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勇朵云恃強(qiáng)劫命婦 慧棠兒報驚救孤弱

  四天之后,高恒為棠兒買的萬字璇璣蕙繡織錦圖便傳送到了北京。高恒送這物件還是沾了那頂起花珊瑚帽子的光,因?yàn)榍≈家饫锊]有“革去頂戴”的話,又沒有明發(fā),除了尹繼善和幾個當(dāng)場聆聽旨意的人,整個兒宮場上都還不知道。因此,總督衙門簽押房的堂官連個頓兒都沒打,將高恒給北京的家信和裝在卷宗文書給“傅恒”的織錦,同著旨意和尹繼善等人的咨文書信,都用八百里加緊直發(fā)軍機(jī)處阿桂手中代轉(zhuǎn)。

  自入軍機(jī)處,阿桂從來還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忙碌過。乾隆在北京時還不覺得,軍機(jī)處里上有傅恒掌總,下有一大群大小章京,劉統(tǒng)勛管著刑部法司都察院大理寺,紀(jì)昀管著禮部、翰林院、國子監(jiān)、內(nèi)務(wù)府。其余工部、戶部、吏部都向傅恒負(fù)責(zé),他只管個兵部。兼理吏部考功司,已是覺得看不完的文書見不盡的人辦不完的事。如今六部三寺一攬子砸到他一人頭上,還要照料轉(zhuǎn)遞各省的奏折,隨時掌握太后、皇后車駕舟船南巡途次行蹤,接見外省進(jìn)京述職升轉(zhuǎn)降黜官員,河防、海防、海關(guān)、鹽糧漕運(yùn)、圓明園工程,一處不理一處起火冒煙兒。事到其間,他才真懂得什么叫“日理萬機(jī)”。起初三更退朝五更來,還沾一沾家,后來覺得趕到家來請示事情的官兒更難打發(fā),索性就住進(jìn)軍機(jī)大臣當(dāng)值房,連軸兒轉(zhuǎn)料理差使。每天倒能睡足兩個時辰,還能打一趟太極拳活絡(luò)活絡(luò)筋骨。饒是他武將出身,打熬得好身子骨兒,這么拼命辦差,一天下來也累得泥巴似癱軟。

  接到南京遞來的一厚疊文書,阿桂立刻停止接見官員,盤膝坐在炕上,命身邊的大章京:“告訴外頭來見的官員,只要不是軍機(jī)處委辦的差使,都到部里匯報,特別有急事的,幾句話先寫個節(jié)略我看,三品以下的官員,你們四個大章京先見——這都安排過的,不要一聽要請示我,就帶進(jìn)來接見。”一邊說,口里喝著釅茶,一手倒換著看文卷。因見尹繼善直寄自己的通封書簡上有“親啟絕密”字樣,用小刀裁著,又叫過一個大監(jiān),說道:“這份厚卷宗是六爺?shù)乃郊,你走一趟送過去給夫人。代我問好。告訴夫人,有什么事要辦,跟軍機(jī)處說一聲就成——這一件是高恒大人府里的信,順便給他也帶去。”

  說罷便不言語,抽出來看,除了尹繼善紀(jì)昀的,還有傅恒離寧前夜的信,囑咐自己“任重務(wù)繁,大事宜細(xì),中事調(diào)協(xié),小事不理。毋浮毋躁雍平持衡,言情無暖昧、處事不以上諉。惟中庸而已矣……”寥寥數(shù)語,寫得甚是懇切敦厚。阿桂身陷冗繁雜務(wù)之中,得這幾句“宰相緘言”,真像喝了薄荷油似的心中清涼。感念著傅恒,又拆看尹繼善的,卻是累累數(shù)千言,因內(nèi)里說到甘肅秋雨,又索來甘肅省的晴雨報帖看,叫章京“查看一下往年這時候甘肅陜西雨量和黃河漲落水情表格”,又要索看清江黃漕交匯處歷年秋汛形勢。因見紀(jì)昀信中提及乾隆“觀海蘭察夫人雅函,圣顏解頤大笑。知吾弟在京萬事百務(wù)堆如山積,謹(jǐn)附以搏一噱。兆海二公前赴金川行伍,可請夫人前往彼府時加慰恤……”見紀(jì)昀述及乾隆處分高恒一事,阿桂便挪身下炕恭敬捧讀,卻是除了申明旨意,前后首尾一字不提。但既已革職,高恒還能托人遞送八百里加緊郵件,便使人大惑不解——而且傅恒不在北京,剛離南京,送傅恒府東西更是匪夷所思……

