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治刁奴公主立家法　收脫韁侍衛(wèi)傳軍令

　　傅宏烈與何志銘冒雨來見孔四貞，并對她說了鐵丐吳六一并非暴病身亡，而是被人陷害。而且殺害吳六一的，正是尚之信、馬雄和戴良臣。孔四貞吃驚不小，正想再問，何志銘目光一閃，又補了一句：恐怕不僅僅是他們?nèi)齻�人，還要再加上今晚陪額駙吃酒的汪士榮。傅宏烈卻搖頭道：“哎，何兄，汪士榮當(dāng)時并不在場，這是有證人的。”

　　何志銘冷笑道：汪士榮這個人，清秀儒雅，貌如美婦，而又多才多藝，連宏烈兄也對他十分憐愛，卻不知此人毒惡。我可斷定殺軍門一定是他的主謀。傅兄，早晚你總要吃他的虧！”

　　孔四貞并沒有理會他們的爭執(zhí)，這情況來得太突然了，她一時還接受和消化不了。馬雄和戴良臣都是自己身邊的人，他們會做出這等事嗎？她站起身來拔出懸在墻上的寶劍，用手指輕輕叩著，劍發(fā)出掙掙的鳴聲，過了好久，才沉思著說：“二位大人，你們的話我當(dāng)然信。再說此事非同小可��！吳六一這人也是不好惹的，怎么輕易就讓人弄死了……”

　　傅宏烈道：“據(jù)乳母說，他們用緩發(fā)毒藥。原來打算慢慢治死吳軍門�？墒怯峙率ド辖拥絽橇�一病報，派遣太醫(yī)來醫(yī)治，不得已了才下此毒手，用了劇毒的鴆酒——吳軍門在筵席上發(fā)覺中計后，曾拔劍連殺十二名王府侍衛(wèi)，還砍傷了馬雄的臉和腿……”

　　孔四貞大發(fā)雷霆，厲聲說道，“調(diào)你的人證過來！我要在桂林問這個案子！”

　　何志銘連忙勸阻：“公主不可，不可！我們來這兒并不是要告狀，只是想單獨對公主說明真情，請公主多加防范，刻意留心！公主��！帳前的故人雖多，卻已非故人的心腸；下面兵丁雖眾，用命者能有幾何，此事即便申奏朝廷，恐怕也要留中不發(fā)，何況您身處危境，更不可過問此案，一旦引起劇變，關(guān)系不小啊！”

　　“我請公主往最壞處打算。”傅宏烈說“下官那里已暗地訓(xùn)練了三千兵丁，以備非常。萬一事有不測，公主可先往下官那里暫作回避。”

　　不等傅宏烈說完，孔四貞突然縱聲大笑：“二位真是以尋常女子看我了！廣西若非險地，圣上要我回來做什么？三軍六萬余人，與我父恩結(jié)義連數(shù)十年，馬雄他沒想想，殺了我孔四貞，他自己的軍隊便要先亂！只要我在廣西一日，即使他們造反，也不能全力對付朝廷——傅大人，你放心回去練兵，用得著時，我自會找你；何大人，你回京為我?guī)б环菝苷�，我為傅大人請調(diào)一點軍晌。”

　　“好！下官遵命。”

　　孔四貞面孔忽地一沉，“青猴兒！傳話劉純良，叫戴良臣帶著包衣家將都過來！”說著對傅宏烈和何志銘一笑，傅何二人對視一眼，不曉得這個莫測高深的少婦要干什么。

　　三四十個家將冒雨來到了正廳。戴良臣走進來，不安地看了看兩個陌生人，打千兒跪下道：“奴才戴良臣率家奴劉純良等四十三名奉命過來。給主子叩安了！”幾十個包衣奴才跟著黑鴉鴉跪了一地。

　　“你往前站！”孔四貞目光如刀似劍地盯著戴良臣，冷笑道：好一個戴良臣，我們孔家調(diào)理出來的好奴才！你干的好事！”

　　“不知奴才做錯了何……”

