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繳憲帖老父托人情 補(bǔ)札稿寵姬打官話

話說湖北湍制臺從前曾做過云南臬司,彼時做云南藩司的乃是一個漢人,姓劉,名進(jìn)吉。他二人氣味相投,又為同在一省做官,于是兩人就換了帖,拜了把兄弟。后來湍制臺官運(yùn)亨通,從云南臬司任上就升了貴州藩司,又調(diào)任江寧藩司,升江蘇巡撫;不上兩年,又升湖廣總督,真正是一帆風(fēng)順,再要升得快亦沒有了。劉進(jìn)吉到底吃了漢人的虧,一任云南藩司就做了十一年半,一直沒有調(diào)動。到了第十二年的下半年,才把他調(diào)了湖南藩司,正受湖廣總督管轄。官場的規(guī)矩:從前把兄弟一朝做了堂屬,是要繳帖的。劉藩司陛見進(jìn)京,路過武昌,就把從前湍制臺同他換的那副帖子找了出來,拿了紅封套套好,等到上衙門的時候,交代了巡捕官,說是繳還憲帖。巡捕官拿了進(jìn)去。湍制臺先看手本,曉得是他到了,連忙叫“請”。巡捕官又把繳帖的話回明。湍制臺偏要拉交情,便道:“我同劉大人交非泛泛。你去同他說,若論皇上家的公事,我亦不能不公辦;至于這帖子,他一定要還我,我卻不敢當(dāng)。總而言之:我們私底下見面,總還是把兄弟。”巡捕官遵諭,傳話出來。劉藩司無奈,只得受了憲帖,跟著手本上去。見面之后,無非先行他的官禮。湍制臺異常親熱。劉藩臺年紀(jì)大,湍制臺年紀(jì)小,所以湍制臺竟其口口聲聲稱劉藩臺為大哥,自己稱小弟。

劉藩臺一直當(dāng)他是真念交情,便把繳帖的話亦不再提了。在武昌住了五日,湍制臺又請他吃過飯。接著稟辭過江,坐了輪船徑到上海,又換船到天津,然后搭了火車進(jìn)京。藩、臬大員照例是要宮門請安的;召見下來,又赴各位軍機(jī)大臣處稟安。一連在京城應(yīng)酬了半個月。他乃是一個古板人,從不曉得什么叫做走門路,所以上頭仍舊叫他回任。等到請訓(xùn)后,仍由原道出京。二次路過武昌,湍制臺同他還是很要好,留住了幾天,方才赴長沙上任。

無奈劉藩臺是個上了年紀(jì)的人,素來身體生得又高又胖。到任不及三月,有天萬壽①,跟了撫臺拜牌②,磕頭起來,一個不留心,人家踏住了他的衣角,害得他跌了一個筋斗。誰知這一跌,竟其跌得中了風(fēng)了,當(dāng)時就嘴眼歪斜,口吐白沫。撫臺一見大驚,立刻就叫人把他抱在轎子里頭,送回藩臺衙門。他有個大少爺,是捐的湖北候補(bǔ)道,此時正進(jìn)京引見,不在跟著。衙門里只有兩個姨太太,幾個小少爺,一個大少奶奶,兩個孫女兒。一見他老人家中了風(fēng),合衙門上下都驚慌了,立刻打電報給大少爺。大少爺?shù)玫诫妶?幸虧其時引見已完,立刻起身出京,到了武昌也沒有稟到就趕回長沙老人家任上來了。此時他父親劉藩臺接連換了七八個醫(yī)生,前后吃過二十幾劑藥,居然神志漸清,不過身子虛弱,不能用心。當(dāng)時就托撫臺替他請了一個月的假,以便將養(yǎng)。誰知一月之后,還不能出來辦事。他心下思量:“自己已有這們一把年紀(jì),兒子亦經(jīng)出仕,做了二三十年的官,銀子亦有了。古人說得好:‘急流勇退。\’我如今很可以回家享福了,何必再在外頭吃辛吃苦替兒孫作馬牛呢。”主意打定,便上了一個稟帖給撫臺,托撫臺替他告病。撫臺念他是老資格,一切公事都還在行,起先還照例留過他兩次,后來見他一定要告退,也只得隨他了。折子上去,批了下來,是沒有不準(zhǔn)的。一面先由巡撫派人署理,以便他好交卸。交卸之后,又在長沙住了些時。常言道:“無官一身輕�！眲⒎�臺此時卻有此等光景。