  站著發(fā)了一會子呆,聽著軍機(jī)處門角大金自鳴鐘沙沙一陣響動,“當(dāng)當(dāng)”顫悠悠兩聲,阿桂方才憬悟回神,笑著對幾個站在一邊準(zhǔn)備回事的章京、太監(jiān)道:“未末申初時牌了,從天不明一直坐到這會子,頭有點(diǎn)暈。我要出去走動走動——你們除了輪班見人的,把今天送來的奏議、條陳、折片整理一下。金川的和與金川軍事有關(guān)的,河務(wù)漕運(yùn)秋汛水情的,冬小麥備播的、彈劾官員的奏章、各部部務(wù)匯報,分門別類理出來,緊要的挑出來?梢韵轮祷厝チ恕O乱话鄟懋(dāng)值的交待一聲,找出去兩個時辰,天黑之前趕回來。”

  “是!”幾個軍機(jī)大小章京躬身應(yīng)一聲便散去。阿桂從桌上挑了幾份文書夾在腋下,徑出軍機(jī)處。十幾個站在景運(yùn)門口等著向軍機(jī)處回事情的外省官員正聚著低聲說話,見阿桂踽步出來,忙住了口,一齊打下千兒請安,景運(yùn)門口的蘇拉太監(jiān)也都一個個控背躬身垂手立定。

  被空曠的天街上的涼風(fēng)一吹,阿桂覺得心頭一爽,望著秋空上時濃時淡的云緩緩甫移,巍峨的三大殿,飛檐翹翅間“人”字形雁行唳鳴南飛,他深深舒了一口氣,笑謂眾人:“兄弟一人主持事務(wù),太忙亂,讓老兄們久候,這里道個歉吧。你們的名字軍機(jī)處有備檔,要是部里轉(zhuǎn)上來,兄弟加意留心就是。實(shí)在要當(dāng)面談,不要瑣細(xì),就是抬愛體恤兄弟的難處了——哪一位是臺灣知府?”

  “卑職在!”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官員閃身出來,躬身施禮道:“卑職胡羅纓,乾隆十二年賜進(jìn)士出身——”‘我看過你履歷。”阿桂含笑擺手說道:“你任上離得遠(yuǎn),還隔著海路,今天我要見見你,一是錢糧,二是倭寇水盜,三是白蓮教匪在臺灣的門派。我們先談?wù),回程南下,皇上也要召?mdash;—這會子我出去有事,不要硬等著,過兩個——兩個時辰一刻你再進(jìn)來。”

  阿桂說完,出景運(yùn)門,卻見棠兒從慈寧宮東夾道里出來,走了個迎頭照面。阿桂不禁一笑,站住了腳,道:“嫂子安好!我正要過去請安呢,可可兒的就遇上了!可不是巧么?您這是哪來哪去呢?”棠兒覷著他臉色,湊近了一點(diǎn),笑道:“當(dāng)宰相當(dāng)?shù)迷桨l(fā)成了人精猢猻了,這是迎頭碰上了,就說‘正要過去請安’!還‘可可兒’的,下頭人聽著你滿口子曰詩云之乎者也的,宰相還有這些話,也不怕人笑!當(dāng)心著點(diǎn),悠著點(diǎn)辦事兒,你瞧瞧鏡子,眼泡子都瘀了,顴骨也泛紅,好歹也剃剃頭刮洗刮洗,既歇了,也祛祛火氣兒——我是進(jìn)去給主子娘娘送一面蕙繡,她雖南去了,我在鐘粹宮小佛堂觀音像前替她供上——你就不過我府,我正要去府上看弟妹,有要緊話傳給你呢!”

  “我真的是要去六爺府,順便兒請安,還有點(diǎn)事情要說。”阿桂一笑,認(rèn)真地說道,“既這里見著了,我看就不必跑了——你瞧那一幫,”他嘴努了一下景運(yùn)門內(nèi)“都等我說話呢!我陪嫂子轉(zhuǎn)一道,看看海蘭察家的,兆惠家的——她們未正經(jīng)過門,京里沒人照應(yīng),我一個兒去也不方便。一道兒過去正好。”棠兒笑道:“罷喲!明明是叫我陪你,偏偏兒反說你陪我!人家是越歷練越深沉,你倒歷練出一張好嘴皮子!”一頭說,跟在阿桂身后不遠(yuǎn)不近往外走,前面善捕營侍衛(wèi)太監(jiān)多,二人便不再說笑。

