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回 空靈僧妖言托佛法 探花郎妙語邀君寵

  在一般平民百姓的眼睛里,當皇帝可是件痛快事。他至高無上,尊崇無比,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上哪找樂子,也立刻會有人來巴結(jié)奉承?墒牵娴禺斏狭嘶实,大概你就不會這樣看了,因為皇上并不真正自由。你就說雍正皇上吧,他不是性情刻薄狠毒嗎,他不是喜歡說一不二嗎,可是,有些事他還真的是不能自作主張。就如今天兩位大和尚進宮來給太后祈福的事,雍正就沒法做主。

  這兩位法師中,一位是雍正皇帝的替身和尚,名叫文覺。對于他,聽眾和讀者早就十分熟悉了。另一位卻是從五華山上專門請來的空靈大法師,據(jù)說是位密宗傳人,佛學(xué)精湛,法力無邊。湖廣道的那個胡期恒就親自見過也試過的,能耐大得出奇。他能把活人咒死,也能把死人救活。請到京城以后,允禩等幾位王爺也曾經(jīng)把他接到家里,當面測試,果然十分了得。于是就向皇上提出建議,讓他進宮來給太后治病延年。

  雍正自己是虔信佛教的,還自號為“圓明居士”。不過,他卻不能出家,而是由一個“替身和尚”代他在佛前供奉,這位替身和尚就是上面提到的那位文覺大師。文覺要不是有這身份,恐怕他也得和性音一樣,早早地就超生天國了。但皇上信佛、講佛經(jīng),和皇上請和尚進宮,讓他們在莊嚴、神圣的廟堂之上消災(zāi)祈福,卻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這件事如果處置不好,不但眼下就會有許多閑言碎語,傳到后世,還要讓史家記上一筆:“雍正皇帝信佛”。史書上因為信佛、信道,不是整天燒香磕頭,就是迷戀燒丹煉汞,因而丟了江山的,比比皆是。所以,別看雍正確實是虔信佛教,但他可不想落下這名聲,更不想讓人這樣看他。

  對于請來的這位空靈大師,皇上也是在兩難之中。大后鳳體欠安,請和尚為老人家消災(zāi)祈福,理所當然,不這樣做就是不孝;但請誰?卻又讓雍正煞費苦心。原來說要請青海喇嘛,可這不是要打仗嗎,誰敢說請來的喇嘛是神還是鬼呢?胡期恒就是看透了皇上的心思,這才另外請了這位空靈法師?蛇@位大法師皇上從來沒見過,是不是真有法力,還在兩可。單說胡期恒此人,雍正就信不過。他是年羹堯的人,而年羹堯如今又和皇上有點離心離德,何況老八允禩也極力推薦他,就更增加了皇上的疑心。所以后宮小佛堂那邊的法事,已經(jīng)做了三天了,皇上還從來不到這里來,只是傳旨讓朝廷里有學(xué)問的人都來聽講質(zhì)疑。怎么質(zhì)疑?不就是與和尚商榷佛經(jīng),辯論是非嘛。今天,雍正皇上去探望母后的病情,發(fā)現(xiàn)老人家精神很好,說話清晰,進膳也多。這一高興就想悄悄地去小佛堂瞧瞧,看這空靈大法師究竟是位活佛呢,還是個江湖騙子。

  來到小佛堂外邊,就見上書房大臣馬齊一個人站在那里。馬齊見皇上來了,急忙上前見禮;噬蠁枺“哎,你怎么不進去,卻在外邊站著?”

  馬齊叩頭回答說:“求萬歲鑒諒,臣想回上書房去,今天的折子還沒看完呢。再說,臣是孔子門生,不想看他們禿驢斗法。”

  雍正見馬齊氣得臉都漲紅了,他自己倒撲哧一下笑了:“咳,瞧你竟氣成了這樣,這是何苦呢。張廷王、孫嘉淦,還有今科的狀元、榜眼、探花不是都在里邊嗎?權(quán)當是場游戲,姑妄觀之也無妨嘛。”

  “不。”馬齊倔強地說,“萬歲,臣知道這是為太后祈福,臣也不想阻攔此事。但臣確實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請皇上體諒。不過,皇上要是一定不讓臣走,臣也只好遵旨在這里看把戲了。”