①萬壽:皇帝的生日。

②拜牌:牌,萬歲的龍牌、皇帝生日,外省的督、撫官員要率領(lǐng)眾官員向龍牌行禮朝賀。

閑話少敘。且說他大少爺號叫劉頤伯,因見老人家病體漸愈,他乃引見到省的人,是有憑限的,連忙先叩別了老太爺,徑赴武昌稟到。臨走的時候,劉藩臺自恃同湍制臺有舊,便寫了一封書信交給頤伯轉(zhuǎn)呈湍制臺,無非是托他照應(yīng)兒子的意思。自己說明暫住長沙,等到兒子得有差使,即行迎養(yǎng)。當(dāng)時分派已定,然后頤伯起身。等到到了武昌,見過制臺,呈上書信,湍制臺問長問短,異常關(guān)切。官場上的人最妒忌不過的,因見制臺向劉頤伯如此關(guān)切,大家齊說:“劉某人不久一定就要得差使的�！本褪莿㈩U伯自己亦以為靠著老太爺?shù)慕磺?大小總有個事情當(dāng)當(dāng),不會久賦閑的。那知一等等了三個月,制臺見面總是很要好,提到“差使”二字,卻是沒得下文。劉頤伯亦托過藩臺替他吹噓過。湍制臺說:“一來誰不曉得我同他老人家是把兄弟,二來劉道年紀(jì)還輕,等他閱歷閱歷再派他事情,人家就不會說我閑話了�！狈�臺出來把話傳給了劉頤伯,亦無可如何。

又過了些時,長沙來信,說老太爺在長沙住的氣悶,要到武昌來走走。劉頤伯只好打發(fā)家人去接。誰知老太爺動身的頭天晚上,公館里廚子做菜,掉了個火在柴堆上,就此燒了起來。自上燈時候燒起,一直燒到第二天大天白亮,足足燒了兩條街。這劉進(jìn)吉一世的宦囊全被火神收去,好容易把一家大小救了出來。當(dāng)火旺的時候,劉進(jìn)吉一直要往火里跳,說:“我這條老命也不要了!”幸虧一個小兒子,兩三個管家拿他拉牢的。這火整整燒了一夜,合城文武官員帶領(lǐng)兵役整整救了一夜。連撫臺都親自出來看火。當(dāng)下一眾官員打聽得前任藩臺劉大人被燒,便由首縣出來替他設(shè)法安置:另外替他賃所房子,暫時住下;衣服伙食都是首縣備辦的。到底撫臺念舊,首先送他一百銀子。合城的官一見撫臺尚且如此,于是大家湊攏,亦送了有個七八百金。無奈劉進(jìn)吉是上了歲數(shù)的人,禁不起這一嚇一急,老毛病又發(fā)作了。

起火之后,曾有電報到武昌通知劉頤伯。等到劉頤伯趕到,他老人家早已病得人事不知了。后來好容易找到前頭替他看的那個醫(yī)生,吃了幾帖藥,方才慢慢的回醒轉(zhuǎn)來。又將養(yǎng)了半個月,漸漸能夠起來,便吵著要離開長沙。兒子無奈,只得又湊了盤川,率領(lǐng)家眷,伺候老太爺同到武昌。此時老頭子還以為制臺湍某人是我的把弟,如今老把兄落了難,他斷無坐視之理。一到武昌,就坐了轎子,拄了拐杖,上制臺衙門求見。他此時是不做官的人了,自己以為可以脫略形骸,不必再拘官禮,見面之后,滿嘴“愚兄老弟”,人家聽了甚是親熱,豈知制臺心上大不為然。見了面雖然是你兄我弟,留茶留飯,無奈等到出了差使,總輪劉頤伯不著。

