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謀第九

  齊桓公時,江國,黃國,小國也,在江淮之間。近楚,楚,大國也,數(shù)侵伐,欲滅取之;江人黃人患楚。齊桓公方存亡繼絕,救危扶傾;尊周室,攘夷狄,為陽谷之會,貫澤之盟,與諸侯方伐楚。江人、黃人慕桓公之義,來會盟于貫澤。管仲曰:“江、黃遠(yuǎn)齊而近楚,楚為利之國也,若伐而不能救,無以宗諸侯,不可受也。”桓公不聽,遂與之盟。管仲死,楚人伐江滅黃,桓公不能救,君子閔之。是后桓公信壞德衰,諸侯不附,遂陵遲不能復(fù)興。夫仁智之謀,即事有漸,力所不能救,未可以受其質(zhì),桓公之過也,管仲可謂善謀矣。詩云:“曾是莫聽,大命以傾。”此之謂也。

  晉文公時,周襄王有弟太叔之難,出亡居于鄭,不得入,使告難于魯、于晉、于秦。其明年春,秦伯師入河上,將納王。狐偃言于晉文公曰:“求諸侯,莫如勤王,且大義也,諸侯信之,繼文之業(yè),而信宣于諸侯,今為可矣。”卜,偃卜之曰:“吉。遇黃帝戰(zhàn)于阪泉之兆。”公曰:“吾不堪也。”對曰:“周禮未改,今之王,古之帝也。”公曰:“筮之。”筮之,遇大有之暌,曰:“吉。遇公用享于天子之卦,戰(zhàn)克而王亨,吉庸大焉。且是卦也,天為澤以當(dāng)日,天子降心以迎公,不亦可乎?大有去暌而復(fù),亦其所也。”晉侯辭秦師而下,三月甲辰,次于陽樊,右?guī)焽鷾兀髱熌嫱。夏,四月刃巳,王入于王城。取太叔于溫,而殺之于隰城。戊午,晉侯朝王,王享醴,命之侑,予之陽樊,溫原、攢矛之田。晉于是始開南陽之地。其后三年,文公遂再會諸侯以朝天子,天子錫之弓矢秬鬯,以為方伯。晉文公之命是也,卒成霸道,狐偃之善謀也。夫秦、魯皆疑晉有狐偃之善謀以成霸功。故謀得于帷幄,則功施于天下,狐偃之謂也。

  虞、虢,皆小國也。虞有夏陽之阻塞,虞、虢共守之,晉不能禽也。故晉獻(xiàn)公欲伐虞、虢,荀息曰:“君胡不以屈產(chǎn)之乘,與垂棘之璧,假道于虞?”公曰:“此晉國之寶也,彼受吾璧,不借吾道,則如之何?”荀息曰:“此小國之所以事大國也彼不借吾道,必不敢受吾幣。受吾幣而借吾道,則是我取之中府,置之外府;取之中廄,置之外廄。”公曰:“宮之奇存焉,必不使受也。”荀息曰:“宮之奇知固知矣,雖然,其為人也,通心而懦,又少長于君。通心則其言之略,懦則不能強(qiáng)諫,少長于君,則君輕之,且夫玩好在耳目之前,而患在一國之后。中知以上,乃能慮之,臣料虞君中知之下也。”公遂借道而伐虢。宮之奇諫曰:“晉之使者,其幣重,其辭微,必不便于虞。語曰:‘宴亡則齒寒矣。’故虞、虢相救,非相為賜也。今日亡虢;而明日亡虞矣。”公不聽,遂受其幣而借之道,旋歸。四年,反取虞。荀息牽馬抱璧而前曰:“臣之謀如何?”獻(xiàn)公曰:“璧則猶是,而吾馬之齒加長矣。”晉獻(xiàn)公用荀息之謀而禽虞,虞不用宮之奇而亡,故荀息非霸王之佐,戰(zhàn)國幷兼之臣也,若宮之奇則可謂忠臣之謀也。

