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回　馬中堂悠然說風(fēng)賦　隆老舅情急動殺機(jī)

　　隆科多其實(shí)早就來到了暢春園門口，不過，他沒急著進(jìn)去。也不是不想進(jìn)，而是因情況不明，他不敢進(jìn)！

　　這暢春園與紫禁城可大不一樣。紫禁城在步兵統(tǒng)領(lǐng)衙門的防區(qū)之內(nèi)，身為領(lǐng)侍衛(wèi)內(nèi)大臣又兼九門提督的隆科多，如今獨(dú)自一人掌權(quán)，要搜要查，那還不是由著他說了算！他一聲令下說要進(jìn)宮，哪個敢來阻攔？所以他的兵士早就在紫禁城里翻了個底朝天了。除了東西六官住著嬪妃的地方外，就連三大殿也沒有放過。他原來計(jì)劃著在暢春園這里也如法炮制的，因?yàn)樵谶@里辦差的是馬齊。馬齊是漢大臣，與自己這位滿大臣不能相提并論。再說馬齊已經(jīng)老成棺材瓤子了，手無縛雞之力，又沒管過軍務(wù)，自己說什么，他還不得乖乖地聽什么。可是，隆科多太大意了，他萬萬沒有想到，今天自己竟然栽到了馬齊的千里！接到馬齊那封鈴著上書房大印的手諭，隆科多差點(diǎn)沒氣暈過去。這時，他才知道，這位馬老夫子還真不好對付。他一邊打轎暢春園，一邊急急地命令徐駿，讓他飛馬奔向朝陽門．向“抱病在家”的八爺允禩請示機(jī)宜。

　　時令早到五月，晴空萬里，驕陽艷日．滾熱的大地上，連一絲輕風(fēng)都沒有。但心事沉重的隆科多，卻像呆在那里一樣，對周圍發(fā)生的一切，全都失去了感覺。他腦子一片亂紛紛的，簡直理不出個頭緒來。他是京師防務(wù)的總管，十三爺允祥病了，他出來管事天經(jīng)地義�；实鄢鲅矊�歸，派人去清理一下大內(nèi)和行宮的關(guān)防，移調(diào)一下早該換防的駐軍，有什么不對？就是皇上有所指責(zé)，自己覺得也當(dāng)?shù)闷�、扛得住。大不了，不就是辦得匆忙了一些嘛�？墒�，他馬上就否定了自己的這個想法。不，不能這樣看！因?yàn)檫@次行動是八爺一手操縱的，而且八爺并沒有明說，這就難了。要說是作亂造反，八爺也并沒讓自已拉硬弓；要說不是作亂，卻為什么無緣無故地鬧這一手？

　　對眼前的這些事，隆科多越來越看不透了。就說八爺和弘時吧，八爺口口聲聲說自己是“三爺黨”，是“弘時黨”；可昨晚和弘時談話時，那小子卻指東說西，撲朔迷離，讓人摸不著他的心思。隆科多也曾經(jīng)直接了當(dāng)?shù)貑栠^允禩：咱們到底是個什么章程？八爺?shù)脑捀�讓人犯疑。他說：什么事都可能發(fā)生，也什么事都沒有，只能走走看看，你最好別想那么多，權(quán)當(dāng)是替朝廷辦差，心里就踏實(shí)了；弘時卻又說，都是為了父皇平安回京，你怎么干都行！隆科多夾在這二位中間，怎么做都可能對，也怎么做都可能錯，他可真不知如何才好了。

　　隆科多又反思自己，一個名正言順的托孤重臣，只為了那個小紙條就下了水。鬧得現(xiàn)在人不像人，鬼又不像鬼的，一切都得聽?wèi){別人擺弄，這算是什么事兒呢？俗話說：上賊船易，下賊船難。這話真是讓人越嚼越苦�。�

　　一匹駿馬，從黃土大道上飛奔而來。隆科多精神一振，以為是徐駿回來送信了。哪知到了跟前才知，原來是八爺府上的太監(jiān)何柱兒。他滿頭大汗淋漓地下了馬就說：“中堂大人，您這是怎么了，為什么站在日頭下出神？中了暑可不是小事呀！”

　　“唔？”隆科多從沉思中驚過來，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緊張得發(fā)呆，竟連日影移動都沒有覺察到。他連忙問：“你是剛從王府來嗎，可見到徐駿了？”

　　何柱兒抬頭一看，李春風(fēng)他們的人馬正從暢春園里開出來，在門前排隊(duì)，黑壓壓地站了一大片。何柱兒看得呆了，問：“中堂，他們……這是怎么了，敗了？被人打出來了……”

