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見白鏹失義 因雀引鳴冤

第十六回 見白鏹失義 因雀引鳴冤

交情浪欲盟生死,一旦臨財(cái)輕似紙。何盟誓,真蛇豕,猶然嫁禍思逃死! 天理昭昭似,業(yè)鏡高懸如水。阿堵難留身?xiàng)壥?笑冷旁人齒!

《應(yīng)天長》

如今人最易動心的無如財(cái),只因人有了兩分村錢,便可高堂大廈,美食鮮衣,使婢呼奴,輕車駿馬。有官的與世家不必言了,在那一介小人,也妝起憨來,又有這些趨附小人,見他有錢,希圖叨貼,都憑他指使,說來的沒有個(gè)不是的,真是個(gè)錢神!但當(dāng)日有錢還只成個(gè)富翁,如今開了個(gè)工例。讀書的螢窗雪案,朝吟暮呻,巴得縣取,又怕府間數(shù)窄分上多,府間取了,又怕道間遺棄。巴得一進(jìn)學(xué),僥悻考了前列,得幫補(bǔ),又兢兢持持守了二、三十年,沒些停降,然后保全出學(xué)門,還只選教職、縣佐貳。希有遇恩遴選,得選知縣、通判。一個(gè)秀才與貢生,何等煩難!不料銀子作禍,一竅不通,才丟去鋤頭、扁挑,有了一百三十兩,便衣巾拜客,就是生員。身子還在那廂經(jīng)商,有了六百,門前便高釘“貢元”匾額,扯上兩面大旗,偏做的又是運(yùn)副、遠(yuǎn)判、通判,州同,三司首領(lǐng),銀帶繡補(bǔ),就夾在多紳中出分子請官,豈不可羨?豈不要銀子?雖是這樣說,畢竟得來要有道理。若是貪了錢財(cái),不顧理義,只圖自己富貴,不顧他人性命,謀財(cái)害命,事無不露。究竟破家亡身,一分不得。

話說南直隸有個(gè)靖江縣,縣中有個(gè)朱正,家事頗頗過得,生一子叫名朱愷,午紀(jì)不上二十歲,自小生來聰慧,識得,寫得,打得一手好算盤。做人極是風(fēng)流倜儻,原是獨(dú)養(yǎng)兒子,父母甚是愛惜。終日在外邊閑游,結(jié)客相處,一班都是少年浪子,一個(gè)叫做周至,一個(gè)叫做宗旺,一個(gè)叫做姚明,每日在外邊閉行野走,吃酒、彈棋,吹簫、唱曲。因家中未曾娶妻,這班人便駕著他尋花問柳。

一日,三、四個(gè)正捱著肩同走,恰好遇一個(gè)小官兒,但見:

額覆青絲短,衫籠玉筍長。色疑嬌女媚,容奪美人芳。

小扇藏羞面,輕衫曳暗香。從教魂欲斷,無復(fù)□(憶)龍陽。

那朱愷把他看了又看,道:“什人家生這小哥?好女子不過如此!”

那宗旺道:“這是文德坊裘小一裘龍的好朋友,叫陳有容,是他緊挽的!

朱愷道:“怎他這等相好得著?”

姚明道:“這有什難?你若肯撒漫,就是你的緊挽了。待我替你籌畫!

姚明打聽,他是個(gè)寡婦之子,極在行的。

次日絕早,姚明與朱愷兩個(gè),同到他家,敲一敲門,道:“陳一兄在家么?”

只見陳有容應(yīng)道:“是誰?”出來初見了,問了姓名,因問道:“二位下顧,不知什見教?”

姚明道:“朱兄有事奉凟,乞借一步說話!

三個(gè)同出了門,到一大酒店,要邀他進(jìn)去,陳有容再三推辭,道:“素未相知,斷不敢相擾!

姚明便一把扯了,道:“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陳兄殊不脫灑!”

陳有容道:“有話但說,學(xué)生實(shí)不在此!

朱愷道:“學(xué)生盡了一個(gè)意思方敢說!

陳有容道:“不說明,不敢領(lǐng)。”

姚明道:“是朱敝友要向盛友裘兄求戤幾兩銀子,故央及足下。足下是個(gè)小朋友,若在此扯扯拽拽,反不雅了!”

