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回 臣奉君怎不看臉色 民為貴才能掌乾坤

  就在這時,一個人從門外高叫一聲:“是誰這樣大膽,敢惹皇上生這么大的氣呀?”

  雍正皇帝今天確實(shí)是心情不好,也確實(shí)是看什么都不順眼。剛回來時,他一見到老八心里就有氣。后來,孔毓徇和孫嘉淦進(jìn)來了,他們那敢斗敢闖的勁頭,又讓他恢復(fù)了一點(diǎn)笑容?墒牵莻該死的范時捷,卻一點(diǎn)也不知道體諒皇上,只是一個勁地歪纏死磨。雍正開始時,還把他的話權(quán)當(dāng)成笑話來聽,可是,想不到卻越說越擰。雍正實(shí)在是忍無可忍了,才想把他趕出去。一個“發(fā)”字剛剛出口,皇上又后悔了。把范時捷發(fā)到哪里呢?他說的全是真話、實(shí)話,他告年羹堯的那些事,也都一點(diǎn)不錯,他又何罪之有呢?年羹堯雖然有錯,卻不能馬上處置,而且這一點(diǎn)還不能向范時捷明說。幸虧雍正還算不糊涂,話到嘴邊,突然想起十三弟來,對,只有他能治這個活寶。訓(xùn)走了范時捷雍正回頭一看,劉墨林正在搗鬼,又把棋下和了。雍正生氣,可他也不想想,劉墨林想不下和棋行嗎?要論棋藝,八個皇上也不是劉墨林的對手?墒牵瑒⒛志陀邪耸畟膽子,他敢讓皇上輸棋嗎?別看皇上親口說了,你贏了,朕重重賞你,你輸了朕要?dú)⒛?蓜⒛植皇悄敲春煤,他敢相信皇上這話是真的嗎?皇上就是今天不殺你,可是,他只要心里記恨你,你這一輩子就別想有好日子過了。

  十三爺來得正好,就在皇上大聲叫著,要把劉墨林“打出去”的關(guān)鍵時候他來了。而且一來,就看見了養(yǎng)心殿里的這出戲。皇上雍正在那里氣得渾身亂顫,手舞足蹈;幾個太監(jiān)架著劉墨林要往外走;劉墨林又大聲喊著“我這兒還有一枚黑子哪!”死活也不肯出去;再加上,十三爺進(jìn)來的路上,還遇見了被皇上“發(fā)”出去的范時捷。這君君臣臣,太監(jiān)侍衛(wèi)們的表演,也確實(shí)是太精彩了。十三爺是位明白人,他還能看不出門道來嗎?

  雍正見老十三進(jìn)來,也正好給自己一個臺階。他雖然生氣,卻并不糊涂,氣話馬上就變了味兒:“十三弟,你來得好,朕正在訓(xùn)斥他們這些人哪。”說著,他瞟了一眼還在太監(jiān)懷里掙扎的劉墨林,似笑似怒地說:“你這個死心眼的狗才,還賴在那里干什么?難道你真想讓朕殺了你嗎?朕氣的是你只會拍馬,只會下和棋。要真的殺了你,朕不是連殷紂王也不如了?”

  劉墨林也真是有鬼才,他馬上叩頭回答:“皇上,臣不過是剛才見你不高興,才想讓您下個和棋,取個吉利。臣就是再不懂事,也知道皇上的心;噬显趺磿䴙檫@點(diǎn)小事,要走了臣的吃飯家伙呢。”

  雍正卻發(fā)上了牢騷:“十三弟,你來說說,這究竟是怎么回事。朕在藩邸時,榮華富貴也不減今日,也還有幾個朋友,能說說話、聊聊天。可如今你看,朕無論做什么,說什么,看什么,聽什么,全都是假的,全都是他們裝模做樣來騙朕的!有的是成心要來氣死朕;有的是懷著異樣的心思;有的是表面上奉承,背后卻在搗鬼。他們說吉利的假話,看吉利的假戲,就連下棋這點(diǎn)小事,是贏,是輸還是和,都全是假的!這日子過得太沒意思了。”說完,他垂頭喪氣地坐在了龍案前。