　　隆科多沒有理他，卻問：“你剛從王府來，我問你，八爺?shù)降资莻�什么打算？這種事能涮著人玩兒嗎？”

　　何柱兒聽隆科多說話的聲音不對，他抬頭一看竟嚇了一跳。好嘛，這位中堂大人的臉都綠了。他連忙說：“中堂，您老別生氣，八爺已經(jīng)知道這里的事了。他立時就來主持，讓我先給您送個信來。咱們這是正大光明的事嘛，千萬不能下軟蛋，更不能倒了旗子。哎，李春風(fēng)他們過來了，您下個令，讓他們就地待命。八爺說，讓您先去和馬中堂交涉。八爺隨后就來，到時候二對一，馬中堂就不能不從！”

　　隆科多的心急速地跳著，從何柱兒的話中，他已經(jīng)聞到味了�？磥�，今天要動真格的了。眼見得李春風(fēng)他們已來到面前，他鎮(zhèn)定一下自己的情緒，端著架子問：“怎么，你們的差事辦得不順，是嗎？為什么全都撤出來了？”

　　“回中堂，差使沒辦成。”李春風(fēng)把前前后后的情形說了一遍，又把馬齊寫的字據(jù)遞了過來。他退后一步，小心翼翼地說，“我們進(jìn)去后，只看了幾座空殿。所有要緊的地方，都有侍衛(wèi)們守著。沒有您的命令，我們也不敢動武，馬中堂又沒有一點(diǎn)通融的余地。所以我們只好出來，在這里集結(jié)待命了。”

　　“真是一群窩囊廢！他們善撲營的兵，只能單打獨(dú)斗，可你們是練過野戰(zhàn)的馬步兵！”隆科多真想大罵他們一頓。但又一想，這事能怪他們嗎？便換了口氣說，“唉，這也怪不到你們，是我們幾個上書房大臣們沒有事先通氣。我這就進(jìn)去見馬齊，你們不要遠(yuǎn)離，就在這里聽候我的命令！”＼

　　隆科多抬腿就進(jìn)了暢春園，有了八爺撐腰，他還怕的什么？自己是主管軍政的宰相，皇上即將回鑾，我當(dāng)然要凈一凈內(nèi)宮和行宮。你馬齊一個漢大臣，有權(quán)管我嗎？他來到門前時，見鄂倫岱正在這里等著他，便問：“馬中堂呢？我要立刻見他！”

　　“馬中堂在露華樓上。他剛剛吩咐了，也正要見您哪！”

　　“劉鐵成呢？去叫他和暢春園的侍衛(wèi)們?nèi)�都到露華樓來！”

　　“扎！不過我剛出來時見劉鐵成在露華樓上，這會子不知還在不在。”

　　隆科多不再多說，便向園子深處走去。他路過澹寧居時，卻看見劉鐵成正在那里，而且正在向侍衛(wèi)和善撲營的軍校們訓(xùn)話。這個劉鐵成原來是個水匪頭子，當(dāng)年康熙皇帝南巡時，親自招安了他。他當(dāng)水匪時有個外號叫”劉大疤”，粗獷兇狠，武藝高強(qiáng)，很受康熙皇帝的賞識，把他留在身邊，當(dāng)了一名侍衛(wèi)。所以，康熙在世時，他眼睛里只有一個康熙；康熙去世后，雍正讓他管著善撲營，他便除了雍正之外，誰部不認(rèn)。今天他下身穿著的很普通，但上身卻穿著黃馬褂。腰里懸著的大刀片子閃閃發(fā)光，晃得人眼都瞪不開。隆科多走來，他連睬都不睬，還在訓(xùn)斥著這群軍校：“媽的，你們這些囚攘的飯桶，人都進(jìn)了園子，才想起來稟告老子！先前武老軍門在時，你們也敢這樣辦差嗎？告訴你們，老子也不是好惹的！老子七歲走黑道，三十五成正果，前前后后殺了四五十年的人了！什么世面沒有見過，憑一個雞巴條子你們就敢放人進(jìn)來？都給我好好聽著，看好了園子，別管他什么騾中堂、驢后堂的，全是扯淡！不見我的令，誰敢放進(jìn)一個耗子來。我劉大疤就送他一個碗大的疤！”

　　隆科多怕的就是這樣的話。他緊走幾步，來到了露華樓上，向正躺在春凳上的馬齊笑著說：“老馬，你可真會找自在呀！外面是滾熱乾坤，你這里卻是清涼世界。怎么，我進(jìn)來時看到那些請見的官員全都走了，你今天不見他們了嗎？”