  晉文公、秦穆公共圍鄭,以其無禮而附于楚,鄭大夫佚之狐言于鄭君曰:“若使?fàn)T之武見秦君,圍必解。”鄭君從之,召燭之武;使之,辭曰:“臣之壯也,猶不如人,今老矣,無能為也。”鄭君曰:“吾不能蚤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過也。然鄭亡,子亦有不利焉。”燭之武許諾。夜出見秦君曰:“秦晉圍鄭,鄭知亡矣,若亡鄭而有益于君,敢以煩執(zhí)事。鄭在晉之東,秦在晉之西,越晉而取鄭,君知其難也,焉用亡鄭以陪晉。晉,秦之鄰也,鄰之強(qiáng),君之憂也。若舍鄭以為東道主,行李之往來,共其資糧,亦無所害。且君立晉君,晉君許君焦瑕,朝得入,夕設(shè)版而畫界焉,君之所知也。夫晉何厭之有,既東取鄭,又欲廣其西境,不闕秦將焉取之?闕秦而利晉,愿君圖之。”秦君說,引兵而還。晉咎犯請擊之,文公曰:“不可,微夫人之力不能弊鄭,因人之力以弊,不仁;失其所與,不知;以亂易整,不武。吾其還矣。”亦去鄭,鄭圍遂解。燭之武可謂善謀,一言而存鄭安秦。鄭君不蚤用善謀,所以削國也,困而覺焉,所以得存。

  楚靈王即位,欲為霸,五會諸侯,使椒舉如晉求諸侯。椒舉致命曰:“寡君使舉曰:君有惠,賜盟于宋。曰:‘晉、楚之從,交相見也。’以歲之不易,寡人愿結(jié)驩于二三君。使舉請間,君茍無四方之虞,則愿假寵以請于諸侯。”晉君欲勿許。司馬侯曰:“不可。楚王方侈,天其或者欲盈其心,以厚其毒而降之罰,未可知也。其使能終,亦未可知也。唯天所相,不可與爭,況諸侯乎?若適淫虐,楚將棄之,吾誰與爭?”公曰:“晉有三不殆,其何敵之有?國險(xiǎn)而多馬,齊、楚多難,有是三者,何向而不濟(jì)?”對曰:“恃馬與險(xiǎn),而虞鄰之難,是三殆也。四岳三涂,陽城大室,荊山終南,九州之險(xiǎn)也,是不一姓,冀之北土,馬之所生也,無興國焉。恃險(xiǎn)與馬,不足以為固也,從古以然,是先王務(wù)德音以亨神人,不聞其務(wù)險(xiǎn)與馬也,鄰國之難不可虞也。或多難以固其國,或無難以喪其國,失其守宇,若何虞難?齊有仲孫之難而獲桓公,至今賴之;晉有里克之難而獲文公,是以為盟主。衛(wèi)、邢無難,狄亦喪之,故人之難不可虞也。特此三者而不修政德,亡于不暇,有何能濟(jì),君其許之。紂作淫虐,文王惠和,殷是以霣,周是以興,夫豈爭諸侯哉?”乃許楚靈王,遂為申之會,與諸侯伐吳,起章華之臺,為干溪之役,百姓罷勞怨懟于下,群臣倍畔于上,公子棄疾作亂,靈王亡逃,卒死于野。故曰:“晉不頓一戟,而楚人自亡。”司馬侯之謀也。

  楚平王殺伍子胥之父,子胥出亡,挾弓而干闔閭,闔閭曰:“大之甚,勇之甚。”為是而欲興師伐楚。子胥諫曰:“不可,臣聞之,君子不為匹夫興師,且事君猶事父也,虧君之義,復(fù)父之讎,臣不為也。”于是止。蔡昭公朝于楚,有美裘,楚令尹囊瓦求之,昭公不予,于是拘昭公于郢。數(shù)年而后歸之,昭公濟(jì)濮水,沈璧曰:“諸侯有伐楚者,寡人請為前列。”楚人聞之怒,于是興兵伐蔡,蔡請救于吳,子胥諫曰:“蔡非有罪也,楚人無道也,君若有憂中國之心,則若此時可矣。”于是興兵伐楚,遂敗楚人于柏舉而成霸道,子胥之謀也。故春秋美而褒之。

