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前世怨徐文伏罪　兩生冤無垢復(fù)仇

報非幽,非杳。謀固陰,亦復(fù)巧。白練橫斜,游魂縹渺。漫云得子好,誰識冤家到?冤骨九泉不朽,怒氣再生難掃。直教指出舊根苗,從前怨苦方才了。右《一七體》

天理人事,無往不復(fù),豈有一人無辜受害,肯飲忍九原,令汝安享?故含冤負(fù)屈,此恨難消,報仇在死后的,如我朝太平侯張,與曹吉祥、石亨計害于忠肅,波及教督范廣。后邊路見范廣身死,借刀殺人,忠良飲恨。報仇在數(shù)世后的,如漢朝袁盎,譖殺晁錯,后邊數(shù)世,袁盎轉(zhuǎn)世為僧,錯為人面瘡以報,盎作水懺而散。還有報在再生,以誤而報以誤的,如六合卒陳文,持槍曉行,一商疑他是強盜,躲在荊棘叢中,陳文見荊棘有聲,疑心是虎,一槍刺去,因得其財,遂棄鋪兵,住居南京。一晚見前商走入對門皮匠店,他往問之,道生一子,他知道是冤家來了,便朝妻子說,“我夢一貴人生在對門,可好看之�！币曋�如子。九歲。此人天暑晝臥,皮匠著兒子為他打扇趕蒼蠅,此子見他汁流如雨,以皮刀刮之,陳文夢認(rèn)作蠅,把手一記打下,刀入于腹,皮匠驚駭,他道:“莫驚,這是冤業(yè)。”把從前事說之,將家資盡行與他,還以一女為配,這是我朝奇事。不知還有一個奇的,能知自己本來,報仇之后,復(fù)還其故。

道是天順間,英山清涼寺一個無垢。和尚俗姓蔡,他母親曾夢一老僧,持青蓮入室,摘一瓣令他吃了,因而有娠;十月滿足,生下這兒子,卻也貌如滿月,音若洪鐘,父母愛如珍寶;二歲斷了乳,與他葷都不吃,便哭;與他素便歡喜;到三歲,不料身多疾病,才出痘花,又是疹子,只見伶仃,全不是當(dāng)日模樣了。他母親求神、問佛。一日,見一個算命的過來:

頭戴著倒半邊三角方巾,身穿著新漿的三鑲道服。白水襪有筒無底,黃草鞋出頭露跟。青布包中,一本爛鲞頭似《百中經(jīng)》;白紙牌上,幾個鬼畫符似課命字。

他在逐家叫道:“算命起課,不準(zhǔn)不要錢�！笨煽勺叩讲碳�,蔡婆道:“先生會算命?”道:“我是出名蘭鄒子平,五個錢決盡一生造化。”蔡婆便說了八字,他把手來輪一輪道:“婆婆,莫怪我直嘴,此造生于庚日,產(chǎn)在申時,作身旺而斷,只是目下正交酉運,是財、官兩絕之鄉(xiāng)。子平叫做‘身旺無依\’,這應(yīng)離祖。況又生來關(guān)殺重重,落地關(guān),百日關(guān),如今三歲關(guān),還有六歲關(guān),九歲關(guān),急須離祖,可保生長。目下正、五、九月,須要仔細(xì)�！辈唐诺�:“不防么?”道:“這我難斷,再為你起一課,也只要你三厘�！泵θ〕稣n筒來,教他通了鄉(xiāng)貫,拿起且念且搖,先成一卦,再合一卦,道:“且喜子孫臨應(yīng),青龍又持世,可以無防,只嫌鬼爻發(fā)動,是未爻,觸了東南方土神,他面黃肚大,須要保禳,謝一謝就好�！辈唐诺�:“這等要去尋個火居道士來。”子平道:“婆婆,不如我一發(fā)替你虔誠燒送,只要把我文書錢,我就去打點,紙馬、土誥各樣我都去請來,若怕我騙去,把包中《百中經(jīng)》作當(dāng)�！本土粝掳�袱。蔡婆便與了二分銀子,嫌不夠,又與了兩個銅錢。蔡公因有兩個兒子。也不在心,倒是蔡婆著意,打點了禮物。他晚間走來,要甚么鎮(zhèn)代替銀子,祭蠱鴨蛋。鬼念送半日,把這銀子、鴨蛋都收拾袖中,還又道文書符都是張?zhí)鞄煾�中�?要他重價。蔡公道:“先生,你便是仙人,龍虎山一會也走個往回�！边�是蔡婆被纏不過,與了三分騷銅,一二升米了。這病越是不好,還聽這鄒子平要離祖,寄在清涼寺和尚遠公名下,到六歲,見他不肯吃葷,仍舊多病多痛,竟送與遠公做了徒弟。那師祖定公,甚是奇他,到得十歲,教他誦經(jīng)吹打,無般不會。到了十一二歲,便無所不通,定公把他做活寶般似。凡是寺中有人取笑著他,便發(fā)腦,只是留他在房中,行坐不離。喜得這小子極肯聽說,極肯習(xí)學(xué)經(jīng)典,人卻脫然換了一個,絕無病容�？纯词�三,也到及時來,不期定公患了虛癆,眼看了一個標(biāo)致徒孫,做不得事,懨懨殆書,把所有衣缽交與徒弟遠公,暗地將銀一百兩與他。道:“要再照管你幾年,也不能夠,是你沒福,我看了你一向,不能再看一兩年,也是我沒福�！庇址愿劳降�:“我所有衣缽都與你,只有這間房與些動用家伙,與了這小徒孫,等他在里邊焚修,做我一念;二年后便與他披剃了,法名叫無垢�！辈粩�(shù)日涅了。