有天劉進(jìn)吉急了,見了湍制臺,說起兒子的差使。湍制臺道:“實(shí)不相瞞,咱倆把兄弟誰不曉得。世兄到省未及一年,小點(diǎn)事情委了他,對你老哥不起,要說著名的優(yōu)差,又恐怕旁人說話。這個苦衷,你老哥不體諒我,誰體諒我呢。老哥盡管放心,將來世兄的事情,總在小弟身上就是了�！眲⑦M(jìn)吉無奈,只好隱忍回家。

后來還是同寅當(dāng)中向劉頤伯說起,方曉得湍制臺的為人最是講究禮節(jié)的。劉進(jìn)吉第一次到武昌,沒有繳回憲帖,心上已經(jīng)一個不高興,等到劉頤伯到省,誰知道他的號這個“頤”字,又犯了湍制臺祖老太爺?shù)拿�諱下一個字:因此二事,常覺耿耿于心。湍制臺有天同藩臺說:“劉某人的號重了我們祖老太爺一個字,兄弟見了面,甚是不好稱呼�！蓖闹婆_說這句話,原是想要他改號的意思。不料這位藩臺是個馬馬糊糊的,聽過之后也就忘記,并沒有同劉頤伯講起。劉頤伯一直不曉得,所以未曾改換。湍制臺還道他有心違抗,心上愈覺不高興。

等到劉頤伯打聽了出來,回來告訴了老太爺。老太爺聽了,自不免又生了一回暗氣。但是為兒子差使起見,又不敢不遵辦。不過所有的東西早被長沙一把天火都收了去,什么值錢的東西都搶不出,那個還顧這副帖子。劉進(jìn)吉見帖子找不著,心上發(fā)急。幸虧劉頤伯明白,曉得湍制臺一個字不會寫,這帖子一定是文案委員代筆的�！爆F(xiàn)在只需托個人把他的三代履歷抄出來,照樣謄上一張,只要是他的三代履歷,他好說不收。”劉進(jìn)吉聽了兒子的話,想想沒法,只好照辦。卻巧文案上有位陸老爺,是劉頤伯的同鄉(xiāng),常常到公館里來的,劉頤伯便托了他。陸老爺?shù)?“容易得很,制軍的履歷,卑職統(tǒng)通曉得。新近還同荊州將軍換了一副帖,也是卑職寫的。大人只要把老大人同他換帖的年分記清,不要把年紀(jì)寫錯,那是頂要緊的�！眲㈩U伯喜之不盡,立刻問過老太爺,把某年換帖的話告訴了陸老爺。陸老爺回去,自己又賠了一付大紅全帖,用恭楷寫好了,送了過來。劉頤伯受了,送給老太爺過目。老太爺?shù)?“只要三代名字不錯就是了,其余的字只怕他還有一半不認(rèn)得哩�！眲㈩U伯卻又自己改了一個號,叫做期伯,不叫頤伯了。次日一早,爺子二人一同上院,老子繳還憲帖,兒子稟明改號。當(dāng)由巡捕官進(jìn)內(nèi)回明。湍制臺接到帖子,笑了一笑,也不說什么,也不叫請見。巡捕官站了一回?zé)o可說得,只得出來替制臺說了一聲“道乏”,父子二人悵悵而回。

