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風(fēng)雨來幕賓逞口舌 是非至堂主闖銀殿

  上回講到吳三桂和耿進忠、尚之信一起議論朝廷之事,提到了馬鷂子。耿精忠接過話頭說道:“王輔臣這個人我也知道,是個意馬心猿、首鼠兩端的奸滑之輩。老世伯不得不防啊。應(yīng)麒世兄那里有消息嗎?”

  耿精忠說的這個“應(yīng)麒世兄”,就是吳三桂的侄子吳應(yīng)麒。自從吳應(yīng)熊被招了額駙,羈留京師之后,吳應(yīng)麒就成了吳三桂手下最得力的人。吳三桂把他派到西安,為的就是監(jiān)視馬鷂子王輔臣,最近,聽到朝廷的消息,又把汪士榮派去幫忙,可是這個底兒吳三桂是不肯說出來的。此時聽他們二人異口同聲地說王輔臣的事,便淡淡一笑答道:

  “王輔臣再狡猾,也并不敢得罪老夫。你們看,這是他剛剛送來的信。”

  尚之信接過來一看,不禁喜形于色,原來,這是王輔臣寫給吳三桂的一封信,在信上勸吳三桂及早起事:“好。∵@簡直是馬鷂子的一份賣身契!好,有這封信在,王輔臣就得乖乖地為五華山當(dāng)一尊護山大神,他就是想反悔也來不及了,”

  尚之信還在濤濤不絕他說著,吳三桂的謀士夏國相,卻冷冷地撂過來一句話:“不見得吧。王輔臣是行伍出身,他自己寫不了這封信,假如他借個什么理由,把代他寫信的秀才殺了,這封信便一文不值了。”

  一言說出,把還在興頭上的尚之信,駁得無言可對,神情沮喪。耿精忠接過信來看了一遍,也是低頭沉思,一言不發(fā)。

  這時候,吳三桂的頭號謀士劉玄初出來說話了:“國相這話當(dāng)然對,不過王輔臣確是心懷異志,只要好好攏絡(luò),不愁不為我所用。所以我看也不能把這信看得太輕。我們應(yīng)該腹有良謀,更要胸有大志。”

  “胸有大志”是吳三桂講過的話。這個劉玄初,自二十六歲入?yún)羌夷桓咽撬氖嗄,吳三桂素來敬重他,但在大事上,有很多并不聽他的,頭一件事發(fā)生在清兵入關(guān)之前,劉玄初便勸吳三桂早作南撤打算,讓李自成與清兵先打,巧收漁翁之利,可是吳三桂不聽。到了順治末年朝廷下詔各藩裁兵,吳三桂倒是聽了劉玄初勸告,謊報明永歷在緬甸境內(nèi)蠢蠢欲動,不但沒裁兵,而且撈了大批軍餉,但不料吳三桂競假戲真做,逼迫緬王交出了永歷帝朱由榔,親令絞死在迫死坡,一下子在天下人面前弄臭了名聲,劉玄初從此氣得得了咯血;康熙六年,劉玄初勸吳三桂與鰲拜攜起手來攪亂政局,吳三桂卻又置之不理,坐看康熙成了氣候。這些往事,使劉玄初對吳三桂喪失了信心,他恨吳三桂太不爭氣了?墒,想想反清復(fù)明光復(fù)祖業(yè)的前程,除了吳三桂,別人又都不行,又見大家都在靜聽他說話,便又振作起來,喘了一大口氣說道:“三王實力如今都在這里,幾天來的會議我也都在場,其實這就是一次竭諸候之力攻伐夷狄的小孟津會。不過,眼下三家兵力不過五十萬,糧餉雖多,卻靠朝廷供應(yīng),一旦斷了這糧源,立時就會顯得拮據(jù),所以馬上就有什么動作是很不明智的。”

  耿精忠久仰劉玄初的大名,聽他詳解透徹,心里暗暗佩服,在座上略一躬身問道:“依先生看何時舉事為宜?”

  劉玄初神色莊重地說道:“此乃非常之舉,不但關(guān)乎諸公身家性命,而且事關(guān)百萬生靈涂炭!如果舉事失敗,清家天下便固若磐石了!所以心里再急,也要慎上加慎。我們雄據(jù)云貴粵閩,占鐵鹽茶馬之利,兼山川關(guān)河之險,先要把治下百姓生業(yè)弄好,不要光指望朝廷那幾兩銀子過日子——內(nèi)修政務(wù),外連藏回、養(yǎng)馬練兵,結(jié)交將領(lǐng)。朝廷一旦撤藩,等于授我口實,便可誓師東進,一戰(zhàn)而勝,舍此別無良策。”

  尚之信在廣東號稱魔王,殺人如麻,劉玄初的這些話他雖覺有理,卻認為失之過緩,不如速戰(zhàn)速決更好,于是含笑說道:“果然好!不過請先生留意,朝廷也在這么作,而且我們無法和他比!去年擒了鰲拜,便立即下令停禁圈地,秋季又是大熟——北方七十州免了錢糧;聽說又調(diào)于成龍為河道總督。黃淮的治理也就是眼前的事;康熙元年士子應(yīng)試不足額,今年聽說滿京都是公車會式的舉人!他占了中央形勢,時不我待呀!”