三個(gè)便就店中坐下,朱愷□□(只顧)叫:“有好下飯拿上來!”擺了滿桌。

陳有容□□□□□(只是作腔,不)吃,姚明便放開箸子來,吃一個(gè)飽。

吃了一會,那陳有容看朱愷穿得齊整,不似個(gè)借銀的,故意道:“□□□(二位有)約在這邊么?”

姚明道:“尚未曾寫,還要另日奉□(勞)。”□(那)朱愷迷迷吐吐,好不奉承。

臨起身,又捏手捏腳,灌上幾鐘,送他下樓故意包中打開,現(xiàn)出三五兩銀子,丟一塊與店家,道:“你收了,多的明日再來吃!眲e了。

次日□(清)早,朱愷丟了姚明自去,叫得一聲,陳有容連忙出來,道:“日昨多擾!”

朱愷道:“小事!前日蘇州朋友,送得小弟一柄麁扇在此,轉(zhuǎn)送足下!毙渲腥,卻是唐伯虎畫,祝枝山寫,一柄金面棕竹扇,又是一條白湖綢汗巾兒。

陳有容是小官生性,見了甚覺可愛,故意推辭道:“怎無功受祿?”

朱愷道:“朋友相處,怎這樣銖兩!”

推了再四,朱愷起身往他袖中一塞,陳有容也便笑納,問道:“兄果是要問老裘借多少銀子?此人口雖說闊,身邊也拿不出什銀子,且性極吝嗇,不似兄慷慨!

朱愷便走過身邊,附耳道:“小弟不才,家中頗自過得,哪里要借銀子?實(shí)是慕兄高雅,借此進(jìn)身。倘蒙不棄,便備禮來見足下,與兄結(jié)為弟兄。”

此時(shí)陳有容,見朱愷人也撒漫,且首語溫雅,便也有心,道:“不敢仰攀!”

朱愷道:“說什話來,小弟擇日便過來拜干娘!”朱愷自去了。

不多時(shí)裘龍走來,見了陳有容拿著這柄扇子,道:“好柄扇子!”先看了畫,這面字,讀也讀不來,也看了半日。道:“哪里來的?”

有容道:“是個(gè)表兄送的。”

裘龍道:“你不要做他不著,是哪個(gè)?”

道:“是朱誠夫;南街朱正的兒子!

裘龍道:“那朱愷是一個(gè)浪子,專一結(jié)交這些無賴,在外邊飲酒,闝妓、賭錢,這人不該與他走。況且向來不曾聽得說是你們親!

有容道:“是我母親兩姨外甥!

裘龍聽了道:“這是新相與了!币采醪豢臁拇四_步越來得緊,錢卻越不肯用。這陳有容也覺有些相厭。

不過兩日,朱愷備了好些禮,來拜干娘。他母親原待要靠陳有容生發(fā)的,假吃跌收了他禮物,與他往來。朱愷常借孝順干娘名色,買些時(shí)新物件來,他母親就安排留他,穿房入戶,做了入幕之賓。又假眼瞎,任他做不明不白的勾當(dāng)。

朱愷又因母親溺愛,常與他錢財(cái),故此手中撒漫,常為有容做些衣服。兩個(gè)恰似線結(jié)雞雙出雙入,的是割得頭落。那裘龍來時(shí),母親先回報(bào)不在,無極奈何,候得他與朱愷吃了酒回來,此時(shí)回報(bào)不及,只得與他坐下。那裘龍還要收羅他,與他散言碎語,說當(dāng)日為他用錢,與他恩愛。那陳有容又紅了臉反與他頂皮。勉強(qiáng)扯去店中,與他作東賠禮,他又做盡態(tài)不吃,千求萬告,要他復(fù)舊時(shí),也不知做了多少情,仍時(shí)時(shí)要丟。到后來朱愷蹤跡漸密,他情誼越疏,索性不見,及至路上相遇,把扇一遮過了。裘龍偏要趕上前叫住他,朱愷卻又站在前面等。陳有容就有時(shí)勉強(qiáng)回他幾句話,一逕去了。裘龍見了,怎生過得?罵道:“好個(gè)沒廉恥的!年事有了,再作腔得幾時(shí)?就是朱愷,他家事也有數(shù),料也把他當(dāng)不得老婆,我且看你下場!”回想道:“我當(dāng)日也為他用幾分銀子,怎就這般待我?便朱愷怕沒人相與,偏來搶陳有容!”不覺氣上心頭。

一日朱愷帶著陳有容、姚明一干弟兄在酒樓上唱曲吃酒,巧巧的裘龍也與兩個(gè)人走來。陳有容一見便起身。只見裘龍道:“我這邊也坐一坐,怎就走了?”一把扯住。

陳有容道:“我家中有事,去去便來。”裘龍那里肯放。

朱愷道:“實(shí)是他家有事,故此我們不留他!

