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轉(zhuǎn)運漢遇巧洞庭紅

詞云:

日日深懷酒滿,朝朝小圃花開。自歌自舞自開懷,且喜無拘無礙。青史幾番春夢,紅塵多少奇才。不須計較與安排,領(lǐng)取而今見在!

這首詞乃宋朱希真所作,詞寄《西江月》,單道著人生功名富貴,總有天數(shù),不如圖一個見前快活。

試看往古來今,一部十七史中,多少英雄豪杰,該富的不得富,該貴的不得貴。能文的倚馬千言,用不著時,幾張紙蓋不完醬瓿;能武的穿楊百步,用不著時,幾竿箭煮不熟飯鍋。極至那癡呆懵董生來有福分的,隨他文學(xué)低淺,也會發(fā)科發(fā)甲,隨他武藝庸常,也會大請大受。真所謂時也,運也,命也!俗語有兩句道得好:“命若窮,掘得黃金化作銅;命若富,拾道白紙變成布!笨倎碇宦犝泼绢嵵怪,所以吳彥高又有詞云:“造化小兒無定據(jù),翻來覆去,倒橫直豎,眼見都如許!”僧晦庵亦有詞云:“誰不愿黃金屋?誰不愿千鐘粟?算五行不是這般題目。枉使心機(jī)閑計較,兒孫自有兒孫福。”蘇東坡亦有詞云:“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qiáng)?”這幾位名人說來說去,都是一個意思。總不如古語云:“萬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闭f話的,依你說來,不須能文善武,懶惰的也只消天掉下前程;不須經(jīng)商立業(yè),敗壞的也只消天掙與家緣,卻不把人間向上的心都冷了?看官有所不知,假如人家出了懶惰的人,也就是命中該賤;出了敗壞的人,也就是命中該窮,此是常理。卻又自有轉(zhuǎn)眼貧富出人意外,把眼前事分毫算不準(zhǔn)的哩。

且聽說一人,乃宋朝汴京人氏,姓金,雙名雄厚,乃是經(jīng)紀(jì)行中人。少不得朝晨起早,晚夕眠遲,睡醒來,千思想,萬算計,揀有便宜的才做。后來家事掙得從容了,他便思想一個久遠(yuǎn)方法:手頭用來用去的,只是那散碎銀子,若是上兩塊頭好銀,便存著不動。約得百兩,便熔成一大錠,把一綜紅線結(jié)成一絳,系在錠腰,放在枕邊。夜來摩弄一番,方才睡下。積了一生,整整熔成八錠,以后也就隨來隨去,再積不成百兩,他也罷了。

金老生有四子。一日,是他七十壽旦,四子置酒上壽。金老見了四子躋躋蹌蹌,心中喜歡,便對四子說道:“我靠皇天覆庇,雖則勞碌一生,家事盡可度日。況我平日留心,有熔成八大錠銀子永不動用的,在我枕邊,見將絨線做對兒結(jié)著。今將揀個好日子分與爾等,每人一對,做個鎮(zhèn)家之寶!彼淖酉仓x,盡歡而散。是夜,金老帶些酒意,點燈上床,醉眼模糊,望去八個大錠,白晃晃排在枕邊。摸了幾摸,哈哈地笑了一聲,睡下去了。睡未安穩(wěn),只聽見床前有人走腳步響,心疑有賊。又細(xì)聽著,恰象欲前不前相讓一般。床前燈火微明,揭?guī)ひ豢?只見八個大漢身穿白衣,腰系紅帶,曲躬而前,曰:“某等兄弟,天數(shù)派定,宜在君家聽令。今蒙我翁過愛,抬舉成人,不煩役使,珍重多年,冥數(shù)將滿。待翁歸天后,再覓去向。今朝我翁目下將以我等分役諸郎君。我等與諸郎君輩原無前緣,故此前來告別,往某縣某村王姓某者投托。后緣未盡,還可一面!闭Z畢,回身便走。金老不知何事,吃了一驚。翻身下床,不及穿鞋,赤腳趕去。遠(yuǎn)遠(yuǎn)見八人出了房門。金老趕得性急,絆了房檻,撲的跌倒。颯然驚醒,乃是南柯一夢。急起挑燈明亮,點照枕邊,已不見了八個大錠。細(xì)思夢中所言,句句是實。嘆了一口氣,硬咽了一會,道:“不信我苦積一世,卻沒分與兒子每受用,倒是別人家的?明明說有地方姓名,且慢慢跟尋下落則個!币灰共凰。

