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回 訓(xùn)八爺只為要立威 惱范公豈止因直言

  看著允禵倔強(qiáng)地走出了御花園,雍正心里很不是滋味,卻又不知說什么才好。當(dāng)他坐著軟轎來到養(yǎng)心殿時,范時捷,孫嘉淦,劉墨林和一個穿著十分考究的官員,都在垂花門前迎接。雍正看看,這個人好像見過,卻又叫不出名字來。此刻他的心情可以說壞透了,什么也不想說,什么也不想問,只是一擺手,便走了過去。允禩、隆科多和馬齊等人早就來到了這里,雍正見他們都叩頭行禮,還是沒有一句話,逕直走進(jìn)了養(yǎng)心殿,而且一進(jìn)門就沖著老八開了火:“剛才朕和十四弟一道去看了十七老格格,她病得很厲害;貋頃r又順便去瞧了一下允礽他們,老大也在病中。允禩,不是朕說你,這內(nèi)務(wù)府是該著你管的,朕竟不知,為什么這樣的事,你也不告訴朕一聲?”

  允禩一聽,心里可就不痛快了。心想,我招你惹你了嗎?你犯得著一進(jìn)門就拿我撒氣嗎?可是他不能頂撞,只能“守時待變”。他強(qiáng)咽一口唾沫說:“皇上責(zé)備的是,這是臣弟的疏忽。其實他們倆的事情,內(nèi)務(wù)府都記錄在檔的,臣還以為內(nèi)務(wù)府早已進(jìn)呈御覽了,就沒有另行奏明;噬霞仁沁@樣說了,以后臣弟自會多加留意的。”

  雍正皇上有這個脾氣,只要咬定了,就絕不放松。今天他又叫上真兒了:“話不能這樣說。這事看來不大,卻關(guān)乎著朕的名聲,朕怎么能不問呢?大阿哥自作自受,圣祖皇帝親自發(fā)落了他,朕讓他能得天年,就算對得起他了?墒,二哥卻與他不同,他當(dāng)過四十年的太子,與朕也曾有君臣之緣。屈待了他,后世將會說朕不知道照應(yīng)。你說說看,他的事應(yīng)該怎樣料理才好?”

  “怎樣料理?”這話可真問得讓人不著邊際,也無從去想、去猜。別說允禩覺得不好回答,就是以辦事老到精明著稱的張廷玉,都不知說什么才好?墒牵噬线在上邊等著答復(fù),總不能都這樣泡著吧。馬齊卻聽出了話音,啊,原來皇上要對二阿哥施恩了,他想了一想說:“皇上圣慮極是。常言說得好。仁者一念必然通天!二阿哥昔日為群小所困,失望于先帝,但事情已過去十幾年,是應(yīng)該有個說法了。假如皇上看他果然已經(jīng)洗心革面,自當(dāng)對他施雨露之恩,循照古例,可廢為庶人;就是皇上再恩賜他一個爵位,也在情理之中。”

  張廷玉聽到這話,心想,馬齊算沒有白坐這幾年監(jiān)牢,說出話來,玲瓏剔透,又密不透風(fēng)。他立即附和說:“馬齊說得很對。但究竟如何對允礽施恩,請皇上圣裁,臣等依古例參贊也就是了。”

  雍正皺著眉頭想了好久才說:“你們都說得很好,朕就是難舍這份骨肉情誼呀!要么,給允礽一個親王的名份,在通州劃出塊藩地來,讓他在那里榮養(yǎng),你們覺得如何?”說完,他抬起頭來,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允禩。

  允禩簡直被鬧糊涂了:皇上今天為什么突然想起了允礽的事,又為什么單單要我來說話呢?可是,皇上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他不敢說反話,而只能順竿爬:“皇上如此處置,正是上合天理之事。臣弟想,是不是就叫他為‘理親王’?”

  張廷玉說:“理親王這個名字不錯。不過,二爺畢竟是犯過錯的,不然先帝就不會廢掉他。犯過而后補(bǔ),謂之‘密’,得把這個意思昭示出來,才能順理成章,也不會使天下臣民們誤解。所以,臣想應(yīng)當(dāng)在‘理’字下,再加一個‘密’字,這樣就說全了,叫‘理密親王’怎樣?”

