的兇手，我當(dāng)即就親手將他勒死！——但是，老爺你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那無頭尸不是潘葉氏呢？”

　　狄公答言：“朱達(dá)元自己留下了兩個大破綻。首先一個就是他將死者的鞋襪也拿走了。”

　　“鞋襪拿走了？他不是將死者的所有衣裙鞋襪全拿走了嗎，為何單說拿走了鞋襪便是大破綻呢？”馬榮不解。

　　狄公道：“你有所不知，兇手倘若單拿走那鞋襪而留下潘葉氏的衣裙，官府必然會懷疑起鞋襪失蹤的含義。因?yàn)槲覀冎�道女子的衣裙是否合身，是否系�?a href="/remen/rensheng.html" class="keylink" target="_blank">人生前所穿很難判別，而鞋襪是否合腳則是判別尸首是不是潘葉氏的重要的一個證驗(yàn)。兇手單拿走了鞋襪遺下衣裙，我們無從驗(yàn)別，反容易疑心尸首不是潘葉氏。而兇手若是拿走衣裙單留下鞋襪則更糟——我們只須將鞋襪與尸首的腳一配，便知道這尸首不是潘葉氏。兇手狡猾，一并將衣裙鞋襪全數(shù)帶去，我們無所適從。果然也一時騙過了我們的眼睛，都以為是潘葉氏的尸首。

　　“第二個破綻便是朱達(dá)元第二天又溜去潘宅，破窗而入，從衣箱的夾層里取走了那對金手鐲，更愚蠢的是他竟將潘葉氏生平最珍愛的一件羅衫和一條皮袍也拿走了。這個事實(shí)很清楚告訴我們，潘葉氏并未死，只是被兇手藏匿過了。倘若兇手殺人時早知道金手鐲所藏之處，必是當(dāng)日就順手取走。當(dāng)日未取，隔日再來，這說明有人事后告訴兇手金手鐲所藏之處，要他回來取走。而告訴兇手的只能是潘葉氏自己。”

　　喬泰問：“那么，老爺又是何時懷疑起朱達(dá)元的呢？”

　　狄公微微一笑，答道：“起初，我只是懷疑葉泰是兇手。我反復(fù)思索這案子的內(nèi)情，被殺害的女子不是潘葉氏只能是廖蓮芳——她失蹤后一直不見形跡。件作說死者不是處女，我從于康的招供中得知廖蓮芳與他早有奸情。后來葉泰拐騙了廖蓮芳，葉泰身強(qiáng)力壯，足以將她的頭顱砍下，而潘葉氏則伙同葉泰掩蓋這殺人兇案，自己也乘機(jī)躲藏了起來，嫁禍于潘豐。但很快我改變了看法。”

　　陶甘問道：“為什么？——為什么老爺很快又排除了葉泰作案的可能？”

　　狄公道：“潘豐家臥房里的一張新刷了漆的方茶幾，改變了我的全部看法。潘豐離家去山羊鎮(zhèn)前將這方茶幾放在臥房里陰干，但有人不慎碰了這茶幾，茶幾上的濕漆留下了手摸過的痕跡，故潘豐開釋回家后只得又再刷一層新漆。我斷定摸過這茶幾的必是兇手無疑，因?yàn)榕巳~氏知道新漆有毒，她是決不會去碰它的，而兇手卻不知這一層利害。——葉泰的手并未中毒腫脹，故他殺人的可能可以排除。

　　“這時我突然想到了朱達(dá)元，原因只在兩件不為人注意的小事上，朱達(dá)元的手因?yàn)榕錾狭藵衿�，故腫脹疼痛，為了遮掩，他故意將他的家宴擺在后院的露天平臺上，這樣他戴上了白手套赴席就不為人留意。因?yàn)�，你們知道，那天夜里天氣確是很冷。其次，同樣因?yàn)槭鞘种卸�，腫脹疼痛，他與你們打獵時三箭未中那條野狼，反使你喬泰射中了。朱達(dá)元嫻熟騎射，必是手中毒腫痛，才有如此失誤。那天他同樣是戴著白手套。

　　“還有一層原因也不可忽視了：兇手的家或藏匿潘葉氏的地方?jīng)Q不會離潘宅很遠(yuǎn)。——兇手當(dāng)天夜里背著兩個大包袱牽著一個尼姑打扮的女子走出潘宅必是十分謹(jǐn)慎，要擔(dān)不小的風(fēng)險。南門一帶因?yàn)榈貏萜�僻，故巡邏十分緊嚴(yán)，稍不留神，撞上巡丁，必然盤詰，一經(jīng)盤計(jì)詰，即敗露無疑。人贓俱在，往何處逃？”

　　陶甘點(diǎn)頭道：“從潘宅到朱宅還要經(jīng)過南門口，那里士兵最多，且有崗戍。”

　　狄公道：“守城門的士卒只留意進(jìn)出城門的可疑人物，僅僅打橫穿過，并不十分留意。”

　　陶甘又問：“那么，朱達(dá)元因何要?dú)⒘紊彿寄兀?rdquo;

