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施世綸直言諫圣君 康熙帝揮淚責(zé)太子

  胤祥坐鎮(zhèn)戶部,清理國庫積欠。沒想到,清來清去,卻清到了太子頭上?粗討嵢浑x去的背影,胤祥心中一陣焦躁:唉,太子啊,太子,你身為國家儲君,上不為君父分憂,下不給群臣做榜樣,卻干出這樣的事來。你叫我怎么向父皇交代呢?

  四阿哥胤禎到底比胤祥老練。他也生太子的氣,可是他沒有忘記,眼前還有幾十個戶部官員在看著他們哥倆呢!今天,雖然牽連了太子,可是大旗不能倒,只要稍微一松口,就會前功盡棄,清理積欠庫銀的大事,將功虧一簣。想到這兒,他把臉一沉說道:“各位,聽見了嗎?太子從我做起,已經(jīng)答應(yīng)如數(shù)歸還欠銀了。你們怎么辦,都掂量一下。是學(xué)吳佳謨呢,還是照尤明堂那樣立刻還清。剛才十三爺說過了,不管是太子、阿哥、還是戶部官員,誰欠債誰還錢,一個也脫不掉。這是皇上的圣旨。四爺我和十三爺是奉旨辦差,無論對誰都不能留情面。你們也別心存僥幸,聽清楚了嗎?”

  見這位“冷面王”出來說話,又聽他說得這么決絕,誰還敢違抗啊。胤禎的話剛一落音兒,下邊就齊聲答道:“回四爺,聽清楚了。”

  “嗯,那就好,你們都下去吧!”

  “扎。”

  戶部官員們走了,胤祥卻還氣乎乎地站在那里。他真想不通,太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父皇百年以后,他就擁有天下了。金碧輝煌的宮殿,錦繡鋪地的御花園,前呼后擁的太監(jiān)、宮女,粉黛上千、嬪妃如云的后宮,你要什么就有什么,為什么這么急不可待地去侵吞國庫銀子,貪一時之歡樂,干自毀長城的蠢事呢?

  胤禎端著一杯涼茶走了過來,拍著胤祥的肩頭說:“十三弟,你也乏了,大熱的天兒,何必生閑氣呢!來,喝口茶,消消氣兒,咱哥倆出去透透風(fēng)。”

  胤祥感激地看了四哥一眼,接過茶來,一飲而盡。哥兒倆出了戶部衙門,漫步來到西河沿兒。涼風(fēng)一吹,胤祥的心平靜了許多,說道:“四哥,這次來戶部辦差,是你掌舵,我劃槳,干的是為太子掙面子的事。如果太子不糊涂,他就該懂這個理兒,痛痛快快地把四十二萬兩銀子交出來。要不然……”

  “哎,十三弟,別老垂頭喪氣的。太子的事你別發(fā)愁,四哥我去跟他說。咱們這差事是難辦,可是既然父皇交代下來,無論如何咱們不能辦砸了。當(dāng)年,明朝的永樂皇帝,起兵篡位攻打南京。船走到半路沒風(fēng)了,永樂想回兵?伤窒掠袀人說,只管向前走就有風(fēng),一輩子不走,一輩子沒風(fēng)。永樂聽了這話,終于登上了寶座。不然的話,明史就要重寫了。眼下,我們的‘船’還在江心,不管有風(fēng)沒風(fēng),我們只能向前,不能后退呀!”