  海蘭察和兆惠賜的宅子在虎坊橋石虎胡同,坐東朝西兩處大宅院相比鄰。對門便是魏家大院,都是丹堊一新的倒廈門,沿街粉墻新刷石灰,與周匝櫛比鱗次的百年老屋比襯著,顯見格外鮮亮。阿桂坐的四人大轎,棠兒是竹絲涼轎塞進(jìn)胡同里要占多半個巷道,怕別人轎馬出入不便,就在胡同口停住了。一群老婆子簇?fù)碇膬撼鰜,阿桂卻只帶了兩個內(nèi)務(wù)府的筆帖式,徐步進(jìn)來。剛轉(zhuǎn)過巷角,便聽里邊前頭隱約人聲嚷成一片,接著便聽兆惠家哭鬧聲,廣亮門“咣”地一聲山響,一個婦人披散頭發(fā),黑白紅三色羊毛統(tǒng)裙外套絳紅袍子,踏著長統(tǒng)皮靴,一手握匕首一手拽著兆惠的未婚夫人云姑娘跨著大步出來,口中嘰里嗚嚕大聲說著什么,似乎在發(fā)怒叫罵。后頭緊追著出來的是丁娥兒,還有幾個小廝丫環(huán),都是嚇得臉色煞白,叫著:“搶人啦!快……快攔。”棠兒見那婦人一臉兇氣,拖著云姑娘直近前來,嚇得一個趔趄步兒,忙閃到阿桂身后。胡同里胡同外看熱鬧的閑人立刻前后圍了起來,卻沒人敢近前。

  阿桂臉上的肌肉不易覺察地抽動了兩下,兀立不動擋住去路。他的威勢似乎震懾了那婦人一下;那婦人站住了腳步,用尖銳嘶啞的聲音叫嚷著什么,卻是誰也聽不懂。

  “你是藏人,對吧?”阿桂凝視那婦人移時,心中已知大抵緣故,定住了神,不緊不慢問道:“會不會說漢話?”“會!”那女人高聲吼道:“你讓開!”接著又是一串藏語。阿桂釘子似地當(dāng)?shù)勒局,說道:“我也不是漢人,你白罵了。我雖然出兵放馬,在金川打到你刮耳崖,曾在戰(zhàn)場上和藏人對陣,其實(shí)藏人我很佩服的。你怎么欺負(fù)一個弱女子?”

  “我也是女人!”

  “噢!”阿桂怔了一下,哈哈大笑,說道:“可是你會弄刀槍,她只會玩繡花針。你懂嗎——”他比了一個穿針引線的手勢,‘——會縫衣服的——裁縫——懂嗎?一個拿著匕首的人,不應(yīng)該欺負(fù)拿繡花針的人,不應(yīng)該的!”他滿臉不以為然的神色搖搖頭。

  那婦人竟被他說得有點(diǎn)不好意思,猶豫著看了看文弱的云姑娘,手松了一下,立刻又攥得緊緊的,眼中噴著怒火,厲聲說道:“我,就是金川故札夫人朵云!他的丈夫現(xiàn)在去殺我的故札,殺我們的兄弟姐妹,搶掠我們的牛羊草地,我為什么不能殺她?”

  “。《湓——”阿桂目光電火石光般一閃,“是金川的女豪杰嘛!一個女豪杰,這樣待一個無辜的女人,不好!”他的臉色變得平淡如水,毫無表情他說道:“攻打金川是我阿桂請旨發(fā)兵的,是朝廷的旨意。你有話應(yīng)該向朝廷說,要報仇,應(yīng)該對我,要?dú)⑴,?yīng)該殺我的夫人,你松開她,我絕不為難你。你懂么?你的丈夫并不是死心和朝廷作對。你殺掉她,我們連講和的余地也沒有了。以命抵命,是大清律條里明白寫著的,你不要你的丈夫兒女,不要你的金川草地,白云牛羊了么?那是多好的地方啊!”眼見兩個順天府的衙役已抄她們身后躡足貼近,阿桂顯得更加從容鎮(zhèn)靜,口中娓娓而言“……那么高的山,山上是終年不化的白雪,雪水從山上淌下,到處都是清澈的溪流,常青的松柏、落葉的喬木,望不到邊的草地牧場……拿下!”他突然暴喝一聲,那兩個衙役猝然之間,餓狼似地猛撲上去,一個一把搡開云姑娘,一個反手便擰朵云胳膊!

