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灌園叟晚逢仙女
連宵風(fēng)雨閉柴門,落盡深紅只柳存。
欲掃蒼苔且停帚,階前點點是花痕。
這首詩為惜花而作。昔唐時有一處士,姓崔,名玄微,平昔好道,不娶妻室,隱于洛東。所居庭院寬敞,遍植花卉竹木。構(gòu)一室在萬花之中,獨處于內(nèi)。童仆都居花外,無故不得輒入。如此三十馀年,足跡不出園門。
時值春日,院中花木盛開,玄微日夕徜徉其間。一夜,風(fēng)清月朗,不忍舍花而睡,乘著月色,獨步花叢中。忽見月影下一青衣冉冉而為。玄微驚訝道:“這時節(jié)那得有女子到此行動?”心下雖然怪異,又想道:“且看他到何處去?”那青衣不往東,不往西,徑至玄微面前,深深道個萬福。玄微還了禮,問道:“女郎是誰家宅眷?因何深夜至此?”那青衣啟一點朱唇,露兩行碎玉,道:“兒家與處士相近。今與女伴過上東門,訪表姨,欲借處士院中暫憩,不知可否?”玄微見來得奇異,欣然許之。青衣稱謝,原從舊路轉(zhuǎn)去。
不一時,引一隊女子,分花約柳而來,與玄微一一相見。玄微就月下仔細(xì)看時,一個個姿容媚麗,體態(tài)輕盈,或濃或淡,汝束不一。隨從女郎,盡皆妖艷,正不知從那里來的。相見畢,玄微邀進(jìn)室中,分賓主坐下,開言道:“請問諸位女娘姓氏。今訪何姻戚,乃得光降敝園?”一衣綠裳者答道:“妾乃楊氏。”指一穿白的道:“此位李氏!庇种敢灰陆{服的道:“此位陶氏!彼熘鹨恢甘。最后到一緋衣小女,乃道:“此位姓石,名阿措。我等雖則異姓,俱是同行姊妹。因封家十八姨,數(shù)日云欲來相看,不見其至。今夕月色其佳,故與姊妹們同往候之。二來素蒙處愛重,妾等順便相謝!毙⒎酱甏,青衣報道:“封家姨至!北娊泽@喜出迎,玄微閃過半邊觀看。眾女子相見畢,說道:“正要來看十八姨,為主人留坐,不意姨至,足見同心!备飨蚯爸露Y。十八姨道:“屢欲來看卿等,俱為使命所阻,今乘間至此!北娕:“如此良夜,請姨寬坐,當(dāng)以一尊為壽!彼焓谥记嘁氯ト。十八姨問道:“此地可坐否?”楊氏道:“主人甚賢,地極清雅!笔艘痰:“主人安在?”玄微趨出相見。舉目看十八姨,體態(tài)飄逸,言詞泠泠有林下風(fēng)氣。近其傍,不覺寒氣侵肌,毛骨竦然。遜入堂中,侍女將桌椅已是安排停當(dāng)。請十八姨居于上席,眾文挨次而坐,玄微末位相陪。不一時,眾青衣取到酒肴擺設(shè)上來。佳肴異果,羅列滿案,酒味醇美,其甘如飴,俱非人世所有。此時月色倍明,室中照耀如同白日。滿坐芳香,馥馥襲人。賓主酬酢,杯觥交雜。酒至半酣,一紅裳女子滿斟大觥,送與十八姨道:“兒有一歌,請為歌之!备柙:“絳衣披拂露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輕。自恨紅顏留不住,莫怨春風(fēng)道薄情!备杪暻逋,聞?wù)呓云嗳。又一白衣女子送酒?“兒亦有一歌。”歌云:“皎潔玉顏勝白雪,況乃當(dāng)年對芳月。沉吟不敢怨春風(fēng),自嘆容華暗消歇。”其音更覺慘切。那十八姨性頗輕佻,卻又好酒,多了幾杯,漸漸狂放,聽了二歌,乃道:“值此芳辰美景,賓主正歡,何遽作傷心語!歌旨又深刺予,殊為慢客。須各罰以大觥,當(dāng)另歌之。”手斟一杯遞來,酒醉手軟,持不甚牢,杯才舉起,不想袖上箸在一兜,撲碌的連杯打翻。這酒若翻在別個身上卻也罷了,恰恰里盡潑在阿措身上。阿措年嬌貌美,性愛整齊,穿的卻是一件大紅簇花緋衣。那紅衣最忌的是酒,才沾滴點,其色便改,怎經(jīng)得這一大杯酒?況且阿措也有七八分酒意,見污了衣服,作色道:“諸姊妹便有所求,吾不畏爾!”即起身往外就走。十八姨也怒道:“小女弄酒,敢與吾為抗耶?”亦拂衣而起。眾子留之不住,齊勸道:“阿措年幼,醉后無狀,望勿記懷,明日當(dāng)率來請罪!”相送下階。十八姨忿忿向東而去。眾女子與玄微作別,向花叢中四散行走。玄微欲觀其蹤跡,隨后送之。步急苔滑,一交跌倒,掙起身來看時,眾女子俱不見了。心中想道:“是夢,卻又未曾睡臥;若是鬼,又衣裳楚楚,言語歷歷;是人,如何又倏然無影?”胡猜亂想,驚疑不定;厝胩弥,桌椅依然擺設(shè),杯盤一毫已無,推覺馀馨滿室。雖異其事,料非禍祟,卻也無懼。到次晚,又往花中步玩。見諸女子已在,正勸阿措往十八姨處請罪。阿措怒道:“何必更懇此老嫗?