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三藩臣逆天倡叛亂 五華山聚會議反清

  太皇太后和皇上要去五臺山朝圣的事,索額圖等幾位親信大臣做了周密的安排。為了保密,只說是去北京近郊的澶柘寺進香。

  幾十名內(nèi)侍列隊整齊地從城洞門出來,養(yǎng)心殿總管太監(jiān)小毛子,大聲傳旨:“圣駕將到,百官候著了!”說罷,拂塵一揚退了回去。緊跟著,內(nèi)務府執(zhí)事一聲遞一聲地傳了下去。此時正值辰牌,麗日當空,微風輕拂,華蓋幡帶飄舞,顯得十分壯觀。一百二十面門旗之后,魏東亭氣字軒昂地騎在錯金鞍的黃馬上,四十名侍衛(wèi)和數(shù)百名禁軍浩浩蕩隨后跟出。城內(nèi)城外鼓樂動地,一片山呼,坐在頭輛輦車上的康熙頻頻點頭抬手示意,吳應熊瞧見康熙在注視自己,忙不迭地將頭在堅硬的石板地上重叩幾下,連呼:“吾皇萬歲,萬萬歲!”一直到車駕過完,他的頭方敢抬了起來。

  吳應熊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石虎胡同。幾個月來往這里跑得最勤的工部員外郎周全斌,已經(jīng)在府里候了多時了。周全斌是個狡詐陰險的雙重間諜,是明投吳應熊暗助楊起隆的人。寒暄過后,吳應熊客氣地笑著,一邊說:“累你久等了。”把周全斌讓進內(nèi)府的好春軒里待茶。

  落座之后,周全斌用碗蓋撥著浮在上面的茶葉,半閉著略帶浮腫的單眼泡,單刀直入地開了口,一句話便說得吳應熊渾身打激凌:“吳公,朱三太子已去云南五華山令尊大人那里了,說不定那里的文章做得比今天的這場出巡還要熱鬧呢!您知道嗎?”

  周全斌所謂的朱三太子,就是前明崇禎皇帝的第三個兒子朱慈炯,當時傳說他在李自成攻破北京后失蹤了,跑到南方去招兵買馬立志反清復明。

  這事,吳應熊早聽說了。吳應熊在京做人質二十余年,深通韜晦之術,心里雖然吃驚,表面卻冷冰冰他說:“這些事我不知道,也不信。即使是真的,我看這位來歷可疑的朱三太子也是上山容易下山難!足下原是前明崇禎皇上周貴妃的本家侄兒,我不明白你到我這里來說這些話是為什么?我不想聽,也不敢聽。如果足下不辭勞苦從西鼓樓來訪,就為說這個話,還不如早些回去歇息的好。”說完,吳應熊深深吸了一口煙,透過濃濃的煙霧打量周全斌的反應。

  周全斌也在觀察吳應熊,這個其貌不揚的矮個子,胖胖的身體略嫌臃腫,細眉大眼,厚嘴唇,一眼看去極是忠厚樸拙,卻不料他一反平日慢吞吞的習慣,十分敏捷地用一道“話墻”將他碰了回來。周全斌微微一怔,隨即似笑不笑他說道:“不敢聽或許是真的,不想聽嘛……世子殿下自地震以后為何要一日一趟快馬飛馳云南呢?可惜呀,你要得到平西王的回話還要好些日子哩。你我兩家都是前明舊臣,素有舊交,何妨先聽聽我這一孔之見呢?”

  吳應熊一邊聽,一邊極細心地剔著煙桿中的油泥,不緊不慢他說道:“北京地震,我擔心云南也有震情,寫信問候家父,這有什么好奇怪的?”

  周全斌身子向前一傾說道:“銅山西崩,洛鐘東應——看來世子也擔心云南地震?這和朝廷倒想在一起了。不然,萬歲又何必興師動眾地駕幸五臺山祈福呢?”

  吳應熊眉棱倏地一跳,“五臺山”?不會吧,他們不是去京郊值柘寺了嗎?再說,五臺山乃佛祖勝地。到那里去,足見我太皇太后和皇上憂民之心。”

  周全斌緊接著說:“豈止憂民,而且憂國!他們這一去,一是撫慰京師人心。二是去西路視察民情吏情。這西路可是平西王奪取三秦、揮師京都的通道!看來下一步的撤藩將不遠了!”

  “哈哈哈,你說的什么活,撤藩不撤藩是朝廷的事,家父奪取三秦做什么?再說家祖、家父為前明守了幾十年北大門,崇禎在至急至危的關頭才封了家父一個平西伯,可是歸順天朝以后,一舉賜為王爺!我們吳家和你們周家不一樣!”