  這一下乍然變起,連聽得發(fā)怔的朵云也是毫無防備,反劈被擰,一個急轉(zhuǎn)回身,劈臉向衙役刺去,正中衙役眼窩,那衙役殺豬也價大叫一聲:“我的媽呀!”捂著臉翻身倒地,打滾鬼嚎似叫著掙命。那個推云姑娘的衙役回身拔刀,卻哪里來得及?朵云身形飄忽,一個箭步跨上,衙役急蹲下一個掃堂腿,小腿肚子已著了一刀,悶哼一聲撲身馬爬在地。阿桂身邊兩個筆帖式見她勇悍,撲上去想幫打,見她咬牙切齒,已擺脫衙役糾纏直撲過來,叫一聲:“番婆兒厲害!”嚇得腿肚子轉(zhuǎn)筋,竟當(dāng)?shù)亟┝⒉粍樱?/p>

  這一切都在瞬息之間,阿桂見他來勢兇險,一個閃身放她匕首直刺過身側(cè),一只左手已緊緊攥定她左腕,只一扳,已將匕首奪在右手。巷北對面的幾個衙役見阿桂已經(jīng)得手,哇哇叫著一擁而上,登時將朵云按倒在地。阿桂戰(zhàn)場馬上馬下廝殺,是舉朝有名的勇將,這幾下徒手奪白刃干得干凈利索,毫不拖泥帶水。棠兒云姑娘丁娥兒尚自驚魂未定,看熱鬧的人群已是雷轟價一聲喝彩:

  “好!”

  “不要捆。”阿桂見幾個衙役揉搓朵云,上繩兒扣枷要鎖捆朵云,皺皺眉頭說道:“帶到海府去,我有問她話處。”困見順天府知府勞環(huán)冰此時也一溜小跑趕來,不等他請安便吩咐道:“把瞧熱鬧的趕開。你也進(jìn)海府,先問一問這個朵云。”

  于是一眾人等步行進(jìn)了海蘭察府,果然里邊瓦舍高矗迂路回折,各院天井卻不甚闊朗,往往返返幾折幾道門才到正院。丁娥兒請阿桂棠兒云姑娘坐了客廳,仆廝丫頭忙著送茶送巾櫛。棠兒尚自心有余悸,見云姑娘臉上也是紅白不定,因笑謂丁娥兒:“瞧你倒像能撐得住似的,手不顫腳不軟端茶遞水。我心里這會子還撲通撲通直跳呢!”丁娥兒抿口兒笑道:“我已經(jīng)鬧過一出子了,我們那口子在德州也這樣,那回我是人質(zhì)。云妹子我們投緣,缺了這一項(xiàng)就補(bǔ)上。我心里細(xì)想,不但不怕,還歡喜呢!”

  “遇上這種事還歡喜?”阿桂蹩眉笑道,“她一刀子下去,我怎么跟兆惠交待?”一眼見勞環(huán)冰探頭兒,又道:“你不必過來,先過去審她。只許問不許打。去吧!”丁娥兒道:“當(dāng)然歡喜。這是替我們前頭男人消災(zāi),本該他在前頭受的,我們在北京替他受了;又有貴人相助,這不是歡喜事情?明兒我還拉上云妹子到大覺寺上香謝佛爺保佑呢!”

  兩個女人想想,都覺得有理,竟一齊說道:“是!”棠兒道:“該他們受的,我們替了,真是好事兒。我也去。今兒我見著了,也算我們老爺在金川見著了。”阿桂聽她們議的奇談怪論,卻都一臉莊重認(rèn)真,心里暗笑,一口茶幾乎嗆出來。聽她們十分虔誠地議論個沒完,忍不住偷偷看懷表。

  “你是忙人,有話說你先說吧。”棠兒笑道:“我跟你說的是大事,卻不是急事,好歹抽一點(diǎn)空我府里去,跟你細(xì)說。”

  阿桂道:“嫂夫人也忒伶俐的,哪里就忙得那樣兒了呢?”話是這樣說,還是復(fù)述了紀(jì)昀的信,說了要給云丁二人誥命的話,“……不過要等出兵放馬回來,這其實(shí)是天子主婚,我也只在戲上見過,本朝還沒有先例呢!你們再寫信,交兵部直郵四川,他們已經(jīng)離開南京了。”又笑著對棠兒背誦了丁娥兒的信,笑得棠兒手絹?zhàn)游嬷诳人裕钢饍赫f不出話。

  丁娥兒卻詫異,說:“這信寫得不好么?怎么夫人就笑得這樣?”阿桂笑道:“誰說不好?好著呢!萬歲爺就是看了信才有旨意的……是誰的手筆?”

  “是我,我識幾個字……”云姑娘紅著臉,忸怩地說道:“是她逼著,非叫我按她的原話寫嘛……‘狗蛋他娘致狗蛋他爹’,寫著就覺得似乎不對,可又沒什么不對,就照錄下來了。”棠兒笑問道:“你們狗蛋兒怎么沒見?這名字得改改了。他如今跟傅恒一路打仗,按他的位分,打完仗建衙開府,正經(jīng)八百的提督軍門呢!”

