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佛羅漢第廿二尊

丹霞天然尊者,不知何許人,初習儒業(yè),充郡庠弟子員。幼年恃質(zhì),學業(yè)空疏,不能主盟詞壇,有司揭曉,嘗列青衿之末。一經(jīng)戒飭,遂發(fā)奮潛修,三年不出門戶,致學問淵邃,文理精雅,有司考試,大加驚嘆,歷居上第,為庠中白眉,鄉(xiāng)中以幣帛聘為弟子型范者十數(shù)家。某年月日,以事例入長安應(yīng)舉,行至半途,宿一逆旅主人家,與一云游禪客同即次。禪客一見尊者舉止言談,不是庸常俗子,細閱之,謂其徒曰:“此公翩翩,釋家風味,非學士大夫人物。倘亦儒名墨行,曳裾吾門者乎。此公不利出仕,只利作佛。不如指出津頭渡口,使他知所向往!庇性姙樽C:

業(yè)儒負篋選長安,學問精淵寡并肩。

禪客途中同即次,羨君不是發(fā)書生。

禪客欲點化尊者,乃先拜問籍貫姓名,尊者以實告之。次問仁者今欲何往,尊者答曰:“往長安選官!倍U客曰:“選官何為?”尊者曰:“授一官半職,上致君,下澤民,光先祖,裕后昆,如此而已!倍U客曰:“后日復得上升乎?”尊者曰:“政聲籍籍,考居上上,一歲九遷其官有之,拔居萬民之上有之,何謂無上升!倍U客答云:“我所謂上升者,為仙為佛;爾所謂上升者,加爵進秩云耳!弊鹨粼:“名登金榜,勝似登仙;進士釋褐,即同禪化。彼之仙佛,乃渺茫不可憑準之途,此之仙佛,實受用有所作為之益,不得優(yōu)彼而劣此也。”有詩為證:

通籍天朝出宦途,丹臺石室不差殊。

考居上上官超選,裕后光前剖竹符。

禪師復問曰:“選官長生不老乎?”尊者曰:“浮生似寄,一造一化,理數(shù)然也,何能跳出數(shù)外。富貴三十早亡,孤貧百世不死,此雖相法,其實強詞。儒者只論榮顯,若欲百世長生,儒者輸此一著,除是為仙為佛!倍U客又曰:“選官合家受用乎?”尊者曰:“書云:‘一子受皇恩,全家食天祿!鏄s宗,封妻蔭子,非全家受用而何?”禪客曰:“祖宗妻子,萬世長享厚報乎?”尊者曰:“世代有變遷,人物有凋謝,芳名勒在冊籍,萬世流傳則有之,哪有萬世享用之理?若如此論,則儒家又輸一著,除是為仙為佛!庇性姙樽C:

儒者亨通佐廟堂,全家受用福非常。

為仙為佛無生滅,儒者難逃劫數(shù)戕。

禪客又問曰:“富貴長保無虞乎?”尊者曰:“禍福相為乘伏,卑者一事貪,一行酷,則降謫斥辱及之。尊者一謀疏,一策失,則朝承恩,夕賜死有之,何能長保無虞。”禪客曰:“佛家無榮無辱,跳出樊籠之外,鼎鑊不能加,刀兵不能及,何樂如之!倍U客又問曰:“朝廷懸爵祿以待賢士,無甚品第資格乎?”尊者曰:“位士惟能,因能授任,何謂無資格。假饒名器濫加于人,不惟失朝廷官人之體,且百姓受害不貨矣!庇性姙樽C:

吉兇乘伏理當然,跳出樊籠佛與仙。

位士惟能資格慎,朝廷爵祿豈輕懸。

禪客曰:“先生出仕,長生不老不如佛,長享厚報不如佛,跳出樊籠不如佛,則佛亦盡可為矣。明公不知提衡,某不敢請,今既提衡,選官艱苦如此,則為官何如為佛。曷若棄儒業(yè)而為佛業(yè),舍仕途而入釋途,使長生不老在我,長享厚報在我,跳出樊籠在我之為愈乎!弊鹫邌栐:“佛亦用選乎?”禪客曰:“選佛較選仕尤甚。三千舉子入場。英雄入彀者幾人?若作佛不待掄選,則舉世皆羅漢矣。故曰尤甚!庇性姙樽C:

出仕何如作佛高,提衡歷歷受劬勞。

明公奠若更儒業(yè),做個如來在九霄。

尊者曰:“佛法祖釋家牟尼,則選人為佛,非釋家牟尼不可。牟尼不復作矣,今世何人能精選舉?”禪客曰:“代不乏人。帝非二帝,而紫極依舊有堯舜;代非三代,而青槐依舊有伊周。牟尼雖遠,詎可謂今日無牟民耶?豪杰之士,雖無文王猶興,今之佛猶古之佛也,何必借才于異代,乃得成其為人乎。”尊者曰:“今之披緇削發(fā),沿街鬻食者,孰不為僧,特籍施主供飯,以養(yǎng)皮囊,至叩其超悟性靈,則貿(mào)貿(mào)不知也。我欲棄儒為佛,必須從高人受業(yè),所謂因不失其親,亦可宗也。子云游四海,定知域中何人可為今日牟尼,能別識何人可為今日法器。”禪客曰:“江西馬大師,獨契悟如來宗旨,域中有志為佛者,必歸之印正,故今盛稱馬大師山門乃選佛場子也。子何患選佛無所依歸!庇性姙樽C:

