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說假話大堂現(xiàn)丑態(tài) 寄癡情青樓碰釘子

  胤祥懷著異常興奮的心情回到戶部,午時沒到,就把各省進京官員給叫來了:“眾位俱是國家柱石,人中俊杰,在外邊帶兵駐防,確實辛苦了。俗話說,響鼓不用重錘。剛才,我在皇上那里,見到了武老將軍,他已當(dāng)面答應(yīng),所欠銀兩,今秋全部清還。還有魏東亭那筆賬,武老將軍也代他作了保。請大家說說看,你們的賬,打算什么時候還呢?”

  胤祥的話剛落音,下邊就吵吵開了:

  “哼,十三爺說得輕巧。魏東亭和武丹的家底誰不清楚啊,今年秋后還?得了吧,再過三個秋,他們也還不起,胡弄誰呀?”于是,這個叫苦,那個喊窮,有的賭咒發(fā)誓,有的哭天抹淚。都說別提還賬了,自打進了京城,連一頓飽飯都沒吃過,為啥?腰里沒錢哪!好家伙,這堂上坐的仿佛不是封疆大吏、朝廷官員,而是一群衣食無著的叫花子!

  胤祥心里雪亮。他不動聲色地把施世綸叫到跟前,在他的耳邊如此這般地小聲吩咐了幾句。

  施世綸一愣:“十三爺,這,這合適嗎?”

  “少啰嗦,照我的話辦。”

  施世綸下去了,胤祥笑著對大家說:“好了,好了。別吵吵了,有話慢慢說嘛。凡是真的揭不開鍋的,從今晚起,搬到我十三爺府上去住,我養(yǎng)活。不過,我十三爺雖然年輕,下邊的事也不是一點兒不知。憑良心說,你們誰是只靠俸祿過日子的?地方官有四季不斷的例行供奉銀子,還都給你們送到家里;軍晌能吃空額;遇有盜賊、捕案什么的,朝廷還有補貼;下頭的軍官,也少不了要孝敬你們。可是,你們倒向我哭起窮來了。莫不是真以為十三爺是好哄的嗎?好了,不說這些了。還債的事兒,一句話、兩句話也說不清楚。請大家坐下,咱們好好商量商量,總會有辦法的。來人,給各位大人看茶。”

  胤祥這兒神情自若地說了一大套,還真把來的這些兵老爺們給鎮(zhèn)住了。也就是這么大功夫,下邊把“茶”準(zhǔn)備好了。只見一群戶部差役,端著托盤、蓋碗,給每一位官員面前都敬獻了一杯熱氣騰騰的香茶;拾⒏、欽差大人賞茶,誰敢不喝呀?再說,在這兒吵了半天,也真渴了。于是大伙端起杯來,咕咕咚咚,全都喝了下去。

  胤祥端坐堂上,笑瞇瞇地往下邊看,只見他們喝過茶之后,一個個皺眉苦臉,齜牙咧嘴,全變了模樣了,心中不由得一陣暗笑。

  他這兒笑哪,下邊可受不了了。哎!這茶里放了什么藥了嗎?喲!肚子里怎么翻上翻下的不舒服啊?有那么幾位喝得多、喝得快的人,先就忍不住了,“哇”的一聲,吐了出來。這個人一吐,更多的人憋不住了。怎么,那茶里確實是放了嘔吐的藥。大伙都喝了,誰也跑不掉。“嘔”、“哇”這個吐哇!好端端的一個戶部,霎時間,酒味、菜味、臭味、酸味,嗆得人喘不過氣來。

  胤祥神情冷峻地站起身來,背著手在大堂上走了一圈,突然停住了腳步厲聲說道:“剛才大家不是哭窮叫苦嗎,不是說連吃飯錢都沒有嗎?現(xiàn)在,吐出來一看,雞鴨魚肉,山珍海味俱全!你們還有何話說?也許我十三爺看不清,誰吐出來的是青菜、蘿卜,請站出來說話,我十三爺代你奏明皇上,免還國債!”

  眾官員這才醒過神兒來。好嘛,帶了幾十年的兵,打了無數(shù)次的仗,今兒個,竟中了這小子的詭計,鬧了個當(dāng)眾出丑?墒,地下的東西,是自己吐出來的,那里又確實沒有青菜、蘿卜,再說什么揭不開鍋了、餓肚子了的話,又怎么開口呢?