  雍正這才高興地說:“好好好,就照你這個意思,擬成詔書,明發(fā)天下。”他話題一轉(zhuǎn)又問,“哎,朕剛剛進(jìn)來時,見范時捷他們幾個都在垂花門外,那個戴雙眼孔雀花翎的人是誰?”

  張廷玉連忙說:“皇上忘記了?他是廣東總督孔毓徇嘛。”

  活沒說完,雍正就想起來了:“哦,對對,前幾天才奪情起復(fù)的。怪不得他穿著四團(tuán)龍褂,原來是圣人家里出來的人。叫他們一齊進(jìn)來吧。”

  湊著李德全出去傳旨的空,雍正皇帝對群臣說:“朕就要出京去巡視了。朕這次出去,一來是看看河工,二來也要體察一下民情。五月端陽節(jié)過后,大約年羹堯就該回京了,到那時朕再回來為他慶功。如今寶親王代朕去前線勞軍,朕出去后,京城里是弘時坐纛兒,朕等會兒也自然要囑咐弘時幾句。八弟和十三弟,你們要照舊辦好自己的差使,瞧著弘時有什么不對的地方,你們也要拿出皇叔的身份來,替朕管教他。朕這次出京,只帶廷玉一人,馬齊留在上書房里處理六部事務(wù)。小事,你們只管作主,遇上大事,就飛馬報到朕的行在,這樣就能相安無事了。”

  眾人一聽連忙躬身稱是,允禩卻趁機(jī)說:“皇上,臣弟這里整頓旗務(wù)的事情太多,也太忙,還要籌辦迎接大軍凱旋的事。九弟是要跟年羹堯一起回京的,如今最閑的是十弟,可不可以叫他馬上回來,為臣當(dāng)個幫辦。”

  雍正知道他的心意,只是不置可否地說了一句:“這事以后再說吧。”就回過頭來看著剛進(jìn)來的孔毓徇問:“你是剛從廣東回來的嗎?”

  孔毓徇叩頭回答:“回皇上,臣是剛從廣東回來。自家母不幸仙逝后,臣即就地丁憂守制。接到萬歲旨意后,又撫柩北上,在曲阜安置了臣母;噬希甲杂拙褪莻孤兒,家母夜夜紡織直到天亮,臣才能讀書進(jìn)仕,也才能有今日。萬歲以孝治天下,奪情之旨臣實在不愿奉詔,可又不敢不奉詔。特晉謁皇上,求皇上念臣母子至情,允許臣為母盡孝。服孝期滿,臣自當(dāng)重新入仕,為皇上盡忠辦差;噬希鸀楹我贸歼@樣的不孝之子呢……”說著,說著,他已是潸然淚下。

  中國歷來看重孝道,人臣父母去世,都要報“丁憂”,并且要“守制”三年。但皇上也可不讓臣子守制,這叫“奪情”?棕贯咭蠡噬喜灰“奪情”,讓他能為老母盡孝,皇上雖也同情,卻不能照準(zhǔn)。因為廣東出了件大案,又沒人可以代他審理,所以仍要讓他回任,而皇上要“奪情”是要給予安慰的。所以雍正說:“忠孝本為一體,講的是一個‘心’字。朕的母親不也……唉,什么都不要說了,你在職守制也是一樣的嘛。馬齊——”

  “臣在。”

  “傳旨給禮部,讓他們派大員到曲阜,吊祭毓徇的母親,追封她為一品諸命,謚號‘誠節(jié)’,立坊表彰!毓徇,朕這樣做,你滿意了嗎?”

  孔毓徇激動得渾身顫抖。連連叩頭,淚流不止,他哭著說:“皇上待臣以天高地厚之恩,臣敢不遵從圣命,以忠報國?”

  眾人見孔毓徇如此孝母,而皇上又如此厚待,都不由得同聲贊佩。雍正平靜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說:“廣東與北京萬里迢迢,正所謂‘山高皇帝遠(yuǎn)’,而那里的吏風(fēng)敗壞也已達(dá)到了令人發(fā)指的地步。有人說,天下吏治之混亂,以廣東為第一,朕以為是有道理的。就如新會一門九命這件案子,從朕登基至今,已下過三次朱批,可是,他們竟然拿不到正兇,真是咄咄怪事!孔毓徇,依你看,這里面到底是什么原因?”

