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呈履歷參戎甘屈節(jié) 遞銜條州判苦求情

卻說馮中書當(dāng)下聽了梅老公祖及勞老先生一番問答,心上想道:“這個人竟其絕無一毫國家思想,只要保住他自己的功名產(chǎn)業(yè),就是江南全省地方統(tǒng)通送與外國人,簡捷與他絕不相干!但是百姓好做順民,你這個官將來卻無用處。誰不曉得中國的天下都是被這班做官的一塊一塊送掉的!他如今還說出這種話來,豈不可笑!”一個人肚皮里正尋思著,忽又聽得梅飏仁說道:“勞老先生,江南地方被外國人拿去,倒是一樣不好!

勞主事忙問何事。梅飏仁道:“不是別的,只有我們這一位制憲實實在在不好伺候。他一到任,我就碰他一個釘子。這幾個月,兄弟總算跟定他走的了,聽說他還是不高興我。你想,我們做下屬的難不難!”勞主事尚未開口,馮中書搶著說道:“這個老公祖倒可以無須慮得的。如今他是上司,你是屬員,等到地方屬了外國人,外國人只講平等,沒有甚么‘大人\’、‘卑職\’,你的官就同他一般大,上頭只有一個外國皇帝,你管不到他,他也管不到你,你還慮他做什么呢?”

梅飏仁聽了,似信未信,未曾開言,又是勞主事?lián)屨f道:“我原說彝齋兄的宗旨同我們外孫一樣。這平等的話,我的外孫子也是常常說的!瘪T中書聽了,格外生氣。究竟因他上了幾歲年紀(jì),又是一鄉(xiāng)之望,奈何他不得,只得忍氣吞氣,草草把酒席吃完,各自分散。

自此以后,這梅飏仁竟借此聯(lián)絡(luò)商人,捐了無數(shù)的款項,把地方上什么學(xué)堂等等一切可以得維新名譽的事情卻也辦了幾件。他又自己愛上稟帖,長篇大套的,常常寫到制臺那里去。等到時候久了,上頭也就回心轉(zhuǎn)意,說某人還能辦事。

列公有所不知:凡是做官的,能夠博得上司稱贊這們一句,就是升官的喜信。果然不到三個月,藩臺掛牌,把他升署海州直隸州。梅飏仁得信之下,好不興頭,立刻親自進(jìn)省謝委。省里回來,那個委署六合縣的也就到了。梅飏仁忙著交卸,帶了家眷、幕友、家丁徑到海州上任。

海州這個地方緊靠海邊,名為要缺,其實從前并沒有什么事情,直至近兩年來,有些國度總想霸占我們中國的地方,不時派了兵船前來中國江海一帶口岸往為巡弋。每到一處又不就走,有時候還要派人上岸,上來的人,多多少少,也不能定,不說是測量形勢就說是操練兵丁。封疆大吏尚且拿他無可如何,至于地方官更不消說得了。

閑話少敘。且說梅飏仁到任之后,剛剛才有一月光景,他所管的海面上忽然來了三只外國兵船,一排兒停住了不走。第二天大船上派了十幾名外國兵,一齊坐了小劃子下來,后頭還跟了通事,走到岸上,向鋪戶買了許多的食物,什么雞鴨米麥之類。買好了,把帳算清,付了錢,仍舊坐了小劃子回上大船,并沒有絲毫騷擾。有些鋪戶見是外國人來買東西,故意把價錢多說些,因而倒反沾光不少,還望他第二天再來買。

這個檔口,便有人飛跑送信到州里,說是海里來了三條外國兵船,不知是做什么來的。州官梅飏仁聞報,不覺大吃一驚,馬上請了師爺來商量對付的法子,又說:“這來的兵船倘或他們要同我們開仗,我們這里毫無預(yù)備,卻怎么是好呢?”一面著急,一面又叫人去知會營里,倘或鬧點事情出來,只好請他們先去抵擋抵擋。梅飏仁只顧忙亂,頭上的汗珠子早已有黃豆大小滾了下來。師爺見了他這副發(fā)急樣子,又好氣,又好笑,連忙勸他道:“現(xiàn)要頂要緊的是先派個人到船問他到此是個什么意思,倘若是路過這里,沒有什么舉動,彼以禮來,我以禮往,也不必得罪他們,但是也得早早請他離開此地,以免地方上百姓見了疑懼。倘或是另有別的意思,他們船上的大炮何等利害,斷非我們營里這幾個老弱殘兵可以抵擋得住的,必須快快打電報稟明上頭制臺,請示辦理。”

梅飏仁正在束手無策的時候,聽了師爺?shù)恼f話甚是中聽,立刻照辦。但是一時又不曉得是個怎么辦法:“誰有這個膽子敢到他們船上去呢?”師爺?shù)?“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我們派個人去是決計不要緊的!泵凤r仁便問:“派什么人去?”師爺想了想,說:“東家是一縣之主,去了不便,而且這些船上都是外國人?本衙門里沒有翻譯,現(xiàn)在只好借重州判老爺同學(xué)堂里英文教習(xí)去走一趟,問他個來意,便好打電報到南京去!

