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三猾空作寄郵　一鼎終歸故主

世情變幻如云亂,得失興亡何足嘆。

金人十二別秦宮,又見銅仙泣辭漢。

由來富貴是皇家,開落須臾春日花。

且將虛衰任物我,放開眼界休嗟呀。

鬼域紛紛滿世路,相爭卻似荷盤露。

方圓離會無定所,勸君只合狗天賦。

造化小兒嘗把世間所有顛弄,世間相爭相奪,逞智逞強(qiáng),得的喜,失的憂,一生肺肝,弄得不寧。不知識者看來,一似一場影戲,人自把心術(shù)壞了,機(jī)械使了。我觀人最可無、人最要聚的是古玩。他饑來當(dāng)不得食,寒來當(dāng)不得衣,半個銅錢不值的,被人哄做十兩百兩。富貴時十兩百兩謀來的,到窮來也只做得一分二分。如唐太宗要王羲之《蘭亭記》,直著御史蕭翼扮做商人,到山陰,在智永和尚處賺去,臨死要殉入棺中。后被溫韜發(fā)陵,終又不得隨身。恒玄見人有寶玉,畢竟賺他賭,攫取他的,及至兵敗逃亡,兵士拔刀相向,把只碧玉簪導(dǎo)要買命,可笑,殺了你,這玉簪不是他的么?

我朝有一個大老先生,因權(quán)奸托他覓一古書,他臨一幅與之,自藏了真跡,竟為權(quán)奸知得,計陷身死。還有一個大老先生,聞一鄉(xiāng)紳有對碧玉杯,設(shè)局迫取了,后來他子孫還禮,也畢竟奪去此杯,還至子孫受他凌辱,這都是沒要緊,也不過與奸人小人同做一機(jī)軸,令人發(fā)一場笑便了。

試說直隸徐州有個秀才,姓任名杰,字天挺。祖也曾做云南副使,父是一個監(jiān)生,選得一個湖廣都司副斷事,未到任病亡,援納等項,費(fèi)去銀千余兩,無處打撈,還揭下許多債負(fù)。任天挺只得將田地推抵,孑然一身,與一個妻惠氏,苦苦過日,喜得任天挺勤學(xué)好問,沉心讀書,早已進(jìn)學(xué)本州。只是家事寥落,不能存濟(jì),又沒個弟兄為他經(jīng)營�；菔夏锛乙埠�,又因時常去借貸無還,也沒臉嘴再說,衣衫典盡,漸漸家伙也難留。

這年恰值大比,滿望得名科舉,或者還望一個中;不期遇了一個酒糊涂,考時也是胡亂。至出案時,盡了些前道前列兩院觀風(fēng),自己得鈔的,與守巡批發(fā),做了一等,其余本地鄉(xiāng)紳春元,自己鄉(xiāng)親開薦,衙門人役稟討,都做二等,倒剩下真材。任天挺早已在剩數(shù)里邊,只得與這起穿了衣巾,拿了手本,捱去求續(xù)。門上又推攮不放,伺候得出來。他傘一遮,一跑去了。眾人情急,等得他回時,遠(yuǎn)遠(yuǎn)扯住轎扛,也有求的,也有嚷的,也有把手本夾臉?biāo)Φ?只不放他進(jìn)門。知州被纏不過道撿卷續(xù)取,喜得續(xù)出一名來,不意學(xué)院截下,不得赴考,只得悶坐家中。