  秦孝公欲用衛(wèi)鞅之言,更為嚴(yán)刑峻法,易古三代之制度,恐大臣不從,于是召衛(wèi)鞅,甘龍、杜摯三大夫御于君,慮世事之變計(jì),正法之本,使民道。君曰:“代位不亡社稷,君之道也;錯法務(wù)明主,長臣之行也。今吾欲更法以教民,吾恐天下之議我也。”公孫鞅曰:“臣聞疑行無名,疑事無功,君前定變法之慮,行之無疑,殆無顧天下之議,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負(fù)非于世;有獨(dú)知之虞者,必見謷于民。語曰:‘愚者晤成事,知者見未萌。’民不可與慮始,可與樂成功。郭偃之法曰:‘論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謀于眾。’法者所以愛民也,禮者所以便事也。是以圣人茍可以治國,不法其故;茍可以利民,不循其禮。”孝公曰:“善。”甘龍?jiān)唬?ldquo;不然。臣聞圣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變法而治。因民而教者,不勞而功成,據(jù)法而治者,吏習(xí)而民安之。今君變法不循故,更禮以教民,臣恐天下之議君,愿君熟慮之。”公孫鞅曰:“子之所言者,世俗之所知也。常人安于所習(xí),學(xué)者溺于所聞,此兩者所以居官而守法也,非所與論于典法之外也。三代不同道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知者作法,而愚者制焉;賢者更禮,不肖者拘焉。拘禮之人,不足與言事;制法之人,不足與論治。君無疑矣。”杜摯曰:“利不百不變法,攻不什不易器。臣聞之法古無過,循禮無邪,君其圖之。”公孫鞅曰:“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帝王者不相復(fù),何禮之循?伏犧神農(nóng),教而不誅;黃帝堯舜,誅而不怒;及至文武,各當(dāng)其時而立法因事制禮。禮法兩定,制令各宜,甲兵器備,各便其用。臣故曰治世不一道,便國不必古。故湯武之王也不循古,殷夏之滅也不易禮。然則反古者未可非也,循禮者未足多也,君無疑矣。”孝公曰:“善。吾聞窮鄉(xiāng)多怪,曲學(xué)多辯。愚者之笑,和者哀焉;狂夫之樂,賢者憂焉。拘世之議,人心不疑矣。”于是孝公違龍摯之善謀,遂從衛(wèi)鞅之過言,法嚴(yán)而酷刑深,而必守之以公,當(dāng)時取強(qiáng),遂封鞅為商君。及孝公死,國人怨商君,至于車裂之,其患流漸,至始皇赤衣塞路,群盜滿山,卒以亂亡,削刻無恩之所致也。三代積德而王,齊桓繼絕而霸,秦項(xiàng)嚴(yán)暴而亡,漢王垂仁而帝,故仁恩,謀之本也。

  秦惠王時蜀亂,國人相攻擊,告急于秦。秦惠王欲發(fā)兵伐蜀,以為道險(xiǎn)狹難至,而韓人侵秦。秦惠王欲先伐韓,恐蜀亂;先伐蜀,恐韓襲秦之弊,猶與未決。司馬錯與張子爭論于惠王之前,司馬錯欲伐蜀,張子曰:“不如伐韓。”王曰:“請聞其說。”對曰:“親魏善楚,下兵三川,塞什谷之口,當(dāng)屯留之道;魏絕南陽,楚臨南鄭,秦攻新城,宜陽,以臨二周之郊,誅周王之罪,侵楚、魏之地。周自知不救,九鼎寶器必出。據(jù)九鼎,按圖籍,挾天子以令于天下,天下莫敢不聽,此王業(yè)也,今夫蜀西僻之國,而戎狄之倫也,弊兵勞眾,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為利,臣聞爭名者于朝,爭利者于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朝市也,而王不爭焉,顧爭于戎狄,去王遠(yuǎn)矣。”司馬錯曰:“不然。臣聞之欲富者務(wù)廣其地,欲強(qiáng)者務(wù)富其民,欲王者務(wù)博其德,三資者備而王隨之矣。今王地小民貧,故臣愿先從事于易。夫蜀西僻之國,而戎狄之長也,有桀紂之亂,以秦攻之,譬如以豺狼逐群羊也。得其地足以廣國,取其財(cái)足以富民繕兵,不傷眾而服焉。服一國而天下不以為暴,利盡西海而諸侯不以為貪,是我一舉而名實(shí)附也,又有禁暴正亂之名。今攻韓劫天子,劫天子,惡名也,而未必利也。有不義之名,而攻天下所不欲,危矣。臣請竭其故:周,天下之宗室也;齊,韓之與國也。周自知失九鼎,韓自知亡三川,將二國幷力合謀,以因乎齊,趙,而求解乎楚、魏,以鼎予楚,以地予魏;以鼎予楚,以地予魏,王不能止,此臣所謂危也,不如伐蜀完秦。”惠王曰:“善。寡人請聽子。”卒起兵伐蜀,十月取之,遂定蜀,蜀王更號為諸侯,而使陳叔相蜀,蜀既屬秦,秦日益強(qiáng)富厚而制諸侯,司馬錯之謀也。

