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考窗課相國險出丑 迎圣駕明珠夜桃燈

  在開封巡視黃河的皇上康熙,剛剛回到北京,靳輔前腳后步也來到了京城。這使康熙十分高興,換了別的封疆大吏,接到回京述職的旨意,幾個月還見不了面呢。這個靳輔聞風而動,行動迅速,確實是個聽招呼、肯辦事的人,便馬上召見。接談之中,康熙又發(fā)現(xiàn),靳輔在治水上還真能說出些道道來。便接連幾次,讓靳輔入宮,面陳治水方略?滴醪恢,靳輔說的,都是與陳潢、封志仁再三商議,反復斟酌了的條陳,還能錯了嗎?康熙越聽越入耳,越聽越高興。因為事關重大,花錢又多,康熙還要仔細地考慮,盤算,權(quán)衡利弊,所以,沒有讓靳輔立刻赴任,而要他在京城里多休息幾天,到各個衙門里走走看看,熟悉一下各部的人事關系,今后好辦事;噬先绱丝粗亟o,倒使靳輔的身價大增,各部堂官、御史、尚書、衛(wèi)侍巴結(jié)還來不及呢,誰還敢敲他的竹杠!帶來的一萬五銀子分文沒動,就在京師左右逢源,處處順利地走動開了。

  這一天,靳輔來到了索額圖的相府,把路上遇到李光地的小妾李秀芝的事報告給索額圖,請索相從中說合,讓李光地認親留人。沒想到,索額圖把李光地叫來一說,這李光地竟然死不認賬,反而倒打一耙,說靳輔不知從哪里弄了個民女,前來訛詐。氣得靳輔真想把這事兒給捅到皇上面前,看你李光地如何下臺!但仔細一想,又覺得不大合適。李光地正受到皇上的重用,眼看要進上書房,這一進就是宰相啊。自己即將受命為治河總督,得罪了一位宰相,日后麻煩多著呢。封志仁也勸他,不要把事情鬧得大大。明珠不是和索額圖有矛盾嗎,李光地靠的是索額圖,如果把這事告訴明珠,恐怕就有一場好戲了。靳輔一想也對,讓明珠出面去和李光地斗,比自己親自出面要好得多。但是,見明珠可不容易,他如今是上書房大臣,在大內(nèi)陪皇上的時候,比在家的時候多,連去三次都沒見著,這天,靳輔帶著李秀芝母子三人又去拜訪,明珠還是不在家,靳輔心想,我不跑了,干脆,在這里坐等吧。

  靳輔不知道,明珠現(xiàn)在正在康熙皇上面前挨克呢。

  這事兒咱們得從頭說起。那天康熙皇上收到了荷蘭國貢表稱臣的奏折,還有許多貢品?吹竭@天下太平、萬國稱臣的局面,康熙十分高興,便拿出一部分貢品,賞賜了魏東亭、杰書、明珠、索額圖,還有圖海、周培公、飛揚古、施瑯等一幫親信大臣武將,然后,帶了兩名侍衛(wèi),在宮中散步消閑。走著走著,忽然看見那邊幾名宮女陪著一位二品浩命夫人打扮的人走了過來?滴跣闹锈袢灰粍樱亨牛此齻儊淼姆较,是參見太皇太后老佛爺去了,可是怎么這么面熟呢?剛要命侍衛(wèi)上去問話,那個女子卻瘸著腿快步走了過來,向康熙行禮問安:“奴婢墨菊,給主子爺請安了。”

  這墨菊是誰呀?咱們在第二卷里交代過,她原是死了的皇后赫舍里氏身邊的一個侍女。那年,楊起隆謀反,宮中叛變投敵的太監(jiān)也跟著鬧事,危急之中,墨菊挺身出來,保護皇后,腿上被砍了一刀。后來,皇后死于難產(chǎn),墨菊又瘸了腿,康熙皇帝瞧著她可憐,便賜嫁給大將軍飛揚古做了妻子。如今,見她進宮來,康熙十分高興,忙說:“快起來,你腿腳不方便,不要行大禮了。”