有事只求處士足矣!”眾皆喜道:“妹言甚善!饼R向玄微道:“吾姊妹皆住處士苑中,每歲多被惡風(fēng)所撓,居止不安,常求十八姨相庇。昨阿措誤觸之,此后應(yīng)難取力。處士倘肯庇護(hù),當(dāng)有微報耳!毙⒌:“某有何力,得庇諸女?”阿措道:“但求處士每歲元旦作一朱幡,上圖日月五星之文,立于苑東,吾輩則安然無恙矣!今歲已過,請于此月廿一日平旦,微有東風(fēng),即立之,可免本日之難!毙⒌:“此乃易事,敢不如命。”齊聲謝道:“得蒙處士慨允,必不忘德!”言訖而別,其行甚疾,玄微隨之不及。忽一陣香風(fēng)過處,各失所在。玄微欲驗其事,次日即制辦朱幡。候至二十一日,清早起來,果然東風(fēng)微拂。急將幡豎立苑東。少頃,狂風(fēng)振地,飛沙走石。自洛南一路,摧林折樹,苑中繁花不動。玄微方曉諸女皆眾花之精也。緋衣名阿措,即安石榴也。封十八姨,乃風(fēng)神也。到次晚,眾女各裹桃李花數(shù)斗來謝,:“承處士脫某等大難,無以為報。餌此花英,可延年卻老。愿長如此衛(wèi)護(hù)某等,亦可致長生。”玄微依其言服之,果然容顏轉(zhuǎn)少,如三十許人,后得道仙去。有詩為證:
洛中處士愛栽花,歲歲朱幡繪采茶。
學(xué)得餐英堪不老,何須更覓棗如瓜。
列位,莫道小子說風(fēng)神與花精往來乃是荒唐之語,那九州四海之中,目所未見,耳所未聞,不載史冊,不見經(jīng)傳,奇奇怪怪,蹺蹺蹊蹊的事,不知有多多少少。就是張華的《博物志》,也不過志其一二;虞世南的行書廚,也包藏不得許多。此等事甚是平常,不足為異。然雖如此,又道是子不語怪,且閣過一邊。只那惜花致福,損花折壽,乃見在功德,須不是亂道。列位若不信時,還有一段“灌園叟晚逢仙女”的故事,待小子說與列位看官們聽。若平日愛花的,聽了自然將花分外珍重;內(nèi)中或有不惜花的,小子就將這話勸他,惜花起來。雖不能得道成仙,亦可以消閑遣悶。
你道這段話文出在那個朝代?何處地方?就在大宋仁宗年間,江南平江府東門外長樂村中。這村離城只去二里之遠(yuǎn),村上有個老者,姓秋,名先,原是莊家出身,有數(shù)畝田地,一所草房。媽媽水氏已故,別無兒女。那秋先從幼酷好栽花種果,把田業(yè)都撇棄了,專于其事。若偶覓得種異花,就是抬著珍寶,也沒有這般歡喜。隨你極緊要的事出外,路上逢著人家有樹花兒,不管他家容不容,便陪著笑臉,捱進(jìn)去求玩。若平;,或家里也在正開,還轉(zhuǎn)身得快。倘然是一種名花,家中沒有的,雖或有已開過了,便將正事撇在半邊,依依不舍,永日忘歸。人都叫他是花癡;蛴鲆娰u花的有株好花,不論身邊有錢無錢,一定要買。無錢時便脫身上衣服去解當(dāng)。也有賣花的,知他僻性,故高其價,也只得忍貴買回。又有那破落戶,曉得他是愛花的,各處尋覓好花折來,把泥假捏個根兒哄他,少不得也買,有恁般奇事,將來種下,依然肯活。日積月累,遂成一個大園。
那園周圍編竹為籬,籬上交纏薔薇、荼縻、木香、刺梅、木槿、棣棠、金雀,籬邊撒下蜀葵、鳳仙、雞冠、秋葵、鶯粟等種。更有那金萱、百合、剪春羅、剪秋羅、滿地嬌、十樣錦、美人蓼、山躑躅、高良姜、白蛺蝶、夜落金錢、纏枝牡丹等類,不可枚舉。遇開放之時,爛如錦屏。遠(yuǎn)籬數(shù)步,盡植名花異卉。一花未謝,一花又開。向陽設(shè)兩扇柴門,門內(nèi)一條竹徑,兩邊都結(jié)柏屏遮護(hù)。轉(zhuǎn)過相屏,便是三間草堂。房雖草創(chuàng),卻高爽寬敞,窗槅明亮。堂中掛一幅無名小畫,設(shè)一張白木臥榻。桌凳之類,色色潔凈。打掃得地下無纖毫塵垢。堂后精舍數(shù)間,臥室在內(nèi)。那花卉無所不有,十分繁茂。真?zhèn)四時不謝,八節(jié)長春。但見:
梅標(biāo)清骨,蘭挺幽芳;茶呈雅韻,李謝濃妝;杏嬌疏雨,菊傲嚴(yán)霜;水仙冰肌玉骨,牡丹國色天香;玉樹亭亭階砌,金蓮冉冉塘;芍藥芳姿少比,石榴麗質(zhì)無雙;丹桂飄香月窟,芙蓉冷艷寒江;梨花溶溶夜月,桃花灼灼朝陽;山茶花寶珠稱貴,臘梅花磐口方香;海棠花西府為上,瑞香花金邊最良。玫瑰杜鵑,爛如云錦;繡球郁李,點綴風(fēng)光。說不盡千般花卉,數(shù)不了萬種芬芳。