  四阿哥胤禎辦事,一向是說干就干,從不拖拉。太子拖欠國庫銀兩四十二萬,這可不是件小事,必須立即與太子講明利害?墒,太子住的毓慶宮在大內(nèi)里邊,現(xiàn)在天色已晚,外臣不奉旨意是不準入內(nèi)奏事的。胤禎只好寫了請?zhí),把太子請到他的四貝勒府。兄弟、君臣促膝談心,直到深夜。其實,事情是明擺著的,太子也并不糊涂。國庫虧空如此,太子又帶頭欠債,他不還錢,其他十幾位欠債的皇子阿哥誰肯出血?皇子們不還,又怎么去追交官員們的欠款?這么一來,清理積欠的事兒就非得泡湯不可。要是差事辦砸了,老皇上康熙一動怒,還是得拿太子問罪。所以,不用胤禎多費口舌,太子胤礽便痛痛快快地答應(yīng)賣了通州花園還賬。兄弟倆談完了正事,天色已交三更,胤禎便安置太子在正房休息?墒翘訁s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了。他倒不是為了通州花園行宮,也不是心疼那四十二萬兩銀子,他是心里生氣。別人看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國家儲君,好不威風(fēng)?伤灿锌嗵幇。上邊有皇上,下邊有群臣。在皇上面前,他是臣;在百官面前,他又是君。既是君又是臣;既不像君,又不像臣。出一點兒錯,上邊父皇要嚴厲訓(xùn)斥。下邊,八爺?shù)陌⒏琰h群起而攻之,活像是鉆進風(fēng)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今兒個,王鴻緒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硬是跟自己過不去,還不是仗著老八的勢力嗎?這個王鴻緒還懂一點兒君臣之禮嗎?唉,自己這太子當(dāng)?shù)耐接刑撁,太窩囊,太不值得了!

  輾轉(zhuǎn)反側(cè)之間,天已交四更了。胤禎已經(jīng)過來請安。太子不得不匆匆起床,草草梳洗,對胤禎說:“四弟,你頭晌就去戶部,把咱倆昨晚議的事告訴十三弟。我決意帶頭還債,叫十三弟手腕子硬一點兒。不管是哪位阿哥,也不管是幾品的官員,只要欠了債,都得還錢,一個也不要饒過,看戶部那些個王八蛋還有什么可說的。”說完,帶著從人騎馬趕往暢春園去了。一路上,他快馬加鞭,風(fēng)馳電掣,不敢稍加停頓。因為太子知道康熙皇上一向是早起慣了的,對皇子們的要求也非常嚴厲。從他們上學(xué)開始,都必須四更上課,不準遲誤。此刻天將五鼓,父皇恐怕早起來了,去晚一步,少不了又是一頓訓(xùn)斥。

  太子所料果然不錯。他來到暢春園搪寧居的時候,康熙皇上早就開始問政了。大院里肅穆寂靜,幾個太監(jiān)有的在熄滅廊沿下的燈燭,有的在灑掃院落。太子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輕手輕腳地躬身進殿,見父皇康熙盤著腿坐在炕上,神情嚴肅,張廷玉、佟國維和馬齊三位官員正在奏事。太子不敢打擾,默默地行禮叩見之后,退下來站在一邊。

  康熙皇上聽完那位官員奏報,轉(zhuǎn)過臉來對三位上書房大臣說:“嗯,你們都聽清楚了吧?據(jù)施世綸所奏,下邊竟出了這等事情,實在是開國以來聞所未聞。朝廷救濟安徽鳳陽的十萬石糧食,只有兩萬石分給百姓,其余八萬石全被各級官吏侵吞了。吏治敗壞如此,貪風(fēng)橫行無阻,這成何體統(tǒng)。長此下去,百姓可怎么活呀!”

  太子在一邊聽著,這才知道,原來下邊跪的是新選的戶部侍郎施世綸。不過他低頭跪著,看不清面目。見父皇動了氣,太子也不敢多嘴。卻聽佟國維說:“皇上不必為此生氣勞神。施世綸剛才所奏,只是鳳陽一地的見聞,何至于到處皆是如此呢?奴才今兒個就發(fā)文,要安徽巡撫好好地查一查,該辦的辦他幾個。”

  馬齊接過話茬兒說:“據(jù)施世綸所言,確實令人觸目驚心。不但萬歲為之焦慮,奴才也深感不安。下邊也太沒王法了。依奴才之見,應(yīng)停發(fā)賑濟糧食。貪風(fēng)如此,簡直成了無底洞。有多少糧食也填不滿這個坑。”

  張廷玉一向是謹慎的。聽馬齊這樣說,他不得不表態(tài)了:“不不不,馬齊的活似有偏激。安徽今年災(zāi)情嚴重,朝廷不賑濟一點兒恐怕要激出民變的。”

  跪在地下的施世綸聽到這里忍不住了。他叩了個頭奏道:“萬歲,奴才愿請旨前往鳳陽。三年之內(nèi),如不把鳳陽治理得夜不閉戶,道不拾遺,請萬歲治奴才欺君之罪。”