  正在大伙心神不定,不知如何是好的關(guān)頭,一聲傳呼:“太子爺駕到!”太子胤礽帶著隨從,已經(jīng)大步流星地來到了大堂。

  太子一進門,就覺得房子里味兒不正,還沒等他說話呢,有人就上前訴苦了:“太子爺,我們是欠了國債,可是,我們也是大清的官員,有罪當(dāng)罰,不能這樣作踐我們哪!這樣做,我們還有臉見人嗎?”

  太子聽了這哭訴,再看看狼藉遍地的嘔吐物,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是更糊涂了:“什么,什么,你說什么?誰作踐你們了,起來,好好說。”

  十三阿哥胤祥看到這場面,忍不住笑了:“太子,請別問他們,這事兒是我辦的。他們一個個哭窮叫苦,說是連飯都吃不上了。我讓人在茶水里放了點藥,讓他們吐出來,也好瀉瀉火……”

  胤祥話沒說完,太子已是勃然大怒了。他早就看出來了,這追還積欠的事兒,沒有好結(jié)果,想趁早拔腿,免得招惹事非。今兒個他來戶部,就是為了貫徹“緩討債”的宗旨的。卻不料,晚來了一步,胤祥把事兒鬧得更大了。所以不等胤祥把話說完,他怒斥一聲:“胡鬧!胤祥你怎么能這樣做?簡直是昏聵至極!——眾位大人,我十三弟少年孟浪,慮事不周,今天得罪了各位。諒他奉旨辦事也有難處,各位看我的薄面,不要計較了。各位所欠國庫的銀子,是一定要還的,因為這是圣旨。不過,你們也都有難言之隱。這樣吧,今天我和大家約定,咱們以十年為期,全部清還,大家以為如何呀?”這些欠賬的官員磨磨蹭蹭推托耍賴,無非是要個三五年的寬限期,誰知太子一張口就許了十年。太子此話一出,全場歡騰。欠債的官員們齊聲高呼:“太子圣明,太子恩德,有太子為我們做主,奴才等肝腦涂地,也要為太子分憂。”

  胤祥聽了這個氣呀!好嘛,皇阿瑪圣諭剛下,我和四哥、施世綸一大幫人忙活了這幾年,讓你太子一句話全給吹掉了。他們自己才要寬限五年,你倒好,一下子許了個十年為期,這不等于不還嗎?好人你太子全落了,罵名倒留給我和四哥了。好好好,我老十三不管了!想到這兒,胤祥把袍袖“啪”的一甩,大步向外走去,卻被太子叫住了:“胤祥,你給我回來!”

  眾官員個個都是人精,一看這架勢,誰還在這兒找釘子碰啊。太子既然許諾了十年還債,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匆匆地叩頭行禮,全都退出去了。太子胤礽轉(zhuǎn)過身來要訓(xùn)斥胤祥,可是一看,胤祥氣得渾身顫抖,拉出架子要叫真兒。太子心里清楚,十三弟是個二百五的脾氣,這差事又是奉了父皇之命的,把這個小老弟逼急了,他上父皇那兒告上一狀就麻煩了。話沒出口,語氣先變了:

  “唉,十三弟呀十三弟,你怎么這樣莽撞呢?看吧,到不了明天,這事兒就會轟動京師。那些個御史們雞蛋里還要挑骨頭呢。你這一鬧,不等于把帶把兒的燒餅給人家了嗎?”

  “哼!我不怕,愿怎么說,怎么鬧是他們的事。我痛心的是辦砸了父皇交辦的差事。太子你瞧著吧,不出半年,國庫還得叫這幫人給掏空了。到那時,看你怎么填這個坑,又怎么向父皇交代。”

  “哎——何至于那么嚴(yán)重呢?你呀,都讓你四哥把你寵壞了。”

  “太子,今兒個是我老十三一人的主意,該罰該打我頂著,不干四哥的事兒。你是太子,這大清的江山將來是你的,該怎么辦好。你就看著辦吧!”說完,把太子一人扔在這兒,轉(zhuǎn)身走了。

  胤祥懷著滿腔悲憤,暈暈乎乎地走出戶部大堂,向施世綸等戶部官員交代了一句:“封印、封庫,所有賬目,都謄寫清楚,造冊子進呈御覽。即日起,有什么事到我府上去問。我十三爺做事是從不反悔的。”說完,出門上馬,飛馳而去。