次早起來,與兒子每說知。兒子中也有驚駭?shù)?也有疑惑的。驚駭?shù)牡?“不該是我們手里東西,眼見得作怪!币苫蟮牡:“老人家歡喜中說話,失許了我們,回想轉(zhuǎn)來,一時間就不割舍得分散了,造次鬼話,也不見得!苯鹄弦妰鹤觽円尚挪坏,急急要驗個實話。遂訪至某縣某村,果有王姓某者。叩門進(jìn)去,只見堂前燈濁熒煌,三牲福物,正在那里獻(xiàn)神。金老便開口問道:“宅上有何事如此?”家人報知,請主人出來。主人王老見金老,揖坐了,問其來因。金老道:“老漢有疑事,特造上宅來問消息。今見上宅正在此獻(xiàn)神,必有所謂,敢乞明示!蓖趵系:“老拙偶因寒荊小恙買卜,先生道移床即好。昨寒荊病中,恍惚見八個白衣大漢腰系紅束,對寒荊道:”我等本在金家,今在彼緣盡,來投身宅上!援,俱鉆入床下。寒荊驚出了一身冷汗,身體爽快了。及至移床,灰塵中得銀八大錠,多用紅絨系腰,不知是那里來的。此皆神天福佑,故此買福物酬謝。今我丈來問,莫非曉得些來歷么?“金老跌跌腳道:”此老漢一生所積,因前日也做了一夢,就不見了。夢中也道出老丈姓名居址的確,故得訪尋到此。可見天數(shù)已定,老漢也無怨處。但只求取出一看,也完了老漢心事!巴趵系:”容易。“笑嘻嘻地走進(jìn)去,叫安童四人托出四個盤來。每盤兩錠,多是紅絨系束,正是金家之物。金老看了,眼睜睜無計所奈,不覺撲籟籟吊下淚來。撫摩一番道:”老漢直如此命薄,消受不得!巴趵想m然叫安童仍舊拿了進(jìn)去,心里見金老如此,老大不忍。另取三兩零銀封了,送與金老作別。金老道:”自家的東西尚無福,何須尊惠?“再三謙讓,必不肯受。王老強(qiáng)納在金老袖內(nèi),金老欲待摸出還了,一時摸個不著,面兒通紅,又被王老央不過,只得作揖別了。

直至家中,對兒子們一一把前事說了,大家嘆息了一回。因言王老好處,臨行送銀三兩。滿袖摸遍,并不見有,只說路中掉了。

卻元來金老推遜時,王老往袖里亂塞,落在著外面一層袖中。袖中斷線處,在王老家摸時,已在脫線處落出在門檻邊了。客去掃門,仍舊是王老拾得?梢娨伙嬕蛔,莫非前定。不該是他的東西,不要說八百兩,就是三兩也得不去;該是他的東西,不要說八百兩,就是三兩也推不出。原有的倒無了,原無的倒有了,并不由人計較。

而今說一個人,在實地上行,步步不著,極貧極苦的,卻在渺渺茫茫做夢不到的去處,得了一主沒頭沒腦錢財,變成巨富。從來稀有,亙古新聞。有詩為證,詩曰:

分內(nèi)功名匣里財,不關(guān)聰慧不關(guān)呆。

果然命是財官格,海外猶能送定來。

話說國朝成化年間,蘇州府長洲縣閶門外有一人,姓文,名實,字若虛。生來心思慧巧,做著便能,學(xué)得便會。琴棋書畫,吹彈歌舞,件件粗通。幼年間,曾有人相他有巨萬之富。他亦自恃才能,不十分去營求生產(chǎn),坐吃山空,將祖上遺下千金家事,看看消下來。以后曉得家業(yè)有限,看見別人經(jīng)商圖利的,時常獲利幾倍,便也思量做些生意,卻又百做百不著。