因?yàn)轸�臺為人還明白些,并且同制臺交情還好,到了次日,劉期伯便去見臬臺,申明老人家繳帖,并自己改號的意思,順便托臬臺代為吹噓。臬臺滿口應(yīng)允。次日上院,見了湍制臺,照話敘了一遍。湍制臺笑著說道:“從前他少君不在我手下,他不還我這副帖子倒也罷了,如今既然在我手下當(dāng)差,被人家說起,我同某人把兄弟,我照應(yīng)他的兒子,這個名聲可擔(dān)不起!所以他這回來還帖子,我卻不同他客氣了。至于他們少君的號犯了我們先祖的諱,吾兄是知道的。我們在旗,頂講究的是這回事。他同兄弟在一省做官,保不住彼此見面,總有個稱呼,他如果不改,叫兄弟稱他什么呢?他既然‘過而能改\’,兄弟亦就‘既往不咎\’了。”臬臺接著說:“劉道老太爺年紀(jì)大了,一身的病,家累又重得很,自遭‘回祿\’之后,家產(chǎn)一無所有。劉道到省亦有好幾個月了,總求大帥看他老人家分上,賞他一個好點(diǎn)的差使,等他老太爺也好借此養(yǎng)老�！蓖闹婆_道:“這還用說嗎,我同他是個什么交情!你去同他講,他的兒子就是我的兒子,叫他放心就是了�！濒�臺下來回復(fù)了劉期伯。不在話下。

且說湍制臺過了兩天,果然傳見劉期伯,見面先問:“老人家近來身體可好?”著實(shí)關(guān)切。后來提到差使一事,湍制臺便同他說道:“銀元局也是我們湖北數(shù)一數(shù)二的差使了,衛(wèi)某人當(dāng)了兩年,也不曉得他是怎么弄的,現(xiàn)在丁憂下來,聽說還虧空二萬多。今兒早上托了藩臺來同我說,想要后任替他彌補(bǔ)。老實(shí)說:我同衛(wèi)某人也沒有這個交情,不過看徐中堂面上,所以才委他這個差使�，F(xiàn)在你老哥可能答應(yīng)下來,替他彌補(bǔ)這個虧空不能?”

劉期伯一想:“這明明是問我能夠替他擔(dān)虧空,才把這事委我的意思。我想銀元局乃是著名的優(yōu)差,聽說弄得好,一年可得二三十萬。果然如此,這頭二萬銀了算得什么,不如且答應(yīng)了他。等到差使到手,果然有這許多進(jìn)項(xiàng),我也不在乎此,倘若進(jìn)款有限,將來還好指望他調(diào)劑一個好點(diǎn)的差使�！敝饕獯蚨�,便回道:“蒙大帥的栽培。衛(wèi)道的這點(diǎn)虧空,不消大帥費(fèi)得心,職道自當(dāng)替他設(shè)法彌補(bǔ)。”湍制臺道:“你能替他彌補(bǔ),那就好極了。”劉期伯又請安謝過。等到退出,告訴了老太爺,自然合家歡喜。

誰知過了兩天,委札還未下來。劉期伯又托了臬臺進(jìn)去問信。湍制臺道:“前天我不過問問他,能否還有這個力量籌畫一二萬金借給衛(wèi)某人彌補(bǔ)虧空。他說能夠,足見他光景還好,一時并不等什么差使。所以這銀元局事情,兄弟已經(jīng)委了胡道胡某人了。”臬臺又說:“劉道自己倒不要緊,一個年紀(jì)還輕,就是閱歷兩年再得差使,并不為晚;二則像大帥這樣的公正廉明,做屬員的人,只要自己謹(jǐn)慎小心,安分守己,還愁將來不得差缺嗎。所以這個銀元局得與不得,劉道甚為坦然。不過他老太爺年紀(jì)太大了,總盼望兒子能夠得一個差使,等他老頭子看著好放心。司里所以肯來替他求,就是這個意思�！蓖闹婆_一聽臬臺的話,頗為入耳,便道:“既然如此,厘金會辦現(xiàn)要委人,不妨就先委了他。等有什么好點(diǎn)的差使出來,我再替他對付罷�！濒�臺出來通知劉期伯。劉期伯雖然滿肚皮不愿意,也就無可如何。只等奉到札子,第二天照例上院謝委,自去到差不題。