轉(zhuǎn)眼韶華速,難留不死身,

西方在何處?空自日修焚。

無垢感他深恩,哭泣盡禮。這遠公是個好酒和尚,不大重財,也遵遺命,將這兩間房兒與他。他把這房兒收拾得齊齊整整,上邊列一座佛龕,側(cè)邊供一幅定公小像;側(cè)邊一張小木幾。上列《金剛》、《法華》諸經(jīng),梁王各懺,朝久看涌,超薦師祖。尚有小屋一間,中設(shè)竹床紙帳,極其清幽。小小天井,也有一二碧梧紫竹。盆草卷石,點綴極佳。只是無垢當(dāng)時有個師祖管住,沒有來看相他,如今僧家規(guī)矩,師父待徒弟極嚴(yán)的,其余鄰房,自己房中,長輩同輩,因他標(biāo)致,又沒了個吃醋的定公,卻假借探望來纏。一個鄰房無塵,年紀(jì)十八九,是他師兄,來見他誦經(jīng)資薦師公,道:“師弟,有甚好處想他,我那師祖整整淘了他五六年氣,記得像你大時,定要在我頭邊睡,道:‘徒孫,我們禪門規(guī)矩,你原是伴我的,我的衣缽后來畢竟歸你,凡事你要體我的心�！�就要我照甚規(guī)矩,先是個一壓,壓得臭死,到那疼的時節(jié),我哭起來。他道不防,慢些慢些,那里肯放你起來,一做做落了規(guī)矩,不隔兩三日就來。如今左右是慣的,不在我心上。只是看了一日經(jīng),身子也正困倦,他定要纏,或是明早要去看經(jīng),要將息見,他又不肯,況且撞著我與師兄師弟,眾多夥里說說笑笑。便來吵鬧。師弟你說我們同輩還可活動一活動。是他一纏住。他倒頭完了,叫我們那里去出脫。如今我造化了,脫了這苦,又沒他來管,可以像意得�！睙o垢道:“我也沒甚苦,師祖在時也沒甚纏�！睙o塵道:“活賊,我是過來人,哄得的?”就推近身邊去。道:“你說不苦,我試一試,看難道是黃花的?”就去摸他,無垢更不快道:“師兄,這個甚么光景?”無塵道:“我們和尚沒個婦人,不過老的尋徒弟,小的尋師弟,如今我和你兌吧,便讓你先�！睙o垢道:“師兄不要胡纏�！睙o塵道:“師弟兩方便�！庇殖稛o垢手去按他陽物,道小而且細(xì),須不似老和尚粗蠢�！睙o垢道:“師兄不來教道我些正事,只如此纏,不是了。”無塵道:“師弟二婚頭,做甚腔?”直待無垢變臉才走。一日,又來道:“師弟,一部方便經(jīng),你曾見么?”無垢道:“不曾�！睙o塵便將出來,無垢焚香禮誦,只見上面寫道:

“如是我聞,佛在孤獨圓,比丘、比丘尼、優(yōu)婆塞、優(yōu)婆夷,一切天人咸在。世尊放大光明,普照恒河沙界,爾時阿難,于大眾中離坐而起,繞佛三匝,偏袒右肩,右膝著地,叉手長跪,而白佛言:‘人聞眾僧,自無始劫來,受此色身,即饒俗想,漸染延灼,中夜益識,情根勃興,崛然難制,乃假祖孫作為夫婦,五體投地,腹背相附,一葦翹然,道岸直渡,辟彼悟門,時進時止,頂灌甘露,熱心乃死,此中酣適,彼畏痛楚,世尊何以令脫此苦?’世尊(答語)阿難:‘人各有欲,夜動晝伏,麗于色根,輾轉(zhuǎn)相逐,悟門之開,得于有觸,勇往精進,各有所樂,心地清涼,身何穢濁,積此福田,勉哉相勖’。大眾聞言,皆忘此苦,皆大歡喜,作禮而退,信受奉行。’”

無垢念了一遍道:“我從不曾見此經(jīng),不解說。”無塵道:“不惟可講,還可兼做,師弟只是聰明孔未開。”又來相謔,無垢道:“師兄何得歪纏,我即持此經(jīng),送我?guī)煾��！睙o塵道:“這經(jīng)你師父也熟讀的�！睙o垢便生一計,要師父披剃,要坐系三年,以杜眾人纏繞。師父也憑他去請位鄉(xiāng)紳,替他封關(guān)出示。他在關(guān)中,究心內(nèi)典,大有了悟,因來往燒香的見他年紀(jì)小,肯坐關(guān),都肯舍他。他坐關(guān)三年,施舍的都與師父,止取三十余兩并師祖與他的,要往南京,印大乘諸經(jīng)來寺中公用,使自得翻閱,師父也不阻他,他便將房屋封鎖,收拾行李就起身。師父道:“你年紀(jì)小,不曾出路,這里有個種菜的聾道人,你帶了他去吧�！睙o垢道:“一瓢笠,僧家之常,何必要人伏事。”竟自跳船到南京。各寺因上司禁游方僧道,不肯容他,只得向一個印經(jīng)的印匠徐文家借屋住宿。

一到,徐文備齋請他。無垢就問他各經(jīng)價數(shù),徐文見他口聲來得闊綽,身邊有百來兩之?dāng)?shù),聽了不覺有些動火。想道:“看這和尚不出,例有這一塊,不若生個計弄了他的,左右十方錢財,他也是騙來的。”晚間就對老婆彭氏道:“這和尚是來印經(jīng),身邊倒有百來兩氣候,他是個孤身和尚,我意欲弄了他的,何如?”彭氏道:“等他出去,扶進房門,偷了他的,只說著賊便了�！毙煳牡�:“我須是個主人家。我看這小和尚,畢竟有些欠老成,不若你去誘他。”彭氏道:“好,你要錢,倒叫我打和尚�！毙煳牡�:“困是不與他困,只嗅得他來調(diào)你,便做他風(fēng)流罪過,打上一頓,要送,他脫得身好了,還敢要錢,哄得來大家好過�！迸硎系裹c頭稱是。次早,見無垢只坐在房中不出來,彭氏便自送湯送水進去,嬌著聲兒去撩他,那無垢只不抬頭,不大應(yīng)聲,任他在面前裝腔賣俏。彭氏道:“小師父,怎只呆坐,報寺好個塔,十廟觀星臺,也去走一走�！睙o垢道:“小僧不認(rèn)得�！迸硎系�:“只不要差走到珠市樓去�！毙ξ�嘻去了。午間拿飯去道:“小師父,我們家主分,他日日有生意不在,只有我,你若要甚么,自進來拿,我們小人家沒甚內(nèi)外的。”無垢道:“多謝女菩薩,小僧三餐之外,別不要甚的。”捱到下午,假做送茶去,道:“小師父,你多少年紀(jì)?”無垢道:“十八歲了�！迸硎系�:“好一個少年標(biāo)致師父�！闭f道:“師公替徒孫,是公婆兩個一般,這是有的么?”無垢道:“無此事,女菩薩請回,外觀不雅�！迸硎系�:“這師父還臉嫩,我這里師父們見了女人,笑便堆下來,好生歡喜哩;也只是年紀(jì)小,不知趣味�！睙o垢紅了臉,只把經(jīng)翻,入不得港。去了。一日,徐文道:“何如,你不要欠老到,就跌倒�！迸硎系�:“胡說,只是這和尚假老實,沒處入港,怎么?”徐文想想,道:“這和尚嗅不上,我想他在我家已兩日,不僧出外,人都不知,就是美人局,他一個不伏,經(jīng)官也壞自己體面,倒不如只是謀了他吧,再過兩日,人知道人在我家下銀子散了,就大事去�！狈驄D兩個便計議了。