　　“嗯？”孔四貞冷冷一笑，背起雙手逼視著渾身發(fā)抖的戴良臣，“我問你：馬雄臉上的傷疤是哪兒來的，他的腿又是怎么了？”

　　“公主！聽說是從馬上……摔下來，被竹茬兒……”

　　“好哇，你還不肯說實話，嘿嘿，你是不是我家的家生子兒奴才？”

　　“是，是，奴才家侍候王爺已經(jīng)三代了。”

　　那好，你可記得那個保兒是怎么死的么？”

　　“是……是裝進燒……燒紅了的鐵籠子……”

　　“嗯，好記性！劉純良，架火！青猴兒，你不是喜歡看殺人放火么？姑姑讓你瞧個新花樣兒！旁邊的傅宏烈何志銘雖不動聲色，看到孔四貞家法如此之酷烈，心里也是陣陣發(fā)寒。

　　戴良臣面如死灰，泣不成聲地號啕大叫，急忙爬了幾步跪到孔四貞腳前：“不！不能啊主子！那都是馬軍門他們逼我干的……我沒傷吳軍門一個手指頭啊……求主子開恩，開恩哪！”

　　“哼！馬軍門是你哪門子主子？”孔四貞臉上毫無表情，“噌”地一聲將一柄匕首扔了過去，“吳軍門乃朝廷封疆大吏，奉圣命到廣州牽制三藩，到任才一個月便被你們這些鼠輩殺害，叫我怎么能饒你——看在你服侍我多年的份上，允你自行了斷吧！”

　　戴良臣說了聲“謝公主！”他覺得免受火籠酷刑已如蒙大赦，便毫不遲疑地抓起匕首，一仰身子便要往下扎。

　　“慢！”何志銘擺手止住了戴良臣，對孔四貞陪笑道：“公主，我為良臣求個情。他雖死有余辜，但畢竟不是主謀。公主不妨網(wǎng)開一面，法外施恩，允其戴罪立功如何？”

　　孔四貞很欣賞何志銘的聰明，卻假作沉思，半晌才道：“好吧，瞧著何先生的面子，先寄下你的狗頭。你們這些包衣家將自今夜起，暫充我的衛(wèi)隊，仍歸你帶領(lǐng)，聽到了沒有？”

　　“扎”！戴良臣大汗淋漓，“謝主子不殺之恩，謝何先生救命之恩！”

　　“我問你，額駙今天到哪里去了？”

　　“在聚仙樓吃酒。”

　　“嗯！客人是誰，何人做陪？”

　　“回公主，請的是吳三桂的孫子吳世琮、汪土榮。陪的人有馬雄、還有……”

　　這突然而來的事變，使孔四貞一腔熱血沸騰了起來，她不能容忍父王的部下出現(xiàn)邪惡之人，也再不能容忍丈夫把自己架空的行為了。她要收回父王的軍權(quán)，左右貴州的局勢。想到此對何志銘和傅宏烈說：“家門不幸出此不肖之人，讓二位大人見笑了。二位請，改日我登門謝過。”轉(zhuǎn)身又叫：“戴良臣，帶我去聚仙樓！”

　　聚仙樓上，為遠道而來的客人舉行的宴會已經(jīng)接近尾聲。吳三桂的孫子吳世琮、謀士汪土榮是主客，已經(jīng)喝得醉意醺醺了，還在高一聲低一句地唱曲調(diào)笑，卻不妨孔四貞帶著家將侍衛(wèi)突然闖了進來。在這里陪客的包括孫延齡在內(nèi)，都是定南王爺孔有德一手提拔的將士。對王爺?shù)膼叟�，對這位有著傳奇經(jīng)歷，掛著公主、一等侍衛(wèi)身份的孔四貞一向是十分敬畏的。此刻，見她怒氣沖沖地走上樓來。正喝不的不喝了，正吃的不吃了。一個個驚得變貌失色，一齊站起身來，又一齊跪了下去：“不知公主大駕光臨，末將等迎候不及，請公主恕罪。”

　　孔四貞根本不理采他們，指著吳世琮和汪士榮說：“吳公子和汪先生見諒，夜已深了。請回驛館休息吧。劉純良——送客！”

