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康熙帝私訪駱馬鎮(zhèn)　歐陽宏縱論紅項(xiàng)戴

　　這次康熙皇上南巡，和以往幾次，可大不一樣了。要簡單他說嘛只消一句話，他是為了散心解悶的。太子、阿哥們鬧了幾年，他拼上老命，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把亂子壓了下去，讓太子重新復(fù)位，現(xiàn)在朝政安定了，他不該出來消散一下嗎？可是，這事又不那么簡單�？滴醍�(dāng)了幾十年的皇上，如今老了，人一老，就不像年輕人那樣，拿得起，放得下，三個飽，一個倒，什么都不想。他心里裝著的事太多了。他想趁著這次南巡，訪一訪民間疾苦，查一查官員政績，安定一下江南民心。他老了，現(xiàn)在不來，以后恐怕想來也來不成了。此外，康熙心中暗藏著一個打算，他要借此機(jī)會試一試太子胤礽，看他是不是真的悔過自新了，是不是有能力接下這錦繡江山。所以，臨行之前，康熙放了風(fēng)，留下太子監(jiān)國，除非軍情大事要飛馬奏報之外，其余日常朝政，統(tǒng)統(tǒng)由太子全權(quán)處置。說白了，他這次大撤手地放開讓太子去干，就是為了求得個放心。

　　有了這個想法，一上路，康熙便擺出了悠哉游哉的架勢，過五臺、登泰山，然后棄車乘舟，沿河南下。這一天，來到了駱馬湖鎮(zhèn)外�？滴趸噬舷肫穑�當(dāng)年第一次南巡時，就是在這里，收伏了江洋大盜劉鐵成。那天夜里，阿秀的義母韓劉氏，一張利口，硬是說得劉鐵成俯首稱臣。唉，轉(zhuǎn)眼間二十多年過去了，如今的劉鐵成，已是御前忠心耿耿的侍衛(wèi)了�？滴趸噬显较朐脚d奮，他把張廷玉從后邊船上叫過來，指著遠(yuǎn)處岸邊的人群說：

　　“廷玉，看見了嗎？那岸上黑壓壓的全是人。朕估摸著，大概是這里的地方官、河運(yùn)總督他們來迎駕的，朕不耐煩這些俗套，走，咱們換了便衣，從這兒悄悄下船，到鎮(zhèn)上去走走如何？”

　　張廷玉是個謹(jǐn)慎人，他可不敢接這個差事，忙說：“圣上，臣后生晚輩，沒能趕上圣駕當(dāng)年微服外出的奇遇。進(jìn)宮之后，不斷聽人說，皇上曾經(jīng)單身闖過鰲拜府，進(jìn)過吳應(yīng)熊的家，在山西的沙河堡險些遇刺，在這個駱馬湖鎮(zhèn)上又逢兇化吉�？蛇@都是往事了，如今圣上年事已高，雖然真命天子有神靈保護(hù)，但不宜再犯險履難，微服出訪。”

　　康熙一聽這話就笑了起來：“哈……廷玉呀，你真是個書呆子。朕一生以百姓為社稷之本，無論何時何地，從不作踐黎民。哪有那么多的人要加害于朕呢？走，就這么定了。”

　　康熙立刻命隨侍的太監(jiān)，取來便衣，讓張廷玉、劉鐵成也換上了，三人下了龍舟，一路說說笑笑，向駱馬湖鎮(zhèn)子走了過去。一上岸，康熙就顯得特別的開心。他瞅了一眼張廷玉笑著說：

　　“廷玉，瞧你這身打扮，要說是個買賣人吧，卻一臉的書生氣；要說是趕考的呢，卻又向南走。倒不如鐵成，像個老實(shí)巴腳的隨從。”

　　張廷玉低頭一看也笑了：“主子，奴才這是去南京趕考嘛。哎，鎮(zhèn)子快到了，鐵成，你要多加小心哪！”

　　劉鐵成舊地重回，感慨萬千。不是那年皇上南巡，不是他湊巧在那天晚上，帶兵闖進(jìn)駱馬湖鎮(zhèn)，而且驚了圣駕，他能有今天嗎？聽了張廷玉的話，他笑了一下說：

　　“張大人，您放心。這駱馬湖是我劉鐵成當(dāng)水匪時的老窩。如今天下太平，沒有強(qiáng)盜，今兒個，不碰上什么事倒也罷了，萬一有個毛賊什么的，不用抬主子的旗號，提一句當(dāng)年的劉大疤拉，就得把他們嚇得屁滾尿流，狼狽逃竄。”