裘龍道:“你不留,我偏要留!”一把竟抱來放在膝上。

那陳有容便紅了臉,道:“成什么模樣!”

裘龍道:“更有甚于此者!”

朱愷道:“人面前也要存些體面!”

裘龍便把陳有容推開,一起身道:“關(guān)你什事,你與他出色?”那陳有容得空,一溜風(fēng)走了。

朱愷道:“好扯淡!青天白日,酒又不曾照臉,把人摟抱也不像,卻怪人說!”

裘龍道:“沒廉恥小畜生,當(dāng)日原替我似這樣慣的,如今你為他,怕也不放你在心坎上!”

又是一個(gè)人道:“罷!不要吃這樣寡醋。”

姚明道:“什寡醋?他是干弟兄,旁觀不忿,也要說一聲!”

裘龍道:“我知道還是入娘賊!”

朱愷道:“這廝無狀!你傷我兩個(gè)罷,怎又傷他母親?”便待起身打去。

那裘龍?jiān)缫烟錾?一把扭住,道:“什么無狀?”眾人見了,連忙來拆,道:“沒要緊,為什么事來傷情破面!”

兩個(gè)各出了幾句言語,姚明裹了朱愷下樓,裘龍道:“我叫你不要慌,叫你兩個(gè)死在我手里罷了!”兩下散了火。

朱愷仍舊自與陳有容往來,又為姚明哄誘,漸漸去賭,又帶了陳有容在身邊,沒個(gè)心想,因?yàn)榕柚胁皇?自己丟出錢,卻叫姚明擲色,贏來三七分錢:朱愷發(fā)本,得七分,姚明出手,得三分。不期姚明,反與那些積賭合了條兒,暗地瀉出,不該出注,偏出大注;不該接盆,翻去搶。輸出去倒四六分分,姚明得四股,卻是姚明輸贏都有。朱愷只是贏少輸多,常時(shí)回家索錢。

他母親對朱正道:“愷兒日日回家要錢,只見拿出去,不見拿進(jìn)來,日逐花哄,怕蕩壞身子,你也查考他一查考。”果然朱正查訪,見他同走有幾個(gè)積賭,便計(jì)議去撞破他。不料他耳目多,趕得到賭場上,他已走了,回來不過說他幾聲“習(xí)成不改”,甚是不快。

只是他母親道:“愷兒自小不拘束他,任他與這些游手光棍蕩慣了,以后只有事生出來,除非離卻這些人才好。我有個(gè)表兄盛誠吾,見在蘇州開段子店,不若與他十來個(gè)銀子興販,等他日逐在路途上,可以絕他這些黨羽!敝煺c(diǎn)頭稱是。

次日,朱正便對朱愷道:“我想你日逐在家閑蕩,也不是了期,如今趁我兩老口在,做些生意,你是個(gè)唓嗻的人,明日與你十來個(gè)銀子,到蘇州盛家母舅處,攛販些尺頭來,也可得些利息!

朱愷道:“怕不在行!

朱正道:“‘上馬見路。\’況有人在彼,你可放心去!闭f做生意,朱愷也是懶得,但聞得蘇州有虎丘各處可以頑耍,也便不辭。

朱正怕他與這干朋友計(jì)議變卦,道:“如今你去,不消置貨,只是帶些銀子去。今日買些送盛舅爺禮,過了明后日,二十日起身罷!”

朱愷便討了幾錢銀子,出去買禮,撞見姚明,道:“大哥哪里去?”

朱愷道:“要買些物件,到蘇州去!

姚明道:“是哪個(gè)去?”

朱愷道:“是我去!

姚明道:“去做什么?”

朱愷道:“去買些尺頭,來本地賣!

姚明道:“幾時(shí)起身?”

朱愷道:“后日早!

姚明道:“這等,我明日與大哥發(fā)路!”

朱愷道:“不消,明日是我做東作別!币γ骶团闼I了些禮物,各自回家。

次日果然尋了陳有容,與姚明、周至、宗旺一齊到酒樓坐下。

宗旺道:“不見大哥置貨,怎就起身?”