  廣東的新會一案,是件人人皆知的一大奇案。那里的一個惡霸,為了爭奪一塊風(fēng)水寶地,趁著夜半,竟然燒殺了胡家一門九口。這個惡霸不知家里有多少銀子,又不知他究竟買通了誰,朝廷接連撤了兩任按察使,結(jié)果仍是“查無實據(jù)”而無法結(jié)案。這是雍正朝的第一大案,所以雍正才下旨將現(xiàn)任總督撤差,而由孔毓徇“奪情”復(fù)任,F(xiàn)在聽見皇上問到這件事,大家都睜大眼睛注視著這位圣門后裔。

  孔毓徇叩頭答道:“臣雖是丁憂守制的人,也聽到外邊有不少傳言,但這件案子不是只憑傳言就可以回奏皇上的。臣向萬歲借一個人給臣作‘觀審’,三個月內(nèi),如果不能結(jié)案,請皇上取了臣的首級。”

  雍正來了興致:“哦?你要向朕借什么人?”

  孔毓徇向?qū)O嘉淦一指:“他!”

  此話一出,連孫嘉淦自己也愣住了。他今天進(jìn)宮求見,本來是要告狀的,告的就是廣東布政使,因為他那里拒不按“銅四鉛六”的比例鑄造雍正錢?蓪O嘉淦萬萬沒有想到,孔毓徇會選中自己去為他觀審。他一定是看上了我不畏權(quán)貴,不怕?lián)L(fēng)險的膽量,正好,我一生中還沒不敢干的事情呢。他激動地說:“萬歲,既然孔大人這么看得起我,皇上只要恩準(zhǔn),我就敢去!”

  雍正的眼睛里閃出了火花,他高興地說:“朕信得過孔毓徇,也同樣能信得過你。不過,朕還要給你個名義:即日起,你就作朕的欽差兩廣巡風(fēng)使。廣東的案子審明以后,你也不要急著回京,連福建、云南、貴州、四川也都順便去訪訪看看,回來后再向朕報告。”

  “扎!”

  雍正看了一眼范時捷問:“范時捷,這里的人都是聽了朕的傳喚才進(jìn)來的。你遞牌子請見,卻是湊的那門子熱鬧呢?”

  雍正因知道范時捷的“毛病”,才故意說得這么輕松的。哪知,范時捷卻不買賬:“萬歲,臣有機(jī)密之事,要向皇上密陳。”

  “哦?這里的人都是朕的心腹大臣,有什么話你只管說好了。”

  范時捷抬頭向四周看了看卻說:“萬歲爺今天乏了,臣請先告退回去,改天再說也不遲。”

  他這話雖然說得隨便,卻是一口一個牙印,鬧得滿殿里的人,誰聽著也不是滋味,這不明擺著要攆人嗎?雍正突然想起當(dāng)年十三弟讓范時捷學(xué)驢叫的事,竟不禁破顏一笑說:“既然如此,你們都散去了吧。劉墨林留下來,朕還有事找你。哎,范時捷,劉墨林能不能在這里聽你說話呀?”

  范時捷叩頭回答:“劉墨林不礙事,他可以留在這里。”

  眾人一聽這話,心里更是膩歪:范時捷,你算個什么玩藝,竟敢把滿殿的大臣都攆了出去?可是,他們也都知道,這范時捷是位活寶,你還不能和他生真氣。

  大家退去后,雍正高聲說道:“擺上棋盤,朕在這里一邊和劉墨林下棋,一邊聽你說事。”

  副總管太監(jiān)邢年抱著棋盤進(jìn)來,劉墨林搶上去就下了一顆黑子。劉墨林是有名的“黑國手”,一顆黑子下去,他想贏就贏,要輸就輸。雍正皇帝最愛下棋,可他的棋又最臭,一看劉墨林又拉著架子和他下和棋,心里可就不高興了:“劉墨林,朕把話說到前頭,下棋是玩嘛,每次你都要不成和棋,你也不嫌累?今天你只管放開膽子,贏了,朕有厚賞!”他回頭又對范時捷說:“喂,姓范的,你不是有重要的事,要造膝密陳的嗎?說吧,說吧,快點說!”