  說起狗蛋,丁娥兒便皺眉,說道:“皮得很,在學(xué)堂不好好聽講書,狼一群狗一伙地領(lǐng)著人下河打水仗,每日回來鼻青眼腫的。背不上書,恨得我打了一回又一回!”阿桂笑道:“是少爺了,該打打了!”說得眾人格格兒笑成一片。

  “我來沒要緊事,就是看看你們有什么需用的。”阿桂笑了一陣,說道:“我忙,別不好意思,到我府跟我家夫人說就成,或者去六爺府也一樣。”丁蛾兒和云姑娘都沒口價稱謝,“雞鴨魚肉不斷頓兒,綾羅綢緞穿不完,還要什么?人不知足天必罰,中堂爺,六爺府里已經(jīng)很照應(yīng)了……”

  阿桂點(diǎn)點(diǎn)頭道:“那就好。我瞧著使喚人太少了,你們這宅子都照應(yīng)不來,叫內(nèi)務(wù)府從洗衣局辛者庫撥過來二十名宮女,你們一家十個,月例還從內(nèi)務(wù)府出。我再選兩個老成點(diǎn)的過來侍候看個門傳個話的,也就將就夠用的了。”棠兒道:“說的是,要有門上奴才守著,也不得出方才那種事,我回去也給你派幾個使喚人,知道你們一時使不起,月例也還從我那頭開。海軍門兆軍門回來,你們就有錢了。”阿桂便叫傳喚朵云過來。云兒和娥兒便要回避,阿桂道:“這又不是公堂問案,回避什么?”便都坐了聽。

  一時勞環(huán)冰帶著朵云一前一后進(jìn)來。勞環(huán)冰一臉尷尬,訕訕站到一邊,朵云卻是英氣勃勃,略帶野性的眉毛豎著,昂身立在屋子當(dāng)中,盯著房角不言語。

  “你帶刀白晝?nèi)朊裾俪謰D女,知道犯的什么罪么?”阿桂問道:“這是帝輦京華,堂堂天子腳下,容你這里撒野?”

  朵云輕蔑地一笑,說道:“我們那里老人家就這個樣兒——我要為了殺她們,兩個拿那個……什么針的,兩刀就結(jié)果了她們。用得著拖她出來?我?guī)鰜恚窍胱尡本┏堑娜硕紒砜,都來聽我說話。我從金川帶著五百兩黃金跑了多少衙門,請大人引見乾隆皇上。門包錢塞了,收了,沒一個人出來見我!這些豬玀拿了人的東西好像理所當(dāng)然似的……”她的聲氣里帶了哽咽,隨即提高了嗓門問道:“你是阿桂?你開個數(shù)目,要多少錢才能帶我見皇上?”

  阿桂不禁心下駭然:莎羅奔的夫人在內(nèi)地投了許多衙門,居然沒有一個衙門報上來!忍著心頭一竄一竄的怒火,說道:“這件事回頭我叫都察院去查。你的金子一兩不少還你!且問你,見皇上作甚么?”

  “請皇上退兵。我們金川人的金川,為什么左一次右一次再三派兵打我們?”

  “你錯了,聽我來說!”阿桂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不論哪里,無論何人,不聽朝廷功令,擅自割據(jù),朝廷都要用兵征剿!這是個上下尊卑,國家法統(tǒng)一律的大事。憑你這樣胡沖亂闖,就能見皇上?莎羅奔未得朝廷旨意,擅自弒兄奪位,收留班滾,侵蝕苗謠,擾亂驛道,屢次抗拒天兵,不肯面縛投降,他犯的十惡不赦的大罪——憑你來見皇上,難道就罷兵不成?!”說罷目視朵云不語。

  他雖然不是聲色俱厲,但這番話慷慨激揚(yáng),侃侃而言,句句犀利,幾個女人聽得身上起栗,竟心里顫兒。朵云卻不能全懂他的話,問道:“依著你,怎樣才能罷兵?”

  “遲了。”阿桂冷酷地一笑,“當(dāng)時班滾從上下瞻對逃亡金川,你們縛了他去成都,不但沒有干戈,還有封賞;慶復(fù)討伐,如不抗拒,面縛大營請罪,可保金川不遭兵火;訥親再征,舉族受降,自鎖進(jìn)京請罪,可免九族之滅,F(xiàn)在十萬天兵奉旨征討,你孤身進(jìn)京,就想擾亂天聽天視?”

  “那你說我該怎么辦?”

  “回去。我可以派人送你到刷經(jīng)寺。告訴你的丈夫,自己綁了,帶著妻兒老小,到北京聽問待罪,不然,大兵入金川,雞犬難留!”

  “那就只好打下去!”

  “打?”阿桂仰天大笑,“你從金川到南京,從南京到北京,看到的只是天下小小一點(diǎn)。你就是個傻子,也該明白打是什么結(jié)果!”