　　馬齊坐正了身子說：“這里清風(fēng)習(xí)習(xí)，自然是涼快，外面怎么能和這露華樓相比呢？宋玉有首《風(fēng)賦》說得好，同樣是風(fēng)，就各不一樣。大王有大王之風(fēng)，而庶民則有庶民之風(fēng)嘛！就像今天，這暢春園內(nèi)外刮的不就是兩種不同的風(fēng)嗎？”

　　隆科多一愣，心想，這老夫子是說的什么呀，難道他要和我談?wù)摴盼膯幔孔屑?xì)一想，不對，他這是話中有話呀！他自己心里有鬼，便不敢叫真，只能裝糊涂：“老馬，鄂倫岱說你請我議事，我想，總不會是來聽你掉文的吧？”

　　“哪能啊！《風(fēng)賦》里說的是學(xué)問，是觀測風(fēng)向，治理國家的學(xué)問！你看我這里，本來像你說得那樣，是一片清涼世界。可是，你卻在園外突然刮起了滾滾熱浪。讓我既見不成人，也辦不了差。我倒是想問問你，這園里園外冷熱不一，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隆科多故作鎮(zhèn)靜地一笑說：“嗨，我當(dāng)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原來你就為的這個？好好好，只要你不說我是‘謀逆’，我就和你說道說道。前幾天接到邸報，說皇上圣駕即將返京�；噬铣鋈ミ@么多日子，內(nèi)宮的防務(wù)全都松懈了。有的太監(jiān)們狗膽包天，竟然帶著親眷混進(jìn)宮里到處亂串。你也知道，北京城里是個藏龍臥虎的地方，什么事情出不來？允礽放出來了；允禩也還不老實(shí)；八爺有病，十三爺也有病。這么亂法，萬一出了差錯，是你負(fù)責(zé)還是我負(fù)責(zé)？我不過要帶著人來清理一下，難道就惹得你起了這么大的疑心！”隆科多越說越激動，指指窗外又說：“老馬，我們倆同朝為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我敬你是個前輩，想不到你把進(jìn)園的人全都趕了出去，這不等于是當(dāng)眾摑了我一記耳光嘛！你聽聽，劉鐵成在說些什么？誰指使他這樣放肆的？‘不準(zhǔn)放進(jìn)一只耗子’，笑話，我要是真想占了這暢春園，他善撲營的那幾個破兵還能擋得�。磕泷R齊還能有這心思，坐在露華樓上，給我批講什么《風(fēng)賦》？玩兒去吧！要依著我的性子，恨不得現(xiàn)在就革了他劉鐵成的職，扒了他這身皮，一頓臭揍，把他的匪性打過來！老馬，今天這事兒咱們沒完，回頭見萬歲，我還要再和你撕擄撕擄呢！”

　　馬齊輕松地一笑，站起身來走到窗前說：“老隆，你生的那門子氣哪！這事不怪劉鐵成，也不怪李春風(fēng)�；噬匣罔�，要凈一下宮宇，這還有什么可說的。但，第一，要事先打個招呼；第二，進(jìn)來的人要守著規(guī)矩。百姓們常說：秀才遇見兵，有理也說不清。要我看，只要軍令一下，兵遇見了兵就更是說不清！所以，我才叫他們先退出去，又請你進(jìn)來商議。大清朝的上書房，其實(shí)也和明代的內(nèi)閣差不多。當(dāng)宰相，就要有宰相的度量嘛。你要真想撕擄，就撕擄一下也無妨。我反正連大牢都坐過了，也不怕再進(jìn)去一次。要依我說呢，九門提督，本來就是提督九門的，你管好自己的九座城門，就算是辦好差使了！”

　　隆科多一聽，好嘛，馬齊這老東西，把所有的事全都包攬了。而且明白告訴自己，他也要“撕擄”一下。話中套話，還有第一第二的兩個把柄；又提醒自己，只要管好九門就萬事大吉。他的話虛中有實(shí)，實(shí)里帶虛，似諷似勸，又無隙可乘。隆科多真想一刀宰了他，可一摸身上竟沒有帶刀。他又想，當(dāng)年馬齊就押在他順天府的牢獄里，那時為什么沒想到，用條土布袋黑了這老說什么全都晚了，只好搬出八爺來壯膽：“哼，我心里沒涼病，也用不著害怕吃涼藥。我已經(jīng)派人去請廉親王了，我們?nèi)�人共同商量，還不算‘合議’？”

