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孝乾隆承顏鐘粹宮 聰察君聞捷反驚心

  傅恒在馬上口說手比,一條一條向劉統(tǒng)勛譬說奏折諱敗邀功的欺飾之處,如同親歷目睹。聽得劉統(tǒng)勛心里一陣陣發(fā)焦。五月端陽毒日頭將午時分照得大地一片臘白,暑氣蒸蔚上來,更覺燥熱難當,待到西華門首,兩個人都已前襟后背濕透。一路進大內,命太監(jiān)請乾隆接見,劉統(tǒng)勛猶自疑信參半,說道:“聽著有理。太危言聳聽了吧?我軍還占著松崗和下寨呢!”

  “大本營都沒了,”傅恒站在石獅子蔭下,仔細理著汗?jié)窳说陌l(fā)辮,苦笑道:“刷經(jīng)寺是運糧屯軍最沖要的地方。訥親不是三歲孩子,怎敢輕易棄守?”

  “看看他寫折子的紙、墨就知道了。有用這種記帳用的麻紙、臭墨寫報捷折子的么?”

  “你是說……”

  “我說他們敗得一塌糊涂,是倉皇逃到松崗去的,連奏折本子都沒帶上!”

  劉統(tǒng)勛想著官軍大敗,困守松崗的慘景,又想乾隆為籌糧調餉連黜湖廣十二個州縣官,日盼鵲噪夜卜燈花巴望捷報的心情,熱辣辣一片心,傾這么一桶冰水,該有多么傷情……想著,自己的心也是一縮,頓了幾下,急跳著要出腔子似的,忙從懷中取出藥酒,對瓶嘴兒喝了一大口,便見卜智一路小跑過來,喘吁吁請安行禮,笑道:“二位爺來得正好!主子在鐘粹宮主子娘娘那呢!豐臺花園子貢來蟠桃,這么大個,紅尖兒繃鮮的帶著綠葉兒——”他咽了口水“——娘娘說劉統(tǒng)勛當值,叫進去賞用,萬歲爺說,攏共就這么一簍,叫傅恒也來吧——可可兒的您二位就遞牌子請見……”傅恒不待他再往下嘮叨,向劉統(tǒng)勛一讓,二人便同入永巷。到鐘粹宮垂花門前,又有皇后富察氏的掌宮大監(jiān)秦媚媚接引進去。

  這里卻又是一番熱鬧。北房皇后正寢丹墀上橫排一溜長幾,分列坐著貴妃鈕枯祿氏、那拉氏、停妃汪氏、陳氏、惠氏、嫣紅、英英等,幾位嬪也自有位置。剩余答應、常在一應低等媵御十幾人,也都明珠翠珰穿戴齊整,把頭兒花盆底鞋侍候在廊下,卻是沒有座位。正中一席,中間一張安樂椅,斜坐著鬢發(fā)蒼蒼體態(tài)慈祥一位老人家,即是當今太后“老佛爺”了。太后東側一邊坐著富察氏皇后,西側的乾隆皇帝,卻沒有坐,原來正在擊鼓傳花游戲耍子,乾隆輸了,被罰著唱曲兒。見他二人進來行禮,乾隆擺手示意起身,笑著道:“老佛爺,傅恒和劉統(tǒng)勛進來了,兒子更唱不出來了,饒了我,罰酒一杯如何?”

  “你是皇帝,本罰不得的。”大后笑道:“可這是你自定制度,世法平等!既不能唱,說個笑話兒我聽,也是你一片孝心。”

  “好,兒子就獻丑了。”乾隆仰臉想了想,“前明年間內宦專權,有個小太監(jiān)新得用,奉旨出去采辦。他在外省名聲不大,官員們都不來趨奉,臨回京前作了一首詩。嗯——這樣寫的——”他頓了一下,念道:

  地動山搖奉旨來,

  文武百官不理咱。

  有朝一日回京去,

  人生何處不相逢!