  允祥深知雍正的性情,他走上前來,溫語勸慰說:“皇上嘛,本來就是稱孤道寡的人,又怎么能不寂寞呢?先帝在世時,也常說這話?衫先思視敕ㄗ訉捨孔约海矔o自己找樂子。今日東游泰山看日出,明日又南下巡幸坐畫舫,既看了景致又不誤正事。老人家先拜伍次友為師,后來又收方苞在身邊。收了能人,卻不讓他們當(dāng)官,而讓他們伴君?苫噬夏模宿k事還是辦事,從早到晚,從明到夜,一刻也不消閑,也一刻不讓別人喘息。臣弟說句放肆的話,這事怪不得別人,只怪您自己不會享福。”

  劉墨林也在一邊說:“十三爺說得真好;噬希褪翘恢缾巯ё约毫。”

  雍正偏過頭來問允祥:“你怎么到現(xiàn)在才來?”

  “哦,我也想早來,可是,半路上遇上了十四弟。他明天就要走了,我們倆站在路旁說了會子話。十四弟問我,他走時能不能帶上家眷?王府的侍衛(wèi)能不能也跟去?我告訴他,這事是要請旨的。十四弟走了,我回身卻又遇上了范時捷這個活寶……”

  雍正現(xiàn)在不想聽他說范時捷的事,老十三前邊說的話引起了他的聯(lián)想。現(xiàn)在他自己才知道,今天所以會發(fā)這樣大的火,全都是因?yàn)橐姷搅四莻女子,那個令他心驚膽顫的女子。他問允祥:“哎,你是審過諾敏一案的,你記不記得田文鏡從山西帶回來的人證?”

  允祥聽皇上突然問起這事,倒好像見到了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了:“皇上,諾敏一案,牽連的人很多呀。人證里有布政使、按察使,還有山西的官員們好幾十人呢!不知皇上說的是哪個人證?”

  雍正不知怎么說才合適:“唔……朕問的是個……女的。”

  “女的?啊,想起來了。她是代州人,萬歲……”

  雍正脫口就說:“對,就是她。她叫什么名字?”

  “叫……喬引娣……”

  雍正忽然跌坐在椅子上:“哦,原來她叫喬引娣。這么說,她一定是個漢人了……”

  允祥的頭大了,他真不明白,他們剛才還說著十四弟的事,皇上怎么會突然離題萬里地想到了諾敏的案子,又為什么會關(guān)心起這個漢人的女子了呢。他問:“皇上,她確實(shí)是個漢人,現(xiàn)在就落腳在十四弟府上。萬歲怎么想起來問這事了?”

  雍正沒法說清此事,也不想讓十三弟知道這事,他勉強(qiáng)收住了如野馬奔騰的神思,淡淡一笑說:“沒什么,朕只不過是隨便問一下。哦,你告訴允禵,他府里的侍衛(wèi)就用不著帶了,家眷嗎……讓他帶去吧。咱們回過頭來,再說說范時捷的事。你剛才見到他時,都聽他說了些什么?”

  允祥回過身來看了一眼劉墨林:“我后面和皇上說的話,劉墨林你聽了可不許外傳!”

  雍正冷冷地說:“你別擔(dān)心,劉墨林不是笨人,他不敢拿自己的腦袋開玩笑。”

  允祥嚴(yán)肅地說:“皇上,范時捷告訴我說,年羹堯做事有點(diǎn)出格,皇上不可不防。”

  “哦,年羹堯的事,剛才范時捷在這里也說了。對年羹堯,朕以為應(yīng)當(dāng)這樣看:他受命擔(dān)任大將軍,節(jié)制陜西、甘肅、山西、四川和青海五省大軍,他身上壓力很重。∽鳛榇髮④,他當(dāng)然要有八面威風(fēng),有‘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權(quán)力,也理應(yīng)有殺伐專斷之權(quán),這就免不了要招惹一些閑活。人無完人嘛,朕只取他的大節(jié),取他為朕建立的大功。不然,讓外面的臣子們個個都變成謹(jǐn)小慎微的好好先生,還能干得成大事嗎?劉墨林,你去寶親王那里傳旨,朕明日送你們出午門;七十歲以下的老親王貝勒,六部九卿文部二品以上的官員,送你們到潞河驛,你們也就在那里設(shè)酒辭京。朕還有手詔讓你們帶給年羹堯,就這些,你去吧!”