籬門外正對著一個大湖,名為朝天湖,俗名荷花蕩。這湖東連吳淞江,西通震澤,南接龐山湖。湖中景致,四時晴雨皆宜。秋先于岸傍堆土作堤,廣植桃柳,每至春時,紅綠間發(fā),宛似西湖勝景。沿湖遍插芙蓉,湖中種五色蓮花,盛開之日,滿湖錦云爛熳,香氣襲人,小舟蕩槳采菱,歌聲泠泠。遇斜風(fēng)微起,偎船競渡,縱橫如飛。柳下漁人,艤船曬網(wǎng),也有戲魚的,結(jié)網(wǎng)的,醉臥船頭的,沒水賭勝的,歡笑之音不絕。那賞蓮游人,畫船蕭管鱗集,至黃昏回棹,燈火萬點,間以星影螢光,錯落難辨。深秋時,霜風(fēng)初起,楓林漸染黃碧,野岸衰柳芙蓉,雜間白蘋蓼,掩映水際,蘆葦中鴻雁群集,嘹嚦干云,哀聲動人。隆冬天氣,彤云密布,六花飛舞,上下一色。那四時景致言之不盡。有詩為證:
朝天湖畔水連天,不唱漁歌即采蓮。
小小茅堂花萬種,主人日日對花眠。
按下散言。且說秋先,每日清晨起來,掃凈花底落葉,汲水逐一灌溉,到晚上又澆一番。若有一花將開,不勝歡躍。或暖壺酒兒,或烹甌茶兒,向花深深作揖,先行澆奠,口稱花萬歲三聲,然后坐于其下,淺斟細(xì)嚼。酒酣興到,隨意歌嘯。身子倦時,就以石為枕,臥在根傍。自半含至盛開,未嘗暫離。如見日色烘烈,乃把棕拂蘸水沃之,遇著月夜,便連宵不寐。倘值了狂風(fēng)暴風(fēng),即披蓑頂笠,周行花間檢視,遇有欹枝,以竹扶之,雖夜間還起來,巡看幾次。若花到謝時,則累日嘆息,常至墮淚,又不舍得那些落花,以棕拂輕輕拂來,置于盤中,時嘗觀玩。直至干枯,裝入凈甕,滿甕之日,再用茶酒澆奠,慘然若不忍釋。然后親拜其甕,深理長堤之下,謂之“葬花”。倘有花片被雨打泥污的,必以清水再四滌凈,然后送入湖中,謂之“浴花”。平昔最恨的是攀枝折朵。他也有一段議論,道:“凡花一年只開得一度,四時中只占得一時,一時中又只占得數(shù)日。他熬過了三時的冷淡,才討得這數(shù)日的風(fēng)光?此S風(fēng)而舞,迎人而笑,如人正當(dāng)?shù)靡庵?忽被摧殘。巴此數(shù)日甚難,一朝折損甚易,花若能言,豈不嗟嘆?況就此數(shù)日間,先猶含蕊,后復(fù)零殘,盛開之時,更無多了。又有蜂采鳥啄蟲鉆,日炙風(fēng)吹,霧迷雨打,全仗人去護(hù)惜他,卻反姿意拗折,于心何忍?且說此花自芽生根,生根生本,強(qiáng)者為干,弱者為技,一干一枝,不知養(yǎng)成了多少年月,及候至花開,供人清玩,有何不美,定要折他!花一離枝,再不能上枝;枝一去干,再不能附干。如人死不可復(fù)生,刑不可復(fù)贖,花若能言,豈不悲泣?又想他折花的,不過擇其巧干,愛其繁枝,插之瓶中,置之席上,或供賓客片時侑酒之歡,或助婢妾一日梳妝之飾,不思客觴可飽玩于花下,閨妝可借巧于人工。手中折了一枝,樹上就少了一枝,今年伐了此干,明年便少了此干。何如延其性命,年年歲歲,玩之無窮乎?還有未開之蕊,隨花而去,此蕊竟槁滅枝頭,與人之童夭何異?又有原非愛玩,趁興攀折,既折之后,揀擇好歹,逢人取討,即便與之,或隨路棄擲,略不顧惜。如人橫禍枉死,無處申冤,花若能言,豈不痛恨?”
他有了這段議論,所以生平不折一枝,不傷一蕊。就是別人家園上,他心愛著那一種花兒,寧可終日看玩。假饒那花主人要取一枝一朵來贈他,他連稱罪過,決然不要。若有傍人要來折花者,只除他不看見罷了,他若見時,就把言語再三勸止。人若不從其言,他情愿低頭下拜,代花乞命。人雖叫他是花癡,多有可憐他一片誠心,因而住手者,他又深深作揖稱謝。又有小廝們要折花賣錢的,他便將錢與之,不教折損。或他不在時,被人折損,他來見有損處,必凄然傷感,取泥封之,謂之“醫(yī)花”。為這件上,所以自己園中不輕易放人游玩。偶有親戚鄰友要看,難好回時,先將此話講過,才放進(jìn)去。又恐穢氣觸花,只許遠(yuǎn)觀,不容親近。倘有不達(dá)時務(wù)的捉空摘了一花一蕊,那老頭便要面紅頸赤,大發(fā)喉急,下次就打罵他也不容進(jìn)去看了。后來人都曉得了他的性子,就一葉兒也不敢摘動。
大凡茂林深樹,便是禽鳥的巢穴,有花果處,越發(fā)千百為群。如單食果實,到還是小事,偏偏只揀花蕊啄傷。惟有秋先卻將米谷置于空處飼之,又向禽鳥祈祝。那禽鳥卻也有知覺,每日食飽,在花間低飛輕舞,宛囀嬌啼,并不損一朵花蕊,也不食一個果實。故此產(chǎn)的果品最多,卻又大而甘美。每熟時,就先望空祭了花神,然后敢嘗。又遍送左近鄰家試新,馀下的方鬻,一年到有若干利息。那老者因得了花中之趣,自少至老,五十馀年,略無倦意,筋骨愈覺強(qiáng)健。粗衣淡飯,悠悠自得。有得贏馀,就把來周濟(jì)村中貧乏。自此合村無不敬仰,又呼為秋公。他自稱為灌園叟。有詩為證:
朝灌園兮暮灌園,灌成園上百花鮮。
花開每恨看不足,為愛看園不肯眠。
話分兩頭。卻說城中有一人,姓張,名委,原是個宦家子弟。為人奸狡詭譎,殘忍刻薄,恃了勢力,專一欺鄰嚇舍,扎害良善。觸著他的,風(fēng)波立至,必要弄得那人破家蕩產(chǎn)方才罷手。手下用一班如狼似虎的奴仆,又有幾個助惡的無賴子弟,日夜合做一塊,到處闖禍生災(zāi),受其害者無數(shù)。不想?yún)s遇了一個又狠似他的,輕輕捉去,打得個臭死。及至告到官司,又被那人弄了些手腳,反問輸了。因妝了幌子,自覺無顏,帶了四五個家人同那一班惡少,暫在莊上遣悶。那莊正在長樂村中,離秋公家不遠(yuǎn)。
一日,早飯后,吃得半酣光景,向村中閑走,不覺來到秋公門首。只見籬上花枝鮮媚,四圍樹木繁翳,齊道:“這所在到也幽雅,是那家的?”家人道:“此是種花秋公園上,有名叫做花癡。”張委道:“我常聞得說莊邊有什么秋老兒,種得異樣好花。原來就住在此。我們何不進(jìn)去看看!”家人道:“這老兒有些古怪,不許人看的!睆埼:“別人或者不肯,難道我也是這般?快去敲門!”那時園中牡丹盛開,秋公剛剛澆灌完了,正將著一壺酒兒,兩碟果品,在花下獨酌,自取其樂。飲不上三杯,只聽得砰砰的敲門響,放下酒杯走出來開門。一看,見站著五六個人,酒氣直沖。秋公料道必是要看花的,便攔住門口,問道:“列位有甚事到此?”張委道:“你這老兒不認(rèn)得我么?我乃城里有名的張衙內(nèi)。那邊張家莊便是我家的。聞得你園中好花甚多,特來游玩!鼻锕:“告衙內(nèi),老漢也沒種甚好花,不過是桃杏之類,都已謝了,如今并沒別樣花卉。”張委睜起雙眼道:“這老兒恁般可惡,看看花兒打甚緊!卻便回我沒有,難道吃了你的?”秋公道:“不是老漢說謊,果然沒有!睆埼抢锟下,向前叉開手,當(dāng)胸一搡,秋公站立不牢,眼踉蹌蹌,直撞過半邊。眾人一齊擁進(jìn)。秋公見勢頭兇惡,只得讓他進(jìn)去,把籬門掩上,隨著進(jìn)來,向花下取過酒果,站在旁邊。
眾人看那四邊花草甚多,惟有牡丹最盛。那花不是尋常玉樓春之類,乃五種有名異品。那五種?黃樓子、綠蝴蝶、西瓜穰、舞青猊,大紅獅頭。這牡丹乃花中之王,惟洛陽為天下第一。有“姚黃”、“魏紫”各色,一本價值五千。你道因何獨盛于洛陽?只為昔日唐朝,有個武則天皇后,淫亂無道,寵幸兩個官兒,名喚張易之、張昌宗,于冬月之間,要游后苑,寫出四句詔來,道:“來朝游上苑,火速報春知。百花連夜發(fā),莫待曉風(fēng)吹。”不想武則天原是應(yīng)運之主,百花不敢違旨,一夜發(fā)蕊開發(fā)。次日,駕幸后苑,只見千紅萬紫,芳菲滿目。單有牡丹花有些志氣,不肯奉承女主幸臣,要一根葉兒也沒有。則天大怒,遂貶于洛陽。故此洛陽牡丹冠于天下。有一只《玉樓春》詞,單贊牡丹花的好處。詞云:
名花綽約東風(fēng)里,占斷韶華都在此。
芳心一片可人憐,春色三分愁雨洗。
玉人盡日懨懨地,猛被笙歌驚破睡。
起臨妝鏡似嬌羞,近日傷春輸與你。
那花正種在草堂對面,周遭以湖石攔之,四邊豎個大架子,上覆市幔,遮蔽日色;ū靖哂姓稍S,最低亦有六七尺,其花大如丹盤,五色燦爛,光華奪目。眾人齊贊:“好花!”張委便踏上湖石去嗅那香氣。秋先極怪的是這節(jié),乃道:“衙內(nèi)站遠(yuǎn)些看,莫要上去!”張委惱他不容進(jìn)來,心下正要尋事,又聽了這話,喝道:“你那老兒住在我莊邊,難道不曉得張衙內(nèi)名頭么?有恁樣好花,故意回說沒有。不計較就勾了,還要多言,那見得聞一聞就壞了花?你便這般說,我偏要聞。”遂把花逐朵攀下來,一個鼻子湊在花上去嗅。那秋老在傍,氣得敢怒而不敢言。也還道略看一回就去,誰知這廝故意賣弄道:“有恁樣好花,如何空過?須把酒來賞玩!狈指都胰丝烊ト G锕娨【苼碣p,更加煩惱,向前道:“所在蝸窄,沒有坐處。衙內(nèi)止看看花兒,酒還到貴莊上去吃。”張委指著地上道:“這地下盡好坐。”秋公道:“地上齷齪,衙內(nèi)如何坐得?”張委道:“不打緊,少不得有氈條遮襯!辈灰粫r,酒肴取到。鋪下氈條,眾人團(tuán)團(tuán)圍坐,猜拳行令,大呼小叫,十分得意。只有公骨篤了嘴,坐在一邊。