　　康熙聽他說得直率，不由得開懷大笑。這時，已經(jīng)來到鎮(zhèn)于上。康熙放眼一看，這鎮(zhèn)子沒有多大的變化，只是河運(yùn)暢通，似乎比從前熱鬧了一些，人也多了。張廷玉、劉鐵成一左一右護(hù)著康熙，在集市上隨便走著�？滴醪粫r停下腳來、問問老農(nóng)莊稼長勢、收成好壞，向買賣人打聽一下行情。碰上個老者，康熙還要問問他們，地方官員是不是愛民、清廉，賦稅重不重，火耗銀子加了多少。張廷玉不由得暗自贊佩：嗯，平日說，皇上憐老惜貧，愛民如子，今兒，我可親眼看到了。要不說透，準(zhǔn)能認(rèn)出這位白發(fā)蒼蒼的老者竟是主宰天下的皇帝呢。

　　來到十字街頭，康熙一眼瞟見，這里有一座茶館，背河臨街，里面人聲喧嚷，熱鬧非凡。嗯，聽聽這泡茶館的人們都說些什么。他拉了一下張廷玉，抬腳向茶館里走去。

　　茶館掌柜的，早看見這三位穿著樸素卻氣度不凡的客人了，連忙迎上來打招呼：

　　“喲，三位老客駕到，快，里面有請。今兒個爺們來巧了。皇上南巡，龍舟要經(jīng)過鎮(zhèn)子邊上。您瞧，我這靠窗戶的地方，還留著一張桌子呢。請爺?shù)竭@邊坐，待會兒，龍舟過的時候，不用挨擠了。要是咱們有福，說不定還能見到皇上呢。請，爺這邊請。”

　　茶館掌柜一邊嘮叨，一邊手腳麻利地擦了桌子，又獻(xiàn)上三杯香茶，幾樣時鮮點(diǎn)心�？滴蹙又凶�了，又示意讓張廷玉、劉鐵成也坐了。當(dāng)然，要按規(guī)矩，他倆是得站著侍候的。可這是微服私訪啊，一人坐著，兩人侍立，那不露餡了嗎。劉鐵成坐是坐了，可是卻臉沖著外邊，警惕地注視著茶館里的一切動靜。

　　茶館里雖然各色人等都有，說話也各有各的題目，但康熙很決就聽出來了，今兒的議論中心，是皇上駕到的事。離皇上最近的一張桌上，擠著七八個人，在聽一位老者發(fā)議論：

　　“咳，皇上南巡，到處都有人接駕、送駕，這沒有什么希罕的。你們剛才說，河督府的豐大帥也來了，幾十名官員中，數(shù)他官大，還有紅頂子呢。其實(shí)，你們不知，這紅頂子的講究可多了，有正紅、血紅、箋紅、銀紅、喜紅、老紅，各色名目，這里面學(xué)問大了。”

　　康熙一聽這話，來了興致：嗯，按本朝官制，三品以上大員，才能在帽子上加戴紅寶石的頂子，可只是按官職不同，有大有小罷了，怎么又出來這么多名目呢？他把那說話的老者一打量，差點(diǎn)笑出聲來。怎么了？這人的長相太讓人看不上了。五十多歲的年紀(jì)，干巴黑瘦，尖嘴猴腮，長著兩撇稀稀疏疏的老鼠胡須，隨著他說話，那胡子還上下亂顫，可是，兩只三角眼里射出的卻是炯炯有神的光芒。圍著他坐的幾個人，也聽得入神了，紛紛要求：“哎，歐陽先生，您老見多識廣，就給咱批講批講如何？”

　　“好好好，老夫就說說這紅頂子的不同來歷：先說正紅，這是正經(jīng)八本靠著打江山的戰(zhàn)功或者是治理地方的政績，硬掙來的。銀紅嘛，顧名思義是拿錢買的。箋紅呢，也好說，箋，是寫信用的信箋的那個箋字，不用問，是投了哪位大老爺?shù)拿孀�，大老爺一高興，一封薦書，送到部里，委派一個美差，戴上了紅頂子。”

　　歐陽先生剛說到這兒，就有人插言了：“哎，我說歐陽兄，如果立了戰(zhàn)功，戴上紅頂子叫正紅，那血紅又該怎么講呢？”

　　“哎——那可大不一樣。打個比方吧，像前幾年吳軍門奉旨剿滅海盜，其實(shí)水匪只不過三十來人，可咱們這位軍門一下子就殺了八百多。憑人頭報功，硬是用百姓的血染紅了自己的頂子，這才叫血紅呢。還有喜紅，那是碰巧事的。比如哪位王爺生了兒子，哪位大官討了小老婆，讓你趕上了，送份厚禮，還得送的是時候，對了緣法，就也能混個紅頂子。這里面最慘的是老紅，一輩子規(guī)規(guī)矩矩，少操心辦事，多保養(yǎng)身子，苦熬硬撐，到了頭發(fā)白的時候，也許能鬧個紅頂子戴戴。”