梅飏仁道:“是極,是極!”馬上叫人把州判老爺請了過來,把這話告訴了他,請他辛苦一趟。州判老爺生恐外國人拿他宰了,一味推三阻四,先說:“晚生不懂得外國話。”梅飏仁道:“有翻譯。”州判還想說別的,齊巧請的那位英文學(xué)堂教習(xí)也來了,問知來意。幸喜他讀過幾年外國書,人還開通,又聽得這事不會白做的,將來州官總得另外盡情,馬二答應(yīng)說:“應(yīng)得效勞!庇謳椭鴦窳酥菖欣蠣斠环,方允一同前去。

州判老爺跟了教習(xí)走出來上轎,一頭走,一頭說道:“外國人是個什么樣子,我兄弟還是小時候在洋片子瞧見過兩次,到底同我們中國人一樣不一樣?見了他要行個什么禮?我們一上船,該用個什么手本?還是怎么說?”教習(xí)道:“外國人不過長的樣子是個高鼻子,摳眼睛,說的話,彼此口音不同,此外原同中國人一樣的。老父臺見了他只要拉拉手,也不消作揖,也不消磕頭,只要拉拉手就好了。但是拉手切記用右手同他拉,千萬不可拉左手,是要得罪他的!敝菖欣蠣?shù)?“得罪了他便怎么樣?可是他就同咱打仗?”教習(xí)道:“那亦未見得,不過像煞不敬重似的。你想,你不敬重他,他心上會愿意嗎。”

州判老爺?shù)?“我往常聽見人說:‘外國兵船上,無論那里都裝的是炮,只要拿手指頭往桌子上一撳,就轟的一聲,立刻把人打死。那年李中堂放欽差出去,也不知到了那個國度,人家炮船上請他吃飯。他一點沒有預(yù)備,跑在人家船上,問那兵官說著話,一言不合,那個帶兵官拿起茶碗往桌子上一摔,登時一個紹興壇一樣大的炮子彈了出來。幸喜我們老中堂坐的地方偏了,一點沒有打中身上。你說險不險呢!這事一則是老中堂的福氣大,二來也虧他老人家從前打“長毛”,打“捻子”,見多識廣,大炮的聲音,耳朵是聽?wèi)T的了,見了這個樣子,只微微的一笑,并沒有說什么。那船上的兵官見一炮打他不中,心上反覺過意不去,翻過來好好的送他上岸。第二天就辦了許多金珠寶貝到老中堂跟前求和。老中堂允了他的和,準(zhǔn)了他五口通商,所以如今才有了這些外國人!艺f的可是不是?我如今不怕別的,單怕他開炮。我是自小被炮仗嚇壞了,往常聽見放鞭炮總是護(hù)著耳朵的。”

教習(xí)聽他引經(jīng)據(jù)典,說得津津有味,心上著實可笑,也不同他計較,便道:“中堂大官,所以船上開炮迎接他,我們?nèi)ナ遣婚_炮的。你去見他,也用不著什么手本,拿張片子,到了船上,我替你傳話就是了!闭f著,一同出來,上了轎,坐了轎子一直抬到海邊上。小劃子早已預(yù)備好了。

州判老爺雖說有教習(xí)壯著他的膽子,走到海灘下了轎,依然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賽如將要送他上法場的一樣,扶了劃子。船小人多,不免東搖西蕩,又把他嚇得“啊唷皇天”的叫,伏在一個人的身上,動也不敢動。好容易撐近大船,扶他上梯子。他抬頭一看,船頭上站著好幾個雄赳赳、深目高鼻的外國兵,更把他嚇得索索的抖,兩只腿上想要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忙找了三四個人,拿他架著送到船上。他此時魂靈出竅,臉色改變,早已呆在那里,拔一拔,動一動,連著片子也沒有投,手亦忘記拉了。幸虧那個教習(xí)擋在頭里,一到船上,同人家拉過手,就打著英國話,問人家那里來的,到此是個什么意思,船上人回答出來,才曉得并不是英國來的兵船。幸虧英國是普通的,大家都還懂得兩句。船上的帶兵的還是個提督職分,聽說中國官派人來問他蹤跡,他也打著英國話說:“我們路過這里,想上去打獵玩耍兩天,就要開船走的,并沒有什么意思,你們不必驚慌!苯塘(xí)把話問明白,亦就同人家拉了拉手,攙了州判老爺下船。

州判老爺自從上船,一直也沒有同人說一句話。此時回到小劃子上,定了一定神,方算是魂靈歸竅,拿手把頭上的汗沫了一把,說道:“出娘肚皮,今兒是頭一遭,可把我嚇?biāo)懒?這官簡直不是人做的!”教習(xí)也不理他,只瞧著他覺著好笑。他見人家不理他,又搭訕著說道:“聽得說外國人如何如何,其實也有說有笑,很好說話的!苯塘(xí)道:“既然如此,老父臺為什么不同他攀談樊談呢?”

州判老爺把臉一紅道:“他同我言語不通,叫我說什么呢?”教習(xí)道:“不要緊,有我替你傳話!敝菖欣蠣?shù)?“同你到這里已經(jīng)勞你的神了,還好再打攪你么?我兄弟心上愈覺不安了”!說著,劃子靠定了岸,他倆仍舊坐轎進(jìn)城銷差。見了州官,州判老爺膽子也壯了,張牙舞爪,有句沒句,跟著教習(xí)說了一大泡。等到把話說完,梅飏仁方才明白此番兵船的來意,于是一塊石頭落地。又想道:“外國人來到這里,雖然沒有什么事,也樂得電稟制臺知道,顯得我們同外國人也還聯(lián)絡(luò),所以才會偃旗息鼓,平安無事!敝饕獯蚨,請教師爺,師爺亦幫著他說很好,連忙找出“電報親編”,寫好碼子,叫人去打。州判老爺又求著把他親自到船上見洋人周旋的話敘上。梅飏仁應(yīng)允。州判老爺請安,謝了一聲“堂翁栽培”。然后鼓舞歡掀,跟了請來做翻譯的那位教習(xí)一同出去。梅飏仁親自送了出去,只同教習(xí)說道:“以后還要仰仗!苯塘(xí)道:“理應(yīng)效勞!宾畷r別去。

且說電報打到南京,制臺一見上面敘著有三只兵船,登時大驚失色;及至看到后半,業(yè)已問過無事,臉色方才平和下來。忙傳通省洋務(wù)局總辦上院斟酌辦法。這位制臺是向來佩服外國人的,洋務(wù)局老總也就迎合著憲意,回道:“如今不問他是做什么來的,既然他們老遠(yuǎn)的從外國跑到我們中國,總之,他們是客,我們是主,這個地主之誼是要盡的!