朱愷道:“帶銀子去那邊買!

陳有容道:“多少?”

朱愷道:“百數(shù)而已!

周至道:“兄回時(shí),羊脂玉簪,紗襪,天池茶,茉莉花,一定是要尋來送陳大兄的了!

姚明道:“只不要張公街、新馬頭頑得高興,忘了舊人!”

朱愷道:“須吃裘龍笑了,斷不!斷不!”

到會鈔時(shí),朱愷拿出銀子,道:“這番作我別敬,回時(shí)擾列兄罷!”眾人也就縮手謝了。

分手,宗旺道:“明日陳兄一定送到船邊。”

朱愷道:“明日去早,不消。”

姚明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脖闶×肆T!敝鞇鹱曰。

只有姚明,因沒了賭中酒(附注:賭中酒,指可以在賭博中受其哄弄的人,。下文之“今日趙家來了個(gè)酒”、“怕再沒這樣一個(gè)酒了”等句之“酒”,意皆與此同),心里不快,正走時(shí),只見背后一個(gè)人,叫道:“姚二哥!哪里去?”

正是賭行中朋友錢十三,道:“今日趙家來了個(gè)酒,你可去與他來一來!

姚明道:“不帶得管!

錢十三道:“你常時(shí)大主出,怕沒管?”

姚明暗道:“苦!我是慷他人之慨,何嘗有什銀子?”利動人心,也便走去。

無奈朱愷不在,稍管短,也就沒膽,落場擲著是跌八,尖五,身邊幾錢碎銀輸了,強(qiáng)要去復(fù),連衣帽也除光,只得回家。

一到家中,迎著家婆開門,見他這光景,道:“什模樣!前日家中沒米,情愿餓了一頓,不曾教你把衣帽來當(dāng),怎今日出去,弄得赤條條的?要賭,像朱家有爺(外門內(nèi)爭)在前邊,身邊落落動,拿得出來;去賭,你有什家計(jì),也要學(xué)樣?我看你平日只是叨貼仙些,明日去了,將什么去贖這衣帽!”

姚明道:“沒了朱愷,難道不吃飯?”

家婆道:“怕再沒這樣一個(gè)酒了!”絮絮聒聒,再不住聲。

弄得姚明,翻翻復(fù)復(fù),整醒到天明,想出一條計(jì)策。

忙走起來,尋了一頂上截黑、下截白的舊絨帽;又尋了一領(lǐng)又藍(lán)、又青、一塊新、一塊舊的海青,抖去些黰氣,穿上了;又拿了一件東西,悄悄的開了門,到朱愷家相近。此時(shí)朱愷已自打點(diǎn)了個(gè)被囊,一個(gè)掛箱,雨傘、竹籠等類,燒了吉利紙出門。

那父親與母親送在門首,道:“一路上小心,早去早回!”朱愷就肩了這些行李走路。

才轉(zhuǎn)得個(gè)灣,只見姚明道:“朱大哥!小弟正來送兄,兄已起身了,此去趁上一千兩!”

朱愷道:“多謝金口!”

姚明道:“兄挑不慣,小弟效勞何如?”

朱愷道:“豈有此禮?”兩個(gè)便一頭說,一頭走,走到靖江縣學(xué)前,此時(shí)天色黎明,地方僻靜,沒個(gè)人往來。

朱愷是個(gè)嬌養(yǎng)的,肩了這些,便覺辛苦,就廟門檻上少息。姚明也來坐了。朱愷見他穿戴了這一套,道:“姚二哥,怎這樣打扮?”

姚明道:“因一時(shí)要送兄,起早了,房下不種得火,急率尋不見衣帽,就亂尋著穿戴來了!

隨即嘆息道:“小弟前日多虧兄維持,如今兄去,小弟實(shí)難存活!”

朱愷道:“待小弟回時(shí),與兄商量。”

姚明道:“一日也難過,如何待得回來?兄若見憐,借小弟一、二十兩在此處生息,回時(shí)還兄,只當(dāng)兄做生理一般!

朱愷道:“說遲了,如今我已起行,教我何處那趲?”

姚明道:“物在兄身邊,何必那趲?”