　　這一番議論，可把大伙說樂了。康熙也聽得津津有味。就在這時有人插言說：“歐陽兄，您看，像咱們這位豐大帥，他的頂子該叫什么呢？”

　　康熙知道，這人說的豐大帥，是現(xiàn)任河防總督豐升運(yùn)，正二品的紅頂子，上任還不到一年。嗯，朕倒要聽聽他在百姓心里是個什么樣的人物。

　　老歐陽一捋老鼠胡子，笑著開言了：“嗯，他呀，為當(dāng)這河督，先去求了十四爺，又去求了吏部邱尚書。這邱尚書有個毛病，喜愛男寵。豐升運(yùn)就買了十幾個漂亮俊秀的男孩，送到門上。后來，他的夫人，又拜了一位大學(xué)士當(dāng)干爹。豐升運(yùn)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自己的小妾也賠了進(jìn)去，送給了十爺，你算算，這費(fèi)了多少苦心，又該叫什么紅呢？”

　　一個胖子聽到這里，早已忍不住拊掌大笑：“哈……歐陽兄，你不必說了，小弟我知道了，咱們豐大帥這個頂子，應(yīng)該叫肉紅。”

　　此言一出，不光是這幾個人，整個茶館全都哄堂大笑。康熙也忍不住笑得把茶都噴出來了。突然，從一張茶桌前站出了個中年漢子。他橫眉立目，走了過來，陰沉沉地說道：“請問這位老先生尊姓大名？”

　　老鼠胡子拿眼瞟了他一下：“不敢，在下歐陽宏，素不相識，不知有何見教？”

　　“哦，是歐陽先生，還有你們幾位，請移尊步，隨我走一趟吧。”

　　“干什么？”

　　“嘿……實(shí)不相瞞、在下是河督府的差人，在這里聽了多時了。剛才你們說，豐大帥是肉紅頂子，所以，請你們?nèi)ギ?dāng)面稟告豐大人。”

　　眾人見驚動了官府的人，都不免有點(diǎn)慌張，膽子小的，早站起身來，準(zhǔn)備開溜，可又舍不得不看這熱鬧。那歐陽宏呢，卻氣清意閑地微微一笑說：

　　“閣下，你太孟浪了吧。拿人，要有當(dāng)?shù)馗�縣的傳票。豐大帥管的是河務(wù)，恐怕他沒有這個權(quán)力！”

　　那漢子把眼一瞪：“嗬，真有你的，告訴你，大帥如今就在河岸上等候接駕呢。別說這里的縣官、府官，就是巡撫、道臺，也不敢駁他的面子。”

　　康熙剛才正聽得有趣呢，心想，今兒個要不是微服出訪，怎么能聽到歐陽先生這番高論呢。冷不防，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把這場熱鬧給攪了。他的臉，馬上就沉了下來。張廷玉見這里的人太雜亂，怕皇上萬一發(fā)作起來，不好收場，就要起身上前干預(yù)�？滴跻簧焓�，把他攔住了。這時，那個戈什哈沖著門外大喊一聲：“來人，把這幾個犯上作亂的賊人，與我拿下了。”

　　隨著這聲喊，門外闖進(jìn)五個彪形大漢，拉拉扯扯，就要動手。茶館老板剛要上前勸解，被大漢一把推了個趔趄。只聽他又大喊一聲：“這里沒事兒的人，都給我滾出去。”

　　滾出去？這位官差可沒想到，這茶館雖然不大，可客人里還真有幾個惹不起的�？滴趸噬纤麄�，當(dāng)然不聽他這命令，就連那位其貌不揚(yáng)的歐陽老先生，也是穩(wěn)坐不動。他笑瞇瞇地開言了：

　　“哎，我說你們幾位大呼小叫的干什么呀？你聽，這陣鼓樂，由遠(yuǎn)而近，想必是皇上坐的龍舟過來了。你要是非要拿我，等御舟一到，我就放開嗓子喊冤，然后，同著你們的豐大帥，一塊到皇上面前說理去。讓皇上評斷一下，豐大帥的頂子，倒底是不是肉紅。”