  康熙沉思了一下說:“嗯。你們說得有道理。朕看賑濟一下災(zāi)民還是應(yīng)該的。鳳陽這地方民風(fēng)刁悍,不賑濟救災(zāi),萬一出了亂子,還得派兵平定,花錢用糧就更多了。施世綸請旨去安徽,忠心可嘉,可是朕卻不能準你。朕要讓你干一件更重要的差使,你就留在京城里掌管戶部吧。現(xiàn)在十三阿哥在那兒,太子和四阿哥坐鎮(zhèn),辦好了戶部清理虧欠的事兒,比治理好幾個鳳陽都強得多。朕就看你的了。”

  一聽這話,施世綸連連叩頭說:“萬歲,奴才只是治理一郡一地之才,戶部至關(guān)重要,非臣能力所及。臣不敢接此重任,恐怕萬一辦砸了,有失主上知人之明。”

  康熙一揮手說:“哎,這是什么話?朕知道你是剛正廉明之臣,才破格委你以重任。朕心里很清楚,這件事難辦。但惟其難辦,才得用你這樣鐵面無私的凈臣。你只管放開手跟著十三阿哥去辦,一切由朕為你們做主。你別害怕,小人們害不了你。”

  施世綸又磕了個頭說:“主上對奴才如此信托,奴才萬死不足報答皇恩。但此事事關(guān)重大,奴才實在不敢奉詔。”

  康熙感到有些奇怪,不解地說:“嗯?怎么,都說你施世綸膽子大,敢于藐視權(quán)貴,從不阿諛奉承,也從不屈服于小人。今天為什么一再推脫呢?”

  “回圣上,不是臣一味推脫,實在是力不從心。”

  “你是怕欠債的官員太多,清不過來還是怕得罪人?”

  施世綸急切地說:“回萬歲問話,不是欠債的人太多,而是欠債的人太大。比如,不少皇阿哥,還有太子爺都欠有國債。奴才官微職卑,哪有那么大的膽子呢?”

  站在一邊的太子胤礽聽施世綸這么一說,頭“嗡”的一下差點沒暈過去。好嘛,昨兒在戶部,王鴻緒當(dāng)眾揭了他的短,今兒在萬歲面前,施世綸又告了一狀,上上下下一點兒面子都不給留了。莫不是看到皇上不待見我,他們就紛紛落井下石,都來擠對我、作踐我?可是太子也不糊涂,他知道心里再有氣兒也不能在這兒發(fā)作。他連忙撲通一下跪倒在地,膽怯地說:“父皇在上,兒臣不肖,三年前在通州買了一處花園,一時手頭緊,借了戶部的銀子。兒臣已答應(yīng)清還,求父皇治罪。”

  太子這一請罪,施世綸可架不住了。剛才太子進來的時候,他正跪著向康熙奏事呢,知道進來了個人,但不知是誰。一是他不敢抬頭看,二是他從未見過太子,三呢,他根本就沒想到太子就在跟前,所以,不但沒請安,反倒告了太子一狀。這會兒,太子一說話他后悔也來不及了。連忙伏在地上重重磕頭說道:“圣上,奴才出言不遜,冒犯了太子。請圣上和太子治臣不恭之罪。”

  “哈哈哈……”康熙開懷大笑:“請什么罪呀?君臣父子之間就應(yīng)該這樣直言不諱,有什么就大膽說出來,這很好嘛。胤初,昨天戶部的事朕已經(jīng)知道了。今天施世綸又提到這件事,你該好好想想,同是一檔子事,說的人卻不同。有善有惡,有向著你的,也有想扳倒你的,用心不一樣!你也是個聰明人,心里要有主意,不能怪罪施世綸。就是朕也有辦錯事的時候,臣子們犯顏批鱗,朕也從來沒怪罪過。你知道郭是的事兒嗎?他當(dāng)面指責(zé)朕是暴君。朕不但原諒了他,還給他連升三級呢。”

  胤礽連忙磕了個頭說:“皇阿瑪教訓(xùn)得對,兒臣記下了。施公心懷忠義,兒臣豈敢怪罪他。”

  康熙微笑著點了點頭說:“嗯,這就好。你們都起來吧。戶部的事是難辦,可是再難也得辦好。國庫有賬無銀,一旦國家有事可怎么得了!清理貪賄、刷新吏治,就得從這里撕開一個口子。如果連這點兒事都辦不成,全國整飭吏治、改革弊政還從何談起呢?你們只管放心大膽地去干,萬事有朕做主呢。朕看刑部的事也該清了,冤獄不少,積弊更多。等清完戶部,再清刑部吧。施世綸,太子已經(jīng)知錯改錯了,阿哥們諒也不敢抗旨不遵。你就到戶部報到辦差去吧!”