  劉玄初手扶椅背,聽得很認真。等尚之信說完,便笑道:“我說持重,是內(nèi)緊外松,加緊準備,并沒有說慢慢來。朝廷的難處也很多——一多半歲入拿來給了我們,又要免捐收買民心,又要治河,哪有錢來打仗?民心也不穩(wěn),黃淮決口災(zāi)民很多,北京的朱三太子也攪得很兇……”

  聽到這里耿精忠不禁問道:“朱三太子?我在北京怎么沒聽說?”

  劉玄初拈須笑道:“王爺在北京出入宮禁,朱三太子怎么能光顧到你?”正說間,外頭守護的將軍馬寶匆匆進來,雙手遞一張名刺給吳三桂。吳三桂看時,上面寫著:“年眷同學(xué)弟楊起隆拜。”不由笑著對尚之信和耿精忠說道:“云南地面邪呀,說曹操,曹操到,朱三太子來了!”大家聽了不禁愕然相顧,吳三桂見劉玄初微微頷首,便從嘴里迸出一個字:“請!”

  隨著陣陣傳呼聲,一個三十歲上下的人帶著四個長隨興沖沖笑嘻嘻地跨入了列翠軒。他手握一柄長折扇當(dāng)胸一拱,對居中而坐的吳三桂說:“五華山的舊主人特來拜會平西伯!”

  誰也沒有說話。吳三桂只翻眼瞧了這位翩然而來的富貴公子一眼,若無其事地端起杯子吃了一口茶。來人也微微一笑,就近撿了個座位,后襟一掀,前袍一撅,大咧咧地在對面坐了,毫不示弱地打量著吳三桂。

  半晌,吳三桂才一字一頓地開了口:“你很放肆,你知道這五華山是什么地方嗎?”

  來人“嘩”地打開折扇,又“啪”地合住了,笑道:“我一進門就通報了!好吧,再說一遍詳細的。不才真名朱慈炯,化名楊起隆,大明洪武皇帝嫡派龍脈,崇幀皇上的三太子——此地五華山,本是我家舊物,既無轉(zhuǎn)讓契約,又無買賣文書,何時姓了吳,在下倒要請教。”

  尚之信乜斜著眼插進來說道:“你膽子不小啊!分明是個欺世盜名賣狗皮膏藥的。”他話一出口書房里立時一片哄笑。

  “你是尚之信吧。你家老子尚可喜,在大明不過是個副將,我家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貴些!”

  尚之信并沒有被激怒,反而冷冷一笑,從桌上拿起方才投進來的名刺掂掂,輕蔑地說道:“哼,高貴?世上競有連文理都不通的人而敢稱‘高貴’,也真是聞所未聞。”

  楊起隆撇嘴笑笑,說道:“雖然與你尚之信初次見面,你的‘學(xué)識’我卻是久仰了——請問,你怎么知道我的文理不通?”

  “好吧,我告訴你。即以此名刺為例,年、眷、同、學(xué)、弟五個字,卻一個也不真切。按你自己說,你是天潢貴胄,平西王既然受前明伯爵,就是義屬君臣。請問這名刺上的‘年’字從何而來,嗯?再說這個眷字——你姓朱,他姓吳,哪來的親戚瓜葛?這個‘同學(xué)’兩字,亦令人笑不可言,平西王軍功出身,足下祖蔭門弟,何來的‘同學(xué)’?這‘弟’字嘛,更是胡扯亂攀——平西王年過花甲,足下年不過三十,若要稱子稱孫嘛,倒還差不多……”說到這里,列翠軒里早已是哄堂大笑。

  楊起隆睜著眼愕然注目尚之信,按他的才學(xué)見識,批駁尚之信并非難事,但他不愿這么作,他需要騰出精力重新思考這個人。他早就聽說尚之信是個粗俗兇殘的酒色之徒,可是相見之下,卻和他得到的情報相差如此之大。楊起隆迅速恢復(fù)了神態(tài),淡淡一笑道:“爾等只知道咬文嚼字,卻不懂得應(yīng)時變通!我以君就臣,以大從小,紆尊降貴,勉從俗流,此中妙用,豈是等閑之輩所知。”

  吳三桂聽到這里,格格一笑,說道:“好吧,不管你是什么人,既來了,就請坐到這邊來談?wù)劙伞?rdquo;