　　二人見公主來勢不善，張口就下了逐客令不敢多言，只得灰溜溜地走了出去。

　　“孫延齡！”

　　“卑職在！”

　　“朝廷封你為上柱國將軍，命你輔佐我治理廣西。你應(yīng)該明白，廣西自古就是邊陲重地。東控閩粵，西連黔滇，山川險要，苗瑤雜居。如今這兩廣云貴之地，軍心不定，民心不安，謠言四起，盜匪叢生，不是太平宴樂之時。你我奉命來此鎮(zhèn)守，望你自珍自愛，輔佐我治軍、安民。”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有理有節(jié)，而又客客氣氣，但是在座眾人，誰都能聽出來。公主這是要收回軍權(quán)了！一個個誠惶誠恐，不敢仰視。孫延齡的傲氣也被打垮了，一迭連聲他說道：“是，是，是，末將唯公主之命是從！”

　　“唔，這就好，你肯為我，我當(dāng)然也要為你，我們總是夫妻嘛。從今日起，你當(dāng)好你的上柱國將軍，軍馬操練，行軍布陣還是由你指揮。不過——將校的升遷，軍隊的調(diào)動，以及與督府、藩鎮(zhèn)和鄰省的公事往來，軍情議事，我們要商量著辦；因為我不明情況，就無法上奏朝廷。你說，是嗎。”

　　“是是是，末將遵命！”

　　“還有，你既然要幫我辦好桂林的事，和那些亂七八糟的閑人，還是少來往為好！”

　　“扎！”

　　“傳我的令，明日卯時，在行轅臺集合三軍干總以上的將領(lǐng)，由我宣讀皇上圣諭，重申軍令！延齡，走吧，咱們一同回府！你們大家也都各歸防地吧！”

　　汪士榮和吳三桂的孫子吳世琮跑到廣西來，正是他們陰謀計劃的最后一站。他們帶著吳三桂的旨意，在三藩中游說，已經(jīng)打出去了幾張硬牌，要逼著康熙在撤藩的大事上做出決斷。

　　先出場的是尚可喜。他以年邁為名，請求皇上，允許他回到遼東去養(yǎng)老。讓兒子尚之信接替了他當(dāng)平南王，鎮(zhèn)守廣東。這封奏折上去不久，朝廷議論紛紛，有說應(yīng)準(zhǔn)，有說不準(zhǔn)，各有各的理由，但都是怕得罪了三藩，引起戰(zhàn)事。康熙卻是心里清楚，這是三藩的有意試探。如果朝廷準(zhǔn)了尚可喜的奏折，讓尚之信繼承了王位。那么，平西王的王位就要由吳應(yīng)熊繼承；靖南王的王位也應(yīng)該讓耿精忠的兒子繼承。三藩勢力一代代延續(xù)下去，還有沒有止期，再說，既然準(zhǔn)了他們的兒子接位，又有什么理由再提“撤藩”二字呢？所以，看到幾次大臣會議都未能做出抉擇，康熙覺得，這個機會再也不能丟掉了。他圣躬獨斷，親自批準(zhǔn)了尚可喜的奏折。“尚可喜退位之請照準(zhǔn)。尚之信繼承王位之說不允。”這就等于是明令撤去了一藩。

　　接著耿精忠也上了奏折，直接了當(dāng)?shù)靥岢稣埱蟪贩獨w養(yǎng)�？滴鹾敛华q豫，提筆一揮：“照準(zhǔn)。”哼，看你吳三桂怎么辦？”

　　這一下，吳三桂可真被動了。三藩之中，兩位藩王自請撤藩，而且都被皇上準(zhǔn)了，自己便裝糊涂是混不過去的。“人家都敢自請撤藩，你為什么不敢？是不是另有企圖啊，”可是，他也知道，自己如果也提出撤藩歸養(yǎng)的請求，朝廷也會同樣地批準(zhǔn)。到那時，潑水難收，再想不撤，可就沒辦法了。剛開始，他想拖一拖，看一看，看康熙怎樣發(fā)付他這個平西王�？刹涣希�這個小娃娃還真能沉得住氣，硬是要等他吳三桂先說疾。實在沒法了。只好也修了一份奏表，說自己年紀太大，身體不好，特別是眼睛又有疾。請皇上準(zhǔn)他告老還鄉(xiāng)，回遼東安度晚年。