  墨菊站起身來,笑著說:“主子,奴婢是咱們大清國的女鐵李拐,托皇上和老佛爺?shù)母,命大著呢。奴婢的丈夫飛揚古回到京城好幾天了,他想著要見見主子呢。”

  “哦,那好哇。墨菊,你是咱大清的有功之臣,太子不就是在你的懷抱里受封的嗎?不管有事沒事,你勤著來宮里走走。一來給老佛爺說說閑話解解悶,二來也好照看一下太子嘛。”

  墨菊是個心直口快之人,康熙這句話一出口,她竟然淚流滿面地訴起苦來:“唉,皇上,別提了,如今,咱們這宮里的規(guī)矩是越來越大了。這兩年新進來的蘇拉太監(jiān)們,竟一個個的都長了狗眼,一點人味都沒有。奴婢幾次想見見小主子,都被他們給擋了回來。”

  “哦?有這等事,別人不讓見太子,你也不能嗎?”

  “唉!主子爺不知道,別說是我了,連太子跟前的彩繡,那么老實的宮女,都給攆到漿洗房干苦差了。聽說,張萬強為她說情,也讓敬事房給駁了回去……”

  聽到這里,康熙的臉上變了顏色。這兩年,把內(nèi)務府的事交給明珠去管,不想他竟敢如此擅作主張,排斥舊人:“穆子煦,你去敬事房傳朕的旨意,張萬強是六宮都太監(jiān),宮中的事,還得聽他的。告訴他們,把這兩年攆出去的老人,一個個都給我請回來,在原處當差。墨菊有功于朕和太子,她什么時候要見太子,任何人不許阻攔。叫敬事房的人小心點,這事兒,朕是要查的!”

  穆子煦“扎”了一聲,飛身走了,墨菊也告辭出宮。康熙看看他們的背影,心中感到一陣沉重,這個明珠,手中一旦有了權(quán)力,就大膽妄為,干涉內(nèi)宮事務,竟然到了隔絕太子與人交往的地步,實是容他不得!可是轉(zhuǎn)念又一想,他既然統(tǒng)管內(nèi)務府,對太子的事,管嚴點總比放任自流的好,不能只憑一句話,就去懲罰一品大臣哪。他一邊往回走,一邊默默地想著心事。不知不覺地來到了養(yǎng)心殿。

  今天,是欽定考查大臣窗課的日子。熊賜履、索額圖、明珠、李光地等人,早就來了,正在忐忑不安地等著皇上的考問。見康熙鐵青著臉進來,他們嚇得膽戰(zhàn)心驚,連忙叩頭請安,呆若木雞地站在那里等候問話。

  康熙突然意識到此刻自己是大嚴肅了,便換了一副笑臉,輕松地說:“哎——你們這是怎么了?朕考查你們的窗課,無非是想督促你們不要固步自封,要勤奮讀書,多學點東西,協(xié)助朕治理好國家,何至于嚇成這副模樣。這些天,為開博學鴻儒科和修復大和殿的事,你們都辛苦了。等辦完這件大事,朕給你們放上幾天假,好好休息一下。”

  康熙一邊說著,一邊拿起龍案上的大臣們進呈的窗課本子仔細看著。熊賜履等人還不怎么緊張。明珠知道,自己學問有限,怕康熙挑出毛病,讓他當面出丑,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墒,越怕越有事,康熙皇上沖他就問上了。

  “我說明珠啊,你怎么老不長進呢?瞧你這文章,詩不像詩,文不像文的。就拿這首詩說吧,明明寫的是冬天,梅花映雪開,倒也切題,可是大冬天的,哪來的‘青蠅繞花飛呢?真是不倫不類,胡絕八扯!虧你還是個同進士出身呢,當初不知你花了多少銀子,買通了考官。”

  明珠連忙上前跪下:“回主子爺,奴才參加考試的時候,還是個窮光蛋,哪有銀子上下打點呢?那年報名的人太少了,取不夠數(shù),才把奴才給點中了。吟詩作賦,奴才本來就不行,這幾年多虧了主子教導,才學著寫一點。主子圣明,看出了毛病。奴才近來在奏事的折子上下功夫多些,所以詩文進步不大,求主子寬恕。”

  一句話提醒了康熙。他想起來了,明珠近來的奏事折子倒真的是文句通暢,大有進步的,他冷笑一下:“哼,你別在朕面前耍小聰明,說實話,是誰為你捉刀代筆寫的?”