  太后聽了,問道:“這是什么詩?”“是啊,”乾隆說道:“回京有人奉承說‘真好詩!’他謙遜說‘算不上太好——葉韻而已!’”劉統(tǒng)勛和傅恒鵠立東廊下,聽乾隆的笑話,起初也罷了,愈想愈耐不住,都縮著脖子背臉笑得打顫。余下嬪妃,也是有的笑不可遏,有的嚼不出味來,陪著呆笑。大后道:“我老了,懶得動心思,這笑話兒太深,再換一個說說!”

  “是!”乾隆陪笑道,“說三個活死人,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這一說太后便笑,說道:“我就耐煩聽這樣的!”乾隆忙雙手舉杯奉上,“這就是兒子的虔心到了,母親飲一小口!”

  太后呷一小口,指著傅恒和劉統(tǒng)勛道:“別叫他們干站著,桃子一人賞兩個,再取點點心果子,樂一會子再說話辦事去!”站在富察氏身后的宮女睞娘忙答應著,吩咐小蘇拉太監(jiān)張羅。

  “——三個活死人住店打通鋪。張三覺得腿癢,就拼命撓,撓得指甲上血乎乎的,仍舊不解癢……”乾隆接著說道,“撓到天明,才看見撓的不是自己的腿,李四一條腿被撓得血淋淋的,還在呼呼大睡……”他沒說完,大后己笑得前俯后仰,手里瓜子兒撒了一地,咳嗽著問,“那王二麻子呢?”乾隆道:“王二麻子半夜尿憋得起來解手,偏那夜下雨,房檐往下滴水,他就以為沒尿完,一直站到天明……”

  眾人一發(fā)哄堂,東倒西歪地都笑倒了,傅恒心里惦著事,跟著笑一陣,偷眼看劉統(tǒng)勛,恰劉統(tǒng)勛目光也閃過來,只一對眼,彼此明白,傅恒因睞娘是自己府里薦來的,如今在鐘粹宮是最得用的,便笑著給睞娘遞眼色。偏被太后一眼看見,指著傅恒笑道:“你兩個嘀咕什么,又擠眉弄眼的?罰說笑話兒,一人一個——然后跟你們主子辦正經(jīng)事去!”乾隆笑道:“統(tǒng)勛是咱們大清的包孝肅,說笑話兒太難為他了,不如罰他大口吃了兩個桃子。您看——賞他的東西,恭謹?shù)靡稽c一點咬著進,這不也是雅罰?——傅恒說一個吧!”

  乾隆說罷,安頓坐了下去,見劉統(tǒng)勛雖略吃得快了點,仍是不肯放肆張口,想說句什么,又咽了回去。睞娘遞茶過來,小聲在乾隆耳邊說道:“萬歲爺,兩位大人像是有要緊事,主子娘娘說叫奴才稟知了……”此刻天時正熱,睞娘薄紗單褂,體氣幽香若馥似麝,說話吹氣如蘭,乾隆不禁心里一蕩,咳了一聲定住神,聽傅恒說笑。

  “奴才也不大會說笑話兒。今兒老佛爺主子主子娘娘歡喜,當?shù)冒徒Y承歡。”傅恒笑道:“康熙朝名相索額圖,其實是個怕老婆的——”見眾人都笑,頓了一下接著說道,“他在南書房當值,天天要進去見康熙爺。偏這一天午覺起來,不知為什么事兩口子犯生分,夫人使雞毛撣子趕得相國爺走投無路,就鉆了床底下去。夫人兀自探著身子打,一邊打一邊問:

  ‘你個狗娘養(yǎng)的,出來不出來!’

  ‘老母狗’,索相說,‘男子漢大丈夫,說不出來就不出來!’‘你出來!’

  ‘我不出來!’

  內廷里還在等著索相去理事,到未未時牌還不見他來,高士奇便知他在家又‘出事’了,命人去喚,‘就說得去見主子呢!’那人飛騎趕到索府,見家人都捂嘴葫蘆笑,隔窗兒就喊‘索相,別誤了見主子!’”