且說湍制臺所說委辦銀元局的胡道,你道何人?他的老底子卻江西的富商。到他老人家手里,已經(jīng)不及從前,然而還有幾十萬銀子的產(chǎn)業(yè),等到這胡道當(dāng)了家,生意一年年的失本下來,漸漸的有點(diǎn)支不住。因見做官的利息尚好,便把產(chǎn)業(yè)一概并歸別人,自己捐了個道臺,來到湖北候補(bǔ)。候補(bǔ)了幾年,并沒得什么差使。他又是舒服慣的,來到湖北候補(bǔ)。平時用度極大,看看只有出,沒有進(jìn),任你有多大家私,也只有日少一日。后來他自己也急了,便去同朋友們商量。就有同他知己的勸他走門路,送錢給制臺用,將本就利,小往大來,那是再要靈驗(yàn)沒有。胡道臺亦深以為然。當(dāng)時就托人替他走了一位折奏師爺?shù)拈T路,先送制臺二萬兩,指名要銀元局總辦;接差之后再送一萬;以后倘若留辦,每一年認(rèn)送二萬。另外又送這位折奏師爺八千兩,以作酬勞。三面言明,只等過付。

卻不料這個檔口,正是上文所說的那位過老爺?shù)萌备叭?因?yàn)槭惯^唐二亂子的錢,便把湍制臺帖身跟班小二爺?shù)倪@條門路說給了唐二亂子,又替他二人介紹了。這小二爺年紀(jì)雖小,只因制臺聽他說話,權(quán)柄卻著實(shí)來得大,合衙門的人都聽他指揮。而且這小二爺專會看風(fēng)色,各位姨太太都不巴結(jié),單巴結(jié)十二姨太。十二姨太正想有這們一個人好做他的連手,故爾他倆竟其串通一氣,只瞞湍制臺一人。此時省里候補(bǔ)的人,因走小二爺門路得法的,著實(shí)不少。唐二亂子到省不久,并不曉得那個差使好,那個差使不好。人家見他朝天搗亂,也沒有人肯拿真話告訴他。至于他的為人,外面雖然搗亂,心上并非不知巴結(jié)向上。瞧著一班紅道臺,天天跟著兩司上院見制臺,見撫臺;院上下來便是什么局什么局,局里一樣有般官小的人,拿他當(dāng)上司奉承。每逢出門,一樣是戈什親兵,呼么喝六。看了好不眼熱�？臻e之時,便走來同二爺商量,想要弄個闊點(diǎn)事情當(dāng)當(dāng)。此時十二姨太正在招權(quán)納賄的時候,小二爺替他出力,便囑咐唐二亂子,叫他一共拿出二萬五千兩,包他銀元局一定到手。初起唐二亂子還不曉得銀元局有多少進(jìn)項(xiàng),聽小二爺一說,嚇的把舌頭一伸,幾乎縮不進(jìn)去�；丶抑�后,又去請教過旁人,果然不錯,便一心一意拿出銀子托小二爺替他走這條門路。

誰知這邊才說停當(dāng),那邊姓胡的亦恰恰同折奏師爺議妥,只等下委札,付銀子了。小二爺一聽不妙,一面先把外頭壓住,叫外頭不要送稿,聽他的消息。他此時正是氣焰熏天,沒有人敢違拗的。一面進(jìn)來同十二姨太打主意,想計(jì)策。議論了半天,畢竟十二姨太有才情,便道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只等今天晚上,老爺進(jìn)房之后,看我眼色行事。”小二爺會意,答應(yīng)著自去安排去了。

且說這天湍制臺做成了一注賣買,頗覺怡然自得,專候銀札兩交。于是制臺催師爺,師爺催門上,說明天當(dāng)送稿,次日下札。不料催了幾次,一直等到天黑。外頭還沒送稿。畢竟制臺公事多,一天到晚忙個不了,又不能專在這上頭用心,橫豎銀子是現(xiàn)成的,偶然想起,催上一二次也就算了。到了晚上,公事停當(dāng),這兩個月只有十二姨太頂?shù)脤?湍制臺是一天離不開的,是夜仍然到他房中。坐定之后,想起日間之事,還罵門上公事不上緊的辦:“吃中飯的時候就叫送稿,頂如今還不送來,真正豈有此理!”一言未了,小二爺忙在門外答應(yīng)一聲道:“怎么還不送來!等小的催去。”說罷,登登登的一氣跑出去了。