制臺道:“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你曉得來的是個什么人?”洋務(wù)局老總道:“梅牧電報上原說是個水師提督!敝婆_道:“是啊,提督是個什么職分?在我們中國是武一品大員,可以節(jié)制鎮(zhèn)道,連你老哥都要歸他節(jié)制的,F(xiàn)在就拿我們的官來比他,他來了,地方上文武統(tǒng)通應(yīng)該出境接才是,F(xiàn)據(jù)梅牧的來電看起來,直到派了翻譯上船問過方才知道,可見地方上預(yù)先就沒有一點預(yù)備。這班地方官也總算糊涂極了!據(jù)兄弟的意思:趕緊回個電報給梅牧,叫他連夜預(yù)備一座公館請他們上岸來往,住一天供應(yīng)一天。梅牧是地方官,這錢說不得要他賠兩文;賠的多了,我們再調(diào)劑他,等他好放心竭力去辦。我們這里再放一只兵輪去,算是我特地派了去接他們到南京來盤桓幾天的。如此,或者叫他們心上歡喜。你老哥以為何如?”

洋務(wù)局老總自然是順著他說:“好極!準(zhǔn)定遵照大帥的憲諭辦理!敝婆_立刻就同洋務(wù)局老總當(dāng)面擬好一個電報,知會海州梅牧;一面?zhèn)髁钆闪艘恢槐?連夜開足機(jī)器,徑向海州進(jìn)發(fā)。按下慢表。

且說海州知州正在衙內(nèi)同一班老夫子商量辦法,忽然接到制憲回電,見是如此,便也不敢怠慢,立刻叫人到學(xué)堂里仍把那位教習(xí)請到,請他到船上傳話,就說:“制臺有電報請貴提督到岸上去住,已由梅知州代備寬大房屋一所!蹦谴咸岫奖愕:“我們來此非有他意,上次即已言明,雖承貴總督美意,敝提督實實不愿相擾。況且我們的船再過一兩天就要離開此地的,決計不要貴州梅大老爺費心!苯塘(xí)見洋人不愿到岸上居住,便也由他,回來回復(fù)了梅飏仁。梅飏仁得了這個信,甚是為難:若是依了洋人,隨他住在船上,深恐怕制臺說他不會應(yīng)酬;如果再叫翻譯到船上去說,又怕洋人討厭。想來想去,不得主意。

這個檔口,齊巧省里派來的兵船到了。船上的管帶是個總兵銜參將,姓蕭,名長貴。到了海州,停輪之后,先上岸拜會州官。梅飏仁接見之下,蕭長貴當(dāng)把來意言明,又說:“兄弟奉了老帥的將令,叫兄弟到此地同了老兄一塊兒去到船上稟見那位外洋來的軍門。兄弟這個差使是這位老帥到任之后才委的,頭尾不到兩年,一些事兒不懂,都要老大哥指教!泵凤r仁道:“豈敢!

蕭長貴道:“兄弟打省里下來的時候,老帥有過吩咐,說那位外國來的帶兵官是位提督大人,咱們都是按照做屬員的禮節(jié)去見他。你老大哥還好商量,倒是兄弟有點為難,依著規(guī)矩,他是軍門大人,咱是標(biāo)下,就應(yīng)該跪接才是!泵凤r仁道:“現(xiàn)在又不要你去接他,只要你到他船上見他就是了。”蕭長貴道:“兄弟此來原是老帥派了兄弟專到此地接他來的,怎么不是接!非但要跪接,而且要報名,等他喊‘起去\’,我們才好站起來。這個禮節(jié),兄弟從前在防營里當(dāng)哨官,早已熟而又熟了。大約按照這個禮信做去是不會錯的!

梅飏仁道:“要是這個樣子,我兄弟就不能奉陪了。我們地方官接欽差,接督撫,從來沒有跪過。如今咱倆同去,我站著,你跪著,算個什么樣子呢!”蕭長貴道:“做此官行此禮,我倒不在乎這些!泵凤r仁道:“就算你行你的禮,與我并不相干,但是外國人既不懂得中國禮信,又不會說中國話,你跪在那里,他不喊‘起去\’,你還是起來不起來?”

蕭長貴一聽這個話,不禁拿手抹著脖子,為難起來,連說:“這怎么好……”梅飏仁道:“不瞞老兄說,這船上本來我兄弟也不敢去的,有我這兒翻譯去過兩趟,聽說那位帶兵官很好說話,所以兄弟也樂得同他結(jié)交結(jié)交,來往來往。況且又有制憲的吩咐,兄弟怎好不照辦,F(xiàn)在也不好叫你老哥一個人為難,兄弟有個變通的‘法子!笔掗L貴忙問:“是個什么法子?”梅飏仁道:“你既然一定要跪著接他,你還是跪在海灘上,等我同翻譯先上船見了他們那邊的官,我便拿你指給他看。等他看見之后,然后我再打發(fā)人下來接你上船。你說好不好?”