  傅恒說到這里,滿院人已都笑得控背躬腰,太后捂著胸口問道:“他敢情是出來沒有?”

  “說話間索額圖已經(jīng)出來。”傅恒正容說道,“一頭一臉都是灰……拍打著出滴水檐下,梗著脖子一路下階,一頭恨恨說:“哼!鴟囂么?有萬歲爺給我作主,我怕誰?!’”

  在眾人大笑聲中,乾隆起身,帶著傅恒劉統(tǒng)勛出了鐘粹宮。乾隆兀立在垂花門前,雙眉壓得低低的,眼睛適應著被陽光映得刺目的永巷。隨著心里起伏的思緒,覺得一陣陣發(fā)煩:整整一個冬天,長江以北的山東、山西、直隸幾乎沒有一場透雨、一場大雪,許多地方旱得寸草不生。入春以來卻又黃水泛濫,豫東到淮南淮北決潰,沖得一塌糊涂,蕪湖一帶盡成澤國,連清江的河漕督署衙門都泡進水里。甘陜倒是一冬好大雪,但去秋歉收,家無隔宿糧的窮民百姓嗷嗷待哺。四面八方的饑民背井離鄉(xiāng)扶老攜幼,涌入湖廣和江南趁食,弄得兩江總督金鉷和湖廣巡撫哈攀龍三日一折叫苦不迭。派戶部尚書鄂善去江南賑濟,回奏說蘇北、南京已經(jīng)傳瘟,有的地方義倉形同虛設,沒有銀子、糧食、藥物,饑民嘯聚,邪教乘勢傳布,“將有不堪深言之事”。因此乾隆拜天壇祈年歲成,回宮又請?zhí)笕ョ姶鈱m佛堂隨喜,原是一腔心事疏散疏散的意思。擊鼓傳花,也為的有一份“解穢”心腸……

  “萬歲爺!”守在垂花門前的隨行侍衛(wèi)巴特爾見乾隆出神,上前一躬身說道:“外頭的太陽——毒的!身子骨——要緊的!”

  巴特爾是乾隆秋獵木蘭,用一塊奇秀琥珀向科爾沁王換來的蒙古有罪奴隸,憨直悍勇誠忠不二,由馬僮改為三等侍衛(wèi),又進二等,還不到二十歲。他的漢話還說不好,艱澀僵硬他說這么兩句也很吃力,乾隆不禁一笑,說道:“太陽‘毒的’么?到承乾宮去,那里‘涼的’!——叫養(yǎng)心殿王恥送過大衣裳,朕該更衣了。”說罷也不叫乘輿,徑自下階,沿永巷向北,繞坤寧殿后踅往東,路南朝北第一座殿,便是承乾宮了。

  這里已是“東宮”,歷朝天子都不輕易在這里接見大臣的,乾隆七年之后,夏秋時卻常常啟用。劉統(tǒng)勛還是第一次來,覺得滿新鮮。也不曉得為什么特特選這里召見說話,傅恒卻知道為什么,原來,這座宮里有乾隆一段化解不開的情結,住的又是不久才從圓明園遷入宮里的兩個愛妃——嫣紅和英英……傅恒想著,偷地一笑,忙又仰起臉,裝作什么也沒想,隨乾隆趨步而入。

  這座宮果然是涼快,因為坐南朝北,陽光和熱風都透不進來,北邊的殿字都很低,又臨著御花園,紫禁城北海子那邊帶著濕氣的涼風敞然而入,撲懷迎面。從焦熱的太陽地乍進來,幾個人都是心神一爽。嫣紅和英英都去了鐘粹宮大后那里,宮里留著的太監(jiān)宮女見他們一行進來,“嗯”地跪下一片。

  “起來侍候著。”乾隆一擺手,吩咐道,“給你們傅六爺和延清大人搬座兒,倒茶——你們坐吧。”