  雍正被馬齊頂?shù)靡汇兑汇兜模账饺盏男宰,早就發(fā)火了?墒撬麉s哈哈一笑:“好,說得好。牛不喝水還不能強按頭呢,怎么能勉強你一定在這里受罪?你走吧。”馬齊行了禮轉(zhuǎn)身走了,雍正卻想:唉,當皇帝也不是什么事都能由著性子來的。

  小佛堂里里外外擁擠著三十多位官員,看樣子講經(jīng)已完。信佛的官員們滿臉莊重,不信佛的人卻交頭接耳地在議論。雍正皇上不動聲色地擠進人群,悄悄地聽著。突然,一個人走上前來哈哈大笑著說:“哎呀呀,我還以為大和尚們有什么真才實學(xué)呢,在這里站著聽了大半天,卻原來也不過如此。照你們的這講法,學(xué)生我二十年前就可以當你們的師傅了。”

  他連說帶笑,說得又是這樣連嘲帶諷,就是坐在上首的張廷玉也是一愣。張廷玉本來是不想來的,可這是皇上交代自己的一項差事啊。他不光要來,還得有模有樣地坐在那里聽,F(xiàn)在聽劉墨林這一攪和,卻不知說什么才好,干脆等著瞧熱鬧吧。張廷玉沒看見皇上來了,雍正卻聽見了這個搶先說話人的高論。他抬頭一看,正是剛才李衛(wèi)向自己說的那個放蕩不檢的劉墨林;噬闲睦锵染陀行┰铮寐,哪就顯著你了!

  他還在想著,坐在上邊的空靈大師說話了:“啊,這位居士的姓名老袖不知,但我一眼就可以看出你頭頂上文曲星高照,必定是今科探花無疑。不知老袖說得可對?也不知居士有何見教?”

  劉墨林嬉皮笑臉地說:“我這個探花乃是當今圣上欽點,御花園里簪過花,瓊林宴上吃過酒,長安街夸官時觀者如潮,大和尚說你能認出我來,又何足為奇?剛才聽你講經(jīng),上不見天花亂墜,下不見頑石低頭,怎么就敢大言不慚地說什么三乘真昧?學(xué)生只不過是有點不明白,才出來問問的,‘見教’二字卻是不敢當。”

  空靈聽了這話,想了老大半天才說:“難怪呀,居士是富貴中人,不是我佛門清凈門徒,這三乘真昧與你無緣!”

  “學(xué)生我讀書萬卷,游學(xué)四方,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無不覽之,天球河圖金人玉佛無不詳之,和尚怎見得我與三乘真昧無緣?”

  眾人一看劉墨林這架勢,竟是要與和尚較真,都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要看看誰勝誰負。因為雍正皇上先前放出話來,讓大家聽講質(zhì)疑。在座的大都是孔門弟子,是不信佛的,但是皇上叫來,又不敢不來。現(xiàn)在見劉墨林與和尚爭執(zhí)起來,哪還肯走啊。不過,也有人興災(zāi)樂禍,在客店里與劉墨林爭奪蘇舜卿的徐駿,就是其中的一個。他巴不得劉墨林丟了丑,甚至被老和尚咒死才好呢。這時候最為難、最尷尬的大概就數(shù)張廷玉了。他是標標準準的孔子信徒,他壓根就不信什么神佛,但他又必須代表皇上來支應(yīng)這里的差使。劉墨林橫里殺出,要考較兩位大和尚,他真想叫劉墨林這個年輕人出來鬧他一通,讓和尚丟丟臉;可是,又害怕劉墨林不知輕重,萬一把事情鬧得太大,雍正皇上生了氣,自己可就沒法交差了。就在這時,他眼睛一瞟,瞧見皇上正在下邊躲著看呢;噬险局蟪紖s穩(wěn)坐不動是失禮的。便假裝想要疏散一下,連忙離座起身,繞到了外圈。

  這時,劉墨林與和尚已經(jīng)真的較上勁了?侦`和尚見這個年輕人來得不善,便轉(zhuǎn)過臉去想向文覺求救,可是文覺和尚卻是眼觀鼻,鼻觀心似乎是入定了?侦`沒法,只好揀著劉墨林不好回答的問:“探花居上,你既然聲稱精通佛理,請問:‘欲參佛理,先斷六根’,當作何講?”