適遇一個父親手里的幫閑水心月來,道:“官人,如今時勢,只論銀子,那論文才。州中斷要份上,若靠文字便是錦繡般,他只不看,怎處?這還該文財兩靠”。任天挺道:“不是我不央分上,奈家中柴米不敷,那得銀子請托?”水心月道:“‘瘦殺牯牛百廿斤。\’你們這樣人家,莫說衣飾便書畫古玩,可也有百兩銀子。”任天挺道:“及飾苦已當(dāng)完,書是要的,畫與古玩,也都當(dāng)去,不甚有了�！庇窒氲�:“還有一個鼎�！彼�心月道:“不是那龍紋鼎?這我經(jīng)手,竇尚書家賣與你們的,討一百二十兩,后追想三十兩買的�！比翁焱Φ�:“這是六十兩�！彼�心月道:“是,想是加到六十兩,這樣物件還留在家?真看米餓殺,只是這件東西也是窮憎嫌。富不要,急難脫手的,拿來我看一看�！比翁焱�果然去取出來,卻是瑪瑙座,沉香蓋,碧玉頂,一座龍紋方爐,放在一個紫檀匣內(nèi)。

點(diǎn)點(diǎn)朱砂紅暈,紛紛翡翠青紋。微�？钭R滅還明,一片寶光瑩瑩。嗅去泊然天氣,敲時啞爾無聲,還疑三代鑄將成,豈是今時贗鼎。

水心月看了,道:“好一個鼎,倒也裝飾得好,打扮價錢多似鼎�！弊屑�(xì)看了一看道:“任相公,也不知甚人騙了竇尚書,如今又轉(zhuǎn)騙令尊。凡古銅,入水千年則青,入土千年則綠,人世傳玩則有朱砂斑,如今都有,便是偽做了�！比翁焱Φ�:“我先君眼力不錯,當(dāng)?shù)揽芍等�百�！彼�心月�?“這些貴公子識古董,也只三腳貓,看得是紅紅綠綠便好了,自道在行,偏不在行。如今虧得這妝點(diǎn),可以得十來兩銀�！比翁焱Φ�:“怎這等天淵相隔?這等我且留著。”水心月道:“正是,正是。”去了。倒是他妻惠氏道:“這些東西,當(dāng)不得羹,做不得飯,若是你得了科舉,中得舉,做得官,怕少這樣?xùn)|西�！比翁焱Φ�:“也有理�！贝稳諄硪娝�心月。道:“那鼎我甚不舍,倒是房下說,不若且賣去,成名再置�！彼�心月道:“好說,如今放在家里,也沒要緊,只是我也認(rèn)不真,南門有個詹博古,不若拿到他家一估,就知真假了,我在門邊候。”任天挺去取鼎時,他已與詹博古說定,博古一上手,彈一彈,看一看,道:“可惜,好個模樣見,卻是假的。”水心月道:“這他令尊估過幾處才買,都道值一百多兩�！闭膊┕判σ恍Φ�:“零頭是值,如今賣馬的賣鞍罷,這個座兒,蓋與頂,匣兒,倒也值幾兩,騙得著,騙他十來兩,騙不著五七兩罷了。”水心月道:“我不信,不信�！比翁焱δ昧藢λ�心月道:“有甚主見么?可拿去賣一賣看�！钡�:“州前有個孫家,他家倒收古玩,相公相托,我拿去與一看。”任天挺道:“你拿去,便二三十兩罷�！边f與水心月,自己回家。水心月去見孫家,也是個監(jiān)生,見了這鼎。道:“好一個鼎,要多少?”道:“要三百兩�！睂O監(jiān)生道:“六十兩�！彼�心月道:“不肯,若要,實(shí)得一百五十兩,一百兩到他,五十兩我的后手�！睂O監(jiān)生只肯八十,道:“留著再估�！彼�一竟來見任天挺,道:“恭喜,有了主見了,先尋周參政家,不要;又到邵御史家,還得四兩,王公子家,也還八兩,臨后到孫監(jiān)生家,被我一哄,也到十二兩了,留在那壁,候相公吩咐�！