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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常事

  生命的常事

  生生滅滅是存在的本質,外在的物質狀況有明顯的“成住壞空”,內在的精神意識又何嘗不是流轉不息。我們用“我”去感覺這個世界,但是,一個人可以看清多少“我”的本質?那數不清的念頭、欲望,說的話、做的事、走的路,以及生命經驗情狀的集合體中,到底“我”在哪里?

  什么時候我們會痛切地感到生命不再回頭?是在生死別離的關口,長久聯結的人倫關系將戛然終止,共同編織的美夢永無實現的可能,要從人情物事重演已成奢求。

  有一天,在冬陽乍現的午后,看到相識的童師姐推著一位坐輪椅的老人,在慈濟醫(yī)院的人行道上散步。我以為她從美國回來在醫(yī)院做志工,待上前打招呼,才知“老人”是她患了急性肝炎轉為肝癌的先生。病后瘦了二十公斤的李師兄,皮膚暗黃,已然失去彈性與光澤,聲音微弱,但因雙目依然有神,雙手一再合十作禮,倒又像四五歲純真的童子模樣。師姐則像母親一樣,不時撫摸他毛線帽底下發(fā)已稀疏的頭。

  曾聽師姐談過,她非常依賴先生,出遠門都是先生幫她打理行李。想不到今日她必須學習堅強獨立,也成功地說服先生放下在美國的事業(yè),專心回到花蓮養(yǎng)病。她臉上閃著異樣光采地告訴我,等先生好了之后,兩人要一起努力做慈濟工作。

  五天后,傳來她先生往生的消息,從助念到舉行告別式、火化,在短短兩天中完成。師姐時而鎮(zhèn)靜,時而悲痛幾至昏厥。他們才回來十天,才剛剛安頓好,許多行李尚未打開,先生就這樣走了。她措手不及,不斷陷入這些時日以來依然鮮活的記憶里,向前往安慰的人訴說先生病情似已好轉后的言語笑貌。這樣的回憶情何以堪,不能討價還價要上天垂憐,給這對夫妻多些時間,真的開始共同做慈濟。對師姐而言,此后的生命光景已變得陌生,舊時的生活基調與情感所系已成幻影,是不會再回來的了。

  說過去喚不回,是因我們情深到萬般不舍,是因我們往往從親密的伴侶身上映照自己的存在。也是因每天的生活是這般真實地經歷感受,所有的盤算也都成了理所當然。

  也許是歲月沉淀后的力道與美感,讓我們以為今日的生活擁有,將如柳絮翻飛般地延續(xù)。走在從過去連接到未來的繩索上,我們以為走得安心,不料繩索會“啪”的一聲斷裂。其實,我們周遭的人事充滿了變數,只是我們習慣活在某種思想、情感與生活的框架里,以致于該應變時便充滿不安、恐懼,甚至不甘。

  生生滅滅是存在的本質,外在的物質狀況有明顯的“成住壞空”,內在的精神意識又何嘗不是流轉不息。我們用“我”去感覺這個世界,但是,一個人可以看清多少“我”的本質?那數不清的念頭、欲望,說的話、做的事、走的路,以及生命經驗情狀的集合體中,到底“我”在哪里?不能確定哪一個是真正的“我”,其實是在說,無數個“我”已經死去,也有無數個“我”等待蛻變重生。家庭、工作與生活的大大小小變化逼迫,使每個人成了過河卒子,只有拼命向前。而在刻骨銘心地感覺到生死別離,生命不再回頭的當下,我們才會恍然領悟:生命的起起落落是常事,世界是無數的眾生過戲,你我所有的感受都一樣。也是這一刻,才會讓我們起無量的悲心。

  有一天,去心蓮病房看學生做“生死學”課程的病房觀察實習,看到兩位病人家屬正埋頭靜靜地折紙蓮花,準備給慈濟義賣。年長的“阿嫫”告訴我們,她可以從早做到晚,一點也不厭倦。在一旁的是“阿嫫”的弟媳,因照顧病重的丈夫而顯得憔悴,但仍露出溫婉的笑容。“阿嫫”當然知道弟弟在咫尺之外的病房步向死亡,但她自有一分氣定神閑,一面折花,一面向靠過來的學生講做人要寬厚的道理。知道學生還未用晚餐,馬上起身去煮面線,讓大家吃得皆大歡喜。

  那樣的偶然相遇,短短的半個小時,我們就有如一家人。是因我們同時面對生命永不回頭的事實,釋然地真誠相待嗎?其實,我們還是可以想象,“阿嫫”背地里會發(fā)出輕微的感嘆,只是,趁著還有一口氣在,她把所有對生命的疼惜都輕輕地折進蓮花瓣中,要使許多不相識的人得到喜悅和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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