到次日是六月六日,無垢說了法,念了半日經(jīng),正睡只見他夫婦悄悄的做下手腳,二更天氣,只聽得他微微有鼾聲,徐文先自己去抉開房門,做了個圈,輕輕把來套在頸上,夫妻兩個各扯一頭,猛可的下老實一扯,只見喉下這一箍緊,那和尚氣透不來,只在床上掙得幾掙,早已斷命。他夫妻尚緊緊的扯了一個時辰,方才放手。放時只見和尚眼突舌吐,兩腳筆直。

疏月綺窗回,金多作禍媒,

游魂渺何許,清夜泣蒿萊。

徐文將他行李收拾到自己房中,又將鋤頭掘開地下,可二尺許,把和尚埋在那小房床下,上面堆些壇甕。把他竹籠打開來,見一百二十兩銀子,好不歡喜。不消得說。

只此時彭氏見有娠了,十月將足。這日夜間,只聽得徐文魘起來,失驚里,道:“有鬼,有鬼�！迸硎蠁枙r。道:“我夢那無垢,直趕進我房中來,因此失驚�！迸硎弦菜剖�驚般,一會兒身子困倦,肚腹疼痛,一連幾次痛陣,緊生下一個小廝來。倒也生得好,徐文仔細(xì)一看,與無垢無二,便要淹死。彭氏道:“當(dāng)日你已殺他一命,如今淹死,是殺他二命了。不若留他,做我們兒子,把這一主橫財,仍舊歸了他,也是解冤釋結(jié)�！毙煳囊脖阕×耸�,彭氏便把來著實看待他,只是這小廝真性不移,也只吃胎里素,母親抱在手里,見著佛堂中供養(yǎng),原是他的經(jīng),他便扶去要看,他看見他原帶來竹籠尚在,常扶去看。徐文心知是冤家,也沒心去管理他。自把這宗銀子,暗暗出來合個夥計在外做些經(jīng)商生意。彭氏因沒子,倒也顧念他,更喜得這小廝一些瘡毒不生,一毫病痛沒有,不覺已是六歲,教他上學(xué)讀書,他且是聰明,過目成誦,叫名徐英。只是這徐英生得標(biāo)致,性格兒盡是溫雅,但有一個出門歡喜入門腦。在學(xué)中歡歡喜喜,與同伴頑,他和和順順的,一到家中,便焦燥,對著徐文也不曾叫個爺,對著彭氏,也不曾叫個娘,開口便是“老奴才”、“老畜生”、“老淫婦”、“老養(yǎng)漢”,幾次徐文捉來打;他越打越罵,甚至拿著刀,便道:“殺你這兩個老強盜才好�！蹦切煳暮貌粴饽X,間壁一個吳婆道:“徐老爹,‘虎毒不吃兒\’,怎么著實打他,這沒規(guī)矩也是你們嬌養(yǎng)慣了。比如他小時節(jié),不曾過滿月,巴不得他笑,到他說叫得一兩個字出,就教他罵人,老奴才、老畜生、老養(yǎng)漢、小養(yǎng)漢,罵得一句你夫妻兩個快活,抱在手中,常引他去打人,打得一下,便笑道:‘兒子會打人了。\’做椿奇事,日逐這等慣了,連他不知罵是好話,罵是歹話,連他不知那人好打,那個不好打,也是你們嬌養(yǎng)教壞了他。如今怎改得轉(zhuǎn),喜得六歲上學(xué),先生訓(xùn)他,自然曉得規(guī)矩,你看他在街上走,搖搖擺擺,好個模樣,替這些學(xué)生也有說有道,好不和氣,怎你道他不好,且從容教道他,恕他個小。”彭氏道:“不知他小時節(jié)也好,如今一似著傷般,在家中就劣崛起來,也是我老兩口兒的命�！眳瞧诺�:“早哩。才得六七歲,那里與他一般見識得?”彭氏也應(yīng)聲道:“正是,罷了�！睙o奈這徐英,一日大一日,在家一日狠一日,拿著把刀道:“我定要砍死你這老畜生、老淫婦�！弊街鴫K石頭,道:“定要打死你這老王八,老娼根�！币苍鴰状螌ο壬�講他,他越回家嚷罵不改,鄰舍又有個唐少華,也來對徐英道:“小官,爺和娘養(yǎng)兒女也不是容易得的,莫說十個月懷著這苦,臨產(chǎn)時也性命相搏,三年乳哺,那一刻不把心對,忙半日不與乳吃,怕餓了小廝,天色冷怕凍了小廝,一聲哭不知為著甚么,失驚里忙來看,揩尿抹屎,哺粥喂飯,何曾空閑?大冷時,夜間一泡尿出屎出,怕不走起來收拾,還推干就濕,也不得一個好覺兒,你不聽得,那街上唱歌兒的道:‘奉勸人家子孫聽,不敬爹娘敬何人?三年乳哺娘辛苦,十月懷耽受母恩�！瘜W(xué)生這句句都是真話,學(xué)生你要學(xué)好,不可胡行�！毙煊⒌�:“我也知道,不知怎么見了他,便生惱�！碧粕偃A又道:“沒有不是父母,你要聽我說�！边@徐英那里得個一日好,到得家里便舊性發(fā)了。