比翁焱Φ�:“實(shí)是六十兩買的,便三十兩罷�！彼�心月?lián)u頭道:“不能�！敝灰娎镞吇菔辖腥翁焱Φ�:“便十二兩,把六兩央了府考,六兩盤纏應(yīng)試罷了�！比翁焱Φ�:“好歹二十四兩,事完送兄加一。”水心月道:“我巴不得為你多要些,也是相處份上,這些財主便宜了他,他也不知只說是他有錢殺得人落,我去與你做,做不來只看得�！闭�回家,恰見詹博古在家,道:“水兄得采�！彼�心月道:“沒甚與頭�！闭膊┕诺�:“州前孫監(jiān)生,是我賭場中最相知,他適才接我去,看一個古鼎,正是早間估的,我就極力稱贊,只是早間那主見,是個敗落人家,又不識貨的,料得二三十兩可以打倒,兄里邊可坐小弟一腳兒�！彼�心月道:“兄來遲了,我已回復(fù)賣主道:“孫家只肯八十,他還不肯,怎打得落,兄再去稱揚(yáng)一稱揚(yáng),八十之外,與兄八刀�！闭膊┕呸o了,心里想:“這廝央我估做假的,豈有與他八十之理,他要獨(dú)捉,不肯分些兒把我,記得在我店里估時,挑水的張老見也來看一看,與他嘆口氣,畢竟有因。我去問他。”將次到家,適值張老兒挑擔(dān)水別家去,詹博古忙叫一聲,張老兒歇下,博古道:“老張,早間拿香爐來看的人,你可認(rèn)得么?”老張道:“他便是任副使孫子,這香爐,我還認(rèn)得,是我舊主人竇公子的。賣時我還披著發(fā),我捧去。那時他父親好不興,如今他卻自捧出來要賣,故此我見了嘆氣。”詹博古道:“如今住在那里?”老張道:“督稅府東首一所破落房子內(nèi)。”詹博古問了逕來。任天挺正在家等水心月。詹博古叫了聲:“有人么?”任天挺出來相見。詹博古道:“早間那爐相公實(shí)要多少?”任天挺道:“原價六十,如今少些罷。”詹博古道:“曾對一個敝友講,他是少了宦債,要拿去推的,出不起大錢,只可到十五六兩之?dāng)?shù)。相公假的當(dāng)了真的賣,他少的當(dāng)了多的推,兩便宜些不知肯么?”任天挺道:“水兄在此已還我十六兩了,兄要,好歹三十兩罷”。詹博古道:“相公再讓些,我叫那人添些,明早過來�！边@邊去后,那水心月去,與孫監(jiān)生殺到一百,還假不肯,拿了鼎來,心里想道:“孫監(jiān)生是決要的了,任天挺是急要賣的了,不若我賤打了他的,得老孫高價,家中原有自己積下銀八兩,又當(dāng)了三兩,出些八九成銀,做十二兩,連晚來見任天挺,道:“那人不肯,只肯十二兩,銀子與鼎都在這里,憑你要那一件?”任天挺道:“再十二兩罷�！彼�心月道:“十二厘也不能夠,寧可我白效勞罷�！比翁焱Π迪胭u與詹博古已還了十六兩,不賣怕詹的不來,走了稍。道:“天晚了,銀子兄且?guī)Щ?明日再議�！彼�心月道:“正是。這也不可強(qiáng)你,夜間再與令正商議一商議�！�夫妻兩從此正商議不下,早起詹博古已同一人來了。拿出鼎去,那人再三憎嫌,詹博古再三攛掇,兌出二十兩。任天挺看看,銀子比水心月多八兩,而又拴整,不似昨日的,便假吃跌道:“這廿四兩斷要的�！闭膊┕诺�:“這事成,相公也畢竟要謝我兩數(shù)銀子,如今我不要罷�！比翁焱κ樟算y子,詹博古捧著鼎去了:

馬牛役役豈言煩,居積深思及后昆。

冢上松杉方欲拱,龍紋已自向他們。

早飯時,水心月拿定決肯的,來時,惠氏回報:“糴米去了,不在�！彼�心月道:“這窮鬼那里弄得丟兒來?”午后又去,道:“香爐的事肯不肯?如不肯,我好還他銀子。”只聽得里邊道:“不賣了�！钡钩粤艘惑@。想道:他要賣,沒這樣快。想是那里那得一二兩銀子,就闊起來,少不得是我囊中之物。只見路上遇著任天挺贖當(dāng)回來,水心月還拿著這銀子道:“所事如何?不要,我好將銀子還孫家�！比翁焱Φ�:“價太少�！彼�心月道:“這是足價,一厘也加不得,你再尋人看。”任天挺故意要塞他嘴,道:“倒虧得古董店,出二十兩拿卻了�！彼�心月道:“不是那姓詹的么?”道:“正是�！彼�心月道:“那銀子莫不有假�！比翁焱Φ�:“都是好的,早間糴米,如今贖當(dāng)都是他�！彼�心月木呆了半日,道:“也不知騙著那個?”別了去,一路想道:一個白老鼠,趕去與老詹,自己銀子不賺得。去見詹博古。一見道:“老詹好道化,你倒得彩了,也虧我領(lǐng)來�！闭膊┕诺�:“待我尋著主兒,一百兩之外,與兄八刀。”水心月一個掃興來回報孫監(jiān)生。道:“被詹博古搶買去了�！睂O監(jiān)生道:“我昨日一百兩還不肯,他那有這主大錢�！彼�心月道:“不曉得。”那孫監(jiān)生便怪了詹博古,心里想一想道:“他是有個毛病的,前日贏了二十多兩,想是把來做揎頭,奪買我的,我如今有個處,我做一百博他罷。

原來這詹博古收些古董在清行里,也常在大老里邊頑耍,不過是助助興兒,是個有贏臉沒輸臉的。贏了二三十兩,便快活;一輸就發(fā)急,就慌。孫監(jiān)生算定了,邀了個舅子惠秀才,外甥鈕勝,合夥要局詹博古,著人去道:“相公聞得你買了個好鼎,要借看一看�！边@詹博古原只思量轉(zhuǎn)手趁人些兒,巴不得要釣上孫監(jiān)生,少也有一百,把來揩磨了半日,帶到孫家,大家相見。孫監(jiān)生看了看,道:“好個鼎,正是我前日見的,你多少買了?”詹博古道:“照相公價。”孫監(jiān)生道:“百兩�！闭膊┕诺�:“差不多�！睂O監(jiān)生連聲道:“好�！弊�了一會,孫監(jiān)生道:“舍親在此,同書房小酌�！弊�在書房里,可有一個時辰,不見酒來。鈕勝道:“沒興,我們擲一擲,詹老兄也來�！闭膊┕诺�:“沒管�！卑�秀才道:“鼎就是管了�！闭膊┕乓蚕霂状乌A了,就技癢,打了籌碼。不料這三個做了一路,只揀手硬的與他對,詹博古不敢大注出。這三個偏要大注莊他,早已輸了二十多兩。詹博古心慌,把骰子亂甩,眾人又趁他手低,一趕,到晚輸下六十兩,這鼎也就留在孫家作當(dāng)頭了。大家吃一會,散訖。次早,詹博古急急來翻籌,不期膽怯,又輸了二十兩。做幾日連輸,弄到一百八十兩,只得把爐歸了孫監(jiān)生。孫監(jiān)生應(yīng)銀打發(fā),原議輸只獨(dú)召,贏時三七分分,孫監(jiān)生出不過四五十兩。卻好水心月走來,見了。道:“詹兄便宜,二十兩買的,做一百八十輸,有甚不好?”