　　“我想來必是葉泰來朱宅訛詐于康時，被朱達(dá)元聽到，尤其是朱達(dá)元聽到于康和廖蓮芳曾在朱宅里幽會一事，更為惱火，這就促使他要攫奪廖蓮芳。廖蓮芳被他拐騙后，必是奮力反抗，不肯順從，故朱達(dá)元動了殺人之念。朱達(dá)元?dú)⒘肆紊彿己螅瑩?dān)心葉泰多事，吐風(fēng)露口，且又疑心潘葉氏已將廖蓮芳之事告訴了葉泰。葉泰這個無賴保不定會在什么時候來訛詐他，于是他又想到將葉泰除了。”

　　“最后一點(diǎn)我還須說的是，我們?nèi)ブ煺�赴宴那夜，我�?dú)個迷路時走到了朱宅的后花園，那里堆起著一個大雪人。當(dāng)時我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且聞到一股血腥的氣味。如今才知道朱達(dá)元將廖蓮芳人頭埋在雪人的頭里，天天用來練習(xí)射箭，正是發(fā)泄他的余恨。”

　　狄公的臉蒼白憔悴，眼中隱隱閃出淚花。

　　“我原打算昨夜與你們一起去朱宅突然搜查，只因朱宅門戶錯雜，屋宇深播，且朱達(dá)元又十分狡檜，怕有閃失。故想捱到第二天引開朱達(dá)元再動手，倘若能找到潘葉氏，那么一切疑團(tuán)都冰消雪釋�？墒�……可是這殘忍瘋狂的兇手竟先一步對洪亮下了毒手。倘若是早一步知道……唉，雖說是死生由命，實(shí)也是我算計(jì)失誤，喪了洪亮性命。洪亮在天之靈襄助我們勘破此案，拿獲真兇，如今想來還隱痛陣陣。”

　　衙舍里一片哀穆、靜寂。

　　狄公默默地將案桌下洪亮的衣袍捧起在手上，打開櫥門，輕輕放入。

　　“我已寫信去太原給洪亮的長子洪蛟，與他商議安葬洪亮事宜。等我了卻此案，還要大請名僧，鋪張法事，與他做九九八十一天水陸功德道場，超度他的靈魂，再擇吉日將其尸骨捧回太原故鄉(xiāng)落土安葬。”

　　狄公覺得神思散亂、身體困乏。他閉目凝思半晌，突然又說：“我們再來商議一番藍(lán)大魁的案子吧！我認(rèn)為毒死他的必是一個女子，然而唯一可以追索下去的線索只是藍(lán)大魁的徒弟梅成看到的情況。僅這一點(diǎn)似不足以推斷出那女子的身分。噢，梅成那夜見藍(lán)大魁與一女子談話時可曾聽得片言只語？”

　　馬榮答道：“梅成說；那女子當(dāng)時很生氣，似乎在責(zé)怪藍(lán)大哥什么，而藍(lán)大哥則是一味好言勸慰。——梅成并沒有聽清他們交談的言語，不過，梅成又說他轉(zhuǎn)身剛要回去時，好像聽得他師父叫了一聲‘貓’。”

　　“貓？！”狄公暗吃一驚，幾乎不信自己的耳朵。

　　他猛然想到陳寶珍的女兒陸梅蘭說起的那只貓——陳寶珍與她的奸夫談話時曾提起一只貓。難道那只奇怪的貓與藍(lán)大魁之死有關(guān)聯(lián)？莫非陳寶珍的那只貓、藍(lán)大魁的那只貓是同一只貓？

　　他命令馬榮：“你立即騎馬去潘豐家，問一問潘豐，陳寶珍曾否養(yǎng)過一只獵。要不然，貓僅僅是一個人的綽號。你再問潘豐，陳寶珍未出嫁時可曾與一個綽號叫‘貓’的人有過來往。”

　　馬榮驚異：“潘豐又如何知道陳寶珍未出嫁時之事？”

　　“潘豐與陳寶珍娘家曾是緊鄰，從小看著陳寶珍長大。”

　　馬榮退出衙舍，去庭院后馬廄牽過坐騎匆匆飛馳出了衙門。

　　馬榮去了半個時辰就轉(zhuǎn)回衙門，徑進(jìn)衙舍。只見他滿頭是汗，氣喘吁吁。

　　“潘豐他……他獨(dú)個在家垂頭喪氣，神色沮喪。他妻子行為茍旦之事早傳遍了一個州城，人人罵作淫婦，潘豐受到的打擊比他當(dāng)初聽到妻子被殺尤甚。我見他時，他淚流滿臉，痛不欲生。我只得好言安慰他一番，又開導(dǎo)他說：‘死了這等淫婦又何足惜？日后見著有門戶相當(dāng)?shù)目稍倮m(xù)弦。’——最后我才問他陳寶珍那只貓的事。他回答說，陳寶珍在家作姑娘時綽號就叫‘貓’。”

　　狄公恍然憬悟，用拳頭在案桌上猛然一擊。

　　“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