似此又五六年,也不知被他嘔了多少氣。這日學(xué)中回來,道:“飯冷了�！北懔R彭氏,彭氏惱了,趕來正要打他,被他一掀,一個翻筋斗,氣得臉色如土,復(fù)身趕來;一把要奪他頭發(fā),被他臂上一拳,打個縮手不及。徐文正在外面,與這些鄰舍說天話,聽得里面爭嚷,知是他娘兒兩個爭了,正提了一根棍子,趕將進去,恰遇他跑出來時,一撞,也是一跤,徐英早是跳去門外了。眾人看見徐英。道:“做甚么?做甚么?”隨即見徐文夫婦忙趕出來,道:“四鄰八舍替我拿住這忤逆賊�！毙煊⒌�:“我倒是賊,我不走,我不走�！迸硎系�:“我養(yǎng)子他十四歲,不知費了多少辛苦,他無一日不是打便是罵,常時馱刀弄杖,要殺我。適才把我推一跤,要去奪他頭發(fā)時,反將我臂膊上打兩下。老兒走來,又被他丟一跤。列位,有這等打爺罵娘的么?”徐文道:“我只打死了這畜生罷,譬如不養(yǎng)得�！毙煊⒌�:“你還要打死我�！北憔偷叵乱粔K兩塊,抉了一塊大石頭,道:“我先開除你這個老強盜。”

怒氣填胸短發(fā)支,夙冤猶自記年時。

擬將片石除兇暴,少泄當(dāng)年系頸悲。

正待打來,巧得一個鄰舍來德?lián)屪×?道:“你這小官真不好,這須是我們看見的。教道鄉(xiāng)村個個是你,也不要兒女了�！碧粕偃A道:“學(xué)生,我們再要如何勸你,你不肯改,若打殺爺娘,連我個鄰舍也不好。你走過來,依我,爹娘面前叩個頭賠禮,以后再不可如此�！毙煊⒌�:“我去磕這兩個強盜的頭,不是他死,我死,今日不殺,明日殺,決不饒他�！北娙寺犃�,都抱不平,跳出一個鄰舍李龍泉道:“論起不曾出幼,還該恕他個小,但只是做事忒不好得緊,我們不若送他到官,也驚嚇?biāo)�一�?等他有些怕,不要縱他,弄假成真,做人命干連。”便去了叫了總甲,這時人住馬不往。徐英道:“寧可送官,決不賠這兩個強盜禮。眾人便將他擁住了,來見城上御史,這御史姓祁。