一日,見人說北京扇子好賣,他便合了一個伙計,置辦扇子起來。上等金面精巧的,先將禮物求了名人詩畫,免不得是沈石田、文衡山、祝枝山拓了幾筆,便值上兩數(shù)銀子;中等的,自有一樣喬人,一只手學(xué)寫了這幾家字畫,也就哄得人過,將假當(dāng)真的買了,他自家也兀自做得來的;下等的無金無字畫,將就賣幾十錢,也有對合利錢,是看得見的。揀個日子裝了箱兒,到了北京。豈知北京那年自交夏來,日日淋雨不晴,并無一毫暑氣,發(fā)市甚遲。交秋早涼,雖不見及時,幸喜天色卻晴,有妝晃子弟要買把蘇做的扇子,袖中籠著搖擺。來買時,開箱一看,只叫得苦。

元來北京歷卻在七八月,更加日前雨濕之氣,斗著扇上膠墨之性,弄做了個“合而言之”,揭不開了。用力揭開,東粘一層,西缺一片,但是有字有畫值價錢者,一毫無用。止剩下等沒字白扇,是不壞的,能值幾何?將就賣了做盤費回家,本錢一空。頻年做事,大概如此。不但自己折本,但是搭他作伴,連伙計也弄壞了。故此人起他一個混名,叫做“倒運漢”。不數(shù)年,把個家事干圓潔凈了,連妻子也不曾娶得。終日間靠著些東涂西抹,東挨西撞,也濟(jì)不得甚事。但只是嘴頭子謅得來,會說會笑,朋友家喜歡他有趣,游耍去處少他不得,也只好趁口,不是做家的。況且他是大模大樣過來的,幫閑行里,又不十分入得隊。有憐他的,要薦他坐館教學(xué),又有誠實人家嫌他是個雜板令。高不湊,低不就。打從幫閑的、處館的兩項人見了他,也就做鬼臉,把“倒運”兩字笑他,不在話下。

一日,有幾個走海泛貨的鄰近,做頭的無非是張大、李二、趙甲、錢乙一班人,共四十余人,合了伙將行。他曉得了,自家思忖道:“一身落魄,生計皆無。便附了他們航海,看看海外風(fēng)光,也不枉人生一世。況且他們定是不卻我的,省得在家憂柴憂米,也是快活!闭嬢^間,恰好張大踱將來。元來這個張大名喚張乘運,專一做海外生意,眼里認(rèn)得奇珍異寶,又且秉性爽慨,肯扶持好人,所以鄉(xiāng)里起他一個混名叫張認(rèn)貨。文若虛見了,便把此意一一與他說了。張大道:“好,好。我們在海船里頭不耐寂寞,若得兄去,在船中說說笑笑,有甚難過的日子?我們眾兄弟料想多是喜歡的。只是一件,我們多有貨物將去,兄并無所有,覺得空了一番往返,也可惜了。待我們大家計較,多少湊些出來助你,將就置些東西去也好!蔽娜籼摫愕:“多謝厚情,只怕沒人如兄肯周全小弟。”張大道:“且說說看。”一竟自去了。

恰遇一個瞽目先生,敲著:“報君知”走將來,文若虛伸手順袋里摸了一個錢,扯他一卦問問財氣看。先生道:“此卦非凡,有百十分財氣,不是小可。”文若虛自想道:“我只要搭去海外耍;爝^日子罷了,那里是我做得著的生意?要甚么赍助?就赍助得來,能有多少?便直恁地財爻動,這先生也是混帳!”只見張大氣忿忿走來,說道:“說著錢,便無緣。這些人好笑,說道你去,無不喜歡。說到助銀,沒一個則聲。今我同兩個好的弟兄,拼湊得一兩銀子在此,也辦不成甚貨,憑你買些果子,船里吃罷?谑持,是在我們身上!比籼摲Q謝不盡,接了銀。張大先行,道:“快些收拾,就要開船了!比籼摰:“我沒甚收拾,隨后就來!笔种心昧算y子,看了又笑,笑了又看,道:“置得甚貨么?”信步走去,只見滿街上篋籃內(nèi)盛著賣的:紅如噴火,巨若懸星。皮未皸,尚有馀酸;霜未降,不可多得。元殊蘇井諸家樹,亦非李氏千頭奴。較廣似曰難兄,比福亦云具體。乃是太湖中有一洞庭山,地暖土肥,與閩廣無異,所以廣橘福橘播名天下。洞庭有一樣橘樹絕與他相似,顏色正同,香氣亦同。止是初出時,味略少酸,后來熟了,卻也甜美,比福橘之價十分之一,名曰:“洞庭紅。”若虛看見了,便思想道:“我一兩銀子買得百斤有余,在船可以解渴,又可分送一二,答眾人助我之意。”買成,裝上竹簍,雇一閑的,并行李挑了下船。眾人都拍手笑道:“文先生寶貨來也!”文若虛羞慚無地,只得吞聲上船,再也不敢提起買橘的事。