不多一會,果見小二爺帶了一個門上進(jìn)來,呈上公事。湍制臺看見,還罵門上,問他:“白天干的什么事!如今趕晚上才送來!”說罷,就在洋燈底下把稿看了一遍。正要舉起筆來填注胡道臺的名字,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十二姨太倏地離坐,趕上前來,一個巴掌把湍制臺手中之筆打落在地。湍制臺忙問:“怎的?”十二姨太也不答言,但說:“現(xiàn)在什么時候,那里來的大蚊子!”湍制臺方曉得十二姨太打他一下,原來是替他趕蚊子的,于是叫人舉火照地替他尋筆。

趁這檔口,十二姨太便問:“什么公事這等要緊?要寫什么,不好等到明天到簽押房里去寫?”湍制臺忙道:“為的是一件要緊事�！笔�二姨太道?:“什么事”湍制臺道:“你女人家問他做甚么?我為的是公事,說了你也不曉得。”十二姨太道:“我偏要曉得曉得�！蓖闹婆_道:“告訴你亦不要緊,為要委一個人差使�！笔�二姨太道:“什么差使不好明天委,等不及就在今天這一夜?”湍制臺道:“為著有個講究,所以一定要今天委定�！笔�二姨太道:“到底什么差使?你要委那一個?你不告訴我,我不依!”湍制臺道:“你這人真正麻煩!我委人差使,也用著你來管我嗎?我就告訴你:只為著我們省城里鑄洋錢的銀元局,前頭的總辦丁艱,如今要委人接他的手。”十二姨太搶著說道:“你要委那一個?”湍制臺道:“我要委一個姓胡的,他是個道臺�！笔�二姨太道:“慢著。我有一個人要委,這人姓唐,也是個道臺。這個差使你替我給了姓唐的,不要給姓胡的了!等一回再出了什么好差使再委姓胡的。你說好不好?”湍制臺道:“呀呀乎!派差使也是你們女人可以管得的!你說的姓唐的我知道,這個人是有名的唐二亂子,這等差使派了這樣人去當(dāng)也好了!我定歸不答應(yīng),你快別鬧了!把筆拾起來,等我畫稿。連夜還要謄了出來,明兒早上用了印,標(biāo)過朱,才好發(fā)下去,等人家也好早點(diǎn)到差�！�

十二姨太見制臺不答應(yīng)他的話,登時柳眉雙豎,桃眼圓睜,筆也不尋了,這個老虎勢,就望湍制臺懷里撲了過來;撲到湍制臺懷里,就拿個頭往湍制臺夾肢窩里直躺下去。湍制臺一向是拿他寵慣的,見了這樣,想要發(fā)作兩句,無奈發(fā)作不出,只得皺著眉頭,說道:“你要委別人,我不愿意,你也不能朝著我這個樣子。究竟這個官是我做的,怎么能被你作了主意?”十二姨太道:“我要委姓唐的,你不委,我就不答應(yīng)!”說著,順手拿過一只花碗來就往地下順手一摔,豁瑯一聲響,早已變?yōu)楹脦足萘恕８�手又要再摔別的東西。湍制臺道:“我不委姓唐的,這又何苦拿東西來出氣?”話猶未了,十二姨太忽伸手到桌子上,把剛才送進(jìn)來的那張稿,早已嗤的一聲,撕成兩爿了。湍制臺道:“這更不成句話了!這是公事,怎么好撕的!”十二姨太也不理他,一味撒妖撒癡,要委姓唐的。他倆的抖嘴吵鬧,小二爺都在旁邊看的明明白白。等到看見十二姨太把公事撕掉,便朝送公事進(jìn)來的那個門上努努嘴,說了聲“你先出去,明兒快照樣再補(bǔ)張進(jìn)來�！毙《�爺進(jìn)來把筆拾起,也就跟手出去。