　　康熙聽他這么一說，不由得心中好笑：這個丑八怪，點(diǎn)子還真不少呢！

　　可這會兒，那戈什哈卻被歐陽宏說愣了。喲，他說得不錯。我一動手，他一喊，驚動了御駕，連我們豐大人恐怕也吃罪不起�？墒�，他又不肯就這么下臺，便高喊一聲：“把門給我封上，今兒這個店我包了，茶錢我付。里邊人不準(zhǔn)出去，外邊人不準(zhǔn)進(jìn)來，等圣駕過去之后，咱們再算賬。”

　　“哈……”歐陽宏仰天大笑，“好一個蠢才，這辦法真好，倒把我們的茶錢也省了。待會兒，皇上龍舟從窗下過時，必定是人山人海，歡聲雷動。我們就趁那個機(jī)會堂堂正正地走人。你要敢攔阻，咱們就手拉手地打到御駕跟前去。說不定，皇上的侍衛(wèi)還把你當(dāng)強(qiáng)盜給拿了呢。哈……”

　　那戈什哈一聽，傻眼了。對呀，看來，今兒個我是栽了。不行，得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以后碰上了再找補(bǔ)吧。想到這兒，他站起身就要往外走。康熙向劉鐵成遞了個眼色，劉鐵成心領(lǐng)神會，跨前一步，抓住了那戈什哈的肩膀：“哎，老兄，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們的茶錢誰來付呢？”

　　那戈什哈回頭一看，好家伙，這黑大個可不像個好惹的主兒，而且這里也不是打架撤野的地方，便乖乖地掏出一錠銀子，扔給茶館老板，夾著尾巴飛也似地跑了。茶館里上上下下，人人鼓掌大笑。康熙這一生微服私訪不知多少次了，可是從來沒像今天笑得這樣開心呢。

　　歐陽宏推開眾人，來到康熙面前，略一拱手說：“這位仁兄，看樣子你們不像本地人，不知道這豐大帥的厲害。老朽奉勸你們，趁著御駕還沒過去，趕快去吧，免得惹禍。”

　　康熙微微一笑：“多謝關(guān)照。你的話很有意思，我還沒有聽夠呢。聽你的口音，也不是本地人嘛，咱們同到驛館去暢敘一番如何？至于豐大帥，不必怕他。這山東。安徽的巡撫，都與我有交情，就是十四阿哥，我們也有點(diǎn)緣分。他豐大帥奈何不了咱們。”

　　歐陽宏略一沉吟，哦，看這架勢，聽這口氣，這個老頭恐怕是位退休在家的大官，怪不得有這樣雍容華貴的風(fēng)范，落落大方的氣度呢。想到這兒，他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好，恭敬不如從命。如此說來，在下可要打擾了。”

　　康熙拉住歐陽宏的手，出門就走。劉鐵成緊隨其后。張廷玉連忙緊跑幾步，到前邊安置去了。

　　幾個人來到驛館，驛丞早迎出來了。剛才，張廷玉來告訴他，說有位京城來的“東宮洗馬”帶著隨從要住在這里。“洗馬”本是朝廷掌握書籍史冊的官員，可這驛丞不知道啊，還以為真的是給馬洗澡的差役呢。不過，人家既然是京里來的，不論官大官小，都得小心侍候，所以，他一見康熙就連忙上前拱手行禮：“爺，小的給您請安了。爺來的巧，因?yàn)榻駜夯噬蠌倪@里過，豐大帥怕皇上要住，讓小的把這驛館里里外外都打掃凈了�？蓜偛庞致犎思艺f，皇上不但沒下船，連面都沒露。豐大帥和這里的大小官員在岸上白站了半天。我這驛館也全都空下了。您老就住上房吧。”

　　康熙也不答話，只笑微微地點(diǎn)點(diǎn)頭，和歐陽宏一起，走進(jìn)上房。驛丞跑前跑后，送茶，送水，又?jǐn)[上了酒席。

　　歐陽宏拱拱手問道：“素不相識，多有打擾，敢問先生貴姓，臺甫。”

　　康熙隨口答話：“不敢，在下姓龍名德海。字秉政。”

　　歐陽宏心中一動，嗯，龍德海，難道……他正要發(fā)問，驛丞送茶上來了，一邊安置，一邊問：“我說洗馬老爺，您這差使，小的我第一次聽說。不知您在東宮管著幾匹馬，每天是洗一匹呢，還是全都洗一遍？”

　　康熙仰天大笑：“哈……問得好。嗯，我告訴你，我管著二十四匹馬。高興了，全拉出來，一天洗他好幾遍；不高興呢，任他們隨便亂踢、亂咬，我看都不看。”

　　驛丞一聽這話驚得直咂嘴：“嘖嘖嘖嘖，還是皇宮的差使美呀！”歐陽宏卻又是一驚：怎么，他管著二十四匹馬？哦，難道我今天碰到的竟是皇上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