馬師選佛寓江西,不亞當年悉達師。

負篋往從求指引,如來正法定傳伊。

尊者得了禪客點化,遂棄了出仕念頭,謝了旅次清話,徑往江西參謁馬大師,求為披剃受戒。馬大師顧視尊者久之,知是如來法器,先以言語寘之曰:“子儒巾儒服,亦儒其學業(yè),今日從吾徒而受教,背中道而為左道,果有所見而來耶?抑有所聞而來耶?”尊者曰:“禪客有所見,儒生有所聞也。倘今日得受業(yè)禪師門下,安知儒之不為佛,佛之不為儒也!瘪R大師從容辭之曰:“吾非汝師,南岳石頭和尚乃汝受業(yè)師也。盍往謁之,吾作書薦之,以子之才,必傳宗旨,吾與子相逢,定在鏟削佛草之后。”有詩為證:

馬師一見不收留,令往南華謁石頭。

靜夜焚香修薦啟,相逢訂在草除秋。

尊者得了馬大師薦書,不憚馳驅(qū),直趨南岳參謁石頭。石頭和尚本日正在法堂講經(jīng),見尊者來,不待開言,大驚嘆曰:“吾道有傳矣!”遂延入經(jīng)筵,閱了馬師薦啟,又納了尊者贄禮,遂收為門下。隨謂之曰:“弟子新來,當遵沙門條例,初執(zhí)役,次執(zhí)經(jīng),最后執(zhí)法!睂Ρ娡皆:“著落此生往槽場執(zhí)役!弊鹫咦袷^禪師命令,遂再拜禮謝,趨入行者之房,隨次執(zhí)役者三年。雖為滌器寒山事,彼亦安意不辭。有詩為證:

石頭初見大夸奇,吾道相傳恃有渠。

且往后槽供役事,欣欣供執(zhí)不推辭。

石頭禪師明知尊者是傳道之器,而必使之執(zhí)役者,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意也。眾人從游多年,尊者僅執(zhí)役三載。石頭宗旨:宜歷年多者有妙悟,歷年少音生捍格矣。師明知從游弟子不論年數(shù)多少,達者為先。嘗為眾人講經(jīng)說偈云:

識得衣中寶,無明醉自醒。百骸雖潰散,一物鎮(zhèn)長靈。知境渾非體,神珠不定形。

悟則三身佛,迷疑萬卷經(jīng)。在心心可測,瀝耳耳難聽。罔象先天地,玄池出杳溟。

本剛非鍛煉,元凈莫澄渟。盤泊輪朝日,玲瓏映曉星。瑞光滅不滅,真氣觸還生。

鑒照崆峒寂,羅籠法界明。解悟非關(guān)舌,能言不是聲。絕邊彌汗漫,無際等空平。

見月非觀指,還家莫問程。識心心則佛,何佛更堪成。

石頭師本日講經(jīng)說偈畢,隨吩咐眾徒云:“來日汝等可鏟去佛殿前草,無致滋蔓!北娙瞬恢耸禪語,次日依然俗人之見,各備鍬鋤,細細鏟去佛前之草。惟尊者不備槽中器,不除階下草,獨取盆盛水凈頭,長跪于和尚之前,乞求落發(fā)。石頭師見而笑之曰:“偉哉此子!悟人所不能悟,為人所不知為,馬師之薦不負,傳道之言不謬。回視鏟草眾生,不啻霄垠矣。”遂為落發(fā)受戒。有詩為證:

殿草鏟除是佛機,鍬鋤具備見何低。

凈頭落發(fā)夸神識,果信傳燈語不非。

眾人本日見新來尊者能悟石頭師吩咐鏟草禪機,各有愧心。及見石頭師為彼落發(fā)受戒,欲傳衣缽,又有妒心。私相議曰:“我輩修佛,口誦不能心惟,耳聞不能心悟。師鏟草,我亦鏟草;我鏟草,爾亦鏟草,無一人見解足稱師意,無怪吾師不屬意于彼也。但此人不除,終增吾輩顏厚,終傳吾師衣缽,不如早圖之,俾師得從容傳教我也!彼旄鞑厝衅,密伺尊者出入。有人潛以其謀漏于尊者,尊者潛以其事聞于禪師。禪師曰:“無恙。吾自有保護之術(shù)!彼焱蟹钍褂诮黢R大師,尊者始得掩耳而出。有詩為證:

眾人自恥見尤常,深忌新僧上講堂。

機漏石師為保護,奉書獲出襯蕭墻。

尊者傳了石頭師宗旨,復往江西來見馬大師,馬大師欣然迎而謂之曰:“窗草不除,周濂溪生意,子來見我,忘卻相逢鏟草之后言耶?”尊者大悟,拜伏于馬師之前曰:“上人昔日先見之言,乃弟子今日悟后之證也!逼蚯鬂,馬師遂為更名曰“天然”。出眾人意外,使彼不得加害也。有詩為證:

復往江西謁馬師,相逢鏟草語非虛。

天然名字新更改,不使諸僧禍及膚。

尊者一日杖錫行化四方,暫憩息慧林寺。時值窮冬天寒,尊者乃取寺中木佛,焚以煬體。寺中眾僧,不識焚佛來意,乃讓尊者。尊者曰:“吾焚舍利,非焚木佛也!鄙夙,座上木佛儼若新裝,眾人始欽欽嘆服。長慶四年,告門人云:“時將至矣,吾欲行矣!蹦舜黧也哒仁苈,一足木及地而逝。有詩為證:

杖錫徐行化四方,慧林忽息值風霜。

爐中焚佛來烘體,舍利燒焚衍慶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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