蕭長貴聽說,立刻離坐請了一個安,說:“多謝指教!兄弟準(zhǔn)定如此。”梅飏仁道:“可是一樣,外國人不作興磕頭的,就是你朝他磕頭,他也不還禮的。所以我們到了船上,無論他是多大的官,你也只要同他拉手就好了。”蕭長貴道:“這個又似乎不妥。雖然外國禮信不作興磕頭,但是咱的官同人家的官比起來,本來用不著人家還禮。依兄弟的意思,還是一上船就磕頭,磕頭起來再打個千的為是!

梅飏仁見說他不信,只得聽他,馬上吩咐伺候,同了翻譯上船。剛上得一半,這里蕭長貴早跪下了。等到梅飏仁到船上會見了那位提督,才拉完手,說過兩句客氣話,早聽得岸灘上一陣鑼聲,只見蕭長貴跪在地下,雙手高捧履歷,口拉長腔,報著自己官銜名字,一字兒不遺,在那里跪接大人。

梅飏仁在船上瞧著,又氣又好笑。等他報過之后,忙叫翻譯知會洋官,說:“岸上有位兩江總督派來的蕭大人在那里跪接你呢!毖蠊俾犝f,拿著千里鏡,朝岸上打了一回,才看見他們一堆人,當(dāng)頭一個,只有人家一半長短,洋官看了詫異,便問:“誰是你們總督派來的蕭大人?”翻譯指著說道:“那個在前頭的便是!毖蠊俚:“怎么他比別人短半截呢!狈g申明:“他是跪在那里,所以要比人家見短半截!庇终f:“這是蕭大人敬重你,他行的是中國頂重的禮信!毖蠊僦链朔讲琶靼,忙說幾句客氣話,無非是不敢當(dāng),叫他起來,請他上船的意思。翻譯翻了出來,梅飏仁便派人招呼他上來。

一霎蕭長貴上了船,翻譯便指給他說,那位是提督,那位是副提督,那位是副將。蕭長貴立刻爬在地下,先給提督磕了三個頭,起來請了一個安。只見他從袖筒管里掏了半天,摸出一個東西來。翻譯在旁邊看得明白,原來是一套華洋合璧的履歷,倒很拜服他想得周到。只見他倏地朝著洋提督跪了一只腿,拿履歷高高舉起,獻(xiàn)了上去。洋提督不曉得他拿的是什么東西,忙問這邊同來的翻譯,翻譯同他說明,方才親自離坐,接了他的履歷。蕭長貴至此,亦把那只腿伸了起來。又觀什么副提督、副將見禮仍舊是磕頭請安。雖然人家不還禮,幸虧他臉厚,并不覺得難為情。一一見完之后,方趨前一步站著,同洋提督說話。

洋提督同他說話,請他坐,他說:“標(biāo)下理應(yīng)伺候軍門大人,軍門大人跟前那有標(biāo)下的坐位!毖筇岫皆偃屗,方才斜簽著臉坐了一點椅子邊。洋提督說話他不懂,都是翻譯代傳。

翻譯聽了洋提督的話,答應(yīng)“也司”,他亦坐在一旁,高聲應(yīng)“是”。人家見他好笑,他也并不覺得。只聽他又朝著洋提督說道:“回軍門大人的話,標(biāo)下奉了老帥的將令,派標(biāo)下來迎接軍門大人到南京去盤桓幾天。我們老帥曉得軍門大人到了,馬上叫洋務(wù)局老總替軍門大人預(yù)備下一座大公館,裱糊房子,掛好字畫,掛煙結(jié)彩,足足忙了三天三夜?偳筌婇T大人賞標(biāo)下一個臉,標(biāo)下今日就伺候軍門起身。”說完之后,翻譯照樣翻了一遍。

洋提督道:“我早已說過,再過上一禮拜就要走的,另外還有事情到別處去。多承你們總督大人費心,我心領(lǐng)就是了!笔掗L貴聽洋提督不肯進(jìn)省,忙又回道:“軍門若是不到南京,我們老帥一定要說標(biāo)下不會當(dāng)差使,所以軍門動了氣,不肯進(jìn)省。

現(xiàn)在求軍門無論怎樣幫標(biāo)下一個忙,給標(biāo)下一個面子,等我們老帥看著歡喜,將來調(diào)劑標(biāo)下一個好差使,標(biāo)下是一家大大小小都要供你老人家長生祿位的!闭f完,又請了一個安。于是翻譯又把話翻了一遍。

洋提督聽完,笑了一笑,叫翻譯同他說:“你們不必強(qiáng)留我,南京我是決計不去的!笔掗L貴見他心上甚是懊悶,便道:“既然軍門大人不肯賞臉,亦是沒有法子的事情。標(biāo)下是奉了老帥將令到此伺候軍門大人的,軍門大人有什么差使,盡管派下來,等標(biāo)下去辦。”洋提督也同他謙遜了兩句。梅飏仁又當(dāng)面虛邀他到岸上去住,又說:“公館一切早已預(yù)備妥帖!睙o奈那洋提督只是不肯下船。大眾見無甚說得,方才一同辭別下船。梅飏仁自己回衙理事。蕭長貴卻不敢徑回南京,天天還是拿著手本,早晚二次穿著行裝到洋提督大船上請安。洋提督辭過他幾次,他不肯聽,也只得聽其自然。