那張委看見花木茂盛,就起個不良之念,思想要吞占他的。斜著醉眼,向秋公道:“看你這蠢老兒不出,到會種花,卻也可取。賞你一杯酒。”秋公那里有好氣答他,氣忿忿的道:“老漢天性不會飲酒,衙內(nèi)自請。”張委又道:“你這園可賣么?”秋公見口聲來得不好,老大驚訝,答道:“這園是老的性命,如何舍得賣?”張委道:“什么性命不性命,賣與我罷了!你若沒去處。一發(fā)連身歸在我家。又不要做別事,單單替我種些花木,可不好么?”眾人齊道:“你這老兒好造化,難得衙內(nèi)恁般看顧,還不快些謝恩!”秋公看見逐步欺負(fù)上來,一發(fā)氣得手足麻,也不去睬他。張委道:“這老兒可惡!肯不肯,如何不答應(yīng)我?”秋公道:“說過不賣了,怎的只管問?”張委道:“放屁!你若再說句不賣,就寫帖兒,送到縣里去!”秋公氣不過,欲要搶白幾句,又想一想,他是有勢力的人,卻又醉了,怎與他一般樣見識?且哄了去再處。忍著氣答道:“衙內(nèi)總要買,也須從容一日,豈是一時急聚的事!北娙说:“這話也說得是。就在明日罷!”此時都已爛醉,齊立起身,家人收拾家伙先去。
秋公恐怕折花,預(yù)先在花邊防護(hù)。那張委真?zhèn)走向前,便要踹上湖石去采。秋先扯住道:“衙內(nèi),這花雖是微物,但一年間不知廢多少工夫,才開得這幾朵,不爭折損了,深為可惜。況折去不過一二日就謝的,何苦作這樣罪過!”張委喝道:“胡說!有甚罪過!你明日賣了,便是我家之物。就都折盡,與你何干?”把手去推開,秋先揪住死也不放,道:“衙內(nèi)便殺了老漢,這花決不與你摘的!北娙说:“這老兒其實可惡!衙內(nèi)采朵花兒,值什么大事,妝出許多模樣!難道怕你就不摘了?”遂齊走上前亂摘。把那老兒急得叫屈連天,舍了張委,拚命去攔阻。扯了東邊,顧不得西首,頃刻間摘下許多。秋老心疼肉痛,罵道:“你這班賊男女,無事登門,將我欺負(fù),要這性命何用!”趕向張委身邊,撞了滿懷,去得勢猛,張委又多了幾杯酒,把勢不住,翻筋斗跌倒。眾人都道:“不好了!衙內(nèi)打壞也!”齊將花撇下,一趕過來,要打秋公。內(nèi)中有一個老成些的見秋公年紀(jì)已老,恐打出事來,勸住眾人,扶起張委。張委因跌了這交,心中轉(zhuǎn)惱,趕上前打得個只蕊不留,撒作遍地,意尤未足,又向花中踐踏一回?上Ш没!正是:
老拳毒手交加下,翠葉嬌花一旦休。
好似一番風(fēng)雨惡,亂紅零落沒人收。
當(dāng)下只氣得個秋公愴地呼天,滿地亂滾。鄰家聽得秋公園中喧嚷,齊跑進(jìn)來,看見花枝滿地狼藉,眾人正在行兇,鄰里盡一驚,上前勸住。問知其故,內(nèi)中到有兩三個是張委的租戶,齊替秋公陪個不是,虛心冷氣送出籬門。張委道:“你們對那老賊說,好好把園送我,便饒了他。若說半個不字,須教他仔細(xì)著!”恨恨而去。鄰里們見張委醉了,只道酒話,不在心上。覆身轉(zhuǎn)來,將秋公扶起,坐在階沿上,那老兒放聲號慟。眾鄰里勸慰了一番,作別出去,與他帶上籬門。一路行走,內(nèi)中也有怪秋公平日不容看花的,便道:“這老官兒真?zhèn)忒煞古怪,所以有這樣事,也得他經(jīng)一遭兒,警戒下次!”內(nèi)中又有直道的道:“莫說這沒天理的話!自古道:種花年,看花十日。那看的但覺好看,贊聲好花罷了,怎得知種花的煩難。只這幾朵花,正不知費了許多辛苦,才培值得恁般茂盛,如何怪得他愛惜!”
不題眾人。且說秋公不舍得這些殘花,走向前將手去撿起來看,見踐踏得凋殘零落,塵垢沾污,心中凄慘,又哭道:“花阿!我一生愛護(hù),從不曾損壞一瓣一葉;那知今日遭此大難!”正哭之間,只聽得背后有人叫道:“秋公為何恁般痛哭?”秋公回頭看時,乃是一個女子,年約二八,姿容美麗,雅淡梳妝,卻不認(rèn)得是誰家之女。乃收淚問道:“小娘子是那家?至此何干?”那女子道:“我家住在左近。因聞你園中牡丹花茂盛,特來游玩,不想都已謝了!”秋公題起牡丹二字不覺又哭起來。女子道:“你且說有甚苦情,如此啼哭?”秋公將張委打花之事說出。那女子笑道:“原來為此緣故!你可要這花原上枝頭么?”秋公道:“小娘子休得取笑!那有落花返枝的理?”女子道:“我祖上傳得個落花返枝的法術(shù),屢試屢驗!鼻锕犝f,化悲為喜,道:“小娘子真?zhèn)有這術(shù)法么?”女子道:“怎的不真?”秋公倒身下拜道:“若得小娘子施此妙術(shù),老漢無以為報,但每一種花開,便來相請賞玩!迸拥:“你且莫拜,去取一碗水來!鼻锕琶μ鹑ト∷,心下又轉(zhuǎn)道:“如何有這樣妙法?莫不是見我哭泣,故意取笑?”又想道:“這小娘子從不相認(rèn),豈有耍我之理?還是真的!奔币艘煌肭逅鰜。抬頭不見了女子,只見那花都已在枝頭,地下并無一瓣遺存。起初每本一色,如今卻變做紅中間紫,淡內(nèi)添濃,一本五色俱全,比先更覺鮮妍。有詩為證:
曾聞湘子將花染,又見仙姬會返枝。
信是至誠能動物,愚夫猶自笑花癡。
當(dāng)下秋公又驚又喜,道:“不想這小娘子果然有此妙法。”只道還在花叢中,放下水,前來作謝。園中團(tuán)團(tuán)尋遍,并不見影。乃道:“這小娘子如何就去了?”又想道:“必定還在門,須上去求他,傳了這個法兒!币粡节s至門邊,那門卻又掩著。拽開看時,門首坐著兩個老者,就是左近鄰家,一個喚做虞公,一個叫做單老,在那里看漁人曬網(wǎng)。見秋公出來,齊立起身,拱手道:“聞得張衙內(nèi)在此無理,我們恰往田頭,沒有來問得!鼻锕:“不要說起,受了這班潑男女的毆氣。虧著一位小娘子走來,用個妙法,救起許多花朵,不曾謝得他一聲,徑出來了,二位可看見往那一邊去的?”二老聞言,驚訝道:“花壞了,有甚法兒救得?這女子去幾時了?”秋公道:“剛方出來!”二老道:“我們坐在此,好一回并沒個人走動,那見什么女子?”秋公聽說,心下恍悟道:“恁般說,莫不這位小娘子是神仙下降?”二老問道:“你且說怎的救起花兒?”秋公將女子之?dāng)⒘艘槐。二老?“有如此奇事,待我們?nèi)タ纯!鼻锕珜㈤T拴上,一齊走至花下,看了連聲稱異道:“這定然是個神仙,凡人那有此法力!”秋公即焚起一爐好香,對天叩謝。二老道:“這也是你平日愛花心誠,所以感動神仙下降。明日索性到教張衙內(nèi)這幾個潑男女看看,羞殺了他!鼻锕:“莫要!莫要!此等人即如惡犬,遠(yuǎn)遠(yuǎn)見了就該避之,豈可還引他來!倍系:“這話也有理!鼻锕藭r非常歡喜,將先前那瓶酒熱將起來,留二老在花下玩賞,至晚而別。二老回去一傳,合村人都曉得,明日俱要來看,還恐秋公不許。誰知秋公原是有意思的人,因見神仙下降,遂有出世之念,一夜不寐,坐在花下存想。想至張委這事,忽地開悟道:“此皆是我平日心胸褊窄,故外侮得至。若神仙汪洋度量,無所不容,安得有此?”至次早,將園門大開,任人來看。先有幾個進(jìn)來打探,見秋公對花而坐,但分付道:“任憑列位觀看,切莫要采便了。”眾人得了這話,互相傳開。那村中男子婦女,無有不至。
按下此處。且說張委至次早,對眾人道:“昨日反被那老賊撞了一交,難道輕恕了不成?如今再去要他這園。不肯時,多教些人從,將花木打個希爛,方出這氣!”眾人道:“這園在衙內(nèi)莊邊,不怕他不肯。只是昨日不該把花都打壞,還留幾朵后日看看便是!睆埼:“這也罷了,少不得來年又發(fā)。我們快去,莫要他停留長智!北娙艘积R起身,出得莊門,就有人說:“秋公園上神仙下降,落下的花原都上了枝頭,卻又做五色!睆埼恍诺:“這老賊有何好處,能感神仙下降?況且不前不后,剛剛我們打壞,神仙就來?難道這神仙是養(yǎng)家的不成?一定是怕我們又去,故此謅這話來央人傳說。見得他有神仙護(hù)衛(wèi),使我們不擺布他!北娙说:“衙內(nèi)之言極是。”
頃刻,到了園門口。見兩扇柴門大開,往來男女絡(luò)繹不絕,都是一般說話。眾人道:“原來真有這等事!”張委道:“莫管他,就是神仙見坐著,這園少不得要的!睘碁城D(zhuǎn)到草堂前,看時,果然話不虛傳。這花卻也奇怪,見人來看,姿態(tài)愈艷,光采倍生,如對人笑的一般。張委心中雖十分驚訝,那吞占念頭全然不改?戳艘换,忽地又起一個惡念,對眾人道:“我們且去!饼R出了園門。眾人問道:“衙內(nèi)如何不與他要園?”張委道:“我想得個好策在此,不消與他說得,這園明日就歸于我!北娙说:“衙內(nèi)有何妙算?”張委道:“見今貝州王則謀反,專行妖術(shù)。樞密府行下文書,普天下軍州嚴(yán)禁左道,捕緝妖人。本府見出三千貫賞錢募人出首。我明日就將落花上枝為由,教張霸到府,首他以妖術(shù)惑人。這個老兒熬刑不過,自然招承下獄。這園必定官賣,那時誰個敢買他的?少不得讓與我。還有三千貫賞錢哩!”眾人道:“衙內(nèi)好計!事不宜遲,就去打點起來!