開得船來,漸漸出了?。只見:銀濤卷雪,雪浪翻銀。湍轉(zhuǎn)則日月似驚,浪動則星河如覆。三五日間,隨風(fēng)漂去,也不覺過了多少路程。忽至一個地方,舟中望去,人煙湊聚,城郭巍峨,曉得是到了甚么國都了。舟人把船撐入藏風(fēng)避浪的小港內(nèi),釘了樁撅,下了鐵錨,纜好了。船中人多上岸,打一看,元來是來過的所在,名曰吉零國。元來這邊中國貨物拿到那邊,一倍就有三倍價。換了那邊貨物,帶到中國也是如此。一往一回,卻不便有八九倍利息,所以人都拚死走這條路。眾人多是做過交易的,各有熟識經(jīng)紀(jì)、歇家、通事人等,各自上岸找尋發(fā)貨去了,只留文若虛在船中看船,路徑不熟,也無走處。悶坐間,猛可想起道:“我那一簍紅橘,自從到船中,不曾開看,莫不人氣蒸爛了?趁著眾人不在,看看則個!苯心撬衷谂摪宓紫路瓕⑵饋,打開了簍看時,面上多是好好的。放心不下,索性搬將出來,都擺在舶板上面。也是合該發(fā)跡,時來福湊,擺得滿船紅焰煙的,遠(yuǎn)遠(yuǎn)望來,就是萬點火光,一天星斗。岸上走的人,都攏將來問道:“是甚么好東西呀?”文若虛只不答應(yīng),看見中間有個把一點爛的,揀了出來,掐破就吃。岸上看的一發(fā)多了,驚笑道:“元來是吃得的!”就中有個好事的,便來問價:“多少一個?”文若虛不省得他們說話,船上人卻曉得,就扯個謊哄他,豎起一個指頭,說:“要一錢一顆。”那的人揭開長衣,露出那兜羅錦紅裹肚來,一手摸出銀錢一個來,道:“買一個嘗嘗!蔽娜籼摻恿算y錢,手中等等看,約有兩把重,心下想道:“不知這些銀子要買多少,因不見秤秤,且先把一個與他看樣!睊䝼大些的,紅得可愛的,遞一個上去。只見那個人接上手,攧了一攧道:“好東西呀!”撲地就劈開來,香氣撲鼻。連旁邊聞著的許多人,大家喝一聲采。那買的不知好歹,看見船上吃法,也學(xué)他去了皮,卻不分囊,一塊塞在口里,甘水滿咽喉,連核都不吐,吞下去了。哈哈大笑道:“妙哉!妙哉!”又伸手到裹肚里,摸出十個銀錢來,說:“我要買十個進(jìn)奉去!蔽娜籼撓渤鐾,揀十個與他去了。那看的人見那人如此買去了,也有買一個的,也有買兩個、三個的,都是一般銀錢。買了的,都千歡萬喜去了。

元來,彼國以銀為錢,上有文采。有等龍鳳文的,最貴重,其次人物,又次禽獸,又次樹木,最下通用的是水草。卻都是銀鑄的,分兩不異。適才買橘的,都是一樣水草紋的,他道是把下等錢買了好東西去了,所以歡喜,也只是要小便宜心腸,與中國人一樣。須臾之間,三停里賣了二停。有的不帶錢在身邊的,老大懊悔,急忙取了錢轉(zhuǎn)來。文若虛已此剩不多了,拿一個班道:“而今要留著自家用,不賣了。”其人情愿再增一個錢,四個錢買了二顆?谥袊^嘵說:“悔氣!來得遲了!迸赃吶艘娝隽藘r,就埋怨道:“我每還要買個,如何把價錢增長了他的?”買的人道:“你不聽得他方才說,兀自不賣了?”