朱愷道:“奈是今日做好日出去,怎可借兄?”提了掛箱,便待起身。

姚明把眼一望,兩頭無人,便劈手把掛箱搶下,道:“借是一定要借的!”往文廟中逕走。

朱愷道:“姚兄休得取笑!”便趕進(jìn)去。

姚明道:“朱兄,好借二十兩罷!”

朱愷道:“豈有此理,人要個(gè)利市!”忙來奪時(shí),扯著掛箱皮條,被姚明力大,只一拽,此時(shí)九月,霜濃草滑,一閃,早把朱愷跌在草里。姚明便把來按住,扯出帶來物件,卻尺把長一把解手刀。

朱愷見了,便叫:“姚明殺人!”

姚明道:“我原無意殺你,如今事到其間,住不得手了!”便把來朱愷喉下一勒,可憐:

夙昔盟言誓漆膠,誰知冤血濺蓬蒿。

堪防見利多忘義,一旦真成生死交。

姚明坐在身上,看他血涌如泉,咽喉已斷,知他不得活了,便將行囊背了,袖中搜有些碎銀、鎖匙,拿來放在自己袖里,急急出門?匆姷琅凵蠟R有血漬,便脫將來,把刀裹了,放在肋下。

跨出學(xué)宮,便是得命一般,□(只)見天已亮了,道:“我又不出外去,如今背了行囊,倘撞著相識,畢竟動疑,如何是好?姊姊在此相近,便將行囊背到她家!

正值開門,姚明直走進(jìn)去,見了姊姊,道:“前日一個(gè)朋友,夾我去近村幫行差使,今日五鼓回來,走得倦了,行囊暫寄妳處,我另日來取!

姊姊道:“你身子懶得,何不叫外甥駝去?”

姚明道:“不消得,左右沒什物在里邊,我自來取!本桶言焰i匙,開了掛箱,取了四封銀子,藏在袖內(nèi)。還有血衣與刀,他暗道:“姊夫是個(gè)鹽捕,不是好人,怕他識出,仍舊帶了回去!

將次走到家中,卻見一個(gè)鄰人陳碧,問道:“姚輝宇哪里回,這樣早?”

姚明失了一驚,道:“適才……才去洗澡回來!”急急到家,忙把刀與衣服塞在床下,把銀子收入箱中。

家婆還未起床,吃些飯,就拿一封銀子,去贖了衣帽回來。

家婆道:“□□(怎得)贖這衣帽轉(zhuǎn)來?”

姚朋道:“‘小錢不去,大不來!辉廨斄艘辉夥。今日被我翻了轉(zhuǎn)來,還贏他許多銀子!本湍勉y子與婦人看,道:“你說朱愷去了不得過,這銀子終不然也是朱愷家的?”

婦人家小意,□(見)到有□□(幾兩)銀子,□□□□□□□□□(也便快活,不查他來歷)了。

話說靖江縣有一□□□□□□□□□(個(gè)新知縣,姓殷,名云霄,)是隆慶辛未年進(jìn)士,□□□□□□□□□□□□□(來做這縣知縣,未及一年,正萬歷)元□(年),他持身清潔,撫民慈祥,□□□□□□(斷事極其明決,)人都叫他做“殷青天”。

一日睡去,正是三更,卻見兩個(gè)豬,跪伏在他面前,呶呶的有告訴光景,醒來卻是一夢:

霜冷空階叫夜蟲,紗窗花影月朦朧。

怪來頭白遼東豕,也作飛熊入夢中。

那殷知縣道:“這夢來得甚奇!”正在床中思想,只見十條只烏鴉,咿咿啞啞,只相向著他叫。這些丫環(huán)、小廝,你也趕,我也趕,它哪里肯走?須臾出堂,這些烏鴉仍舊來叫,也有在柏樹上叫的,也有在屋檐邊叫的,還有側(cè)著頭,看著下邊叫的。殷知縣叫趕,越趕越來。

殷知縣叫門子道:“你下去吩咐,道有什冤枉,你去,我著人來相視!”