  周全斌沒有生氣。他今天會見吳應熊,是下決心要為朱三太子敲開這座封閉極嚴的府門的:“好!世子說的一點不錯,前明的平西伯,已經(jīng)成了大清的藩王了,可是吳老伯虎踞云南,擁重兵、坐銀殿,尚不滿足,仍要背著朝廷冶鐵煮鹽,鑄銅造錢,自征糧、自遺官,抗命不朝,這才是吳家的與眾不同呢!好,世子保重,在下告辭。”說著將手一拱便要辭去。

  吳應熊忙起身扯。“哎,何必著急呢!把話說完嘛。”

  周全斌見他軟了下來,不由有些得意:“也好,我就再羅嗦兩句;噬夏昙o雖輕,這機斷權謀,這聰明睿智您都瞧見了,豈容令尊長此以往?這次駕幸山西,對平西王有百害而無一利,望平西王和吳世兄好自為之,此外,圣上在前些時御筆親書一首五絕,贈給了云貴總督,這里面有什么名堂,請世子三思。”說完轉身揚長而去。

  吳應熊背著手站在臺階上,微笑著說“不送”。心里卻在惦算,這個周全斌顯然是朱三太子的人,他今天來拜見我是為什么呢?他說的那些事父王那里知道嗎?……

  巍峨壯觀的平西王府邸高高地矗立在昆明城郊的五華山上。一座座龍樓鳳闕,或紅墻遮擋,或綠竹掩映,依山勢錯落有致地散布在溪流縱橫的峰巒間。方圓數(shù)十里內(nèi)云樹蔥蘢、氣象萬千,彎彎曲曲的盤山道,一層層的大理石階蜿蜒曲折直通云天,一入山便使人有飄飄欲仙的感覺。這里原是前明永歷故宮,吳三桂接手之后又煞費苦心大加修繕,經(jīng)過近三十年的經(jīng)營,早已不是它原來的模樣了。后山修造了一排排大石屋,是吳三桂的藩庫,里邊的金、玉、珠、寶,堆積如山。庫房旁是各樣的武器,如今還在不停地鑄造、更新。銀安殿兩旁的一個個廊房里,設著兵馬司、藩吏司、鹽茶司、慎刑廳、鑄造廳等等一切都按朝廷建制設置,不過簡化了點,變了名字。山下高大的仿漢闕向四外延伸,東連黔粵,西接青藏,南抵緬交,北通平?jīng)?hellip;…所有這一切,構成一張無比龐大的網(wǎng)絡,而牽動這張大“網(wǎng)絡”的中心人物,便是平西王吳三桂。

  此刻,吳三桂正坐在銀安殿西側王府花園的列翠軒前觀賞歌舞。和他并肩而坐的,一個是從北京秘密繞道而來的耿精忠,一個是已經(jīng)從廣東來了半個月的平南王之子尚之信,他們已在這里磋商、觀看了兩天,各方面的情報都匯集得差不多了。耿精忠在前些時進京見了康熙,他心里很有點犯嘀咕,本來對吳三桂的實力,他充滿了信心,現(xiàn)在有點把握不定了,康熙的豁達風度對他有著巨大的吸引力,給他的印象太深了。看來,皇上確實是個年青有為的君主,而決不是吳三桂說的“乳臭未干”的小兒。有了這個想法,兩天來,耿精忠只是默默地看,暗暗地想,不打算急于表態(tài)。

  尚之信呢,卻是另一副狀態(tài):他是平南王尚可喜的大兒子,早就躍躍欲試地要搶父親的王位了。尚可喜已經(jīng)年邁,管不了那么多事,實際上,兵權早已被兒子奪去。這個尚之信,陰狠毒辣,城府極深。他來到五華山之后,擺出一副貴胄子弟,酒色狂徒的神態(tài),滿口粗話,行為荒唐,使耿精忠很是討厭,連吳三桂也有些瞧不起他。

  這次三藩聚會,表面上,每日珍饈美味,聲色犬馬,實際上,卻是一次叛亂之前的預謀。年齡和輩份最長,實力又最雄厚的吳三桂,既是這次聚會的東道主,又是理所當然的核心人物,此刻,他見尚之信瞪著一雙色迷迷的眼睛,看著自己心愛的歌女阿紫,不由得一陣心煩,站起身來說:“外邊風涼了,我們進去說話吧。”說完,徑自進去,耿精忠和尚之信也只好在旁邊跟著。吳三桂的謀士,劉玄初,夏國相,相國柱,貼身衛(wèi)士皇甫保柱等人,也一起跟了進來。穿過列翠軒大廳,幾個人隨吳三桂進了東廂書房,圍坐在大理石屏前的長案旁。侍衛(wèi)只有保柱一人進來,守護在三桂身后。剛剛坐定,王府書辦匆匆忙忙地進來,向吳三桂稟道:“王爺,云貴總督甘大人的稟貼,請王爺過目。”說著雙手遞上一份通封書簡。

  吳三桂皺了下眉頭,心不在焉地接過來,看了幾行,轉臉問道:“是從云貴向內(nèi)地運藥材的事,這件事你曉得首尾么?”書辦道:“卑職知道。王爺去年秋天已下令禁運藥材到內(nèi)地。這幾個商人犯了令,弄了十車藥材,都是茯苓、天麻、三七、麝香、鹿茸、金雞納霜,到卡子上給扣了。他們告到總督衙門,甘大人連人送過來,請王爺處置。”吳三桂沉思了一下,突然冷笑一聲:“哼,他不過是出難題給我罷了。那幾個商人現(xiàn)在何處?”