  他本來是要面見父皇,說一說心中的郁悶的,可來到西華門外一打聽,皇上自上午和武丹一起出宮,至今尚未歸來。哦——上午父皇出去至今未歸,那就是說,太子并沒有見到皇上。這么說,剛才太子在戶部那一通發(fā)作,并非出自皇上的主意,而是太子自作主張了!好哇,這樣的大事,太子一不請旨,二不和四阿哥和他老十三商量,一下子往后推了十年,造成這前緊后松的局面;噬弦讌栵L(fēng)行,一清到底,而太子卻故意放松,把罪責(zé)全推在他老十三和施世綸身上。自己躲了清靜,買了人心,還說是為了“將來江山穩(wěn)定”。唉?這算什么道理呢?鬧到如今這個局面,父皇不在,太子又把話說出去了,我干,是違了太子令旨;不干,自己落了罵名,連累了施世綸等正直無私的大臣,還辜負了父皇的諄諄囑托。父皇當(dāng)著大臣的面,親口稱我為“拼命十三郎”,可我,能跟太子拼命嗎?四哥那里,我已有言在先,不能牽涉他了,要保住他。如今,滿肚子的冤屈又向誰去訴說呢?

  胤祥越想越氣,越想越傷心。忽然,他想起了四哥給他的那張空白的抬籍文書,既然公事辦不成了,何不乘此機會去見阿蘭,了卻心頭的這件夙愿呢?于是他催馬揚鞭,來到了阿蘭學(xué)藝賣唱的謫仙樓。

  這謫仙樓,是八阿哥胤禩出錢辦的一家青樓妓院,由任伯安經(jīng)管。如今,九爺讓任伯安從江南采買的幾十個妙齡女子,正在這里接受調(diào)教,準(zhǔn)備進呈八爺。青樓妓館的王八頭子們,個個都是猴精、賊奸?用晒镇_、見風(fēng)使舵,他們什么不會呀,一見胤祥來到面前,連忙上前獻殷勤:

  “喲,這不是十三爺嗎?奴才給您請安了?欤险堖M,奴才叫人來給十三爺唱曲、解悶。”

  胤祥一邊漫步向里走,一邊問道:“哦,這不是八爺?shù)膽虬鄦幔趺催接客呀?如果八爺他知道了,你們還想要命嗎?”

  王八頭子滿臉堆笑地答道:“嘿……回十三爺,今兒個,咱們總管任爺來,才破了一回例。任爺還吩咐下來,說十三爺瞧上了咱們這兒的蘭姑娘,叫小的們小心候著十三爺呢。爺請坐在這兒稍等,奴才這就去叫阿蘭姑娘。”

  胤祥滿腹疑慮地坐了下來。不一會,那個王八頭子果然帶著阿蘭進來了。幾年不見,這阿蘭越發(fā)出落得水靈,刀裁鬢角,劉海蓬松,眉目如畫,步履輕盈,她手抱琵琶,款款地走上前來見禮:“奴婢阿蘭,請十三爺吉安。”

  胤祥一聽就明白了,嗯,這阿蘭果然聰明,“請安”本來是叫“吉祥”的,可是,她卻回避了十三爺名字里的“祥’”字,稱“吉安”。胤祥日夜思念阿蘭,如今見了面,聽阿蘭第一句話就說得這么得體、懂事,不由得一陣高興:

  “哎,免禮、免禮。其實,你就是道個‘吉祥’也沒有什么。吉祥的自然吉祥,不該吉祥的,也沒處求去。阿蘭哪,自那日劉八女莊上一別,十三爺著實惦記著你呢!怎么,你的氣色不好,是累了嗎?來來來,坐到爺身邊來,讓爺好好看看你。告訴你,爺今兒個不是來聽你唱曲的,有個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訴你……”

  阿蘭警覺地向外瞟了一眼,又急急忙忙地打斷了胤祥的話頭:“十三爺,你老想聽曲也好,不想聽也好,奴婢既然來了,是要唱給爺聽的……”

  “哈……好好好,爺就喜歡你這潑辣性子。別說唱曲兒,你就是再潑爺一身洗澡水,我也不怪你。”

  阿蘭在桌旁坐下,琴弦輕挑,歌喉宛轉(zhuǎn)地唱了起來,可是一曲未終,卻突然伏在桌上,低聲飲泣,哭個不停。

  胤祥大吃一驚,急忙上前問話:“阿蘭,你這是怎么了,莫不是病了不成?或是受了什么驚嚇。我告訴你,今兒個爺給你帶來了抬籍文書。你看,只要在上面填上你的姓名,你就是旗下的大姑奶奶了。”