  兩個人斜簽著身子半坐在椅子上,接過茶都沒有敢吃。他們都是常常面君奏對的,但今天坐的椅子和乾隆一樣高,覺得心里有些忐忑,都稍稍伏低了腰身。正思量著如何開口,乾隆聲音悶悶地一笑,說道:“入門休問榮枯事,但見容顏便得知——過了元宵節(jié),除了尹繼善在廣州奏來的折子,沒有好消息兒。朕已經(jīng)慣了,聽拆爛污折子。你們只情說起。”

  “這封折子是訥親和張廣泗奏來的,倒是報的我軍大捷。”傅恒雙手將折本捧給乾隆,沉吟著說道,“請主子先御覽一過,奴才們有些想頭容再細奏。”

  “嗯——用這樣的紙寫折子?”乾隆接過折本說道。但也就是這一句話,他沒有再說什么,仔細看那洋洋灑灑數(shù)千言的折本。

  劉統(tǒng)勛從來沒有捱乾隆這么近坐過,此刻漸漸定住了心,偷眼打量乾隆,只見他穿一件藍芝地紗袍,套著石青直地紗納繡洋金金龍褂,項上的伽桶香朝珠油潤潤的,映著窗外的光熠熠閃亮,一雙腳蹬著青緞涼里皂靴,回蜷在椅子腿間,全身壓在肘上伏在桌面上一動不動,蹙額皺眉全神貫注地凝視那份折子,一條梳得很仔細的發(fā)辮在項下搭了半個圈,又從項后垂下去。已經(jīng)年過不惑的人了,看去還是那么頎秀,冠玉一樣的面龐上毫不見皺紋,立坐行走,都顯得十分精神。如果不是唇上那絡濃密得漆染一樣的髭須,還有眉棱上幾根微微翹起的壽眉,換個地方,憑誰看也是個不到三十歲的英武青年。劉統(tǒng)勛不禁暗自掂掇,這主兒每日要披閱七八萬字奏折,還要接見大臣,騎射布庫樣樣不誤,吟詩弄賦間棋書自娛,虧他怎么打熬得這么好的筋骨?又想到方才見的那群容色艷麗花枝招展的嬪御,哪個不是伐性之斧……正自胡思亂想,乾隆已看完了折子,問道:

  “劉統(tǒng)勛,你發(fā)什么呆?”

  “啊!啊……主子!”劉統(tǒng)勛忙將思路從不該想的收攝到該想的地方,陪笑道:“奴才是走神了,瞧主子這么好的身子骨兒,想著自己好福氣……”

  乾隆點點頭,仰望著殿頂?shù)脑寰,似乎在想什么事情,又隨口問:“你兒子今年中了進士,是第幾名呢?”

  “回萬歲的話,二甲第二十四名。”

  “叫劉墉?”

  “是!”

  “是不是個黑大個子、說話帶點嗡聲的那個?”

  劉統(tǒng)勛有點迷惑地看一眼滿臉茫然的傅恒,他不知道乾隆離開金川的折奏,突然問起這離題萬里的事是什么用意,怔著答道:“那正是犬子,何敢勞動圣問!”

  “朕缺人才呀!”乾隆喟嘆一聲,從肺腑里長長透了一口氣,語氣變得暗啞陰沉“——文的武的,都缺!”他雙手在椅把手上一撐,緩緩站起身來,悠悠地在殿中踱了兩圈,倏地轉過身來問道:“傅老六,嗯?是不是這樣?”

  傅恒正大睜著眼看他,猝不及防遭這一問,身上一顫:他知道乾隆已經(jīng)看“懂”了這份假捷報折子,因離座一躬,正要答話,見乾隆捺手示意,忙又歸座欠身說道:“回萬歲爺?shù)脑,天下之大,人才代有層出。朝廷缺人才,是輔臣之責。而今文恬武戲,貪風漸熾,吏治又見不靖,這都因奴才辦事不力,主上圣明,臣罪難道!”