正在議論間,只見首先買十個的那一個人,騎了一匹青驄馬,飛也似奔到船邊,下了馬,分開人叢,對船上大喝道:“不要零賣!不要零賣!是有的俺多要買。俺家頭目要買去進(jìn)克汗哩。”看的人聽見這話,便遠(yuǎn)遠(yuǎn)走開,站住了看。文若虛是伶俐的人,看見來勢,已此瞧科在眼里,曉得是個好主顧了。連忙把簍里盡數(shù)傾出來,止剩五十余顆。數(shù)了一數(shù),又拿起班來說道:“適間講過要留著自用,不得賣了。今肯加些價錢,再讓幾顆去罷。適間已賣出兩個錢一顆了!逼淙嗽隈R背上拖下一大囊,摸出錢來,另有一樣樹木紋的,說道:“如此錢一個罷了!蔽娜籼摰:“不情愿,只照前樣罷了。”那人笑了一笑,又把手去摸出一個龍鳳紋的來道:“這樣的一個如何?”文若虛又道:“不情愿,只要前樣的。”那人又笑道:“此錢一個抵百個,料也沒得與你,只是與你耍。你不要俺這一個,卻要那等的,是個傻子!你那東西肯都與俺了,俺再加你一個那等的,也不打緊!蔽娜籼摂(shù)了一數(shù),有五十二顆,準(zhǔn)準(zhǔn)的要了他一百五十六個水草銀錢。那人連竹簍都要了,又丟了一個錢,把簍拴在馬上,笑吟吟地一鞭去了?吹娜艘姏]得賣了,一哄而散。文若虛見人散了,到艙里把一個錢秤一秤,有八錢七分多重。秤過數(shù)個,都是一般?倲(shù)一數(shù),共有一千個差不多。把兩個賞了船家,其余收拾在包里了。笑一聲道:“那盲子好靈卦也!”歡喜不盡,只等同船人來對他說笑則個。

說話的,你說錯了。那國里銀子這樣不值錢,如此做買賣,那久慣漂洋的帶去多是綾羅緞匹,何不多賣了些銀錢回來,一發(fā)百倍了?看官有所不知;那國里見了綾羅等物,都是以貨交兌。我這里人也只是要他貨物,才有利錢。若是賣他銀錢時,他都把龍鳳、人物的來交易,作了好價錢,分兩也只得如此,反不便宜。如今是買吃口東西,他只認(rèn)做把低錢交易,我卻只管分兩,所以得利了。說話的,你又說錯了。依你說來,那航海的,何不只買吃口東西,只換他低錢,豈不有利?反著重本錢,置他貨物怎地?看官,又不是這話:也是此人偶然有此橫財,帶去著了手;若是有心第二遭再帶去,三五日不遇巧,等得希爛。那文若虛運未通時賣扇子就是榜樣。扇子還是放得起的,尚且如此,何況果品?是這樣執(zhí)一論不得的。

閑話休題。且說眾人領(lǐng)了經(jīng)紀(jì)主人到船發(fā)貨,文若虛把上頭事說了一遍。眾人都驚喜道:“造化!造化!我們同來,到是你沒本錢的先得了手也!”張大便拍手道:“人都道他倒運,而今想是運轉(zhuǎn)了!”便對文若虛道:“你這些銀錢此間置貨,作價不多,除是轉(zhuǎn)發(fā)在伙伴中,回他幾百兩中國貨物,上去打換些土產(chǎn)珍奇,帶去有大利錢,也強(qiáng)如虛藏此銀錢在身邊,無個用處!蔽娜籼摰:“我是倒運的,將本求財,從無一遭不連本送的。今承諸公挈帶,做此無本錢生意,偶然僥幸一番,真是天大造化了,如何還要生利錢,妄想甚么?萬一如前再做折了,難道再有洞庭紅這樣好賣不成?”眾人多道:“我們用得著的是銀子,有的是貨物。彼此通融,大家有利,有何不可?”文若虛道:一年吃蛇咬,三年怕草索。說到貨物,我就沒膽氣了。只是守了這些銀錢回去罷!氨娙她R拍手道:”放著幾倍利錢不取,可惜!可惜!“隨同眾人一齊上去,到了店家交貨明白,彼此兌換。約有半月光景,文若虛眼中看過了若干好東好西,他已自志得意滿,不放在心上。