洋提督原說是七天就走的,卻不料到第五天夜里,蕭長貴正在自己兵船上睡覺,忽聽得外面一派人聲,接著又有洋槍、洋炮聲音,拿他從睡夢中驚醒,直把他嚇得索索的抖,在被窩里慌作一團(tuán),想要叫個人出去問信,無奈上氣不接下氣,掙了半天,還掙不出一句話來。正在發(fā)急時候,忽然一個水手從船頭上慌慌張張的來報信道:“大人,不好了!有強(qiáng)盜!”蕭長貴一聽“強(qiáng)盜”二字,更嚇得魂不附體,馬上想穿褲子逃命。急忙之中又沒有看清,拿褲腳當(dāng)作褲腰,穿了半天只伸下一只腿去,那一只腿抵死伸不下去。他急了,用力一登,豁拉一聲,褲子裂開了一大條縫。至此方才明白穿倒了,重新掉過來穿好。把長衣披在身上,來不及鈕扣子,拿扎腰攔腰一捆,拖一雙鞋。手下的兵丁還當(dāng)是大人出來打強(qiáng)盜哩,拿了手槍上前遞給他。只聽他悄悄的同旁邊人說道:“強(qiáng)盜來了,沒有地方好逃,我們只得到下層煤艙里躲一會去!闭f完,往后就跑。幸虧走得不多幾步,船頭上的水手又趕來報道:“好了,好了!所有的強(qiáng)盜都被洋船上打死了,還捉住十幾個。請大人放心,沒有事了!

至此,蕭長貴方才把神定了一定,站住了腳,問旁邊人道:“我現(xiàn)在可是做夢不是?”大家都聽了好笑。蕭長貴又怔了半天,說道:“你們說什么強(qiáng)盜已經(jīng)捉住的話,可是真的?”一個水手道:“怎么不真,是標(biāo)下親眼見的,一共捉住有十二三個哩!笔掗L貴道:“你們看清楚了沒有?不要還有人躲在黑影里,我們出去被他宰了,白白的送了命,那可不是玩的!我看還是不出去的為是。就是出了什么盜案,都是地方官的處分,我們是客官,何苦往自己身上拉呢。你們也快快息燈睡覺,把艙門關(guān)好,要緊!要緊!”說罷,他老人家先自脫衣上chuang,仍舊歇下。兵丁們亦樂得省事。于是大家安睡了一夜。

次日起來,向來蕭長貴到洋提督船上稟安總是每早七點鐘就去的,這天怕去的早了,路上遇著什么強(qiáng)盜的余黨,恐防不測,特地又緩了一個鐘頭才去的。等到蕭長貴到了洋提督大船上,海州梅飏仁亦早已來了。原來這天晚上洋提督船上捉住了強(qiáng)盜,次日一早就叫人到城里送信。梅大老爺一想,捉住了大盜,地方官有保舉的,所以一得信就趕著出城到船上,求著把強(qiáng)盜帶回城里審問。幸虧那位洋提督并無一點為難的意思,立刻把十三個強(qiáng)盜統(tǒng)通交給他梅飏仁,又怕路上或有閃失,特地派了八名洋兵幫著解到城里。蕭長貴一見強(qiáng)盜果然拿著,登時膽子壯了起來,立刻回船。也派了幾名兵幫著護(hù)送,以為將來邀功地步。當(dāng)下梅大老爺督率一班人把強(qiáng)盜解到衙門,打發(fā)過洋兵及蕭長貴派來的兵,馬上升堂審問。起先那些強(qiáng)盜還想賴著不認(rèn),后來有幾個熬刑不過,只得招了。原來都是積年的大盜。其余的見他同黨已招,曉得抵賴不脫,也只有一一招認(rèn)。

梅飏仁心上想道:“我今天平空拿住了許多大盜,雖然是外國兵船上出力,究竟是在我地面上,稟報上去面子總好看的!庇谑切纳仙跏强旎,立刻叫書辦把強(qiáng)盜供狀敘了文書,申報上憲。又請老夫子詳詳細(xì)細(xì)替他做了一個電稟,專稟制臺。電稟上先敘此番外國兵船到來,他如何竭力聯(lián)絡(luò),竭力保護(hù),以致那兵船上的提督如何感激他,想報答他。又?jǐn)⑺?

自從到任之后,懸賞購線捕拿巨盜,久已萑苻①絕跡,閭閻相安。乃于某日風(fēng)聞有大股盜匪道出卑境,卑職先期商明外國兵船,請其屆時幫助,當(dāng)荷應(yīng)允。不料某晚三更時分,據(jù)眼線報稱,該盜窩藏某處。卑職立即督同通班健役前往捕拿。惟是盜黨甚多,卑職深慮所帶勇役眾寡不敵,因即一面設(shè)法誘至海灘,一面密告外國兵船,果蒙協(xié)力兜拿,共捕獲積年巨盜一十三名。經(jīng)卑職帶回卑署,詳加鞫②訊,俱各供認(rèn)歷年某案某案,肆行搶動不諱。除將供招另文申應(yīng),懇祈憲示遵行外,所有此次外國兵船幫同緝獲積年巨盜,應(yīng)如何答謝之處,卑職不敢擅專,理合電稟,乞諭祗遵!痹圃。

①萑符:澤名,指為盜賊出沒之處,也代借盜賊。

②鞫:查問、審訊。

電報發(fā)了出去,梅飏仁趕忙又親自到洋船上謝洋提督幫助之力。又說:“敝縣已把此事電稟制臺,馬上就回電,制臺亦總是感激的!币馑枷肓粞筇岫蕉嘧扇,以便稍盡地主之誼。洋提督謙遜了幾句,仍舊是不肯久留。梅飏仁只得告辭回去。

且說南京制臺接到海州知州梅飏仁的電稟,從頭至尾看了一遍,登時臉上露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忽而紅,忽而白,于紅白不定之中又顯出一副笑容,忙把總理洋務(wù)文案候補(bǔ)道史其祥史大人請到簽押房里面商。這位制臺是專門講究洋務(wù)的,就是簽押房也是洋款擺設(shè),居中擺了一張大菜桌子,一面三把椅子,底下一位是主位。當(dāng)下史其祥史大人進(jìn)門,歸坐之后,制臺先把海州上來的電報稟給他看過。史其祥一面看,一面點頭,看完之后,便問:“老帥是個什么主見?”