  “不要這樣說,一人是一本帳。”乾隆不勝慨嘆,悠著步子款款說道,“但你這話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大凡太平日久,君王易生驕奢之情,臣子易生怠墮之心。文恬武戲,這個話說得好!——可朕萬沒想到,情況何止于此呢?現(xiàn)在的河工銀子比圣祖時增加了四倍有余,每天還哭窮,河漕照樣決潰、淤塞!一層一層的官兒,各按職分瓜分銀子,割朝廷、刮百姓肥自己!一層一層往上哄!文的如此,武的更是越來越不中用,怕死愛錢打敗仗,打了敗仗還欺君!”他用手指無力地點點那份奏折,“你們必是看出了這個東西的蹊蹺,訥親,他當了慶復第二,連寫折子用的折本都留在刷經(jīng)寺,讓莎羅奔用了去登廁!”他突然漲紅了臉,一把抓起折子撕得粉碎,“呼”地一擊案厲聲道:“這兩個混蛋——誤國——混蛋!”

  傅恒和劉統(tǒng)勛幾乎同時從椅中彈立起來,匍匐在地。幾個太監(jiān)嚇得臉雪白,爬跪到案前收拾碎紙屑,被乾隆一腳踢倒了一個,吼道:“滾出去!誰叫你們獻勤來著?!”傅恒見乾隆氣得渾身亂顫,膝行趨前連連叩頭,說道:“皇上,且息……雷霆之怒……聽奴奴奴才奏……”他喘息了一下,說話才流暢了些,“現(xiàn)在說訥親失事,還是猜想。奴才以性命身家擔保,訥親決不敢步慶復后轍,與莎羅奔私訂和約。何況松崗還在我手,下寨也是極要緊的軍事沖要。如果沒有再戰(zhàn)余地,訥親和張廣泗也不敢寫這樣的折子……您少寧耐些,等一等兒。奴才料著川撫金輝,不日之內也會有折子奏來,那時才能知道前線實況……”

  “金輝?”乾隆冷笑一聲,壓著氣說道,“他是訥親取中的得意高足。十二年從縣令遷升到封疆大吏。這正是他報恩的時候,敢情不幫著老師來哄弄朕?”

  劉統(tǒng)勛也向前膝行一步,叩頭道:“臣以為,如果訥親敗得不可收拾,金輝也未必敢為他瞞飾。如果尚有勝望,朝廷亦不必計較訥親小敗之愆。前有慶復之事,已經(jīng)轟動朝野,朝廷體面是要緊的……”

  盛怒中的乾隆冷靜了下來,從袖中抽出一把湘妃竹素紙扇子,慢慢搖著坐回椅上。乾隆想,他一即位便向上天立下宏誓大愿,“以圣祖之法為法,作千古完人”,但圣祖在位六十一年,圣文神武膜烈治化,幾乎沒有殺過二品以上的大員。自己才即位不到二十年,已經(jīng)顯戮了五六個封疆大吏和一個大學士。如果窮追眼下這事,訥親這個“第一宣力大臣”自也難逃活命。這一條“刑戮大臣”史筆便和康熙沒法比。訥親自小在東宮便隨了他,位分、親情都是無人可比,口詔朱批,不知多少次夸獎訥親“第一”,“有古大臣之風”、“忠君愛國之情皎然域中化外”,現(xiàn)在要殺這忠君愛國的古大臣,自己的體面也真掛不住……他咽了一口又苦又澀的口水,問道:

  “朕以為劉統(tǒng)勛的話也不無道理,傅恒,你懂軍事,說說看,訥親還能不能扳回局面?”