  朵云略一思量,已經(jīng)明白了阿桂的話。她仰起臉來,絕望地凝視著黯黑的天棚,忽然慘笑一聲“活佛!這是誰造的冤孽?我——”她縱身向柱猛地?fù)渖碜策^去,連柱上房梁上的浮上灰絮都簌簌紛紛落下……人,已是軟倒在柱邊……

  “!”阿桂和棠兒娥兒驚乍站起,都是大吃一驚。云姑娘柔弱,竟被唬暈了過去!勞環(huán)冰也驚呼一聲,急搶兩步蹲下身于,試試鼻息,又撫撫脈搏,查看了一下血殷殷的頭部,說道:“桂中堂,她撞偏了,人還有救……”

  聽見有救,棠兒緊得縮成一團(tuán)的心才略放松了點(diǎn),對勞環(huán)冰喝道:“有救你愣什么?叫你的人抬她到太醫(yī)院,就說我的話,一定要好生相待!”

  ……人抬走了,幾個人還在發(fā)愣,似乎在作一場噩夢。阿桂搓著手踱步沉吟,良久,長嘆一聲說道:“嫂夫人說的是。她不是節(jié)婦,卻是個烈婦……這件事要立奏皇上知道——你不要寫信告訴六爺——順天府派獄婆子看護(hù)照料朵云。傷勢不要緊,送她南京,由皇上親自發(fā)落……”又溫語撫慰叮嚀了二人一會子,笑謂棠兒:“天快要黃昏了,臺灣知府胡羅纓在軍機(jī)處等我接見,高雄縣令是紀(jì)曉嵐的門生,有個叫林爽文的,在臺灣鬧白蓮教,必得安排一下捕拿的事。我得去了。嫂夫人不是還有要緊事要說么?明兒午飯我回府吃,請嫂子過去說話,我的夫人上回還說,這么許久沒見六爺夫人,想得慌呢,——咱們走罷。”

  丁娥兒和云姑娘直送三人出了廣亮倒廈門,只見巷道里三步一哨五步一崗,都是順大府派來的人戒嚴(yán),阿桂問勞環(huán)冰,“是你叫戒嚴(yán)的?這是個偶然事故兒,北京城和穆安詳,千萬不要弄這些事,一驚一乍如臨大敵,反而要起謠言。”

  “卑職沒有叫這么著戒嚴(yán)。這里沒有住大臣,從前防備不周是有的。從今晚起,順天府增派一隊(duì)人來巡邏,二位夫人只管放心門戶。”勞環(huán)冰道。他一向奉職小心,還是冷不防冒出這么件糟心事,連兇手都是阿桂中堂親自動手拿下的。正不知要如何處分訓(xùn)斥自己,聽阿桂這么一說,隱隱對京師治安頗有嘉許之意,不禁如釋重負(fù),忙又笑道:“中堂爺訓(xùn)誨的是——卑職這就叫他們散開。”

  說罷未及轉(zhuǎn)身,便見和親王弘晝帶著一群太監(jiān),有的抬著箱寵,有的提著鳥籠子過來,阿桂對勞環(huán)冰匆匆說了句:“你回衙辦你的差使去吧——五王爺來了,這些人是給他凈街的——五王爺吉祥,奴才給您請安了!”棠兒娥兒云兒也都忙蹲身萬福。

  “別他娘來這一套了。”弘晝笑嘻嘻對阿桂道,又轉(zhuǎn)臉對三個女人虛抬抬手道:“三位請起——別鬧虛禮兒,我受不了——聽太監(jiān)娃子們說這里出了事。我想,人家男人到前頭出兵放馬,家里照應(yīng)不好,我們是做甚子的?”棠兒見他一手挽著個開臉丫頭,一手提著個鵪鶉籠子,笑道:“王爺真會享福,來串門子瞧客,還帶著玩的!”弘晝大咧咧笑道:“這得謝謝阿桂,我雖然是留京坐纛兒王爺,阿桂辦差沒的挑,我樂得清閑自在。我一見麻煩事,一見人跟我說差使求官,腦袋瓜子仁兒都疼——這些箱寵里都是些尺頭,還有點(diǎn)銀錁子,她兩人分了,一人一半。一家兩對鳥籠子,一對鸚鵡一對金絲鳥,送她們——兆惠家的,海家的,就叫你主子這么站門口風(fēng)地說話?也不往屋里讓讓——真是的!”