  劉墨林叩頭領(lǐng)旨走了,養(yǎng)心殿里只剩下雍正皇帝和允祥二人。雍正皇帝心神不定地來回踱著步子,他那緊蹙的眉頭,他那含著冷竣笑容的臉龐,他那時而沉思、時而又凝望著殿頂?shù)难酃,都似乎是在預(yù)示著某種不可知的事情。允祥輕聲地,但卻關(guān)切地問:“皇上,您好像是有什么心事。”

  “是啊,是啊。十三弟,別看眼下朝局穩(wěn)定,風(fēng)平浪靜的,可朕的心底卻是這樣亂,這樣空落落的,又這樣的茫無頭緒。朕就要外出巡視去了,心里不踏實(shí),可怎么好呢?你看,弘時他,他能靠得住嗎?”

  允祥想了一下說:“萬歲,據(jù)臣看,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隆科多掌握著京城防務(wù);我和八哥照看著政務(wù);萬一有什么我們料理不開的,還可以到暢春園去請教方先生。再說,皇上不就是去一趟河南嘛,又不是走了多遠(yuǎn)。發(fā)個加緊文書,兩天就是一個來回,還能有多大的事呢?”

  雍正對允祥的話不置可否,卻鄭重其事地說:“十三弟,朕現(xiàn)在什么也不想多說,可有一句話得囑咐你:你給朕看好了豐臺大營!”

  雍正的話說得這么突然,又這么令人心驚,使允祥一愣。他細(xì)心地在心里品著,過了好大一會幾才回答說:“是!臣一定要看好豐臺大營。畢力塔跟著臣已經(jīng)好多年了,大營里上上下下的人,有一多半是皇上親自選拔上來的。皇上,您盡管放心地去吧。”

  “不,朕不能放心!”雍正的眼睛正視著遠(yuǎn)方,好像要把這宮墻看穿似的,“你告訴馬齊,叫他在朕出行期間,搬到暢春園去住。那里離你和方先生都近一些,有了事,你們也可以就近商量。你知道嗎?隆科多并沒有安分,他最近悄悄地取走了弘時他們弟兄三個的玉碟?”

  “啊。”允祥幾乎被驚呆了!玉碟是歷代皇上都十分看重的、最機(jī)密、最要緊的檔案,那上邊記載著皇子降生的日期、生辰八字、生母姓名以及其它重要的內(nèi)容。隆科多取走它要干什么呢?他除了用玉牒里的內(nèi)容來行妖法害人,還能有什么用處呢?

  雍正沒有看允祥的神色,卻沿著自己的思路繼續(xù)說:“太后薨逝的那天,他還跑到軍機(jī)處去,索要調(diào)兵的符信勘合,這又是為的什么?啊,對了,十三弟,你從這里出去時,一定要記著,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軍事已了,軍機(jī)處的調(diào)兵勘合要立即封掉!”

  允祥從皇上的話音里聽出,事情竟然會這么嚴(yán)重,他的心沉下去了。連想到大后薨逝時,那讓人目眩神迷的重重關(guān)防,又想到雍正剛才在說這話時的神氣,他只覺得有點(diǎn)心里發(fā)怵。他一字一板地說:“是,臣弟一會兒就辦這件事。皇上剛才說到隆科多,他……他可是宣布圣祖遺詔的人哪……他怎么能辦出這種事呢?難道……”他本來想說,難道連隆科多也不是忠臣了嗎?話到嘴邊,他又咽了回去。他知道雍正皇帝聽了這話會不受用的。

  可是,敏感的雍正又怎能聽不出允祥這話外之音?他目光灼灼地逼視著允祥說:“朕現(xiàn)在只是在防人,并不打算害人,你不要胡亂猜疑。但你必須明白,朕的江山,已經(jīng)到了十字路口了!”他的語氣是如此的尖刻,使允祥吃了一驚。但雍正并沒有停下來,還在侃侃而談:“這件事,只有朕自己心里最清楚,也只有朕才能說得明白。朕自登基以來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在自找災(zāi)禍。你數(shù)數(shù)吧,朕逼著官員們償還欠債;朕下旨改變雍正錢的銅鉛比例;李衛(wèi)和田文鏡他們還遵照朕的旨意,在丈量土地,取消人頭稅,試行官紳一體納糧……。朕已經(jīng)把天下的官員、豪紳地主和他們的后臺全都得罪了!現(xiàn)在里里外外,隱患重重。人們都在盼著年羹堯打得一塌糊涂。敗得丟盔卸甲。這樣,他們就有藉口召集八旗的鐵帽子王爺進(jìn)京,用這些人的勢力,來逼朕交出皇權(quán)!十三弟,你知道這事的分量嗎?朕這個皇帝當(dāng)?shù)锰y了,難到連朕自己都作不了主的地步!年羹堯心懷異志,朕不是不知道;有許多人向朕奏本揭發(fā)他,朕也不是不清楚,剛才不還來了個范時捷嘛。可是,朕現(xiàn)在能拿掉年羹堯嗎?不,不能!朕不但不敢動他,還得像親人一樣的哄他、騙他,給他封官晉爵,給他榮寵權(quán)位,讓他繼續(xù)為非作歹,繼續(xù)玩他的把戲!方苞老先生見事精明,他有一句話說得好,哪怕年羹堯是個十惡不赦的、天字第一號的混帳王八蛋,朕現(xiàn)在也不能動他!”