  這一下,明珠不敢不說實話了。他的奏折,確實是請了位高明的“槍手”,誰呀,高士奇。咱們前邊說了,查慎行到明珠府上為高士奇疏通,高士奇呢,也接受了進索額圖府上的教訓,規(guī)規(guī)矩矩地去見了明珠。明珠見此人才華出眾,又是被索額圖趕出來的人,便把高士奇留在府中做幕僚。一切文書、奏折,都由高士奇為他代筆,倒也心里高興。他可沒想到,高士奇還留了一手,在明珠為應付皇上考查的詩詞文章上,都一概夸獎,卻不肯改動一字。今天,當著眾大臣的面,讓明珠挨了一頓訓斥。眼下,皇上一針見血問到了這件事,明珠心里是又恨又愧又不敢說假話,只得如此這般地把高士奇的來歷說了一遍?滴趼犕,不覺滿懷高興:

  “好哇,你這個奴才,府里藏著這么一位才華出眾的人物,竟然瞞著朕。好,你回去告訴高士奇,明天下午,朕要到你家里,親自會一會他!”

  這道圣旨一下,明珠可真慌了神了;噬弦{親臨,他不能不做些準備,迎接圣駕呀。明珠的府邸,坐落在槐樹斜街,原是前明福王在京的藩府邸署。福王府遠在洛陽,按明朝的規(guī)矩諸王無事不許擅入京師,所以這宅子其實一直閑置。若論它的規(guī)模,華麗軒昂,京師八個鐵帽子王府誰也難比。康熙八年前,因鰲拜當政,人人怕樹大招風,誰也不敢問津?滴跏曛笥袔孜煌鯛斚胝堉甲∵M去,宅子里卻又無端鬧起鬼來。眼瞧著樓閣亭榭雕棟畫梁;樹木成蔭,郁茂蔥籠,可是無人敢要。惟明珠不怕鬼,奏明康熙后,住了進去。說也蹊蹺,自他住進以后,鬼也就沒有了。

  明珠回到府里,見靳輔坐在廳前,正在吃茶等候,連忙上前見禮,“哎呀呀,不知靳中丞大駕光臨,在下連日來進宮面圣,讓你空跑了幾趟,今天又讓您等,實在是失禮得很哪!唉,自鳳陽一別,轉(zhuǎn)眼五年了,兄弟我可是時常想念你呀。”說著,瞟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李秀芝他們:“嗯?這位是……”

  靳輔連忙接過話碴兒:“明相,您太客氣了。如今,您是朝廷的紅人,身擔重任,豈能不忙啊。在下今日前來,是有件極其難辦的事兒,要請明相指示。”便把李秀芝和李光地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明珠一邊聽著,一邊在動心思。嗯,這可是個絕好的機會。李光地如今圣眷正隆,躍躍欲試地要進上書房。他是索額圖的得意門生,如果他如愿以償,自己豈不是多了一個對手?哼,我寧肯讓高士奇進去,也不能讓李光地得逞,留下這母子三人,你李光地就逃不出我的手心!他心里這么想,臉上卻不動聲色,一直沉默不語,過了好一會兒,才沖著李秀芝說:“嫂夫人,您是怎么打算的呢?”

  “我也不知道……”秀芝低頭拭淚道。

  靳輔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晉卿不肯相認,她手中又沒憑據(jù),這是很棘手的。若驚動皇上,似乎對光地太苛了些,秀芝也不忍心——如實在不行,只好暫且送到家母那里……”

  明珠拿定了主意,慨然說道:“靳兄這事你不必管了,我明珠一手包辦!這種事要的什么證據(jù)?現(xiàn)放著李秀芝還不是人證?光地手寫的詩還不是物證?——你看看這兩個孩子,可憐見的,活脫脫是兩個小李光地!”他話沒說完,李秀芝早忍不住,眼淚籟籟落下,抽泣不止。明珠也不理會,只管大聲叫道:“老王頭,叫管家的來!”