  丁娥兒和云姑娘還是頭一次見乾隆這位親弟弟。先是緊張,見他散漫不羈,大大趔趔毫無架子,說話隨和風(fēng)趣,又覺好奇,都聽愣了。丁娥兒忙道:“恕奴婢失禮。奴婢們乍見王爺這么尊貴的人物兒,心里頭拿捏——王爺請里頭坐。”

  “什么王爺不王爺!你們不懂,生在皇帝家,就是王爺;生到乞丐家,就是討吃的。還不是這回事兒?”弘晝嘻嘻笑著,滿不在乎說道,“你們叫進(jìn)去,本王爺?shù)共幌脒M(jìn)去了。六嫂,那些話——你跟我福晉說的那些,跟阿桂講了么?”棠兒抿口兒微笑,說道:“本想遵王爺?shù)拿,去跟阿桂弟妹說的,這里遇上了,想說又碰了這么件事,沒來及呢!”“那就我說吧,你任誰別再提這事兒——這些東西,鳥,搬送海夫人府里,你們滾回府里。”弘晝一頭吩咐太監(jiān),一頭竟從懷里取出一粒干肉喂手里的鵪鶉,“乖乖兒,吃,別吃得太飽,又不能餓得太瘦,你他娘的真難侍候——阿桂,上我的大轎,咱們走路說話,送你西華門,我回王府去!”眾人見他這形容兒,要笑,都不敢。

  上了弘晝的八抬大轎,阿桂頓時覺得自己那頂四抬大轎比起來真是寒磣。按清制,文武百官位分再高,在京師重地不能坐八抬大轎。出京巡視倒是允許,但那轎也比不上這轎軒敞適意。柞木轎杠桐木鑲板,對面兩座,足可坐四個人,中間轎桌旁還可立一個小廝侍候茶水點(diǎn)心,原木色轎廂清漆桐油不知刷了多少遍,視如琥珀觸之似玉,兩邊嵌著大玻璃轎窗,掛著明黃流蘇金絲絨窗簾。座兒上還墊鋪著絲綿軟套,像厚褥子似的又軟又松……弘晝笑道:“滿新奇不是?別說你,皇上的鑾輿我也搭坐過,也比不了我這轎舒適!放下機(jī)括,這上頭還能搭蚊帳睡覺呢!——轎桌上的點(diǎn)心你隨意兒用,回軍機(jī)處就不用再吃飯了,喏,這桂花糕是今兒上午新打制出來的——這一碟不要動,是我喂鵪鶉的……”說著,拈了碟子里雞肉糟黃豆丁兒又喂他手中那只寶貝鳥兒。

  “五王爺雖然平素不理政務(wù),據(jù)我阿桂看來,打圣祖爺府下的阿哥爺,沒一個比得五王爺深通無為而治的。”阿桂在弘晝面前已經(jīng)熟慣了,毫不客氣拈起桂花糕就吃,口中笑說,“五王爺您是通了性命之道!您不理的事,都是奴才們能料理的;您認(rèn)真要料理的差使,沒有一件不是事關(guān)軍國根本的,也沒有一件辦砸了的。無為而無不為,這才是真懂了理治之本!”

  弘晝撫著鵪鶉羽毛,那畜牲被他伏侍得受用,鐵嘴鉤爪剔翎抖擻,咕咕舒翅直叫。弘晝笑道:“你這是馬屁,也許是你的真心話。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反正我聽得受用!不過我也知道,不少人叫我荒唐王爺,看戲串館子,在戲園子里讓猴子扮西施登臺和戲子們串戲玩兒,惱起來在茶館里和人揪辮子打架,高興了喝一碗豆腐腦兒,丟五十兩金子起身就走。這只鵪鶉,你知道多少銀子?——八百兩!”

  “八百兩!”阿桂瞪大了眼睛:“那是五個一品京官的年俸!”

  “不錯。”弘晝愛憐地看著這只小把戲,“還夠買五個上上好的妙齡女丫頭,置一處宅子,周濟(jì)一百家窮親戚……我知道它不值。它比人還值錢?不是的?晌疫m意!《紅樓夢》里‘撕扇子千金作一笑’,晴雯寶玉是壞人?她撕得高興!上回馬二侉子來,哭喪個臉,說送了紀(jì)昀一對鴿子,值三百兩。這鴿子聽人奏樂,能按著節(jié)拍起舞振翅膀。過了幾天問紀(jì)昀,紀(jì)昀說‘味道吃起來和別的鴿子一樣’!……甚么都講究個緣分,一勉強(qiáng)就出錯兒的。”