  允祥聽雍正說到這里,不由得笑了:“哦,臣弟原來不知道,當(dāng)皇上還有這么多的彎彎繞。怪不得外邊有人說……”說到這里,他突然覺得自己失言了,便連忙停了下來,張著大口,不知如何才好。

  雍正逼近允祥身邊,咬著細(xì)牙說:“怎么,你想說假話嗎?那你就給朕出去!”

  允祥慌了,他咽了一口唾沫說:“說您……是個殺富濟(jì)貧的……強(qiáng)盜皇帝,還說臣弟是在‘為虎作倀’。”

  “說得好!”雍正大聲稱贊,“朕就是這樣的心思,這樣的行徑,這樣的天地間第一的鐵錚錚的漢子!不過,他們說你是‘為虎作倀’,卻未免小看了朕。朕怎么會是虎呢?朕是大清皇帝,是真龍?zhí)熳樱阅銘?yīng)該是‘為龍作倀’!”雍正的臉上帶著輕蔑的微笑,細(xì)牙咬得吱吱作響。忽然,他又昂首向天,長嘆一聲說:“唉!朕何嘗不想過平安的日子,又何嘗不想和兄弟們和和睦睦地相處?大家都相安無事,朕豈不是更快活些?十三弟,你讀過不少書,孟子說‘民為貴’這話你也許不曾忘記。什么是民為貴?說到底,就是提醒當(dāng)權(quán)者,不要把百姓惹翻了!看看吧,如今積弊如山的朝政,與平民百姓有什么關(guān)系?不都是那些貪官污吏、豪紳地主造成的嗎?他們哪里是在幫助朝廷治理百姓?他們是在‘替朝廷’激起民變,而民變一起,朝廷就將分崩瓦解!所以歷代有識之士都說:防民之變,甚于防川!那是比洪水更要可怕的呀!”他略一停頓又說,“秦始皇統(tǒng)一六合,掃平天下之時,何等英雄?可是,陳勝吳廣兩個高梁花子振臂一呼,就把他那號稱鐵桶一般的江山,攪了個稀里嘩啦!史鑒可訓(xùn)哪,我的好兄弟!”

  允祥聽皇上說得這么可怕,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zhàn)。他仔細(xì)一想,又笑著說:“皇上,您為臣弟描述的這圖景太嚇人了。不過據(jù)臣弟想,吏治昏亂,眼下還只是文恬武嬉罷了。本朝并無苛政,而且深仁厚澤。說到底,與秦二世時畢竟是完全不同的;噬,您也不必太過擔(dān)心了。”

  “這話朕并非不知,朕怕的是代代皇帝都這樣想、這樣做。所以你的話,也只能算是個‘有理的混帳話’罷了。”他突然變得嚴(yán)肅起來:“你替朕記著:臺灣的黃立本和貴州的楊名時,今年都干得很好。這兩省沒有虧空,自給自足,還多少有那么點(diǎn)兒富裕。明天叫上書房明發(fā)詔旨,黃、楊二人各升賞兩級,以資獎勵。”

  “扎!”

  “你替朕看好這個家!”

  “扎!”

  “立刻到粘竿處,點(diǎn)四十名武藝高強(qiáng)的護(hù)衛(wèi),隨朕出京。”

  “扎!”

  “告訴他們,要立刻打點(diǎn)行裝,準(zhǔn)備出發(fā)。”雍正詭秘地一笑,“這事朕只告訴了你一人,回頭你再去知會方先生,朕今夜就要離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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