  傅恒在地下碰了碰頭。他根本不信訥親還有再戰(zhàn)能力,更逞論“扳回局面”。如果還能打,情理上應該先收復刷經(jīng)寺,然后再上折子報功請罪,何必請旨“調四川綠營維持糧道”?如今前線情勢模糊,單憑一封漫天撤謊的折子,怎么回奏這個難題?躊躇著,傅恒緩緩斟酌字句說道:“這要看訥親目下的兵力士氣。糧道已經(jīng)斷了,訥親還能在松崗固守,奴才想不懂這事。果真在下寨殲敵數(shù)千,莎羅奔還能據(jù)守刷經(jīng)寺,這也是想不懂的事。松崗若無敵軍圍困,下寨又在我手,并沒有后顧之憂,為什么不率大本營回救刷經(jīng)寺,反而要調四川綠營,奴才這一條也想不懂……”

  他連著三個“想不懂”,聽得乾隆心里又焦躁起來,問道:“依著你該怎么辦?”

  “回萬歲!”傅恒已是得了主意,一頓首接著道:“現(xiàn)在調四川綠營使不得,因為綠營兵都在川東川南駐防,調動不能迅速也無密可保。設如松崗我軍被困,不等大兵聚合,訥親就要全軍覆沒,整個四川糜爛也未可知,所以皇上可以手詔訥親張廣泗,略斥其偽情,令其相機收復刷經(jīng)寺,其余措置亦依勢定奪,不必絮絮請旨?傊詺灁碁樯希‘全軍’第一……主子,金川離這里幾千里,斷然不可直接指揮的!”

  他沒有說完,乾隆已是心里雪亮,傅恒說得中肯,情勢極可能比自己想的還要壞得多,他沉默許久,說道:“就這樣辦吧。你代朕起草這份諭旨。金輝、勒敏和李侍堯,未必都肯替他們瞞著——朕料他們都要有密折奏進的。”

  傅恒到殿角草擬詔諭去了。乾隆因見劉統(tǒng)勛還伏跪在地下,呷了一口茶,淡淡說道:“延清起來,還坐著吧。這里頭沒有你的責任。你沒有當軍機大臣,并不為德才不足,是刑部太離不開你。聽說還是每日只睡不到兩個半時辰?原來朕看好你的身子骨,卻不知道有心疾。增半個時辰吧,睡三個時辰。朕要派幾個大監(jiān)到你府里侍候。”

  “皇上!”劉統(tǒng)勛聽乾隆這般體貼溫存,心里一烘一熱,淚水直在眼眶中打轉轉,唏噓了一下,強笑道:“臣是世受國恩的,已經(jīng)侍候了兩輩子主于;噬线@樣待臣,就是磨成粉,報得了么?如今盛世,人口比康熙爺時多出一倍不止,好民宵小之徒也多,治安是極要緊的。吏治漸漸也有頹勢,冤獄也不可掉以輕心。臣執(zhí)掌國家刑典,一個不留心,或奸人漏網(wǎng),或在殺了好人,豈不辜負了皇上的心?臣恨不得不吃飯,不睡覺,可還有做不完的差使。又怕胥吏下屬哄了臣去,略大點的事,不敢放手。臣知道這樣兒是毛病,可也沒有辦法。”

  “所以人才要緊,要加意留心!”

  “人才在發(fā)現(xiàn),在用。”劉統(tǒng)勛深長嘆息一聲,“這只說對了一半。以臣見識,還是要正教化。人才從教化中出來,出來的人才仍要教他知道守大節(jié)。前山西巡撫諾敏,那么能干的人,為了銀子變成了貪官,薩哈諒、喀爾欽也都極有才度,也貪賄,結果觸了刑網(wǎng)。還有盧焯,治河誰有能似他的?也是貪錢,軍流出去了……如今上下各衙門,都是銀子淌海水似的進出,已經(jīng)不似康熙爺雍正爺時候了,多少人才都叫銀子給蝕壞了!”