制臺道:“我想此事,外國船上的洋兵替我們捉住了強(qiáng)盜,還肯交給我們地方官自己審辦,這就是十二分面子。他們既給咱面子,咱位也不可以不顧人家的面子。我想現(xiàn)在既已審問明白,都是積年巨盜,本應(yīng)該就地正法的,我們?nèi)缃袂也灰氯?電諭海州梅牧把這些人犯的案件以及應(yīng)該得的罪名詳細(xì)敘明,叫翻譯翻成英文照會過去,應(yīng)該如何辦法。就他們不死,我們也樂得積些陰德。你道如何?”

史其祥聽罷,歇了一歇,說道:“這是我們內(nèi)地里的事情。既是大盜審明之后,就地正法乃是我們自己的主權(quán),他們外國人本不應(yīng)該干預(yù)的。依職道的見識,還是老帥自己批飭下去,將該盜就地正法,似乎不必咨照外國兵官。至于他們出了力,應(yīng)該如何答謝,或是電飭梅牧親到船上一趟代達(dá)老帥的意思,或是辦些土儀,如羊酒雞蛋之類,犒賞兵丁,亦無不可。這是職道愚昧之見,請請老帥的示,可行不可行?”

制臺聽罷,亦楞了一回,說道:“你的話呢,固然不錯,然而人家顧了咱的面子,咱們一點不和人家客氣客氣,似乎心上總過不去。我看土儀呢亦得送,這幾個人怎么辦法,我的意思總得讓讓人家,等人家退回來不管,我們再自己辦,那就不落褒貶了:我這是面面俱到的法子。我看還是如此辦得好!笔菲湎榈:“這辦案的事實實在在是我們自己的主權(quán),那外國人是萬萬不可同他通融的!

制臺一見史其祥還是執(zhí)定前見,心上很不高興,便道:“我兄弟辦交涉也辦老了,這些事還有什么不懂。你們總是頑固見識,到了這個時候,還是一點不肯讓人。但是據(jù)你剛才所說,究不能夠面面俱到,總得斟酌一個兩全的法子才好!笔菲湎樾χf道:“強(qiáng)盜歸我們自家辦,就是保守我們自己的主權(quán)。再送些土儀給他們,也總算有情分到他們了。除此之外,實在沒有第二條法子!敝婆_聽了,面孔一板道:“你這人真好糊涂!我剛才怎么同你講的?這件事非往?杀取(qiáng)盜雖然應(yīng)該歸我們辦,你不想這回的強(qiáng)盜是那個拿到的。人家出了力又不想咱們的別的好處,難道連這一點面子還不給他,還成句話嗎!我辦交涉辦老了的,如今倒留個把柄在人家手里,叫人批評兩句,我可犯不著!”說完,胡子一根根蹺了起來,坐著不言語。

史其祥見制臺生了氣,一想不妙,怕于自己差使有礙,便暗暗說道:“主權(quán)不主權(quán),關(guān)我甚么事,用得我干著急!我起了勁,白得罪了上司,于我有什么好處呢?”但是一時又想不出一個轉(zhuǎn)彎的法子。躊躇了好半天,只得仰承憲意,自圓其說道:“職道的話原是一時愚昧之談,作不得準(zhǔn)的。既然老帥要想一個兩全的法子,足見老帥于慎重邦交之內(nèi),仍寓挽回主權(quán)之心,職道欽佩得很!現(xiàn)在職道想得一法,是主權(quán)既不可棄,邦交又當(dāng)兼顧,請請老帥的示,可行不可行?”制臺道:“你快說!”史其祥道:

“請老帥立刻電飭梅牧把拿到十三個人當(dāng)中把為首的先行就地正法幾名,伸國法即所以保主權(quán)。下余的幾個,若以強(qiáng)盜論,原應(yīng)該不分首從,一律斬決,如今且不將他定罪,就遵照老帥的剛才吩咐的話,送交外國兵官,聽他處治。他要他死,這幾人本有應(yīng)得的死罪,他要開脫他們,我們也樂得就此積些陰功,也不負(fù)老帥好生之德!敝婆_聽到這里,一面聽,一面點頭,嘴里不住的贊好,不等史其祥說完,忙搶著說道:“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到底你史大哥有主意,所以兄弟凡事都要同你商量,F(xiàn)在就作準(zhǔn)照你辦,立刻擬好電報,送到電局,飭令梅牧遵照辦理!