  一個漢人的賣唱女子,突然之間,被抬了旗籍,入了滿族,而且有希望被十三爺帶回去,安享榮華,誰能不高興呢?胤祥覺得,這個消息一告訴阿蘭,她一定會喜歡得跳起來的?刹涣,阿蘭突然抬起頭來,正顏正色地說:“十三爺,請您放尊重點兒。奴婢身為賤籍,沒這個福分。你是貴人,也不必做這等有失身份的事情。您想聽曲兒,不管奴婢有病沒病,都會來侍候您,要說別的奴婢不敢奉命。”

  胤祥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什么,什么,阿蘭,你和爺開的什么玩笑?”

  “哼,玩笑?奴婢有那個膽子和十三爺開玩笑嗎?奴婢進八爺戲班之前,已經(jīng)許配了人家。當(dāng)初,任爺買我的時候,說好了五年為期,到期放我回去。十三爺身為皇子,也不能奪人之妻吧?”

  胤祥聽了這話,簡直如五雷轟頂。他正不知如何回答,門簾一挑走進一個人來。此人,五十歲上下,圓胖臉上帶著假仁假義的微笑,扭著肥胖的身子走上前來,打躬請安:“奴才任伯安,恭請十三爺金安。”

  胤祥一愣,哦?這就是鼎鼎大名的任伯安嗎?看這人相貌一般,氣度平常,只不過是個京官衙門的普通書辦,為什么有那么大的神通,六部衙門大堂上,他說一不二;王孫公子府邸里,他直出直進?胤祥知道此人神秘莫測,不想多說廢話,便開口問道:

  “哦,你就是任伯安,久聞大名。這位阿蘭姑娘,十三爺我看上了,想要給她贖身。你說說,要多少銀子?”

  任伯安滿面帶笑地說:“喲,十三爺,瞧您老把話說到哪兒去了?爺是貴人,小的巴結(jié)還巴結(jié)不上呢,哪敢向您老要什么贖身銀子啊。人,爺只管領(lǐng)走,八爺那里,小人自會去說。”

  胤祥不吃這一套:“不,任伯安,你在京城里也是混得開的光棍,十三爺?shù)钠猓悴粫恢。爺從來不沾別人的便宜,別人也別想幫我的光。咱們今天是公買公賣,你報個數(shù)吧。”

  任伯安連忙又打個千兒:“哎喲,爺說到這份上。任伯安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敢再駁您的面子啊。實話回稟爺,這阿蘭姑娘賣身銀二十兩,加上這幾年的教習(xí)費,梳妝費,伙食費,爺賞給一百兩,咱們就算兩清了。”

  胤祥還沒來及答活呢,阿蘭卻突然站起身來,怒聲說道:“姓任的,你說得好輕巧!姑奶奶我是頭插草標(biāo)賣給你的人嗎?是你想賣就賣的人嗎?哼,當(dāng)初的文契還在我手里呢。告訴你,我們樂戶有樂戶的規(guī)矩,賣藝不賣身。十三爺想聽曲兒,什么時候來,我都侍候;要說別的,你們休想。再唱上兩年戲,我還要回家完婚呢!”

  任伯安把臉一沉:“放肆!反了你。告訴你,任爺說的話你不聽也得聽。別說這里是京師,就是在蘇州、杭州,兒百家樂戶,哪一個敢不聽任爺?shù)姆愿??rdquo;

  任伯安一翻臉,胤祥看出來了。剛才喜眉笑臉,謙恭卑順的任伯安,一發(fā)了脾氣,竟然是這么歹毒、陰險,圓胖的臉上,透著陣陣殺氣,令人見了不寒而栗!可那位阿蘭卻并不害怕:“哼,你任爺勢力再大,我阿蘭就不買賬。姑奶奶說不賣就不賣,你敢把姑奶奶怎么樣?!”

  聽到這里胤祥也火了:“好好好,爺今天長見識了。人常說,樂戶歌女最難交往,最沒有真心,我不信這話。今天,我才看清了你阿蘭的心。算我十三爺從前瞎了眼,白為你操心。原來,你這么不識抬舉,給臉不要臉!”胤祥說完,站起身來,怒氣沖沖地下了樓。他的身后,傳來了一聲清脆的耳光和阿蘭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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