莫作得時歡忭,休為失處嗟呀。

須信世間尤物,飄流一似飛花。

詹博古也就知他們局賭他了。喜的是虧得買時占了便宜,故此輸時做得這許多,惱的是連自己這二十兩也弄沒了。悶悶昏昏正在家里坐著,只見一個人走來,京帽屯絹道袍,恰是督稅府王司房的小司房時必濟(jì)。走來道:“詹兄,目下稅府陳增公公壽日,王爺已尋下許多壽錦、玉杯、金卮、還要得幾件古銅瓶爐之類,我特來尋你�！闭膊┕诺�:“家下只有一個商尊漢牛耳鼎,兄可拿去一看�！敝灰娙チ�,第二日來道:“王爺?shù)郎套?商字不好聽,牛耳鼎牛字不雅,再尋別一件�！闭膊┕诺�:“沒有,只有一個龍紋鼎,我輸了孫監(jiān)生賭錢,被他留在那里,委是個好鼎,”時必濟(jì)道:“要多少,我與你贖,怕不贖來�！惫�然時必濟(jì)去,拿出兩個元寶。道:“王爺著你去贖來�！痹僬疑�。去時,巧巧遇水心月見他來贖。故意在孫監(jiān)生面前聳嘴兒,道:“這鼎實(shí)值三百,他不得這價斷不來贖�！睂O監(jiān)生就不肯起來,要一百八十。詹博古道:“這鼎先時,你只要用一百兩買如今我兌一百兩,該還我了�！睂O監(jiān)生道:“先時推一百八十兩賭錢,我要一百八十兩�！闭膊┕诺�:“賭錢也沒討足數(shù)的�！彼�心月道:“兄呀,他當(dāng)日看鼎分上,便把你多推些,如今論銀子,他自要一百八十兩�！蓖�返了幾次,只是不肯。王司房因是次日要送禮,又拿出一個元寶來。孫監(jiān)生只做腔不肯。詹博古強(qiáng)他不過,也罷了。倒惱了一個王司房。道:“送是等不著送了,但他邊等撇古,我偏要他的。”打聽得他家開一個典鋪,他著一個家人,拿了一條玉帶去當(dāng),這也是孫監(jiān)生晦氣,管當(dāng)?shù)牟焕铣?見是玉帶,已是推說不當(dāng)。那人道:“你怕我來歷不明么?我是賀總兵家里的,你留著,我尋一個熟人來�！比サ貌欢嘁粫�,只見一個人閃進(jìn)來,看見條玉帶,道:“借過來一看,”管當(dāng)?shù)牡?“他是賀總兵家要當(dāng)?shù)?還未與他銀子�！边@人不容分說,跳進(jìn)柜來,拿過一看,道:“有了賊了。”就外邊走上七八個人來,把當(dāng)里四五個人一齊拴下。道:“這帶是司房王爺代陳爺買來進(jìn)上的,三日前被義男王勤盜去,還有許多玩器,如今玉帶在你這里,要你們還人,還要這些贓物,”把這個當(dāng)中人驚得面如土色,早已被拿進(jìn)府中。先見兩個小掌家內(nèi)相,王司房過去請了幾句,那小內(nèi)相叫抓過來,先是一人一套;四十京板,一拶一夾,要他招賊。管當(dāng)?shù)?“寶是賀總兵家里人來當(dāng)?shù)?不與小的相干,小內(nèi)相便著人去問賀家,道:“家里別沒有玉帶,別沒人去當(dāng)�！眱蓛�(nèi)相道:“這等你明明是個賊了,還要推推?