  他這番娓娓而談,言語雖不古雅,確實洞悉時弊直透中竅。乾隆越想越有道理,卻不愿在臣下面前善聽善納,沉思默想許久,說道:“你寫個折子來朕看。”因見傅恒已經(jīng)寫好稿子呈來,便接過來看,只見上面一筆鐘王小楷寫道:

  松崗奏悉。二卿以此紙張入于御覽,何其儉約乃爾!卿等揮師攻取下寨,朕初心甚慰之;然觀后文,乃知刷經(jīng)寺淪入敵手,復轉堇憂,且亦疑思不定矣!勝負軍家常事,乃慶復諱敗欺君,自蹈不測,前轍猶在,后師敢忘?既據(jù)卿奏,據(jù)刷經(jīng)寺為莎羅奔小股跳踉,即可相機回軍擊之,所請調綠營援軍不必亦不允。京師距金川數(shù)千里之遙,屢以瑣屑軍務請示,是欲為逶過于君父朝廷耶?果居此心,則欺君之罪何逭?爾訥親受朕不次之恩,誓立令狀存檔在案;張廣泗系戴罪辦差之人。自當精白純志,慰君父于廟堂九重,倘有諱飾,即當引罪,時尚不遲。不然,朕不爾赦矣!總之以殲敵為上,全軍為上,早日使金川鑄劍為犁,是朕之愿也!】戳,咬著牙苦笑道:“和臣子鬧客氣,朕還是第一道。叫軍機處謄清用璽,六百里加緊發(fā)給他們吧!”一轉眼見王恥抱著衣冠站在殿角,乾隆問道:“你怎么這早晚才來?哭喪著個臉,又是為什么?”說罷站起來更衣。

  “奴才早來了,主子正在大震天威,唬得尿了褲子,沒敢就來給主子更衣。”王恥忙換了一臉諛笑,上來替乾隆整理,摘下朝珠,除下洋金金龍褂,換了件石青直地紗褂,替乾隆系著束金帶頭馬尾紐帶,嘟嘟噥噥訴說:“……不過奴才心里有委屈也是真的。鐘粹宮趙明哲他們趕著喊奴才的綽號,主子娘娘宮里的丫頭都笑……”乾隆見他還要加瑞罩,擺手示意不用,問道:“你的綽號?叫什么?”“忒難聽了,主子!”王恥一臉苦相,“孝梯忠信禮義廉恥,我排老八,不知哪個促狹鬼,給奴才起個號叫”王八恥’!”

  乾隆一怔,隨即爆發(fā)出一陣大笑:“真好綽號!你是個賤奴,也不委屈了你!”傅恒和劉統(tǒng)勛先還硬撐住不笑,想想畢竟難忍,索性也陪著大笑起來,方才議事時那種抑郁沉悶的氣氛頓時緩和了不少。因見兩人起身要辭,乾隆笑著說道:“這必是皇后知道朕生氣,叫這殺才變著法兒逗樂子的。你們不要忙著走,朕還有話交待。”

  “是!”

  “一個吏治,一個官員虧空,還有河工、漕運,其實是連在一起的。”乾隆笑了一陣,精神好了許多,沉思著說道:“金川勝敗固然要緊,畢竟不關全局。比起來,政治還是根本。傅恒統(tǒng)籌一下六部九卿,還有各地督撫方面大員,各上條陳。好建議朝廷取中了的,要考功司記檔,獎勵。江北幾省遭水旱災的,要戶部查實,拿出賑濟辦法。傳疫的地方要府縣官征集醫(yī)藥,防著蔓延。寧可多花點錢,買個平安,但也要防著些黑心官員上下插手中飽私囊。”

  傅恒聽完,忙道:“是!奴才回去就辦。”

  “劉統(tǒng)勛再兼?zhèn)左都御史的差使吧。”乾隆順著自己的思路說道:“朕不擔心你怠惰差使,卻擔心你太過瑣細。嗯……劉墉明天引見,他是新進士,授官不宜破格,就派在刑部,掛名漱獄司主事,幫辦部務,可以為你分點勞。是你下屬又是你兒子,能多照料你一點。”