  “六根”,是佛家用語,指的是“眼、耳、鼻、舌、身、意”?侦`的意思是,你身在富貴之中,連六根都沒有斷,哪還有資格來談什么禪理。劉墨林卻不正面回答,而是用玩世不恭的口氣說:“好,問得好。不過,學(xué)生這六樣?xùn)|西全都沒有了,還能留下一根辮子。和尚已經(jīng)剃了光頭、要是再斷了六根卻是個什么呢,學(xué)生我可不敢說了。”

  聽到劉墨林竟然這樣回答,小佛堂里的人越想越覺得可笑。劉墨林哪知文覺和尚是皇上的替身啊,他這一罵,把文覺也罵在里面了。平日里,上至宰相,下至百官,誰見了文覺大師不是禮敬有加啊。不料今日卻被這個后生小子嘲弄,文覺就覺得臉上有點掛不住。見空靈和尚張口結(jié)舌,很是狼狽,心想,他是咱們請來說法的,哪能讓他下不了臺呢?便上來說道:“大師,你先休息一下,我來請教一下這位探花郎!”

  劉墨林斗敗了空靈更是得意,他對著眾人團團一揖說:“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玉皇大帝,孫行者,諸天神仙還有七十二洞魔王,小子劉墨林敬請各位大駕光臨幫忙,并虔誠敬請大和尚下場來玩上一玩。”

  見他竟然這樣放肆,文覺大師卻對他不理不睬,也不和他正面交鋒,而是帶著莊嚴法相,合掌問道:“居士既然知道,欲參三乘,先去六根之理,請問:如何才是無眼之法?”

  劉墨林信口拈來,以詩作答:“簾密厭看花并蒂,樓高怕見燕雙棲!”一語既出,佛堂里響起一片喝采之聲。

  文覺緊接著又向,“如何才是無耳之法?”

  “休教羌笛驚楊柳,未許吹蕭惹鳳凰!”

  “如何才是無鼻法?”

  “蘭草不占王者氣,萱花不辨女兒香。”

  “何謂無舌法?”

  “幸我不曾犁地獄,干卿甚事吐青蓮?”

  “無身法呢?”

  “慣將不潔調(diào)西子,漫把橫陳學(xué)小憐!”

  文覺見這書生如此才華,有點架不住勁了,可是,他還沒問完呢,只好照舊問了下去:“那么——請問:如何才是無意之法?”

  劉墨林不假思索,張口就來:“只為有情成小劫,卻因無礙到靈臺!”

  這真可謂語驚四座!在文覺和尚快似連珠炮一樣的追問下,劉墨林左顧右盼,揮灑自如,詩句連篇,應(yīng)答如流,把佛家所謂六根斷法,表達得盡得其妙。那神情又絕無呆滯,更無牽強,真?zhèn)是風(fēng)流倜儻,光采照人!雍正剛來時還在恨著劉墨林“壞了朕的名聲”呢,如今竟生出了憐才之意。心想,熙朝有位善解君意的高士奇,若把劉墨林和他相比,只恐有過之而無不及!

  雍正皇上正在想呢,卻聽劉墨林一笑說道:“大和尚,請不要尷尬,方才學(xué)生不是說過了嗎?玩玩而已,何必當真呢。再說,我自忖是個聰明人,也從來不和笨蛋一樣見識,更不愿與和尚斗法。勝又如何,敗又如何,徒讓天下庸人們看笑話。”

  聽著劉墨林這以勝者自居,又說出這樣毫不掩飾的大話來,空靈和尚忍無可忍了:“居士好狂放,你怎見得居士聰明而和尚就是笨蛋呢?”

  劉墨林暢懷大笑:“哈哈哈哈……,大和尚,你自詡為佛門弟子,請問,你讀過《傳燈錄》嗎?你可知道這部佛家經(jīng)典里有這樣一段話嗎:昔日,五祖宏忍以袈裟度世,五百弟子中,必擇一鈍漢流傳佛法,所以金蓮法界才不容聰明人插足。何謂‘鈍漢’?笨蛋是也!哈哈哈哈……”

  空靈勃然大怒,臉上忽青,忽藍,忽黃,忽紅,口中念念有辭,卻是六字真言。一見這情景,眾人無不大驚失色。尹繼善當先搶出,大喝一聲:“妖僧,休得胡來!”