  楚使黃歇于秦,秦昭王使白起攻韓、魏,韓、魏服事秦,秦王方令白起與韓、魏共伐楚。黃歇適至,聞其計(jì),是時秦已使白起攻楚數(shù)縣,楚頃襄王東從。黃歇上書于秦昭王,欲使秦遠(yuǎn)交楚而攻韓、魏以解楚。其書曰:“天下莫強(qiáng)于秦、楚,今聞王欲伐楚,此猶兩虎相與斗,兩虎相與斗,而駑犬受其弊也,不如善楚。臣請言其說:臣聞之,物至則反,冬夏是也;致高則危,累棋是也。今大國之地遍天下,有其二垂,此從生民以來,萬乘之地,未嘗有也。今王使盛橋守事于韓,盛橋以其地入秦,是王不用甲不信威,而得百里之地也,王可謂能矣。王又舉甲而攻魏,杜大梁之門,舉河內(nèi),攻燕、酸棗、虛、桃、入邢,魏之兵云翔而不敢救,王之功多矣。王休甲息眾,二年而復(fù)之,有取滿、衍、首、垣,以臨仁,平丘,黃,濟(jì)陽、甄城,而魏氏服,王又割濮,歷之北,注之齊、秦之要,絕楚、趙之脊,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相救,王之威亦單矣。

  王若能恃功守威,挾戰(zhàn)功之心,而肥仁義之地,使無后患,三王不足四,五伯不足六也。王若負(fù)人徒之眾,兵革之強(qiáng),乘毀魏之威,而欲以力臣天下之王,臣恐其有后患也。詩曰:‘靡不有動,鮮克有終。’易曰:‘狐涉水,濡其尾。’此言始之易終之難也。何以知其然也。智伯見伐趙之利,不知榆次之禍;吳見伐齊之便,而不知干隧之?dāng)。此二國者,非無大功也,沒利于前,而易患于后也。吳之親越也,從而伐齊,既勝齊人于艾陵,還為越人所禽于三渚之浦。知伯之信韓、魏也,從而伐趙攻晉陽之城,勝有日矣,韓、魏畔之,殺知伯瑤于鑿臺之上。今王妒楚之不毀也,而忘毀楚之強(qiáng)韓、魏也,臣為王慮而不取也。詩曰:‘大武遠(yuǎn)宅而不涉。’從此觀之,楚國,援也;鄰國,敵也。詩曰:‘躍躍毚兔,遇犬獲之。他人有心,予忖度之。’今王中道而信韓、魏之善王也,此吳之親越也。臣聞之,敵不可假,時不可失。臣恐韓、魏卑辭除患,而實(shí)欺大國也。何則?王無重世之德于韓、魏,而有累世之怨焉。夫韓、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于秦者,將十世矣,本國殘,社稷壞,宗廟隳,刳腹絕腸,折顙折頸,身首分離,暴骨草澤,頭顱僵仆,相望于境,系臣束子為群虜者,相及于路,鬼神潢洋無所食,民不聊生,族類離散,流亡為仆妾者,●海內(nèi)矣,故韓、魏之不亡,秦社稷之憂也。今王赍之與攻楚,不亦過乎!

