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張貴妃賣履訪恩

卻說嚴(yán)嵩心懷妒忌,要顯自己厲害,故意把共薦的會元卷子撤了開去,另換一卷上去抵補(bǔ),把榜放了。故此海瑞名落孫山,無情無緒的,不禁長嘆。海安道:“老爺不必如此。今科不得高中,明科再來就是。”海瑞道:“功名得失,固不必怨。

但此刻盤費(fèi)都沒有,如何歸家?”海安道:“昔日張老兒貧困時,老爺屢捐客囊相濟(jì)。如今他已富貴了,何不向他略借百余兩,以作路費(fèi)?下科赴考帶來還他就是�！焙Ｈ鸬�:“你們哪里知道,張老兒到底不是讀書的人。今者偶因女兒乍富乍貴,我卻向他借貸,則平日護(hù)衛(wèi)他的心事,也盡付之流水。況我曾有言說過,會試后便遷居的。如今名落孫山,復(fù)有何顏再去伊人相見?遷居之后,再圖歸計。你二人可到外邊尋覓旅店,遷了出去,再作道理。”海安不敢多言,便去尋覓旅店不提。

再說張老兒因女兒乍得富貴,此際就有許多官員與他來往。

這一日是哪一位大人相請,那一日是哪一位尚書部堂邀飲,所以無一時空閑時節(jié)。這仇氏亦不時到宮里伴侍女兒,那店中并無一人往來。海安尋著了旅店,便來說知。海瑞看見張老兒不來店中,遂做一書札,以為留別之意。其書云:萍水相逢,竟成莫逆。三載交契,自謂情殷。諸承關(guān)注,感荷良深。更喜天寵乍加,椒房亞后,貴勛之慶,欣慰故人。瑞命途多蹇,仕路蹭蹬。兩科不售,徒有名落孫山之嘆。今議圖歸計,故以暫別東道主人。近因老丈貴務(wù)紛紜,不獲面辭。所有店中什物,俱已照點(diǎn),如數(shù)封志完固,并請鄰人眼同點(diǎn)齊,封鎖店門,以候翁歸檢點(diǎn)。所有厚恩,統(tǒng)候?qū)�來銜結(jié)可也。定期歸日,另當(dāng)躬親拜辭。專此布達(dá),并候升祺不一。

晚生海瑞頓首海瑞把書信寫了封固,另將房內(nèi)什物,逐件開注明白命海雄請了左右鄰人來到,告知備細(xì),并請他們眼同檢點(diǎn)一次。什物各件,交付清楚,隨與鄰人告別,一竟搬到東四牌樓旅店住下,徐圖歸計。

比及張老兒回時,海瑞已經(jīng)搬去兩日。鄰人備將言語告知,張老兒不勝贊嘆其忠厚。及進(jìn)里面,看見了遺札,自悔不該前日到某人家去飲酒,以致不能與海瑞恩人一餞,深以為恨。暫且不表。

再說元春既蒙恩寵,貴掌椒房,然時刻念著海瑞之恩,未嘗須臾忘報。這一日看了新科進(jìn)士錄,卻不見海瑞的名字,嘆道:“何斯人之不偶也!他的才學(xué)以及心術(shù),慢說一名進(jìn)士,即使?fàn)钤�亦不為過,怎么偏偏名落孫山,這是何故?想起當(dāng)日我父母被嚴(yán)二強(qiáng)迫之時,若非海恩人相救,焉有今日之榮,受恩豈可不報?但恐他看見榜上無名,即議歸計,我縱在皇上面前提挈他也是枉然的。”

左思右想,忽見仇氏進(jìn)宮而來。元春便問道:“母親,近日海恩人在店中作何景況?”仇氏道:“他見榜上無名,竟遷去了。臨別之際,你父親不在店中,他便邀了左右鄰人到店內(nèi),將他房內(nèi)所有的物件,逐一公同查點(diǎn)明白交付了,然后遷去,又不說是遷到哪里。及你父親回店,始知備細(xì)。又得見留別書札,只言不日就要起程,再來面辭等語。我想此人真是個誠實君子,來去分明,真是令人起敬也�！痹�春道:“不獨(dú)誠實,而且義俠。我家若不得他衛(wèi)護(hù),只恐此時你我不知怎生樣子了。

只可惜他中不得一名進(jìn)士。我如今卻有心要弄頂紗帽與他,只是不知他還在京城否?”仇氏道:“以我料之,此人必不曾去�！痹�春道:“母親何以知之?”仇氏道:“海恩人說話,是一句只說一句的。他書中曾言有了定期,親到辭行。若是回去,必來我家辭別的。今不見他來,是以知其必不曾去。但是京城地方如此寬闊,東西南北,不知他住在哪間店兒里面。況且他是個最沉潛的,在我們店中住的時節(jié),你也見的,無事不肯出門少立一回。就是他兩個家人,亦不許出外走走,如此實難尋覓的了。此是你有此心,而彼無此機(jī)會也�！痹�春道:“只要用心訪尋,哪有個尋訪不著之理?我想起當(dāng)日在店中,曾做了一雙繡鞋相送與他。他只受了一只,以為日后紀(jì)念。此時我亦將這一只收拾好了,如今現(xiàn)在什襲之中。明日我只喚一個內(nèi)監(jiān),拿了這一只繡鞋,在各門內(nèi)呼賣鞋子。只是一只,再沒有別人肯買的。若是有人呼買,就是海恩人了。此卻最妙的。見了海恩人之時,我另有話說,叫他在此候著。我卻在皇上面前代他弄頂紗帽,亦稍盡你我報恩心事�！背鹗系�:“豈不聞古人云:‘有恩不報非君子,有仇不報非丈夫�！�這兩句說話,你我正當(dāng)去做呢。”元春點(diǎn)頭稱贊。