  劉墨林吃了一驚,他知道雍正皇帝的脾性,從來是嚴(yán)肅的,也從來不和任何人開玩笑,可聽著皇上的話音竟是這樣輕佻,他納悶了。他納悶可范時捷卻明白,他等這個機(jī)會等了一個月了,他就是再愛玩笑,能錯過這時機(jī)嗎?他抬頭看看正在專心下棋的皇上,鼓起膽子說:“皇上,臣要告年羹堯!”

  劉墨林嚇了一跳,可是,他抬頭看看皇上,見他卻神情專注地看著棋盤,隨口說道:“哼,年羹堯是朕的功臣,你自己卻奉差不力,又不肯聽他的調(diào)度,他參了你,朕正在想怎么處分你呢,你倒惡人先告狀了。”

  范時捷還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臣知道年某有功,但臣告的是他的過錯!年羹堯的功再大,他也不是皇上,臣只能忠于皇上,而不能忠于年某人。”

  雍正還是在看著棋盤說:“你要是光會說這些廢話,朕就當(dāng)你是離間君臣,你就給朕滾出去!”

  “是。”范時捷答應(yīng)一聲,“年某的帥旗憑什么要用明黃色?”

  “哦,那是朕御賜給他的。”雍正毫不在意地說。

  “他束的黃帶子也是御賜的?他吃飯叫‘進(jìn)膳’,他賞部下叫‘賜’,這是人臣該作的嗎?”

  雍正厲聲問:“你是有密折專奏權(quán)力的,為什么不早說?”

  范時捷揚著臉說:“臣早就奏了,黃匣子是年羹堯軍郵直遞的。巡撫衙門簽押房里有案可查,不信皇上派人查查。”

  雍正早就查過了,范時捷的密奏被年扣下也是實情,但現(xiàn)在他不能沒有年羹堯,所以就不能不訓(xùn)斥范時捷:“哼,你說的好聽,告訴你,朕已經(jīng)查過了。朕知道你的意思,無非是看著年羹堯立了大功,想他一定會功高震主。所以你就想先告他一狀,給自己留條后路。可你忘記了,你是年羹堯薦的人,他有錯,你也脫不了干系!你想逃過攀附權(quán)貴的名也是辦不到的!”

  范時捷急了:“皇上如果覺得臣這個巡撫是年某人給的,那么臣寧可不要頭上的這個頂戴!萬歲明明知道,岳鐘麒的兵與松潘近在咫尺,可年某卻硬要調(diào)我蘭州人馬千里奔波。這不是調(diào)度無方,也不是他不懂軍事,這是有意的爭功。臣不明白,萬歲您為什么要這樣偏袒年羹堯?”

  雍正勃然作色:“范時捷,你就是這樣和朕說話嗎?你一定是不愿意看到我們打了勝仗,所以你就是個小人!”說著他回頭一看,劉墨林現(xiàn)在的棋勢,又正好是盤和棋,心里就更加煩燥,“劉墨林,你聽著,這盤棋你要是不能贏,朕就殺了你!”

  雍正這話是說給范時捷聽的呀,可范時捷卻黏糊上了:“萬歲,臣是君子,不是小人,難道一個人打了勝仗他就可以欺君?難道年羹堯到我的軍中時,要臣開中門迎接,這也是對的?”

  雍正見他如此,更是上火:“你不聽年羹堯的命令,就等于是不聽朕的!”

  “不,我只聽皇上的,不聽他年某人的。”

  “那你的巡撫就當(dāng)不成!”

  “當(dāng)不成不當(dāng),臣本來就不是那塊料。”

  雍正急了,他向外頭喊了一聲:“張五哥!”

  張五哥應(yīng)聲進(jìn)來,聽見皇上厲聲地說:“把這個殺才發(fā),發(fā),發(fā)往……發(fā)往十三爺那里,叫他好好管一管這個畜生!”

  雍正說完這話回頭一看棋盤,更火了,原來棋勢已定,又正是一盤和棋。氣得他拍案大怒:“全都是假的,全都是在糊弄朕!來人!把這個只會下和棋的狗才與朕……打了出去……”

  幾名侍衛(wèi)聞聲進(jìn)來,架起劉墨林就走,劉墨林慌了,他一邊賴著不走,一邊大呼小叫地喊:“萬歲,萬歲呀,您不能說話不算話,這盤棋我贏了,瞧,我手里還有一顆黑子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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