  且王攻楚,將惡出兵?王將借路于仇讎之韓、魏乎?出兵之日,而王憂其不反也,是王以兵資于仇讎之韓、魏也。王若不借路于仇讎之韓、魏,必攻隨水右壤,隨水右壤,此皆廣川大水,山林溪谷,不食之地也。王雖有之,不為得地,是王有毀楚之名,而無得地之實(shí)也。且王攻楚之日,四國必悉起兵以應(yīng)王,秦之兵構(gòu)而不離,韓、魏氏將出兵而攻留、方、與铚、胡陵、碭、蕭、相,故宋必盡。齊人南面,泗北必舉,此皆平原四達(dá)膏腴之地也,而使獨(dú)攻。王破楚以肥韓、魏于中國而勁齊。韓、魏之強(qiáng),足以校于秦,齊南以泗水為境,東負(fù)海,北倚河而無后患。天下之國,莫強(qiáng)于齊、魏,齊、魏得地保利而詳事下吏,一年之后,為帝未能,其于禁王之為帝有余矣。夫以王壤土之博,人徒之眾,兵革之強(qiáng),一舉事而樹怨于楚,出令韓、魏歸帝重于齊,是王失計(jì)也。臣為主慮,莫若善楚,秦、楚合為一而以臨韓,韓必拱手,王施之以東山之險(xiǎn),帶以曲河之利,韓必為關(guān)內(nèi)之侯,若是而王以十萬伐鄭,梁氏寒心,許鄢陵、嬰城,而上蔡、召陵不往來也,如此而魏亦關(guān)內(nèi)侯矣。王一善楚而關(guān)內(nèi)兩萬乘之主,注入地于齊,齊右壤可拱手而取也。王之地一極兩海,要約天下,是燕、趙無齊、楚;齊、楚無燕、趙,然后危動燕、趙,直搖齊、楚,此四國者,不待痛而服也。”昭王曰:“善。”于是乃止白起,謝韓、魏,發(fā)使賂楚,約為與國。黃歇受約歸楚,解楚之禍,全強(qiáng)秦之兵,黃歇之謀也。

  秦、趙戰(zhàn)于長平,趙不勝,亡一都尉。趙王召樓昌與虞卿曰:“軍戰(zhàn)不勝,尉復(fù)死,寡人將束甲而赴之。”樓昌曰:“無益也,不如發(fā)重使而為構(gòu)。”虞卿曰:“昌言構(gòu)者,以為不構(gòu),軍必破也,而制構(gòu)者在秦,且王之論秦也,欲破王之軍乎?不邪?”王曰:“秦不遺余力矣,必且破趙軍。”虞卿曰:“王聽臣發(fā)使,出重寶以附楚、魏,楚、魏欲王之重寶,必內(nèi)吾使,吾使入楚、魏,秦必疑天下,恐天下之合從必一心,如此,則構(gòu)乃可為也。”趙王不聽,與平陽君為構(gòu),發(fā)鄭朱入秦,秦內(nèi)之。趙王召虞卿曰:“寡人使平陽君為構(gòu)秦,秦已內(nèi)鄭朱矣,虞卿以為如何?”對曰:“王不得構(gòu),軍必破矣!天下之賀戰(zhàn)勝者皆在秦。鄭朱,貴人也。而入秦,秦王與應(yīng)侯必顯重以示天下,楚、魏以趙為構(gòu),必不救王。秦知天下不救王,則構(gòu)不可得也。”應(yīng)侯果顯鄭朱以示天下,賀戰(zhàn)勝者終不肯構(gòu),長平大敗,遂圍邯鄲,為天下笑,不從虞卿之謀也。

  秦既解圍邯鄲,而趙王入朝,使趙郝約事于秦,割六縣而構(gòu)。虞卿謂趙王曰:“秦之攻王也,倦而歸乎?亡其力尚能進(jìn)之,愛王而不攻乎?”王曰:“秦之攻我也,不遺余力矣,必以倦歸也。”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倦而歸,王又攻其力之所不能取以送之,是助秦自攻也。來年秦復(fù)攻王,王無救矣。”王以虞卿之言告趙郝,趙郝曰:“虞卿能量秦力之所至乎?誠知秦力之所不能進(jìn),此彈丸之地不予,令秦年來復(fù)攻于王,王得無割其內(nèi)而構(gòu)乎?”王曰:“請聽子割矣,子能必來年秦之不復(fù)攻乎?”趙郝曰:“此非臣之所敢任也。他日三晉之交于秦相若也,今秦善韓、魏而攻王,王之所以事秦者,必不如魏、韓也。今臣之為足下解負(fù)親之攻,開關(guān)通弊,齊交韓、魏,至來年而獨(dú)取攻于秦,王之所以事秦,必在韓、魏之后也,此非臣之所敢任也。”