到了次日,元春喚了個內(nèi)監(jiān)名喚馮保,吩咐道:“我昔年在閨中,繡有一雙鞋子。及后失了一只,再沒心神再做了,如今這一只尚在這里。我意欲命你袖了此鞋,悄悄的出了宮門,到街坊上去,只將這鞋叫賣。若有人叫買,你便賣了他,但只要問那人姓甚名誰,即來回我,不得張揚(yáng),自有重賞�！彼鞂⒁恢恍�子交與馮保手中。

馮保接鞋叩謝,悄悄的出宮而來,一路上逢人便叫:“賣鞋!”人人看見是一只鞋,只管叫賣,個個掩口而笑,都說他是呆的。馮保一連走了兩日,卻不曾遇著一人叫買。直至第三日,在宮中吃了早飯,卻從東四牌樓這邊走出來,亦是一般樣叫喚,暫且按下。

又說海瑞自搬出了張老兒店來。終日思想歸計。只是沒有銀子,如何回得粵東?意欲向同鄉(xiāng)親朋告貸,自念交游極少,只有潮州李純陽在翰林院內(nèi)。就是徐煜邦在兵馬司任內(nèi),其缺亦是清苦。余者都沒甚來往,怎生開口求人?又念妻子在家必要懸望,諒此時亦已得見新科錄了。知我落榜,不知怎生愁悶?zāi)?自思自想,好生難過。無奈只得往李純陽處走走。

剛出門來,恰好遇著馮保,手拿一只繡鞋叫道:“賣鞋!”

連聲不斷。海瑞看見,就愣了眼,猛省道:“這一只鞋,我好像見過的一般。是了,是了,不錯的!就是張老兒的令愛相送與我的。此際只收了一只,現(xiàn)在箱子內(nèi),如今這一只,怎么落在這人手上?諒必有個什么緣故。待我喚轉(zhuǎn)他來,再作道理�！�

便急趕上前去,叫道:“買鞋,買鞋!”喚了幾聲。

那馮保方才聽見,回轉(zhuǎn)頭來,問道:“相公你要買鞋么?”

海瑞道:“正是。請到小店議價如何?”馮保暗中歡喜不迭,遂隨了海瑞,來到店房坐下。馮保問道:“相公,果是要買么?”海瑞道:“果然要買。不知此鞋一只,還是一對的?”

馮保見問,心中疑惑,因紿之曰:“一對,哪有一只賣得錢的道理?”海瑞道:“如此不合式了�！瘪T保急問:“何故不合式?”海瑞道:“在下也有一只,與尊駕這只相同,故此要買。

若說是一對,只恐剩了你的一只,豈不屈了你的么?”馮保問道:“原來相公也有一只么?乞借一觀,可相像否?相公意下如何?”海瑞道:“這又何妨?”便令海安開箱,取了出來。

馮保接過手來,將自己的一并,就是一對兒所出的,絲毫不錯,因暗暗稱奇,喜意濃濃的說道:“相公,這一只果然與在下的合式,想又都是一手所出的了。怎么只有一只?倒要請教呢!”海瑞道:“這一只鞋兒,卻有個大大的緣故呢!待我說來你聽!”便將始末備細(xì)說了一遍。

馮保聽了,始知原委,因問道:“相公高姓尊名?”海瑞說了姓名。馮保聽了道:“原來就是海老爺,失敬了。如今在此久居的呢,還是暫寓的呢?”海瑞道:“本擬即歸,只因缺乏路費(fèi),難以走動,故而遲延至今。左思右想,郁郁無聊,只得散步,往李翰林處走走。剛出門來,偶見此鞋,因而觸起舊日之情。請問駕上,這鞋兒卻從哪里得來的?乞道其詳。”

馮保道:“說來話長了,我有幾句話兒,你試猜一猜看。”

海瑞道:“煩說來,待在下試猜中否?”馮保朗吟道:家住京城第一家,有人看你賞宮花。

三千粉黛歸我約,六院娥眉任我查。

日午椒蘭香偶夢,夜深金鼓迫窗紗。

東君喜得嬌花早,故伏甘霖夜長芽。

吟畢。海瑞道:“猜著了,莫非駕上是宮內(nèi)來的么?”馮保道:“怪不得你們讀書的這般厲害,一猜便猜中了。我直對你說,咱家不是別人,乃是內(nèi)宮西院的司禮監(jiān)。昨奉張貴妃娘娘之命,著咱家拿這鞋子出來叫賣,說是有人要買,就要問了姓名,立時復(fù)旨。卻原來皇家娘娘受過老爺大恩的,故此著咱家前來密訪,想是要報老爺?shù)亩髁�。老爺可住在這里,聽候咱家的信,自然不錯的�！彼旒锤鎰e起身,回宮而來。

見了張妃,跪下說道:“娘娘,奴才為主子訪著了。”張妃便問:“訪著什么?”馮保道:“容奴才細(xì)奏。”便將如何遇海瑞,叫喚買鞋,逐一說知。張妃聽了道:“是了,是了,不錯的。你可認(rèn)定了他的住址么?”馮保道:“奴才已經(jīng)認(rèn)得了,故此回來復(fù)旨�！睆堎F妃道:“你明日可將他那只鞋兒拿來我看,我自有話說。”馮保應(yīng)諾。

次日天明急急起來,連早膳也不用,一徑來到東四牌樓,到海瑞房內(nèi),彼此相見了。馮保備將張貴妃要看繡鞋一節(jié),對海瑞說知。海瑞道:“謹(jǐn)尊臺命�！蹦似鹕砣〕鰜�,交與馮保手帶回宮去。馮保大喜,作別而去。正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不知馮保將鞋拿進(jìn)宮去,張貴妃怎么發(fā)落?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