按下省城之事不表。單表海州梅飏仁奉到制臺的復(fù)電,立刻照諭施行,請了本營參將從監(jiān)里把前番審定的五名盜首提到大堂,驗明箕斗,登時綁赴校場,一概正法。殺人的時候,他同營里一齊穿著大紅斗篷。殺人回來,照例先到城隍廟拈香;氐窖瞄T,又照例排衙,然后退入簽押房。大凡他們做官的人忌諱頂多,又怕的是鬼,說是穿了大紅斗篷,鬼就不敢近身了,再到城隍廟里一轉(zhuǎn),就是有點邪魔鬼祟,亦被城隍老爺叫小鬼拿他趕掉。等到回到衙門,升坐大堂排衙的時候,衙役們拿著棍子趕出趕進(jìn)一陣吆喝,無論有多少冤鬼早已嚇都嚇散了。歷來相傳都是如此說法。究竟做官的人誰被冤鬼纏過又沒人見過,不過借此騙騙自己,安安自己的心罷了。

且說梅飏仁回到簽押房,因為洋提督后天就要走,連夜到學(xué)堂里又把那位教習(xí)拿轎子抬了來,請他翻譯這件公事,以便照會洋提督,請他的斷。那位教習(xí)起先還拿腔做勢,說來不及,又說:“為人辦事須有一定時刻,晚生今天在學(xué)堂里已經(jīng)教了幾個鐘頭的書,到了晚上極應(yīng)該休息休息。如今又要我翻譯這些東西,這是最傷腦筋,晚生還是帶回去,等到空的時候再翻好過來罷!

梅飏仁一聽他話不對,只得挽出師爺同他講說:“洋提督后天就要走的,這件公事,無論如何,明日一早總得送過地去。吾兄辛苦了,敝東自應(yīng)格外盡情。千萬辛苦這一遭罷!”那位教習(xí)聽說“格外盡情”,無奈只得應(yīng)允。當(dāng)下就在梅飏仁簽押房里調(diào)齊案卷翻譯起來。梅飏仁跑出跑進(jìn),不時自己出來招呼,問他要茶要水,肚子餓了有點心,一回又叫管家把上海艾羅公司買的“補(bǔ)腦汁”開一瓶給他喝,免得他用心過度,腦筋受傷。那位教習(xí)見如此,心上也覺過意不去,只得盡心代為翻譯。無奈這件公事頭緒太多,他的西學(xué)尚不能登峰造極,很有些翻不出來的地方,好在通海州除掉他都是外行,騙人還騙得過。當(dāng)下足足鬧了八個鐘頭,只勉強(qiáng)把制臺的意思敘了一個節(jié)略,寫了出來,念給梅飏仁聽過。梅飏仁除掉說好之外亦天他話可以說得。

當(dāng)下梅飏仁立刻叫人把寫好的英文信送到船上。那位教習(xí)深曉得自己本事有限,恐怕外國人看了他寫的英文信不懂,非自己前去當(dāng)面譬解給他聽聽是斷乎不會明白的,連忙挺身而出,說:“這信等我自己送去!泵凤r仁見他如此要好,自然歡喜。誰知等到他到了船上見了洋提督,呈上書信,洋提督看過一遍,又看第二遍,看來看去,竟有大半不懂,忙問他:“信寫的什么?”他只得紅著臉,把這事一五一十說給洋提督聽了一遍。洋提督道:“幸虧你自己來,你倘若不來,我這船上懂得各國文法的人都有,單就是你的英文沒有懂得!闭f罷,哈哈大笑。那位教習(xí)曉得總是寫的信上拼法不對,所以被洋人恥笑,羞的紅過脖子。當(dāng)時洋提督說道:“既然貴國法律這幾個人都該辦死罪的,就請貴州梅大老爺照著貴國的法律辦他們就是了!蹦俏唤塘(xí)又請洋提督同到法場監(jiān)斬。洋提督欣然應(yīng)允,隨即約定時刻。那位教習(xí)先回來送信。

梅飏仁立刻照會營里擺齊隊伍押解犯人同到法場。才走到那里,洋提督帶了幾十名洋兵也早來了。外國的兵腰把筆直,步代整齊,身材長短都是一樣,手里托著洋槍,打磨的凈光地亮,耀人的眼睛。等到到了法場上,一字兒擺開,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及看中國的兵,老的小的,長長短短,還有些癆病鬼、鴉片鬼,混雜在內(nèi)。穿的衣裳雖然是號褂子,掛一塊,飄一塊,破破爛爛,竟同叫化子不相上下。而且走無走相,站無站相,腳底下踢哩搭拉,不是草鞋便是赤腳,有的襪子變成灰色,有的還穿一雙釘靴。等到到了法場上,有說笑的,也有罵的人。癆病鬼不管人前人后隨便吐痰。鴉片鬼就拿號褂子袖子擦眼淚。拿的刀叉一齊都生了銹了。比起人家的兵來真正是天懸地隔!洋提督走來同中國官見面之后,先拿照像機(jī)器替犯人拍了一張照,等到殺過之后又拍了一張,然后分道自回去。

其時梅飏仁已將憲諭飭辦的羊酒雞蛋送洋人的禮物都已辦齊,就托省城派來兵輪管帶蕭參將上船送禮。蕭長貴一聽要他去送禮,又把他興頭的了不得。因為這分禮是替制臺送的,是面子上的事情。立刻穿好農(nóng)帽,把禮物裝了幾臺盒;钬i活羊各一百頭,由兵役們牽著,他自己卻坐了一頂小轎跟在后頭,說:“這兩年在船上當(dāng)差事舒服慣了,把騎馬的本事忘掉了!宾畷r到得船上,禮單是早已托翻譯翻好的,兵船上的人看了都還明白。蕭長貴是船上來過多次了,熟門熟路,人都有點認(rèn)得。見了船上的人,無論是兵官,是兵丁,是水手,見了洋人就請安。見了洋提督,再請兩個安:一個是自己請的,一個是替制臺請的。他那副卑躬屈節(jié)的樣子,洋船上的人早已看慣的了,都不以為奇。當(dāng)下洋提督吩咐叫把禮物全行收下,犒賞來人,又叫一員小武官陪了蕭長貴大餐。這一頓飯直害得蕭長貴坐立不安,神魂不安!還有些兵丁見來熟了,都不同他客氣,拉著他的辮子,打著洋話問他“可是尾巴不是”?蕭長貴話雖不懂,曉得是拿他開心的話頭,便漲紅了臉,低著頭,一聲也不敢響。