十二姨太見門上及小二爺都出去,便又換了一副神情,弄得湍制臺不曉得拿他怎樣才好。一回十二姨太要湍制臺把這銀元局的事情說給他聽;一回又要湍制臺拿手把住他的手寫字與他看;一回又問唐二亂子的名字怎樣寫。湍制臺道:“你要委他差使,怎么連他的名字都不會寫?”十二姨太拿眼睛一瞅,道:“我會寫字,我早搶過來把稿畫好,也不用你費(fèi)心了�！蓖闹婆_無奈,只得寫給他看。十二姨太又嫌寫的不清爽,要寫真字,不要帶草。說著,便把方才撕破的那件送進(jìn)來的稿,檢了個無字的地方,叫湍制臺拿筆寫給他看。湍制臺一見是張破紙,果然把唐二亂子的名字一筆筆的寫了出來。

十二姨太等他寫完,便說:“曉得了,不用你寫了,時候不早,我們睡罷�！蓖闹婆_巴不得一聲,立刻寬衣上chuang。十二姨太順手把撕破的字紙以及湍制臺寫的字,團(tuán)作一團(tuán),一齊往抽屜里一放,又把洋燈旋暗。湍制臺并不留意。等到睡下,兩個人又咕唧了一回。歇了半天,湍制臺沉沉睡去。十二姨太聽了聽,房中并無聲息,便輕輕的披衣下床,走到桌子邊,仍把洋燈旋亮,輕輕從抽屜中取出那團(tuán)字紙,在燈光底下,仍舊把他弄舒攤了,一張張攤在桌上。好在一張紙分為兩爿,漿子現(xiàn)成,是容易補(bǔ)的,便另取了一條紙,從裂縫處在后面用漿子貼好,翻過來一看,仍舊完完全全一張公事。唐某人三個字的名字,又是湍制臺自己寫的。十二姨太看了,不勝之喜。此時小二爺早在門外伺候好的,從門簾縫里見十二姨太諸事停當(dāng),亦輕輕的掀簾進(jìn)來。十二姨太便將公事交在他的手中,把嘴一努,小二爺會意,立刻躡手躡腳,趕忙出去,連夜辦事不題。這里十二姨太仍舊寬衣上chuang。湍制臺猶自大夢方酣,睡得好死人一般,毫無知覺。

一宵易過,容易天明。湍制臺起身下床,十二姨太裝著未醒。湍制臺也不叫他,獨(dú)自一人洗面漱口,吃早點(diǎn)心,自然另有丫環(huán)、老媽承值。點(diǎn)心剛吃到一半,忽見外面?zhèn)鬟M(jìn)一個手本,就是新委銀元局總辦唐某人在外候著謝委。湍制臺聽說,楞了一回,問道:“誰來謝委?”外面門上回稱:“候補(bǔ)道唐某人謝委�！敝婆_詫異道:“委的什么差使?可是撫臺委的?何以撫臺并沒咨會我?”門上回道:“就是才委的銀元局�！蓖闹婆_更為詫異,連點(diǎn)心都不吃了,筷子一放,說道:“我并沒有委他,是誰委的?”拿手本的門上笑而不答,湍制臺更摸不著頭路。