當(dāng)時即進(jìn)城,寫下首狀。次早,教張霸到平江府出首。這張霸是張委手下第一出尖的人,衙內(nèi)情熟,故此用他。大尹正在緝訪妖人,聽說此事,合村男女都見的,不由不信。即差緝捕使臣帶領(lǐng)幾個做公的,押張霸作眼,前去捕獲。張委將銀布置停當(dāng),讓張霸與緝捕使臣先行,自己與眾子弟隨后也來。緝捕使臣一徑到秋公園上,那老兒還道是看花的,不以為意。眾人發(fā)一聲喊,趕上前一索捆翻。秋公吃一嚇不小。問道:“老漢有何罪犯?望列位說個明白!北娙丝诳诼暵暳R做妖人反賊,不由分訴,擁出門來。鄰里看見,無不失驚,齊上前詢問。緝捕使臣道:“你們還要問么?他所犯的事也不小,只怕連村人都有分哩!”那些愚民被這大話一嚇,心中害怕,盡皆洋洋走開,惟恐累及。只有虞公、單老同幾個平日與秋公相厚的,遠(yuǎn)遠(yuǎn)跟來觀看。
且說張委俟秋公去后,便與眾子弟來鎖園門。恐還有人在內(nèi),又檢點一過,將門鎖上。隨后趕至府前。緝捕使臣已將秋公解進(jìn),跪在月臺上。見傍邊又跪著一人,卻不認(rèn)得是誰。那些獄卒都得了張委銀子,已備下諸般刑具伺候。大尹喝道:“你是何處妖人,敢在此地方上,將妖術(shù)煽惑百姓?有幾多黨羽?從實招來!”秋公聞言,恰如黑暗中聞個火炮,正不知從何處起的。稟道:“小人家世住于長樂村中,并非別處妖人,也不曉得什么妖術(shù)!贝笠:“前日你用妖術(shù)使落花上枝,還敢抵賴!”秋公見說到花上,情知是張委的緣故。即將張委要占園打花并仙女下降之事,細(xì)訴一遍,不想那大尹性是偏執(zhí)的,那里肯信,乃笑道:“多少慕仙的修行至老,尚不能得遇神仙,豈有因你哭,花仙就肯來?既來了,必定也留個名兒,使人曉得,如何又不別而去?這樣話哄那個!不消說得,定然是個妖人?鞀A起來!”獄卒們齊聲答應(yīng),如狼虎一般,蜂擁上來,揪翻秋公,扯腿拽腳。剛要上刑,不想大尹忽然一個頭暈,險些兒跌下公座。自覺頭目森森,坐身不住。分咐上了枷紐,發(fā)下獄中監(jiān)禁,明日再審。獄卒押著,秋公一路哭泣出來,看見張委,道:“張衙內(nèi),我與你前日無怨,往日無仇,如何下此毒手,害我性命!”張委也不答應(yīng),同了張霸和那一班惡少轉(zhuǎn)身就走。虞公、單老接著秋公,問知其細(xì),乃道:“有這等冤枉的事!不打緊,明日同合村人,具張連名保結(jié),管你無事!”秋公哭道:“但愿得如此便好。”獄卒喝道:“這死囚還不走!只管哭什么?”
秋公含著眼淚進(jìn)獄。鄰里又尋些酒食,送至門上。那獄卒誰個拿與他吃,竟接來自去受用。到夜間,將他上了囚床,就如活死人一般,足不能少展。心中苦楚,想道:“不知那位神仙救了這花,卻又被那廝借此陷害。神仙呵!你若憐我秋先,亦來救拔性命,情愿棄家入道!”一頭正想,只見前日那仙女,冉冉而至。秋公急叫道:“大仙救拔弟子秋先則個!”仙女笑道:“汝欲脫離苦厄么?”上前把手一指,那枷紐紛紛自落。秋先爬起來,向前叩頭道:“請問大仙姓氏!毕膳:“吾乃瑤池王母座下司花女,憐汝惜花志誠,故令諸花返本。不意反資奸人讒口。然亦汝命中合有此災(zāi),明日當(dāng)脫。張委損花害人,花神奏聞上帝,已奪其算。助惡黨羽,俱降大災(zāi)。汝宜篤志修行,數(shù)年之后,吾當(dāng)度汝!鼻锵扔诌凳椎:“請問上仙修行之道!毕勺拥:“修仙徑路甚多,須認(rèn)本源。汝原以惜花有功,今亦當(dāng)以花成道。汝但餌百花,自能身輕飛舉!彼旖唐浞持。秋先稽首叩謝起來,便不見了仙子。抬頭觀看,卻在獄墻之上,以手招道:“汝亦上來,隨我出去!鼻锕獗闱芭试艘淮蠡,還只到得半墻,甚覺吃力。漸漸至頂,忽聽得下邊一棒鑼聲,道:“妖人走了!快拿下!”秋公心下驚慌,手酥腳軟,倒撞下來,撒然驚覺,元在囚床之上。想起夢中言語,歷歷分明,料必?zé)o事,心中稍寬。正是:但存方寸無私曲,料得神明有主張。
且說張委見大尹已認(rèn)做妖人,不勝歡喜。乃道:“這老兒許多清奇古怪,今夜且請在囚床上受用一夜,讓這園兒與我們樂罷!”眾人都道:“前日還是那老兒之物,未曾盡興。今日是大爺?shù)牧?須要盡情歡賞!睆埼:“言之有理!”遂一齊出城,教家人整備酒肴,徑至秋公園上,開門進(jìn)去。那鄰里看見是張委,心下雖然不平,卻又懼怕,誰敢多口。且說張委同眾子弟走至草堂前,只見牡丹枝頭一朵不存,原如前日打下時一般,縱橫滿地,眾人都稱奇怪。張委道:“看起來,這老賊果系有妖法的。不然,如何半日上倏爾又變了?難道也是神仙打的?”有一個子弟道:“他曉得衙內(nèi)要賞花,故意弄這法兒來羞我們。”張委道:“他便弄這法兒,我們就賞落花!碑(dāng)下依原鋪設(shè)氈條,席地而坐,放開懷抱恣飲,也把兩瓶酒賞張霸到一邊去吃。看看飲至日色挫西,俱有半酣之意,忽地起一陣大風(fēng)。那風(fēng)好利害:
善聚庭前草,能開水上萍。
腥聞群虎嘯,響合萬松聲。