  這一下施世綸放心了,忙答應(yīng)一聲:“臣遵旨。”

  康熙掃視了一眼在場的人說:“好了,你們都跪安吧。”

  眾大臣一齊跪下:“扎。”

  太子暈暈糊糊地跟著眾人出了澹寧居。他沒料到這一場潑天大禍就這么輕描淡寫地被皇上放過了。他這兒正暗自慶幸呢,不防太監(jiān)邢年趕了出來,說道:“太子爺請留步。萬歲有旨,還有話要對太子說呢。”

  胤奶心中咯噔一下:壞了!這一回去,少不了一頓訓(xùn)斥。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重新來到康熙面前跪下說:“皇阿瑪宣兒臣回來,不知有何訓(xùn)示?”

  康熙黑著臉,沒好氣地說:“哼!有何訓(xùn)示?你自己干的好事,還用朕說嗎?你身為太子,卻不思上進,置國家、社稷于不顧,把朕的教訓(xùn)棄之一旁。你,你,你把朕的臉都丟盡了!朕萬萬想不到,刷新吏治,懲治貪贓,第一個碰上的就是你這個不肖的兒子!你想想,這些年朕是怎么疼你、愛你、保你、護你的。明珠要害你,朕將他抄家罷官;索額圖要陷你于不義,朕圈禁了他;你無端責(zé)打納蘇爾親王,朕顧全你的臉面,苦口婆心地替你安撫臣工?墒悄阌质窃趺醋龅?朕聽說你在背后發(fā)牢騷,說什么‘當(dāng)了快四十年太子,千古絕少’。這話是什么意思?你,你想盼朕早點死嗎?你三十好幾了,難道還要朕扶著你走路嗎?!”

  康熙這一陣劈雷閃電般的發(fā)作,可把太子給嚇壞了。他躲無可躲,閃無可閃,父皇暴怒之下想辯白又不敢,只是一個勁兒地磕頭。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請皇阿瑪息怒;拾敹嗄甓黟B(yǎng)、諄諄教誨,兒臣時刻銘記在心,不敢稍有怠慢。若說兒臣生性懦弱、辦事不力,兒臣不敢不認。但若說兒臣對父皇心懷二志,有不軌之舉,兒臣斷不敢這樣做;侍煸谏,求皇阿瑪圣鑒……”說到這兒,他鼻子一酸,竟放聲哭了起來。

  康熙見太子如此,也不覺動了憐子之情。他緩和了一下口氣說:“你不要害怕。朕剛才在盛怒之中,說話也許有過激之處,未必句句都準。你是讀過史書的,隋文帝一世英明,可江山卻斷送在兒子煬帝手里。朕千辛萬苦保存你這點骨血不容易啊。要知道創(chuàng)業(yè)不易,守業(yè)更難哪!你這樣不爭氣,怎么能不叫朕傷心呢?”康熙說著動了真情,不覺老淚縱橫,哭出聲來。

  胤礽見此情景更是慚愧,抽咽著說:“求皇阿瑪保重龍體,兒臣知道錯了,一定改過。”

  康熙擦了擦眼淚說:“唉,在朕的二十多個皇子里朕最疼愛的是你。因為你不但是太子,還是皇后的親生兒子。你的母親有功于社稷,有恩于朕。朕看在你生母的面子上,總是對你格外施恩。只要你立得正、站得穩(wěn),哪個大臣、皇阿哥想加害你,朕必定嚴加懲處,或殺或貶,決不手軟?墒悄阋亲约汉鞣菫椋@罪于天,又叫朕如何保全你呢?下去好好想想,該怎么辦你自己拿主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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