門子掩著嘴笑,往堂下來吩咐。

這堂上下人,也都附耳說:“好搗鬼!”不期這一吩咐,那鴉“哄”一聲,都飛在半天。

殷知縣忙叫皂隸:“快隨去!”皂隸聽了亂跑,一齊趕出縣門。

人不知什么緣故,問時(shí),道:“拿烏鴉!拿烏鴉!”東張西望,見一陣都落在一個(gè)高閣上,人道是學(xué)中尊經(jīng)閣,又趕來,都沸反的在著廊下叫。

眾人便跑到廊下,只見一個(gè)先跑的,一絆一交,直跌到廊下,后邊的道:“是……原來一個(gè)死尸!”一個(gè)死尸,看時(shí),項(xiàng)下勒著一刀,死在地下,已是死兩日的了。

忙到縣報(bào)時(shí),這廂朱正早起開門,見門上貼一張紙,道:“是什人把招帖粘我門上?”

去揭時(shí),那帖粘不大牢,隨手落下,卻待丟去,間壁一個(gè)鄰人接去,道:“怎寫著你家事?”

朱正忙來看時(shí),上寫:“朱愷前往蘇州,行到學(xué)宮,仇人裘龍劫去!”

朱正便失驚道:“這話蹺蹊!若劫去便該回來了。近日他有一班賭友,莫不是朱愷將銀賭去,難于見我,故寫此字逃去?卻又不是他的筆,且開了店,再去打聽!庇譃樯饫p住。

忽聽街坊上傳道:“文廟中殺死一個(gè)人了!”

朱正聽了,與帖上相合,也不叫人看店,不顧生意,跳出柜便走。走到學(xué),只見一叢人圍住,他努力分開人,進(jìn)去看了,不覺放聲大哭。

這時(shí)知縣正差人尋尸親,見他痛哭,便扯住問,他道:“這是我兒子朱愷!”

眾人便道:“是什人殺的?”

朱正道:“已知道此人了!”便同差人,到店中取了粘帖。他母親得知,“兒天”,“兒地”,哭個(gè)不了。

朱正一到縣中,便大哭道:“小的兒子朱愷,二十日帶銀五十兩,前往蘇州,不料遭仇人裘龍殺死在學(xué)宮,劫去財(cái)物。”

殷縣尊道:“誰是證見?”

朱正便摸出帖子呈上縣尊,道:“這便是證見!

殷縣尊道:“是何人寫的?何處得來?”

朱正道:“是早間開門,粘在門上的!

殷知縣笑道:“癡老子!若道你兒子寫的,兒子死了;若道裘龍,裘龍?jiān)蹩献詫懗龉?若是旁觀的,既見,他怎不救應(yīng)?這是不足信的!”

朱正道:“老爺!裘龍?jiān)c小人兒子爭風(fēng)有仇,實(shí)是他殺死的!他曾在市北酒店里,說要?dú)⑿∪藘鹤!?/p>

殷知縣道:“誰聽見?”

朱正道:“同吃酒姚明、陳有容、宗旺、周至,都是證見。”

殷知縣道:“明日并裘龍拘來再審!

次日,那裘龍要逃,怕事,越敲實(shí)了。見官又怕夾、打,只得設(shè)處銀子。來了班上,道打得一下,一錢,要打個(gè)出頭。夾棍長些,不要收完索子。

臨審一一唱名,那殷知縣偏不叫裘龍,看見陳有容小些,便叫他,道:“裘龍?jiān)趺礆⒅鞇?”

有容道:“小的不知,是月初與小的在酒店中相爭,后來并不知道!

縣尊道:“叫下去人犯,都在二門俟候,待我逐名叫審!”

又叫周至,道:“裘龍殺朱愷事有的么?”

周至道:“小的不知,只在酒店相爭是有的!

殷知縣道:“可取筆硯與他,叫自錄了口詞!

周至只得寫道:“裘龍?jiān)诒驹鲁跞?與朱愷爭豐相斗,其殺死事情,并不得知!

又叫宗旺,也似這等寫了。臨后到姚明,殷知縣看他有些兇相,便問他:“你多少年紀(jì)了?”

道:“廿八歲,屬豬的。”

殷知縣又想:“與夢中相合!”也叫他寫,姚明寫道:“本月初三日,裘龍與朱愷爭這陳有容相斗,口稱要?dú)⑺?至于殺時(shí),并不曾見!币笾h將三張口詞,仔細(xì)看了又看,已知?dú)⑷说牧恕?/p>

道:“且?guī)鸺匿?”即刻差一皂隸,臂上硃標(biāo):“仰拘姚明兩鄰赴審。”皂隸趕去,忙忙的拿了兩個(gè)。

殷知縣道:“姚明殺死朱愷,劫他財(cái)物,你可知情?”