那陣風(fēng)卻把地下這些花朵吹得都直豎起來,眨眼間,俱變做一尺來長的女子。眾人大驚,齊叫道:“怪哉!”言還未畢,那些女子迎風(fēng)一幌,盡已長大,一個姿容美麗,衣服華艷,團(tuán)團(tuán)立做一大堆。眾人因見恁般標(biāo)致,通看呆了。內(nèi)中一個紅衣女子卻又說起話來,道:“吾姊妹居此數(shù)十馀年,深蒙秋公珍重護(hù)惜。何意驀遭狂奴,俗氣熏熾,毒手摧殘。復(fù)又誣陷秋公,謀吞此地。今仇在目前,吾姊妹曷不戮力擊之,上報知己之恩,下雪摧殘之恥,不亦可乎?”眾女郎齊聲道:“阿妹之言有理!須速下手,毋使?jié)摱?”說罷,一齊舉袖撲來,那袖似有數(shù)尺之長,如民翻亂飄,冷氣入骨。眾人齊叫有鬼,撇了家伙望外亂跑,彼此各不相顧。也有被石塊打腳的,也有被樹枝抓面的,也有跌而復(fù)起、起而復(fù)跌的,亂了多時,方才收腳。點檢人數(shù)都在,單不見了張委、張霸二人。此時,風(fēng)已定了,天色已昏,這班子弟各自回家,恰像檢得性命一般,抱頭鼠竄而去。家人喘息定了,方喚幾個生力莊客,打起火把,覆身去抓尋。直到園上,只聽得大梅樹下有呻吟之聲。舉火看時,卻是張霸被梅根絆倒,跌破了頭,掙扎不起,莊客著兩個先扶張霸歸去。眾人周圍走了一遍,但見靜悄悄的萬籟無聲。牡丹棚下,繁花如故,并無零落。草堂中杯盤狼藉,殘羹淋漓。眾人莫不吐舌稱奇,一面收拾家火,一面重復(fù)照看。這園子又不多大,三回五轉(zhuǎn),毫無蹤影。難道是大風(fēng)吹去了?女鬼吃去了?正不知躲在那里。延捱了一會,無可奈何,只索回去過夜,再作計較。
方欲出門,只見門外又有一伙人提著行燈進(jìn)來。不是別人,卻是虞公、單老。聞知眾人遇鬼之事,又聞?wù)f不見了張委,在園上抓尋,不知是真是假,合著三鄰四舍進(jìn)園觀看。問明了眾莊客,方知此事果真,二老驚詫不已。教眾莊客且莫回去,“老漢們同列位還去抓尋一遍!北娙擞旨(xì)細(xì)照看了一下,正是興盡而歸,嘆了口氣,齊出園門。二老道:“列位今晚不來了么?老漢們告過,要把園門落鎖。沒人看守得,也是我們鄰里的干系。”此時莊客們蛇無頭而不行,已不似先前聲勢了,答應(yīng)道:“但憑,但憑!眱蛇吶霜q未散,只見一個莊客在東邊墻角下叫道:“大爺有了!”眾人蜂擁而前。莊客指道:“那槐枝上掛的,不是大爺?shù)能洺峒啿济?”眾人道:“既有了巾兒,人也只在左近。”沿墻照去,不多幾步,只叫得聲:“苦也!”原來東角轉(zhuǎn)灣處,個糞窖,窖中一人,兩腳朝天,不歪不斜,剛剛倒插在內(nèi)。莊客認(rèn)得鞋襪衣服正是張委。顧不得臭穢,只得上前打撈起來。虞、單二老暗暗念佛,和鄰舍們自回。眾莊客抬了張委,在湖邊洗凈,先有人報去莊上,合家大小,哭哭啼啼,置備棺衣入殮,不在話上。其夜,張霸破頭傷重,五更時亦死。此乃作惡的見報,正是:兩個兇人離世界,一雙惡鬼赴陰司。
次日,大尹病愈升堂,正欲吊審秋公之事,只見公差稟道:“原告張霸同家長張委,昨晚都死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大尹大驚。不信有此異事。須臾間,又見里老鄉(xiāng)民,共有百十人,連名具呈前事。訴說秋公平日惜花行善,并非妖人。張委設(shè)謀陷害,神道報應(yīng),前后事情,細(xì)細(xì)分剖。大尹因昨日頭暈一事,亦疑其枉,到此心下豁然,還喜得不曾用刑。即于獄中用出秋公,當(dāng)堂釋放。又給印信告示,與他園門張掛,不許閑人侵損他花木。眾人叩謝出府,秋公向里作謝,一路同回。虞、單二老開了園門,同秋公進(jìn)去。秋公見牡丹茂盛如初,傷感不已。眾人治酒與秋公壓驚。秋公又答席,一連吃了數(shù)日酒席。閑話休題。
自此之后,秋公日餌百花,漸漸習(xí)慣,遂謝絕了煙火之物。所鬻果實錢鈔,悉皆布施。不數(shù)年間,發(fā)白更黑,顏色轉(zhuǎn)如童子。一日正值八月十五,麗日當(dāng)天,萬里無瑕,秋公正在花下趺坐,忽然,祥風(fēng)微拂,彩云如蒸,空中音樂嘹亮,異香撲鼻,青鸞白鶴,盤旋翔舞,漸至庭前。云中正立著司花女,兩邊幛幡寶蓋,仙女?dāng)?shù)人,各奏樂器。秋公看見,撲翻身便拜。司花女道:“秋先,汝功行圓滿,吾已奏聞上帝,有旨封汝為護(hù)花使者,專管人間百花,令汝拔宅上升。但有愛花惜花的加之以福,殘花毀花的降之以災(zāi)!”秋公向空叩首謝恩訖,隨著眾仙登云,草堂花木,一齊冉冉升起,向南而去。虞公、單老和那合村之人都看見的,一齊下拜。還見秋公在云中舉手謝眾人,良久方?jīng)]。此地遂改名升仙里,又謂之百花村。
園公一片惜花心,道感仙姬下界臨。
草木同升隨拔宅,淮南不用煉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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