眾人事體完了,一齊上船,燒了神福,吃了酒,開船。行了數(shù)目,忽然間天變起來。但見:烏云蔽日,黑浪掀天。蛇龍戲舞起長空,魚鱉驚惶潛水底。艨艟泛泛,只如棲不定的數(shù)點寒鴉;島嶼浮浮,便似沒不煞的幾雙水鵜。舟中是方揚的米簸,舷外是正熟的飯鍋?傄蝻L(fēng)伯太無情,以致篙師多失色。那船上人見風(fēng)起了,扯起半帆,不問東西南北,隨風(fēng)勢漂去。隱隱望見一島,便帶住逢腳,只看著島邊使來。看看漸近,恰是一個無人的空島。但見:樹木參天,草萊遍地。荒涼徑界,無非些兔跡狐蹤;坦迤土壤,料不是龍?zhí)痘⒖。混茫?nèi),未識應(yīng)歸何國轄;開辟來,不知曾否有人登。船上人把船后拋了鐵錨,將樁橛泥犁上岸去釘停當(dāng)了,對艙里道:“且安心坐一坐,候風(fēng)勢則個!

那文若虛身邊有了銀子,恨不得插翅飛到家里,巴不得行路,卻如此守風(fēng)呆坐,心里焦燥。對眾人道:“我且上岸去島上望望則個!北娙说:“一個荒島,有何好看?”文若虛道:“總是閑著,何礙?”眾人都被風(fēng)顛得頭暈,個個是呵欠連天,不肯同去。文若虛便自一個抖擻精神,跳上岸來。只因此一去,有分交;千年敗殼精靈顯,一介窮神富貴來。若是說話的同年生,并時長,有個未卜先知的法兒,便雙腳走不動,也拄個拐兒隨他同去一番,也不枉的。

卻說文若虛見眾人不去,偏要發(fā)個狠,扳藤附葛,直走到島上絕頂。那島也苦不甚高,不費甚大力,只是荒草蔓延,無好路徑。到得上邊打一看時,四望漫漫,身如一葉,不覺凄然掉下淚來。心里想:“想我如此聰明,一時命蹇。家業(yè)消亡,剩得只身直到海外。雖然僥幸有得千來個銀錢在囊內(nèi),知他命里是我的不是我的?今在絕島中間,未到實地,性命也還是與海龍王合著的哩!”正在感愴,只見望去遠(yuǎn)遠(yuǎn)草叢中,一物突高,移步往前一,卻是床大一個敗龜殼。大驚道:“不信天下有如此大龜!世上人那里曾看見?說也不信的。我自到海外一番,不曾置得一件海外物事,今我?guī)Я舜宋锶?也是一件希罕的東西,與人看看,省得空口說著,道是蘇州人會調(diào)謊。又且一件,鋸將開來,一蓋一板,各置四足,便是兩張床,卻不奇怪!”遂脫下兩只裹腳接了,穿在龜殼中間,打個扣兒,拖了便走。

走至船邊,船上人見他這等模樣,都笑道:“文先生那里又跎了纖來?”文若虛道:“好教列位得知,這就是我海外的貨了。”眾人抬頭一看,卻便似一張無柱有底的硬腳床,吃驚道:“好大龜殼!你拖來何干?”文若虛道:“也是罕見的,帶了他去。”眾人笑道:“好貨不置一件,要此何用?”有的道:“也有用處。有甚么天大的疑心事,灼他一卦,只沒有這樣大龜藥!庇钟械牡:“醫(yī)家要煎龜膏,拿去打碎了煎起來,也當(dāng)?shù)脦讉小龜殼!蔽娜籼摰:“不要管有用沒用,只是希罕,又不費本錢,便帶了回去。”當(dāng)時叫個船上水手,一抬抬下艙來。初時山下空闊,還只如此,艙中看來,一發(fā)大了。若不是海船,也著不得這樣狼犭亢東西。眾人大家笑了一回,說道:“到家里有人問,只說文先生做了偌大的烏龜買賣來了。”文若虛道:“不要笑我,好歹有一個用處,決不是棄物!彪S他眾人取笑,文若虛只是得意。取些水來內(nèi)外洗一洗凈,抹干了,卻把自己錢包行李都塞在龜殼里面,兩頭把繩一絆,卻當(dāng)了一個大皮箱了。自笑道:“兀的不眼前就有用起了?”眾人都笑將起來,道:“好算計!好算計!文先生到底是個聰明人!碑(dāng)夜無詞。