  王以告虞卿,虞卿對曰:“郝言‘不構(gòu),來年,秦復(fù)攻王,王得無復(fù)割其內(nèi)而構(gòu)乎’。今構(gòu),郝又不能必秦之不復(fù)攻也,雖割何益?來年復(fù)攻,又割其力之所不能取以構(gòu),此自盡之術(shù)也,不如無構(gòu)。秦雖善攻,不能取六縣,趙雖不能守,亦不失六城,秦倦而歸,兵必疲,我以六縣收天下以攻罷秦,是我失之于天下,而取償于秦也。吾國尚利,庸與坐而劃地,自弱以強(qiáng)秦?今郝曰‘秦善韓、魏而攻趙者,必王之事秦不如韓、魏也’,是使王歲以六城事秦也,坐以地盡,來年,秦復(fù)來割,王將予之乎?不予,是棄前功而挑秦禍也,予之,即無地而給之。語曰:‘強(qiáng)者善攻,而弱者不能守’。今坐而聽秦,秦兵不弊而多得地,是強(qiáng)秦而弱趙也,以益強(qiáng)之秦,而割愈弱之趙,其計(jì)固不止矣。且王之地有盡,而秦之求無已,以有盡之地,給無已之求,其勢必?zé)o趙矣。”計(jì)未定,樓緩從秦來,趙王與樓緩計(jì)之曰:“秦地與無予,庸吉?”緩辭讓曰:“此非臣之所能知也。”王曰:“雖然,試言公之私。”樓緩對曰:“亦聞夫公父文伯母乎,公父文伯仕于魯,病死,女子為自殺于房中者二人,其母聞之,不肯哭也。其相室曰:‘焉有子死而不哭者乎?’其母曰:‘孔子,賢人也,逐于魯,而是人不隨也。今死而婦人為自殺者二人,若是者必其于長者薄,而于婦人厚也。’故從母言,是為賢母,從妻言,是必不免為妒婦。故其言一也,言者異則人心變矣。今臣新從秦來而言勿予,則非計(jì)也:言予之,恐王以臣為秦也,故不敢對。使臣得為大王計(jì),不如予之。”王曰:“諾。”

  虞卿聞之曰:“此飾說也,王慎勿予。”樓緩聞之,往見王,王又以虞卿之言告樓緩,樓緩對曰:“不然,虞得其一,不得其二。夫秦、趙構(gòu)難而天下皆說,何也?曰:‘吾且因強(qiáng)而乘弱矣。’今趙兵困于秦,天下之賀戰(zhàn)者,必盡在于秦矣,故不如前割地為和,以疑天下而慰秦之心。不然,天下將因秦之怒,乘趙之弊而瓜分之,趙見亡,何秦之圖乎?故曰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愿王以此決之,勿復(fù)計(jì)也。”虞卿聞之,往見王曰:“危哉!樓子之所以為秦者,是愈疑天下,而何慰秦之心哉?獨(dú)不言示天下弱乎?且臣言勿予,非固勿予而已也。秦索六城于王,而王以六城賂齊。齊,秦之深讎也。得王之六城,幷力而西擊秦,齊之聽王,不待辭之畢也。則是王失之于齊,而取償于秦也。而齊、趙之讎可以報(bào)矣,而示天下有能為也。王以此為發(fā)聲,兵未窺于境,臣見秦之重賂,而反構(gòu)于王。從秦為構(gòu),韓、魏聞之,必盡重王,重王,必出重寶以先于王,則是王一舉而結(jié)三國之親,而與秦易道也。”趙王曰:“善。”即發(fā)虞卿來見齊王,與之謀秦。虞之謀行而趙霸,此存亡之樞機(jī),樞機(jī)之發(fā),間不及旋踵,是故虞卿一言,而秦之震懼趁風(fēng)馳指而請備,故善謀之臣,其于國豈不重哉?微虞卿,趙以亡矣。

  魏請為從,趙孝成王,召虞卿謀,過平原君。平原君曰:“愿卿之論從也。”虞卿入見。王曰:“魏請為從。”對曰:“魏過。”王曰:“寡人固未之許。”對曰:“王過。”王曰:“魏請從,卿曰魏過;寡人未之許,又曰寡人過,然則從終不可邪?”對曰:“臣聞小國之與大國從事也,有利,大國受福;有敗,小國受禍。今魏以小請其禍,而王以大辭其福,臣故曰王過,魏亦過。竊以為從便。”王曰:“善。”乃合魏為從。使虞卿久用于趙,趙必霸。會虞卿以魏齊之事,棄侯捐相而歸,不用,趙旋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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