你道是當(dāng)?shù)?你尋這個人來與咱;你偷盜御用物件,便該斬,你擅當(dāng)御用物件,也該充軍,據(jù)王司房告許多贓,一件實(shí)百件實(shí)且拿去墩了,拿他家主追�！币幻姘堰@幾個人墩在府中,一面來拿孫監(jiān)生。孫監(jiān)生沒奈何,央了兩個鄉(xiāng)官,王司房做了主,只不許他相見。又尋了些監(jiān)生、秀才去,撞了這兩個蠻掌家,道:“他盜了咱進(jìn)御玉帶,還要抄沒他,干你雞巴鳥事來閑管�！比伦鲆粓F(tuán),全沒一些重斯文意思,眾人只得走了。孫監(jiān)生家里整整齊齊坐了八個牢子,把了他八十兩差使錢,還只要拿孫監(jiān)生,沒有,要拿女人,逼得孫監(jiān)生急了,只得央幾個至親,惠秀才一干去拜王司房,門上不肯通報,早去伺候他出來,道:“府中事忙去了�！敝钡綄⑽绾�,他回來,只得相見,坐定。眾人道:“舍親孫監(jiān)生,他家人不知事,當(dāng)了老先生玉帶,如今被拿,實(shí)是家人不知事,與主人無干,就是余贓,這干人不過誤當(dāng),并不知道,求老先生開恩。”王司房道:“寒家那有玉帶?是上位差學(xué)生買來進(jìn)御的,有些古玩酒器,這是家下之物,只要還了學(xué)生這些物件,把這幾人問罪,不及令親罷了�！被菪悴诺�:“實(shí)是沒有。”王司房道:“我知道令親,極好古董,專慣局賭人的,窩藏人盜來的,贓若不還,令親窩家也逃不去,上位還要具疏,題他偷盜御用器物,這樣事例公也少管�！北娙艘娬f不入,只得辭了,來見孫監(jiān)生說起。孫監(jiān)生道:“是了,是了,他說我局賭,應(yīng)是為龍文鼎起的禍了�！被菪悴诺�:“既曉得病,就要服病,就要服藥,這些內(nèi)官虎頭蛇尾,全憑司房撥置,放得火,也收得火,畢竟要去尋他�！睂O監(jiān)生道:“這等做你不著�！被菪悴诺�:“我去不妥。王司房見我們正人,發(fā)不話出,又道我們有前程,日后要倒贓,斷是要做腔,還只尋他家走動行財?shù)��！睂O監(jiān)生道:“他先時曾叫詹博古來贖鼎,如今還去尋詹博古。”詹博古道:“不曾與他相識。”復(fù)身又央時必濟(jì)說,情愿送鼎,要他收局。時必濟(jì)道:“如今單一個鼎,收不局來了�！眳s見王司房,道:“我仔么要這銅爐,一錢五分買了一斤,只要他還我金銀酒器罷了�！睍r必濟(jì)道:“委沒有,求爺見處罷�！蓖跛痉康�:“這還要爺分上�！蓖跛痉康�:“沒有我得一個憊爐,卻應(yīng)銀了落之理,還要他自去支持�！被貜�(fù),孫監(jiān)生只得送了鼎,又點(diǎn)他金杯二對,銀臺盞、尺頭兩個,內(nèi)相二百兩,衙門去百金,玉帶還官,管當(dāng)人問個不應(yīng)完事。這孫監(jiān)生鼎又不得,還賠了好些銀子:

龍紋翠色郁睛嵐,觸處能生俗子貪。

誰識奸謀深似海,教人低首泣空函。

這邊為鼎起上許多口面,那廂任天挺倒虧了這鼎,脫得這幾兩銀子,果然六兩銀子取了個一等,到道里取了一名遺才,剩下銀子,足備家中盤費(fèi),著實(shí)去讀,落在個易二房。這房官是淮安府推官,要薦他做解元。大座師道他后場稍單弱,止肯中在后邊些。房官不肯,要留與他下科做解元,又得易四房。這位房官道:“兄不要太執(zhí),不知外邊這人,便中六十,他也快活的,你不看見讀書的,盡有家事寒的,巴不得僥幸。一日難過。況是三年,又有因座師鱉氣,不中得,一個疲倦,終身不振,有憤郁致死的;不如且中他,與兄會場爭氣罷�！北痉康挂猜犃�,中在中間七十名上。中后謁見座師。師極言自己不能盡力,不能中他作元,負(fù)他奇才。不知這任天挺果是只要得中,顧甚先后。到家,夫妻兩個好生歡喜。任天挺對惠氏道:“虧得這個鼎,央得份上,那有場外舉人。故此人要盡人事,聽天命。”惠氏道:“莫說份上,只這幾個月飽食暖衣,使你得用心讀書,也是鼎的功�！本蛢读硕�十兩銀子,來見詹博古。博古備說自己奪買了這鼎,被孫監(jiān)生怪恨,局去,折了二十兩,孫監(jiān)生又因王司房來買不肯,被他計害,也折數(shù)百金。如今已歸王司房,不能贖了。任舉人怏怏而回,對惠氏道:“可惜這鼎是我父所遺,又是我功臣,如今不能復(fù)回了。”惠氏道:“你道是功臣,看起這兩家沒福消受,便也是禍種了�！睂⒋问�一月,任舉人起身進(jìn)京,不期到就聯(lián)捷,中了進(jìn)士,在京觀政。一個窮儒,頓然換了面目,選了黃州推官,卻也就是鄉(xiāng)試房師的公祖。一路出京到家,聲勢赫奕。當(dāng)日水心月這干也就捱身幫閑趨奉。正打點(diǎn)起身。只見稅監(jiān)陳增身死了,這些爪牙都是一干光棍,動了一個本,弄他出來,也有做司房的,也有做委官的。一個村鎮(zhèn),便扯面黃旗,叫是皇店,詐害商民,著實(shí)遭他擾害,有司執(zhí)持的,便遭參題、革任,官民皆是痛恨的。如今沒了主,被這些官民將來打死的打死,沉水的沉水,王司房是奏帶參隨,拿來監(jiān)了。要著我清查經(jīng)手錢糧,并陳增家私,是淮安推官審問。那王司房原做過個主簿,家里也有數(shù)千,沒來由貪心不足,又入這網(wǎng),是他一做司房時便打點(diǎn)做的了。他意思只求免打,少坐些贓私,可以掙出頭。曉得任推官是淮安推官的門生,又是公祖,央水心月來鉆。任推官道:“這些人蠢國嚼商,死有余辜,我不管。”水心月道:“如今罪料不到死,不過充軍,他也是不求減的,只怕四府重刑拷打,要求老爺說將就些,還有給主贓,少不得要坐的,求坐少些,這也不傷陰騭事。”任推官只是不肯,又央惠氏兄弟惠及遠(yuǎn),再三來說道:“這干光棍,詐人錢財,原是不義的,正該得他些,不為過�！闭埖蕉�千分上,饒打,少坐贓,先封銀一千兩,金銀酒器,約有五百兩,這遭龍文鼎、白玉瓶、一張斷紋琴,端溪鴝鵒眼硯,還有手卷雜玩,封著。正要去說,恰好淮安四府把這件事做贖禮送來,叫他說。任推官就隨機(jī)發(fā)一封書,為王司房說要少坐贓饒打,果然審時,那上府逐款款審過,連孫監(jiān)生也在被害數(shù)內(nèi)。孫監(jiān)生道:“他的解京贓多,料輸不我著�！笔×诉@奔波,不出官,四府也不來提,只就現(xiàn)在一問,道:“據(jù)你為害詐人,今日打死你不為過,坐你十萬贓也該,如今我從寬�！贝蛄硕�十板,坐贓二萬,做撥置內(nèi)臣充軍。王司房已自甘心。這邊任推官,銀子、古董、酒器已自落手。任推官道:“看這些物事,我也不介意,喜得這鼎,是我功臣,今日依然還我�！被菔系�:“你曾記得賣鼎對我說,若得中舉做官,料不少這東西,此言可應(yīng)么?”

小窗往事細(xì)追尋,自是書中卻有金,

指顧竟還和氏璧,笑他奸詭枉勞心。

后來任推官屢任,道:“財物有主,詹博古還是以財求的,孫監(jiān)生,便以術(shù)取,王司房卻以勢奪,如今都不能得,終歸于我,財物可以橫得么?”所至都清廉自守,大有政聲。就此一節(jié)看,如今人捐金聚古玩,把后人賤賣,為人智取,也是沒要緊;若是乘人的急價買他,奪人所好,用強(qiáng)使術(shù),還怕不是我傳家之物,還是我招禍之媒哩。高明人為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