次日風(fēng)息了,開船一走。不數(shù)日,又到了一個去處,卻是福建地方了。才住定了船,就有一伙慣伺候接?偷男〗(jīng)紀(jì)牙人攢將攏來,你說張家好,我說李家好,拉的拉,扯的扯,嚷個不住。船上眾人揀一個一向熟識的跟了去,其余的也就住了。眾人到了一個波斯胡人店中坐定。里面主人見說海客到了,連忙先發(fā)銀子,喚廚戶,包辦酒席幾十桌,分付停當(dāng),然后踱將出來。這主人是個波斯國里人,姓個古怪姓,是瑪瑙的“瑪”字,叫名瑪寶哈,專一與?蛢稉Q珍寶貨物,不知有多少萬數(shù)本錢。眾人走海過的,都是熟主熟客,只是文若虛不曾認(rèn)得。抬眼看時,元來波斯胡住得在中華久了,衣服言動都與中華不大分別,只是剃眉剪須,深眼高鼻,有些古怪。出來見了眾人,行賓主禮,坐定了。兩杯茶罷,站起身來,請到一個大廳上。只見酒筵多完備了,且是擺得濟(jì)楚。元來舊規(guī),海船一到,主人家先折過這一番款待,然后發(fā)貨講價的。主人家手執(zhí)著一付法浪菊花盤盞,拱一拱手道:“請列位貨單一看,好定坐席。”看官,你道這是何意?元來波斯胡以利為重,只看貨單上有奇珍異寶值得上萬者,就送在先席。余者看貨輕重,挨次坐去,不論年紀(jì),不論尊卑,一向做下的規(guī)矩。船上眾人,貨物貴的賤的,多的少的,你知我知,各自心照,差不多領(lǐng)了酒杯,各自坐了。單單剩得文若虛一個,呆呆站在那里。主人道:“這位老客長不曾會面,想是新出海外的,置貨不多了!北娙舜蠹艺f道:“這是我們好朋友,到海外耍去的。身邊有銀子,卻不曾肯置貨。今日沒奈何,只得屈他在末席坐了!蔽娜籼摑M面羞慚,坐了末位。主人坐在橫頭。飲酒中間,這一個說道我有貓兒眼多少,那一個說我有祖母綠多少,你夸我逞。文若虛一發(fā)嘿嘿無言,自心里也微微有些懊悔道:“我前日該聽他們勸,置些貨物來的是。今枉有幾百銀子在囊中,說不得一句說話!庇肿試@了口氣道:“我原是一些本錢沒有的,今日大幸,不可不知足。”自思自忖,無心發(fā)興吃酒。眾人卻猜拳行令,吃得狼藉。主人是個積年,看出文若虛不快活的意思來,不好說破,虛勸了他幾杯酒,眾人都起身道:“酒勾了,天晚了,趁早上船去,明日發(fā)貨罷。”別了主人去了。

主人撤了酒席,收拾睡了。明日起個清早,先走到海岸船邊來拜這伙客人。主人登舟,一眼瞅去,那艙里狼狼犭亢犭亢這件東西,早先看見了,吃了一驚道:“這是那一位客人的寶貨?昨日席上并不曾見說起,莫不是不要賣的?”眾人都笑指道:“此敝友文兄的寶貨!敝杏幸蝗艘r道:“又是滯貨!敝魅丝戳宋娜籼撘豢,滿面掙得通紅,帶了怒色,埋怨眾人道:“我與諸公相處多年,如何恁地作弄我?教我得罪于新客,把一個末座屈了他,是何道理?”一把扯住文若虛,對眾客道:“且慢發(fā)貨,容我上岸謝過罪著!北娙瞬恢涔。有幾個與文若虛相知些的,又有幾個喜事的,覺得有些古怪,共十余人,趕了上來.重到店中,看是如何。只見主人拉丁文若虛,把交椅整一整,不管眾人好歹,納他頭一位坐下了,道:“適間得罪得罪,且請坐一坐。”文若虛也心中鑊鐸,忖道:“不信此物是寶貝,這等造化不成?”