一會吃完飯,又在洋提督跟前稟謝過,然后告辭,一直回到州衙門。彼此會面,商量了一回明天送行的儀注。蕭長貴仍說要在岸灘上跪送。又邀了本營參將擺齊隊伍一塊兒去跪送,本營將亦就答應(yīng)了。此時梅飏仁又把本城的文官一齊約定次日一早先到本衙門會齊,然后一同出城上手本。大家倒都應(yīng)允。

慢慢的梅飏仁又講到:“這回拿住強(qiáng)盜雖然是外國人出力,看上頭制臺的意思甚是歡喜,將來保舉一定是有的!笔掗L貴聽到這里,跑過來深深一揖,托著替他帶個名字。梅飏仁為他是制臺派來的,即日回省,還望他幫著自己說好話,馬上和應(yīng)。接著翻譯又求保舉。梅飏仁亦答應(yīng),又說:“往來傳話,這遭是你老哥頂辛苦了,應(yīng)該,應(yīng)該!”翻譯歡喜的了不得。

說話之時,前番上船探信的那位州判老爺正同別人頭話,忽然聽到這邊談保舉,立刻丟掉別人,趕過來朝著梅飏仁說道:“堂翁,還有晚生呢?”梅飏仁一聞此話,不覺怔了半天,才慢慢的問道:“你老哥還有什么?”州判老爺?shù)?“不是晚生說句夸口的話,這件事要算晚生的頭功。堂翁,你還有什么不知道的,他們一個人不敢上去,不是你堂翁委了晚生同了這位翻譯老夫子去的嗎!泵凤r仁道:“是啊,去了也不好說是頭功!敝菖欣蠣斨钡:“晚生不去這一趟,那外國人怎肯同我們要好,替我們出力?晚生不求堂翁別的,只求將來開保案時候,求堂翁把晚生這段勞績敘上,制臺大人看了是決計不會批駁的。將來借此晚生得能過個班,也不枉堂翁的栽培!”說著,又請了一個安。梅飏仁只得淡淡的說:“我們再商量罷!

州判老爺恐怕事情不妙,呆坐半天,忽然心生一計,便悄悄的拉了那位同去當(dāng)翻譯的教習(xí)一把。兩個人一同告辭出來。州判拿他讓到自己衙門里坐了,同他商量說:“這事是你第一個出力,兄弟還在第二?偠灾,沒有第三個人可以蓋過咱倆的。我看我們這位堂翁疑疑惑惑,是有點靠不住的。我們不如趁今天晚上洋船還沒有開,咱倆同到他們船上,求他出封信給制臺保舉。咱倆索性丟掉他們。你說可好不好?”翻譯聽罷此言,想了一回,心想:“他的話確也不錯,走外國人門路似乎覺得比中國人妥當(dāng)些。倒難為他想出這條好法子來!边B說:“好極!……你如果要去,有什么話,我替你傳去!敝菖写笙,立刻開抽屜找出兩條紅紙,又把西席老夫子請來,托他代寫兩張官銜條子:一張是自己的,一張是翻譯的,都把自己一廂情愿的保舉開了上去。寫好之后,立刻飛轎趕到海灘,下轎上船。

此番州判老爺曉得外國船上的人沒有歹意,放開膽子,不像前番觳觫①恐惶的樣子了。船上的人問他:“來做什么?”翻譯說是:“要見你們提督的!贝先酥坏妙I(lǐng)他進(jìn)見。此時州判老爺因有求于人,不得不自己格外謙恭,見了洋提督,磕頭請安,竟與蕭長貴一式無二。幸虧洋提督早已司空見慣,看他磕頭,昂不為禮,直等他站起,方才用手指了一指,是讓他坐的意思。他亦明白,于是斜簽著臉,朝上坐下。當(dāng)由翻譯敘述來意。洋提督一頭聽,一頭笑,一面又搖搖頭。州判老爺瞧著,話雖不懂,意思是明白的,曉得有點不愿意的意思,心上甚為著急,想要插嘴,又不知說什么是好。而且說出來的話,他們亦不懂得。

①觳觫:恐懼。

正在左右為難,只聽得翻譯又嘰哩咕嚕的說了半天,方見洋提督笑了一笑。翻譯便回過頭來從州判老爺手里把兩張銜條討過來遞給了洋提督。洋提督看了不懂,又問翻譯:“這上寫的什么?”翻譯卻把州判老爺?shù)囊粡埛瓉韽?fù)去講給他聽。州判老爺一旁瞧著,暗暗歡喜,以為這事總可望成功了。翻譯說了一回,便約州判老爺一同走。州判老爺便急急的問他:“我們的事怎樣?你看會成功不會成功?”翻譯道:“?淘僬f!敝菖欣蠣敓o奈,只得去替洋提督請了一個安,算是告辭,然后同了翻譯出來。一出艙門,又問翻譯:“到底咱們的事怎么樣?翻譯道:“等我們回去再細(xì)談!贝藭r直把個州判老爺急的頭上汗珠子有黃豆大小!究竟事情成否不得而知,禁不住心上畢卜畢卜跳個不住。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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