  “都押來了,在大院垂花門外。”

  “叫他們?yōu)槭椎倪M來,在軒外頭候著”。說著便起身,對耿精忠他們說:“你們先議著,稍候一時我就回來了。”

  那藥商早已跪在院中階下,見吳三桂慢條斯理地走出來,頭重重地在磚地上碰了三下,懇求道:“王爺千歲!求王爺開恩……開恩……這十車藥材如若不能發(fā)還,小的只能投河自盡了……”

  “孤早已下令禁運藥材,你為什么這么大膽?”

  “回王爺?shù)脑挘騼?nèi)地山東、河南一帶遭了水,瘟疫傳了開來,小的在那兒的分號伙計來說急用這些藥。小的并不敢故犯王爺禁令,因請示了知府衙門才運的。常言說醫(yī)家藥店以治病救人為本……”

  “嗯?照你這么說孤王我是以害人為本嘍?”見藥商嚇得只是磕頭,吳三桂口風一轉,嘆息一聲道:“不過你也確有你的難處。這樣吧,我不讓你賠本,你的這十車藥,我全買了,如何?”

  藥商抬起了頭,驚訝不解地看著吳三桂悲天憫人的面孔,結結巴巴地說:“這……這……”

  “我們云貴近來也有瘟疫,而且時常有瘴氣傷人的事。這么做,也是為我云南貴州人著想,所以金雞納霜、黃蓮、三七、麝香這類藥斷然不能出省。你是商人,想發(fā)財也是自然的事,我給你指條生財之道如何?”藥商先還叩頭稱是,聽到這里,又驚異地抬頭看了一眼吳三桂。吳三桂笑笑道:”告訴你們會館那些商人,咱們這里缺的是馬和糧食,你們可以到內(nèi)蒙、直隸販些回來,孤必定不叫你們吃虧!”

  “王爺開恩。”藥商苦著臉說道:“糧食還好說,從中原販馬進云貴是犯著朝廷的禁令啊……”

  藥商還在絮絮叨叨地求告著,可是,吳三桂已經(jīng)不耐煩了,在云貴兩省,在這五華山上,吳三桂的話就是圣旨,他是從來不改口的!禁運藥材去內(nèi)地,和私運糧食、軍馬到云貴,是他全盤計劃中的兩步棋,那怕藥商們把頭磕出血來,他也不會改變主意的。

  “哼哼哼,你們是按孤的旨意辦,還是愿意領罪受罰,那是你們的事。來呀,把他們帶出去。”說完,倒背雙手,頭也不回地進去了。

  耿精忠連忙接住吳三桂,笑著說道:“老世伯神機妙算,一石雙鳥。這姜,還是老的辣呀”

  “哈哈哈,區(qū)區(qū)小事,何勞賢侄夸獎。還是說說你們的北京之行吧。”

  “啊,好好好,小侄出京之時,聽人說,之信老兄奉老伯之命抓的那個傅宏烈,皇上已經(jīng)把他赦免了,說不定還想重用他。也有消息說,皇上打算把他派到廣西去。如果真的是這樣,對之信老兄和老伯恐怕多有不利。”

  坐在旁邊的尚之信,不等吳三桂答話,便笑了起來:“哈哈哈,精忠兄,你未免把傅宏烈看得太重了。要說啊,這個人能寫幾篇屁文章,也懂得一點軍事。小皇上要派他到廣西,無非是在我的眼皮底下安上一顆釘子,給吳世伯添上一點心煩兒。不是我夸口,要想對付他,只需吳老伯給我一個人就行了。”

  吳三桂沒料到,這個好色之徒竟然對朝廷的心事看得這么準,便隨口問道:“賢侄,你要借我的什么人呢?”

  “汪士榮”

  “哦,賢侄說得不錯。汪士榮是傅宏烈的把兄弟,不過很可惜我派他到陜西去了,不能和二位見面。哎——之信,我聽人說,你在廣州常吃生人肉,有這事嗎?”

  “有啊”我的部下大多是從山上收編來的土匪,野慣了。家父帶了一輩子的兵,卻不能摸透他們的脾氣,所以管不了他們。對這些人,你不兇悍,不狠毒,他們能服嗎?所以,我這個王爺后裔,也只好拿出山大王的威風來,無毒不大夫嘛,哈哈哈…”

  耿精忠聽了這話,心中不禁一動,這個家伙太可怕了!可是斜眼一瞧吳三桂,卻見他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十分高興。這時,只聽尚之信又說:“老世伯,兩廣之事,請您不必擔心。小侄倒是有點放心不下陜西。小皇上對王輔臣下了大賭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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