  劉統(tǒng)勛躬身一禮,正容說道:“臣頂?shù)孟聛。國家有回避常例,劉墉不宜留在臣部,主事是正六品,他是二甲進士,秩位也定得高了;噬蠍鄢,還是要愛之以道,示以至公之情。臣已寫信給家中,內子這就奉母來京,兩個寡居妹子也隨同一處來,還有一個妾,家里侍候的人足夠用的了……至于劉墉犬子,才力盡有的,心胸高卻少歷練,還是應該隨眾分發(fā)外省作州縣官,憑他自己能耐努力巴結差使。”

  “很好,這樣對劉墉也好!”乾隆聽著這話,心情更加舒展,款款起身來,“這是正大至公之理,朕成全你!且跪安吧——明兒叫劉墉由吏部引見,朕自然有話給他訓誨。”

  傅恒和劉統(tǒng)勛躬身卻步退出去了,偌大殿中只留下乾隆和十幾個鵠立如偶的太監(jiān)宮女,乾隆獨自兀坐,想著金川情勢,也不知現(xiàn)在折騰得怎樣,又想著金供密折,奏“一枝花”在蘇北一帶傳教施藥蠱惑人心,難民不賑濟調理,極容易出大事……一時又想吏治,官員們不但借辦差胡吃海喝、巧立名目挖國庫銀兩,更可恨的,不少同年、同鄉(xiāng)官員橫連勾結關稅官司,草菅人命,冤獄愈來愈多……想著,乾隆又是一陣犯躁,覺得這殿里也不似方才那樣涼爽了。因起身出來,徑自踱向西配殿。王恥跟久了他的,知道他的脾性,只帶幾個小蘇拉太監(jiān)跟到殿門口便肅立侍候,由乾隆獨自進去。

  這是誰也不許進來的禁地。里邊原來住的是雍正身邊一個低等嬪御叫錦霞的。和當阿哥的乾隆有過一段旖旎纏綿,被太后發(fā)覺后賜綾縊死。多少年過去了,殿宇再修丹堊一新,殿門也改了朝北,西配殿內一切陳設還是錦霞臨終的老樣子。乾隆每有心思不定、神昏倦乏時總愛到這里來坐坐,竟是常有奇效。這在宮里已是人人皆知的秘密了。

  “錦霞、錦霞……朕又來看你了……”乾隆在臨清磚漫鋪的殿中踽踽踱步,瀏覽著壁上一幅幅晦暗的仕女圖、字畫,又盯著牙床上褪了色的幔帳,撫著小卷案上斷了弦的古琴。他的目光變得愈來愈柔和,還帶著一絲迷惘,游移著又看隔柵上掛的一幅字:

  乍見又天涯,離恨分愁一倍賒。生怕東風欄夢住,瞞化。侵曉偷隨燕到家。重憶小窗紗,寶幔沉沉玉篆斜。月又無聊人又睡,寒些。門掩紅梨一樹花……

  這是他在小書房和紀昀談議編纂《四庫全書》時,特命紀昀寫的,宋紙、宋墨、特制的湖筆和端硯,都是稀世之物,用來寫這詞,乾隆忘不了紀昀當時驚喜詫異的神情……嘴角掠過一絲苦笑“是朕對不起你。你是清白的……但你已經(jīng)成神,自然知道朕的心……你托夢給朕,說已經(jīng)轉世,還要等候朕……朕看遍宮掖,沒有一個像你的,是還沒有選進來么?啊,朕這就要南巡了,上天有靈,能有緣遇到你轉世之身……”

  方自凄惶禱告間,忽然聽院中腳步雜沓,仿佛間聞到笑語聲。乾隆掀開窗帷,隔玻璃窗向外望去,只見嫣紅英英前導,鈕祜祿氏,那拉氏,汪氏陳氏一班人簇擁著太后下鑾輿,踏著雨道正在進殿,又聽太后顫巍巍的聲氣問:“皇帝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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