  楊起隆沒有言語,也沒有移坐,只輕輕彈了彈袍子上的灰塵,蹺起腿,身子微微后仰,那種從容不迫的風(fēng)度,還真有鳳子龍孫的氣勢和派頭。

  劉玄初斜坐在楊起隆的對面,不住用眼審視這個不速之客。心里泛起有關(guān)“朱三太子”的種種民間奇聞。有的說崇禎臨危時在宮中挨次斬殺了皇子、公主,但是乳母抱著三太子逃出了紫禁城;還有地說,乳母用掉包計瞞過了追趕的清兵,卻獻出自己親骨肉……眼下,楊起隆的突然出現(xiàn),使劉玄初感到有點意外。他倒不怕來人是真的朱三太子,怕的是云南總督甘文昆玩弄什么花招,派人來試探。沉思了好大一會兒,劉玄初問道:“你既是前朝太子,可有憑證?”

  楊起隆一笑,將手中折扇遞了過去。劉玄初接過大略一看,便遞給了吳三桂。

  吳三桂接到手中發(fā)覺很沉,打開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扇骨乃是精鋼打造,原來此扇還是一件武器。只見扇面上寫著一首詞,確是明朝崇禎皇帝的御筆。吳三桂曾見過很多崇禎手跡,這些物件,他府里也收藏了很多,因此一看便知確系真品。便將扇子還給楊起隆,狡黠地眨著眼笑道:“這首詞既無題頭,也無落款,用的又是前人成作,即便是先皇御筆,也不足為憑。——我這里就有半箱子這類東西。”

  “我諒你也難信。”說著楊起隆又從懷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封硬皮金裝明黃緞面的折子,雙手捧著,放在桌上,用手指了指才推給吳三桂:“平西伯不妨瞧瞧這個。”

  “玉牒!”吳三桂忽然眼睛一亮,急忙雙手捧起仔細審視,只見上面寫著:

  朱慈炯,生母琴妃,崇幀十四年三月生壬子戌時,儲秀宮穩(wěn)婆劉王氏,執(zhí)事太監(jiān)李增云、郭安在場。交東廠、錦衣衛(wèi)及琴妃各存一份,依例存檔。

  下頭鈐著崇禎的玉璽“休命同天”——雖經(jīng)歷了三十年。朱砂印跡依然鮮紅。這一下再無疑問了,來人確是朱三太子。

  吳三桂的手有些發(fā)抖,頭也有點眩暈。他呆呆地將玉碟還給朱三太子,忽然臉色一變,說道:“先皇子孫都已歸天,朱家子孫早已死絕,皇帝遺物流落到異姓人手中,也是常事。”

  楊起隆先是一愣,接著縱聲大笑:“哈哈哈,平西伯見識何其短也!我朱家子孫哪里會被斬盡殺絕,我先太祖洪武皇帝自登基以來歷傳一十六位,遍封諸王于天下名城大郡,二百年來子孫繁衍難盡其數(shù)!僅南陽一府,唐王舊邸,朱姓子孫即有一萬五千余人。你說先皇子孫都已死絕,朱某恰恰就坐在你的對面!唉!世上最聾的是裝聾者,最啞的是作啞者,最傻的是扮傻之人——我要不是見你平西伯處于危難之中,豈肯以干金之軀入你這不測之地?”朱三太子旁若無人,口似懸河,滔滔不絕。上頭耿精忠、尚之信,下面胡國柱、夏國相等人無不變色。只有劉玄初穩(wěn)穩(wěn)坐著,不動聲色。

  吳三桂強自鎮(zhèn)靜,顧盼左右笑道:“是么?吳某今日身居王位,擁重兵、坐大鎮(zhèn),乃朝廷西南屏障;噬洗伊x同骨肉,功名赫赫,爵位顯貴,還有什么為難之事要裝聾作啞,假癡扮呆呢?”

  “喲,平西伯此言倒是讓人羨慕。是啊,品已極高,爵已極貴,朝廷有恩無處施,才將‘三藩’二字寫在廷柱之上朝夕注視,才將那足智多謀的吳應(yīng)熊供養(yǎng)在宣武門內(nèi)。你們幾位聚在這里,是在商議如何報效清廷的吧。”

  吳三桂勃然大怒,向案上猛擊一掌,筆硯碗盞跳起老高:“大膽!慢說你未必是真,即便真是朱三太子,又怎么樣,我現(xiàn)在是大清堂堂平西王。自古天無二日,民無二主,一國興、一國亡,有道圣君取而代之,乃是天經(jīng)地義。今日便是崇禎皇帝親臨,也不過是我治下小民——你犯上作亂、詆毀當(dāng)今,罪在不赦。來!”

  “扎”。

  “與我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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