  不大一會兒,管家已是跑著進來,請了安,畢恭畢敬地問道:

  “主子有什么吩咐?”

  “通州不是新買了一處宅子嗎?”

  “是,已經(jīng)成交了。三進三院,后頭還有個小花園……”

  “行了。”明珠打斷了他的話,指著秀芝說道:“這是李部堂的夫人,宅子就送給她了。你指派二十個丫頭、三個老媽子去侍候。每月照夫人的月例撥過去四十兩銀子——謹密些兒,這事要讓別人曉得,我先揭了你這奴才的皮!”

  靳輔睜大了眼睛望著滿面笑容的明珠。他早就聽說明珠為人灑脫大方、輕財好施,但初見之下,厚待如此,是不是過分了?李秀芝抬起淚光閃閃的眼,愕然惶顧了一下靳輔,起身斂衽說道:“明中堂,這如何使得?我是來投奔李光地的,這兩個孩子是他的骨血,他不能不管。我出身微賤,不是享福的命,可別折了我的陽壽……”

  “嫂夫人不要說這個話。明珠也討過飯,寄人籬下不是滋味。”明珠嘆息一聲說道:“光地不是個沒良心的人,目下不能認你們母子,定必有他的難處。他眼見就要做大學士,不能在這事上栽筋斗——你呢,不要性急。我慢慢瞅機會說話。光地他年輕新進,正要面子的時候兒,逼急了反而弄出大亂子,也難趁你的心!靳兄也在這兒。我把話說明了,你們兩個都放心。這樣吧,這房子和侍候的人都算明珠借給你的。你也并沒沾我什么光,日后我和晉卿兄結(jié)這筆賬。”

  這番話娓娓動聽,既替李光地遮掩,又顧全了李秀芝母子,還聲明自己并無他圖,聽得靳輔心中一陣發(fā)熱,點頭道:“想不到明相如此熱腸!”李秀芝早率兩個孩子撲倒在地,哭得淚人兒一般。

  明珠心中有事,不敢叫他們多坐:“靳兄,我還有事不能虛留你了,你先回去,過兩天我去看你。聽說門上還收了你二百兩銀子,我已查辦了這事——這批狗才真不是東西,吾兄還是收回去,京城用銀子的地方多著呢!”說著,將一張銀票遞了回來。靳輔哪里肯接,“明相,你這可就見外了,賞下人們吃茶用吧。”

  送走了靳輔,安置了李秀芝母子,明珠立刻把府中的家人們?nèi)技掀饋恚匦虏贾脧d堂,準備迎接皇上。好家伙,這一通大亂哪!怎么了,這廳堂的擺設不能讓皇上看見。明珠從一個沿街乞討將要凍餓死的叫花子,一步登天,當了當朝宰相,住進了這豪華的前明福王府。這幾年,他手握大權(quán),賣官鬻爵,銀子像流水似的進了腰包,小人得志,還能不擺闊嗎。光是這大廳里的布置、擺設,雖然趕不上皇宮內(nèi)苑,可在京師的皇親國戚、鐵帽子王爺中,卻是首屈一指,沒人能比。要讓皇上看了,那還得了。所以,客人一走,明珠就親自指揮家人們忙活上了。又是上舊貨市上買家具、書櫥,又是派人到琉璃廠書市上去買古書,把個原來金碧輝煌、富貴無比的大廳,重新布置成一間排滿了書架,裝滿了書籍的書房。那些奇珍異寶,古玩、玉器,全都鎖進了后院的庫房,案頭上的小擺設也都撤了,換上了筆墨紙硯,文房四寶。一切收拾停當,已經(jīng)快到半夜了。明珠忽然想起,怎么這么半天,沒見高士奇呢,忙把大兒子叫來詢問。這才知道,高士奇從早上就出門訪友,至今未回,明珠慌了,連忙又派人四處尋找,務必在明天中午之前,把高先生給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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