  張廷玉眼看要出事,急忙跑到雍正皇帝面前跪下:“皇上,空靈和尚竟敢在天闕之下,妄行妖術(shù),奴才請旨,當發(fā)往順天府重重治罪!”

  雍正上前一步說:“妖僧竟敢如此放肆,你眼里還有朕,還有國法嗎?劉墨林若有一點損傷,朕支起油鍋來炸了你!”

  在場眾人一聽皇上發(fā)了話,才知他已來到面前,“刷”地打下馬蹄袖,跪倒在皇上身邊。文覺也來到空靈面前說:“阿彌陀佛,牢記佛門三戒貪嗔癡,師兄,你想入輪回嗎?”

  空靈和尚心里再清楚不過了,他這次進京是奉了八爺?shù)牧钪嫉。八爺叫他進宮來給太后祈禳,為的不就是要奪江山嗎?雍正皇帝進來時他就看見了,他原想著,可以在宮里露一手讓皇上瞧瞧,給自己奠定立腳之地?伤麉s萬萬沒有想到,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這個劉墨林竟然如此難纏,說出話來冷嘲熱諷,又句句調(diào)侃辱罵。恨就恨在自己佛理學(xué)得不多,偏偏又駁他不倒,這才裝作要念真經(jīng)咒他。其實,連他自己也知道,光憑念經(jīng)是咒不死這個書生的。他更清楚八爺叫他進來的目的,自己如果一味地裝神弄鬼,只能壞了八爺?shù)拇笫?,他也得找個臺階才能下來呀!正好,文覺說出“佛門三戒”來,讓他可以收回面子了。他高叫一聲:“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貧僧原來想要教訓(xùn)一下這個不尊佛法,不敬佛祖的狂妄之人。既然皇上出面為他說情,文覺師兄又以佛門戒律來壓貧僧,貧僧也只好暫且恕他這一遭了。佛法無邊,足儆世人啊。阿彌陀佛!”

  劉墨林早就在注意地瞧著這位大和尚了,今天自己把他得罪的這么苦,他能不想法報復(fù)嗎?可是,皇上一答話,劉墨林不敢張狂了。和尚他不怕,但他卻不敢在皇上面前無禮。自己再多說,就不僅僅是對和尚不敬的事了。現(xiàn)在聽這位空靈和尚還在蝶蝶不休的說著,他可忍不住又說話了:“你們,你們在說些什么?”

  眾人先是一驚,哎,劉墨林這不好好的嘛。尹繼善走上前來問:“劉兄,你覺得哪里不舒服?”

  “沒有啊?我這不是很好嗎?”

  “不。剛才你中了那和尚的妖法,昏迷過去了!難道你一點也不知道嗎?”

  空靈和尚也在納悶:哎?我的法術(shù)有這么大的道行嗎?可是,劉墨林笑了笑開言了:“你們說我曾經(jīng)昏過去了,我怎么一點都不知道呢?今兒個早上,我沒吃飯就趕來宮里應(yīng)差,和這兩位大和尚一番較量,又太費腦筋,所以湊著你們都在說話的空子,迷胡了那么一小會兒。模模糊糊之中,只聽那空靈和尚說什么‘俺把你哄,俺把你哄……’。我心里說,得了吧,你能哄得了我嗎?我把你賣了你還不知道上哪兒要錢呢!”

  一句話說得上上下下一片哄堂大笑,文覺笑得彎腰捧腹,張廷玉笑得連咳帶嗆?侦`大法師雖然也覺得好笑,可他卻怎么也笑不出來,瞪著兩只血紅的眼睛,直盯盯地看著劉墨林,在心里不斷地打著主意:這小子太猖狂了,怎么對付他才好呢?

  雍正皇帝也想痛痛快快地笑上一場,可是,又怕失掉了皇家的尊嚴。不過見劉墨林這么能給皇上掙臉,卻是十分高興:“好,好!這才不愧是真名士!劉墨林,從即日起,你就到軍機處去當差,幫朕傳送奏章,起草詔告文書吧。”

  “扎!臣劉墨林謝皇上恩典,定要干好差使,不負皇上重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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