兩個(gè)道:“小人不知!

殷知縣道:“他二十日五鼓出去殺人,天明拿他衣囊、掛箱回家,怎么有個(gè)不見?”一個(gè)還推,只是陳碧道:“二十天明,小人曾撞著,他說‘洗澡回來\’,身邊帶有衣服,沒有被囊等物!

殷知縣道:“他自學(xué)宮到家,路上有什親眷?”

陳碧道:“有個(gè)姊姊,離學(xué)宮半里!币笾h又批臂著人到他姊家,上寫道:“仰役即拘姚氏,并起姚明贓物,追究,毋違!”那差人火人火馬,趕到她家,值他姊夫不在,把他姊姊一把摳住,道:“奉大爺明文:起姚明盜贓!”

姊姊道:“他何曾為盜,有什贓物在我家?”

差人道:“二十日拿來的,他已扳妳是窩家,還要賴?”

他外甥道:“二十日早晨,他自出去回來,駝不動,把一個(gè)掛箱、被囊放在我家,并沒什贓。”

差人道:“你且拿出來,同你縣里去辦。”即拿了兩件東西,押了姚氏到縣。叫朱正認(rèn)時(shí),果是朱愷行李。打開看時(shí),只有銀二十兩在內(nèi)。

殷知縣便叫姚氏:“他贓是有了,他還有行兇刀杖,藏在哪邊?”

姚氏道:“婦人不知道。他說出外回來,駝不動,只寄這兩件與婦人,還有一件衣服,裹著些什么,他自拿去。”

再叫陳碧,道:“你果看見他拿什衣服到家么?”

陳碧道:“小人見來。”

殷知縣道:“這一定刀在里邊!”即差人與陳碧到姚明家取刀并這二十兩銀子。

到他家,他妻子說道:“沒有!

差人道:“大爺明文,搜便是了!”各處搜轉(zhuǎn),就是灶下,凡黑暗處,松的地,也去掘一掘,并不見有。叫他開箱籠,只得兩只破箱,開到第二只,看見兩封銀子,一封整的,一封動的。

差人道:“你小人家,怎有這兩封銀子?這便是贓了!”

婦人聽了,面色都青,道:“這是賭場上贏來。”逼她刀杖,這婦人也不知。

差人道:“這賴不過的,賴一賴,先拿去一拶手,再押來追!”

婦人道:“我實(shí)不□□(知道),只記得二十日早回,我未起,聽得他把什物丟在床下,要還在床下看!辈钊巳タ磿r(shí),只見果有一團(tuán)青衣,打開,都是血污,中間卷著解手刀一把,還有血痕。

眾人道:“好神明老爺!”帶了他妻并兇器、贓銀回話。

殷知縣見了,便叫帶過姚明一起來,那殷知縣便拍案大怒道:“有你這奸奴!你道是他好友,你殺了他,劫了他,又做這匿名,把事都卸與別人!如今有什說?”口詞與匿名帖遞下去,道:“可是你一筆的么?”眾人才知,寫口詞時(shí),殷知縣已有心了。姚明一看,妻子、姊姊、贓仗都在面前,曉得殷知縣已拘來問定了,無言可對。不消夾得,縣尊竟丟下八枝簽,打了四十,便援筆寫審單道:

審得:姚明與朱愷,(金)石交也。財(cái)利薰心,遽御之學(xué)宮,劫其行李,乃更欲嫁禍裘龍,不慘而狡乎!劫贓已獲,血刃具在,梟斬不枉矣!姚氏寄贓,原屬無心,裘龍波連,實(shí)非共罪;各與寧家。朱愷尸棺,著朱正收葬。

寫畢,申解了上司。那姚明劫來銀子不曾用得,也受了好些苦。

裘龍也懊悔道:“不老成!為一小官,爭鬧出□,輕易若不是殷青天,這夾、打不免,性命也逃不出!”在家中供了一個(gè)“殷爺”牌位,日逐叩拜。

只有朱正,銀子雖然得來,兒子卻沒了,也自怨自己溺愛,縱他在外交游這些無賴,故有此禍。后來姚明準(zhǔn)“強(qiáng)盜得財(cái)殺人”律,轉(zhuǎn)達(dá)部,部復(fù)取旨處決了。可是:

謾言管鮑共交情,一到臨財(cái)便起爭。

到底錢亡身亦殞,何如守分過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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