冠頂神羊意氣新,閑邪當(dāng)?shù)雷u埋輪。

霜飛白簡古遺直,身伏青蒲今諍臣。

替彀妖狐逃皎日,郊圻驄馬沐陽春。

何須持斧矜威厲,已覺聲聞自軼塵。

他夜間忽夢一金甲神,道:“明日可聞他六月六日事,不可令二命受冤也。”早間坐堂,適值地方解進,道:“地方送忤逆的�！庇�史問時:道:“小的地方,有個徐文的子徐英,累累打罵父母,昨日又拿石塊要打死他兩個,小的拿住,送到老爺室下�！庇�史叫徐文道:“這是你第幾個兒子?”徐文道:“小的只得這一個。”御史道:“若果忤逆,我這里正法,該死的了,你靠誰人養(yǎng)老?”徐文道:“只求爺爺責(zé)治,使他改悔�！庇�史便叫徐英,徐英上去,御史一看:

短發(fā)如云僅覆肩,修眉如畫恰嫣然,

瓠牙櫻口真甚愛,固是當(dāng)今美少年。

御史心里便想道:“他恁般一個小廝,怎做出這樣事來?”便叫徐英:“你父親只生得你一個,你正該孝順他,況你年紀(jì)正小,該學(xué)好,怎忤逆父母,是甚緣故?”徐英道:“連小的也不知緣故,只是見他兩個,便心里不憤的。”御史把須捻上一捻,想了一會,就叫彭氏,道:“這不是你兒子,是你冤家了,他今年十幾歲?”彭氏道:“十四歲�！庇�史道:“你把那十四年前事細(xì)想一想,這一報還一報�！边B把棋子敲上幾聲,只見彭氏臉都失色,御史道:“你快招上來�！边@些鄰舍聽了道:“這官好糊涂,怎告忤逆反要難為爹娘?”只見那御史道:“昨日我夢中,神人已對我說了,快將那事招來�！迸硎现活櫥仡^看徐文,徐文已是驚呆了。御史又道:“六月六日事。”這遭彭氏驚得只是叩頭道:“是神明老爺,這事原不關(guān)婦人事,都是丈夫謀�！庇�史叫徐文道:“六月六日事,你妻已招,你主謀了,快快招,不招看夾棍伺候�！毙煳闹坏冒咽�四年前事,一一招出,說:“十四年前,六月初四,有個英山清涼寺和尚,叫做無垢,帶銀一百二十兩來南京印經(jīng),小人一時見財起意,于初六日晚將他絞死,這是真情�！庇�史道:“尸骸如今在那里?”徐文道:“現(xiàn)埋在家中,客房床底下�！庇�史隨著城上兵馬發(fā)驗,又問:“這徐英幾時生的?”徐文道:“就是本月初九生的�！庇�史道:“這就是無垢了�！本徒小靶煊�,你忤逆本該打,如今我饒你,你待做些甚么?”徐英道:“小的一向思量出家�！庇�史點一點頭道:“也罷,我將徐文家產(chǎn)盡給與你,與你做衣體之資。”只見徐英叩頭道:“小人只要原謀的一百二十兩,其余的望老爺給彭氏,償他養(yǎng)育的恩�！庇�史又點頭道:“果是個有些來歷的,故此真性不迷�！边@些鄰舍聽了,始知徐文謀殺無垢,徐英是無垢轉(zhuǎn)世,故此還報要殺,若使前世殺他,今世又枉殺他,真不平之事,所以神人托夢,又得這神明的官勘也。須臾兵馬來報,果然于徐文家取出白骨一副。御史就將徐文問擬謀財殺命斬罪眾送法司,又于徐文名下追出原謀銀一百二十兩,當(dāng)日隨身行李,其余鄰里因事經(jīng)久還免究。

徐英出衙門。彭氏便于房中取出他當(dāng)日帶來的竹籠,并當(dāng)日僧鞋、僧帽、僧衣、經(jīng)卷還他,他就在京披剃了,仍舊名無垢,穿了當(dāng)日衣帽來謝祁御史伸冤救命大恩。那御史道:“你能再世不記本來,也是有靈性的了。此去當(dāng)努力精進,以成正果�！比杂衷谀暇�將這一百二十兩銀子印造大乘諸經(jīng),又在南京各禪剎,參禮名宿。他本來根器具在,凡有點撥,無不立解。小小年紀(jì)也會請經(jīng)說法:

真性皎月瑩,豈受浮云掩。

翻然得故吾,光明法界滿。

一時鄉(xiāng)紳富刻都說他是個再來人,都禮敬他,大有施舍。在南京半年,他將各部真經(jīng),裝造成帙,盛以木函,拜辭各檀越名宿,復(fù)歸英山。只見到寺山麓,光是宛然舊游,信步行去,只見寺宇雖是當(dāng)年,卻也不免零落。見一個小沙彌,道:“你寺里一個無垢和尚,你曉得么?”道:“不曉得�！币粋�老道人道:“有一個無垢師父,是定師太徒孫,遠師太徒弟,十來年前,定師太死,把他七八個銀子,他說要到南京去印經(jīng),一去不來,也不知擔(dān)這些銀子還俗在那邊,也不知流落在那邊?如今現(xiàn)現(xiàn)關(guān)鎖著一所關(guān)房,是他舊日的�！睙o垢道:“如今遠師太好么?”道:“只是吃酒,一壇也醉,兩壇也醉,不去看經(jīng)應(yīng)付,一發(fā)不興�！睙o垢聽了,便到殿上,禮拜了世尊把經(jīng)卷都挑在殿上,打發(fā)了這些挑經(jīng)的。這各房和尚都來看他,道:“那里來這標(biāo)致小和尚?”他就與這干和尚和南了。道:“那一位是遠師父?”一個小和尚道:“師祖在房中。”無垢道:“這等煩同一見�！北娙说�:“酒鬼那里來這相識?”無垢竟往前走,路徑都是熟游,直到遠公房中。此時下午,他正磁壺里裝一上壺淡酒,一碟腌菜兒,拿只茶兒,在那邊吃,無垢向前道:“師父稽首。”把一個遠公的酒盅便驚將落來,道:“師父那里來?”無垢道:“徒弟就是無垢�！边h公道:“出家人莫打誑語,若是我徒弟去時,還了俗,可也生得出你這樣個小長老哩�！睙o垢道:“師父我實是你再生徒弟,你把這行李、竹籠認(rèn)一認(rèn)�！边h公擦一擦摸糊醉眼,道:“是、是、是,怎落在你手里?”無垢便將十四年前,往南京遭徐文謀害,后來托生他家,要殺他報仇,又得神托夢與祁御史,將徐文正法,把原帶去銀一百二十兩盡行給我,我仍舊將來造經(jīng)以完前愿,如今經(jīng)都帶在外邊。連忙請遠公在上參拜了,遠公道:“這我與你再世師徒了,只是自你去后,我貪了這幾盅酒,不會管家,你這些師弟、師侄,都是沒用的,把我一個房頭。竟寥落了。那知你在南京吃這樣苦?死了又活,如今好了,龍?zhí)毂Ｓ?使你得還家,你來我好安耽了,只是你的房,我一年一年望你回來,也不曾開,不知里面怎么的了?”無垢來開時,鎖已銹。定只得敲脫,開門里邊,但見:

佛廚面蛛絲結(jié)定,香幾上鼠矢堆完,蓮經(jīng)零落有風(fēng)飄。琉璃無光唯月照。塵范竹床黑,苔生石凳青。點頭翠竹,如喜故人來;映日碧梧,尚留當(dāng)日影。

無垢一看,依然當(dāng)日棲止處。在就取香燭在佛前叩了幾個頭,又在師祖前叩了幾個頭,各房遍去拜謁,敘說前事,人人盡道稀奇。相見無塵,道:“前日師弟標(biāo)致,如今越標(biāo)致了,年紀(jì)老少不同,可也與無垢師弟面相仿,一個模子塑的�！睙o垢又在寺中打齋供佛,謝佛恩護佑,并供韋馱尊者,謝他托夢,又將南京人上施舍的,都拿來修茸殿宇,裝彩殿中圣像。每日在殿上把造來經(jīng)詠誦解悟。其時蔡老夫婦尚在,也來相見。說起也是再生兒子,各各問慰了。闔城知他這托生報仇,又不忘本來,都來參謁施舍。他后來日精禪理,至九十二歲趺坐而終。蓋其為僧之念,不因再生忘,卻終能遂其造經(jīng)之愿。這事也極奇,僧人中也極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