  阿桂品味著這位王爺?shù)脑,覺得有點(diǎn)匪夷所思,像是玩世不恭,又似乎蘊(yùn)含著有個道理在里頭,一時尋思不清楚話中真意,想著馬二侉子曲心奉迎紀(jì)昀,紀(jì)昀卻大嚼會跳舞的鴿子的樣子,不禁一笑,說道:“煞風(fēng)景,紀(jì)昀居然也焚琴煮鶴!”弘晝笑道:“這是馬二侉子不會想事情。你高興送了,他高興吃了,這叫各得其樂。紀(jì)昀豈是焚琴煮鶴之人?他是軍機(jī)大臣,心眼兒成千上萬——第一,主子知道了必定大笑一場;第二,告訴眾人他不吃馬屁這一套——請客人吃老繭皮水角子,是詭譎不是滑稽,處今日之世,沒有比紀(jì)曉嵐這家伙更聰敏世故的了!”阿桂特意地被弘晝叫來同轎而坐,聽他說這些不著邊際的笑言,略定了一下,笑問道:“棠兒嫂子的鴿子也叫人吃了?”

  “這正是我要說的話。”弘晝點(diǎn)點(diǎn)頭,隔轎窗望著外邊暮色蒼茫中向后倒退的街衢,凝視街兩旁向轎子駐足垂手鞠躬致敬的行人,他的臉色已沒了笑容,幽暗的光亮下,顯得有幾分憂郁,“還沒有宰;但已經(jīng)有人打這個主意了。你知道,皇后娘娘生過兩胎阿哥,頭一胎沒序名就夭折了,二胎永漣出花兒,九歲上薨了,都沒有養(yǎng)住,第三胎這才兩歲,太監(jiān)們弄了個百衲衣送進(jìn)去,說是給孩子壓災(zāi)。那奶媽子不放心,先讓自己孩子穿了三天,居然惹上了天花!”

  ……走得穩(wěn)穩(wěn)的轎似乎顛了一下,阿桂的臉色變得蒼自了:“這是出天花孩子穿過的百衲衣,有人謀害阿哥!”

  “皇后、陳氏、那拉氏一干后妃侍候老佛爺從駕在外,鈕祜祿氏主持宮務(wù)。”弘晝瞇縫著眼,似乎在沉思著什么,聲調(diào)悠長嘆息說道:“睞主兒你知道吧?就是魏清泰家的姑奶奶,賜名魏佳氏的那一位。懷胎已經(jīng)八個月,每日挺著個大肚子幫鈕祜祿氏料理宮務(wù)。鈕貴主兒就叫她查問,不料那接百衲衣的奶媽子突然中風(fēng),癱得不能動,不會說話,只能翻白眼兒。幾個太監(jiān)眾口一詞,都說是魏佳氏接的百衲衣!這樣,黑鍋她就背定了。鈕祜祿貴主兒叫她說清白,可她又說不清白,只說見過這件百衲衣,誰接的,誰送的她一個也不認(rèn)的。鈕主兒翻了臉,告訴我要關(guān)起拷問,我說:‘不行!她懷著龍種,不定還是個阿哥呢——再說,奶媽子最清楚,不是魏主兒的首尾。’她說她主持六宮,有這權(quán)。我惱了,拍桌子罵,‘你是什么東西?我坐鎮(zhèn)北京,是王爺,是堂皇正大的皇叔——你敢胡來,魏佳氏出事,我就敢叫內(nèi)務(wù)府慎刑司拿你!”

  阿桂聽得心旌動搖,兩只眼炯炯生光盯著弘晝,連大轎已經(jīng)停落也毫無知覺。聽外頭太監(jiān)稟道:“王爺、中堂,已經(jīng)到了西華門外,請爺們……”

  “滾你媽的蛋!什么西華門東華門?站遠(yuǎn)點(diǎn)看著?”弘晝暴怒地朝外吼了一聲,接著說道:“咱們就轎里說,慎密些——我一跺腳就回了王府,正遇六嫂和我福晉嘀咕,一問,是六嫂進(jìn)宮,魏氏哭天抹淚向她叫屈,鈕主兒讓她移到壽寧宮后——那是專門黜罰有罪宮人的冷宮,黑心廚子冰涼炕……四哥——皇上子息上頭本就艱難,要再作踐一個阿哥,你我將來如何交待?”

  “現(xiàn)在移宮了沒有?”

  “沒有。內(nèi)務(wù)府兩頭作難,里頭有貴主兒,外頭有我,兩頭頂著呢!”

  “奶媽子現(xiàn)在哪里?”

  “打發(fā)回家去了。”

  阿桂仰在軟軟的座墊上閉目沉思良久,霍然開目說道:“王爺,這不但是大事,也很緊急棘手的——我的權(quán)管不到圓明園。這樣,先派幾個太監(jiān)看護(hù)那個奶媽子。您隨我軍機(jī)處稍候片刻,我?guī)湍侠磉@件事。”他按捺著心里的極度不安,壓低嗓子說道:“皇上不在,宮里鬧家務(wù),全憑王爺作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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