　　馬齊寸步不讓：“用好哇！方先生也是上書房的，還有怡親王呢，干脆都請來好了。”

　　“十三爺病得很重，就不要驚動他了吧。”

　　“十三爺昨天去了豐臺大營，他能去豐臺，就也能到暢春園。八爺不也是有病了嘛。兩位親王能夠帶病議事，我們倆身上的擔(dān)子不也可以輕一些嗎？”

　　隆科多緊張地思索了一下，又說：“那么，請三貝勒也來吧，他是坐纛兒的阿哥嘛。我們議，由他定。這總行了吧？”

　　這兩個人，一滿一漢，都是宰相，也都是幾十歲的人了。別看他們二位說話時聲調(diào)平穩(wěn)安詳，好像是在心平氣和地商議，可心里早就恨得咬牙切齒、劍拔弩張了。他們各不相讓，寸土必爭，句句帶刺，話中有話，已到了圖窮匕首見的關(guān)頭。就在這時，十三爺允祥帶著張雨來到了露華樓上。

　　馬齊高興地說：“看看，十三爺不請自到了。”他連忙上前打千請安。隆科多也只好站起來行禮，一邊還笑著說：“十三爺?shù)降资悄贻p，怎么說好就好了？”

　　允祥沉著臉走到上首說：“有旨意。馬齊、隆科多聽宣！”

　　兩人忙伏地叩首：“臣恭請萬歲金安！”

　　“圣躬安！”允祥向下看了一眼又說，“圣駕于昨晚已到京城，在豐臺大營駐駕。命我傳旨：著馬齊、隆科多即刻到豐臺見駕。欽此！”

　　一聽圣駕已到北京，隆科多和馬齊兩人都不覺愣了。他們對望了一眼，又連忙叩頭謝恩。隆科多想，好你個馬齊呀，你早就知道了，為什么不告訴我？你這不是給我擺圈兒跳嗎？馬齊卻是另一種想法：嗯，看來老隆是在試探我呀！他既然知道圣駕已經(jīng)返京，還和我來這一套，是想抻抻我的本事，看我能不能辦好這差使嗎？告訴你老隆，你看錯人了。我馬齊早在你當(dāng)順天府尹的時候，就人閣為相了。老朽不才，但比你見的世面多！你想給我玩兒把戲，算你找錯門了。

　　允祥見他們二位這模樣，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不過他并沒有點(diǎn)破，還是帶著微笑說：“怎么，二們宰相還在鉆牛角尖嗎？”

　　馬齊說：“怡親王，外面的情形，您全都看到了。隆大人一聲不響地便要來換防，我職責(zé)所在，能不出來說話嗎？我們倆就是這么點(diǎn)過節(jié)。”

　　隆科多不和馬齊正面說事兒，卻咬定了劉鐵成：“我這不是來和你馬齊商量的嘛！他劉鐵成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他怎么可以張口就罵我呢？誰是他的后臺，大家自己心里有數(shù)好了。”

　　允祥抬腿向樓下走去，馬齊和隆科多也只得緊隨其后。允祥邊走邊說，似乎是漫不經(jīng)心，可話中卻帶著指責(zé)：“你們都是大臣，有什么事可以商量著辦嘛。就是有了不同的想法，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八哥、我、還有兩位皇阿哥都在京城，這里還能翻了天？剛才我進(jìn)來時，已經(jīng)訓(xùn)斥劉鐵成了。我告訴他，園中的侍衛(wèi)親兵們要各歸崗位，不準(zhǔn)集結(jié)！你們兩人的爭執(zhí)，我看就算了吧，和氣致祥，和氣生財嘛。舅舅，您說是不是？”

　　隆科多正在想著怎樣在皇上面前為自己開脫呢，十三爺剛才的話他根本沒聽見�，F(xiàn)在問到了頭上，他不知怎么回答：“是是是，奴才明白。”

　　他們剛剛走到園門口，就見一乘大轎落下。八爺允禩從轎中鉆出來，他一見允祥已經(jīng)先他一步來到暢春園，心里猛然一驚：哎？允祥不是在病中嗎，他怎么會在這里呢？

　　允祥卻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打招呼：“八哥，多日不見了，聽說你也在病中，怎么今天這樣巧，我們偏偏都到這里來了。我是來傳旨的，不便向八哥請安�；噬弦呀�(jīng)回到京城，現(xiàn)在正要召見馬齊和舅舅他們。你也是議政王大臣，既然遇上了我，是不是也一齊去見見皇上啊？”

　　老八一聽這話，卻愣在那里，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他心想：我剛剛計(jì)劃好了的事，怎么又被打亂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