　　這封奏折一入紫禁城，康熙馬上就把熊賜履、索額圖、明珠等人叫進宮來。還特別傳了對撤藩最有主見的周培公，也一齊來見他。眾人叩見之后，康熙賜了座。把吳三桂的奏折讓大臣們傳閱了。然后，胸有成竹地說：“眾卿，依你們看，吳三桂是否有誠意呀！”明珠搶先回話：“主子，吳三桂這奴才，還會有什么誠意。大勢所趨不得不然，他不請撤，行嗎？”

　　熊賜履也奏道：“圣上，吳三桂這奏折里說：‘臣一旦交出兵權(quán)，朝廷即無西南之憂。’似乎是抱怨皇上對他不信任。另外，字里行間似乎還夾雜著一點兔死狗烹的悲鳴。”

　　“唔，你看的很準(zhǔn)。周培公，你說呢？”

　　這里面的人，數(shù)周培公的官職最低，聽見皇上問話，急忙跪下：“萬歲，臣以為，尚藩、耿藩既然已經(jīng)撤了，吳三桂當(dāng)然不能例外。但是，卻不能只給他批照準(zhǔn)兩個字，而要恩威并用。自請撤藩應(yīng)予嘉獎，牢騷怨上，卻要駁斥，以使他不敢輕視圣主，妄生異志。”

　　“嗯，好！你在這里，替朕擬一道旨意來。”

　　“臣遵旨。”周培公叩頭起身，來到幾案旁，略一思索，便文不加點地寫了出來，雙手捧著，跪呈康熙御覽�？滴踅恿诉^來，只見上面寫道：“王心可鑒，王志可嘉，所請照準(zhǔn)。朕已命甘文（火昆）接任云貴總督，自能繼承王志，理好黔滇。王爵高位顯，與國同休，國家豈能做烹狗藏弓之事。王之慮過矣。旨到即可乘輿北來。朕當(dāng)掃百花之榻，設(shè)醇酒以待。”

　　康熙仔細看了兩遍，點頭稱贊：“好，寫得好。有諷有勸，有警有告。吳三桂也太多心了。他那么大的功勞。榮歸遼東養(yǎng)老，是風(fēng)光排場的事嘛。只要他自己不惹亂子，朕是不會難為他的。好吧，這件事就算定了。你們都跪安吧。噢，周培公，你再留一下。”

　　眾人辭去之后，康熙站起身來，把魏東亭叫了進來：“小魏子，朕今日心里高興，多少天沒出去玩了。你和周培公陪著朕去散散心吧。”一邊說一邊徑自出殿走下了臺階。魏東亭和周培公也連忙跟了上來。

　　在乾清門前魏東亭緊趕幾步湊到康熙身后問道：“不知皇上想到哪里散心？”

　　康熙站住了腳，回頭問道：“吳應(yīng)熊的家離這里遠么？”跟在后邊的周培公心里一驚，站住了腳步。魏東亭也嚇了一跳，忙答道：“遠是不遠，就在宣武門內(nèi)石虎胡同——萬歲爺不是要到他家吧？”

　　“嗯，朕正是想到他家。”

　　周培公忙上前陪笑道：“皇上有何旨意，盡管吩咐下來。讓奴才去傳旨……”

　　“看把你兩個嚇的。吳應(yīng)熊是個什么人物？當(dāng)初鰲拜有那么大的勢力，朕與小魏子他們四五個也曾去闖過鰲拜府嘛！跟我去一趟吧，吳應(yīng)熊也是個難得一見的人物，他的抱負，他的心胸，他的權(quán)變，他的狠毒，都不同一般。”

　　“那……主子更不該輕涉險地……”

　　“哈……”康熙仰天大笑：“他就是虎穴，豈能擋得了我真龍?zhí)熳�！走吧，咱們一起去闖他一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