正相持間,忽見十二姨太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一手揉眼睛,一面問道:“什么事?”湍制臺道:“不是你昨兒晚上要給唐某人銀元局嗎?一夜一過,他已經(jīng)來謝委了,你說奇怪不奇怪!”十二姨太把臉一板道:“我當(dāng)作什么事,原來這個!有什么稀奇的!”湍制臺愈覺不解,說道:“你的話我不懂!”十二姨太冷笑道:“自家做的事,還有什么不懂的。你不委他,他怎么敢來冒充?”湍制臺道:“我何曾委他?”十二姨太道:“昨天的稿是誰填的姓唐的名字?”湍制臺道:“我何曾填姓唐的名字?”十二姨太道:“呸!自家做事,竟忘記掉了!不是你寫了一個是草字,我不認(rèn)得,你又趕著寫一個真字的給我瞧嗎?就是那個!”湍制臺道:“那不是拉破的紙嗎?”十二姨太道:“實(shí)不相瞞:等你睡著之后,我已經(jīng)拿他補(bǔ)好了。兩點(diǎn)鐘補(bǔ)好,三點(diǎn)鐘發(fā)譽(yù),四點(diǎn)鐘用印過朱,頂五點(diǎn)鐘已經(jīng)送到姓唐的公館里去了。他接到了札子,立刻就來謝委,這人辦事看來再至誠沒有。這明明是你自己做的事,怎么好推頭不曉得!”

一席話說的湍制臺嘴上的胡子一根根的蹺了起來,氣憤憤的道:“你們這些人真正荒唐!真正豈有此理!這些事都好如此胡鬧的!這姓唐的也太不安分了!我一定參他,看他還能夠在那里當(dāng)差使!”十二姨太冷笑道:“你要參他的官,我看你還自先參自己罷�！�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diǎn)燈’。你賣缺賣差,也賣的不少了,也好分點(diǎn)生意給我們做做�，F(xiàn)在‘生米已經(jīng)做成熟飯\’,我看你得好休便好休①。你一定要參姓唐的,我就頭一個不答應(yīng)。等到弄點(diǎn)事情出來,我們總陪得過你。我勸你還是馬馬糊糊的過去,大家不響,心上明白。這個差使,你賣給姓胡的拿他幾個錢,等到姓唐的到差之后,我叫他再找補(bǔ)你一萬銀子就是了�！�

①休:語助詞,相當(dāng)于“罷”。

湍制臺聽了,氣的一個肚皮幾乎脹破,坐著一聲也不響,獨(dú)自一個心上思量:“倘若發(fā)作起來,畢竟姨太太出賣‘風(fēng)云雷雨\’,于自己的聲名也有礙。何如忍氣吞聲,等他們做過這一遭兒,以后免得說話,而且還有一萬銀子好拿�？v然姓胡的不得銀元局,不肯出前天說的那個數(shù)目,另外拿個別的差使給他,他至少一半還得送我。兩邊合攏起來,數(shù)目亦差仿不多。罷罷罷,橫豎我不吃虧,也就隨他們?nèi)チT。”想了一回,居然臉上的顏色也就和平了許多。拿手本的門上還站在那里候示。湍制臺發(fā)怒道:“怎么等不及!叫他等一回兒,什么要緊!也總得等我吃過點(diǎn)心再去會他!”說完了這句,重新舉起筷子把點(diǎn)心吃完,方才洗臉換衣服出去會面。

等他轉(zhuǎn)背之后,十二姨太指指他對家人們說道:“他自己賣買做慣的,怎么能夠禁得住別人。以后你們有什么事情,只管來對我說,我自然有法子擺布,也不怕他不依!”家人們亦俱含笑不言。自此這十二姨太膽子越弄越大,湍制臺竟非他敵手。這是后話不題。

且說湍制臺出去見了唐二亂子,面上氣色雖然不好,然而一時實(shí)在反不過臉來,只得打官話勉勵他幾句,然后端茶送客。唐二亂子自去到差不題。這里姓胡的弄了一場空,幸虧預(yù)先說明銀札兩交,所以銀子未曾出手。后來見銀元局委了唐二亂子,不免去找折奏師爺責(zé)其言而無信。折奏師爺有冤沒處伸,于是來問東家。此時湍制臺又不便說是姨太太所為,只得含糊其詞,遮掩過去。后來又被折奏師爺釘不過,始終委了他一個略次一點(diǎn)的差事,也拿到他一萬多銀子,才把這事過去。以后還有何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