主人走了進(jìn)去,須臾出來,又拱眾人到先前吃酒去處,又早擺下幾桌酒,為首一桌,比先更齊整。把盞向文若虛一揖,就對眾人道:“此公正該坐頭一席。你每枉自一船的貨,也還趕他不來。先前失敬失敬!北娙丝匆,又好笑,又好怪,半信不信的一帶兒坐了。酒過三杯,主人就開口道:“敢問客長,適間此寶可肯賣否?”文若虛是個乖人,趁口答應(yīng)道:“只要有好價錢,為甚不賣?”那主人聽得肯賣,不覺喜從天降,笑逐顏開,起身道:“果然肯賣,但憑分付價錢,不敢吝惜。”文若虛其實不知值多少,討少了怕不在行,討多了,怕吃笑。忖了一忖,面紅熱,顛倒討不出價錢來。張大便與文若虛丟個眼色,將手放在椅子背上,豎著三個指頭,再把第二個指空中一撇,道:“索性討他這些!蔽娜籼摀u頭,豎一指道:“這些我還討不出口在這里!眳s被主人看見道:“果是多少價錢?”張大搗一個鬼道:“依文先生手勢,敢像要一萬哩!”主人呵呵大笑道:“這是不要賣,哄我而已。此等寶物,豈止此價從錢!”眾人見說,大家目睜口呆,都立起了身來,扯文若虛去商議道:“造化!造化!想是值得多哩。我們實實不知如何定價,文先生不如開個大口,憑他還罷!蔽娜籼摻K是礙口識羞,待說又止。眾人道:“不要不老氣!”主人又催道:“實說說何妨?”文若虛只得討了五萬兩。主人還搖頭道:“罪過,罪過。沒有此話!背吨鴱埓,私問他道:“老客長們海外往來,不是一番了。人都叫你張識貨,豈有不知此物就里的?必是無心賣他,奚落小肆罷了。”張大道:“實不瞞你說,這個是我的好朋友,同了海外玩耍的,故此不曾置貨。適間此物,乃是避風(fēng)海島,偶然得來,不是出價置辦的,故此不識得價錢。若果有這五萬與他,勾他富貴一生,他也心滿意足了。”主人道:“如此說,要你做個大大保人,當(dāng)有重謝,萬萬不可翻悔!”遂叫店小二拿出文房四寶來,主人家將一張供單綿料紙折了一折,拿筆遞與張大道:“有煩老客人做主,寫個合同文書,好成交易。”張大指著同來一人,道:“此位客人褚中穎,寫得好!卑鸭埞P讓與他。褚客磨得墨濃,展好紙,提起筆來寫道:“立合同議單張乘運等,今有蘇州客人文實,海外帶來大龜亮一個,投至波斯瑪寶哈店。愿出銀五萬兩買成。議定立契之后,一家交貨,一家交銀,各無翻悔。有翻悔者,罰契上加一。合同為照!币粯觾杉,后邊寫了年月日,下寫張乘運為頭,一連把在坐客人十來個寫去,褚中穎因自己執(zhí)筆,寫了落末。年月前邊,空行中間,將兩紙湊著,寫了騎縫一行,兩邊各半,乃是“合同議約”四字,下寫“客人文實主人瑪寶哈”,各押了花押。單上有名的,從后頭寫起,寫到張乘運道:“我們押字錢重些,這買賣才弄得成!敝魅诵Φ:“不敢輕,不敢輕!

寫畢,主人進(jìn)內(nèi),先將銀一箱抬出來,道:“我先交明白了用錢,還有說話!北娙藬將攏來。主人開箱,卻是五十兩一包,共總二十包,整整一千兩。雙手交與張乘運道:“憑老客長收明,分與眾客罷!北娙顺跞怀跃,寫合同大家攛哄鳥亂,心下還有些不信的意思。如今見他拿出精晃晃白銀來做用錢,方知是實。文若虛恰象夢里醉里,話都說不出來,呆呆地看。張大扯他一把道:“這用錢如何分散,也要文兄主張!蔽娜籼摲秸f一句道:“且完了正事慢處。”只見主人笑嘻嘻的對文若虛說道:“有一事要與客長商議,價銀現(xiàn)在里面閣兒上,都是向來兌過的,一毫不少,只消請客長一兩位進(jìn)去,將一包過一過目,兌一兌為準(zhǔn),其余多不消兌得。卻又一說,此銀數(shù)不少,搬動也不是一時功夫,況且文客官是個單身,如何好將下船去,又要泛;剡,有許多不便處!蔽娜籼撓肓艘幌氲:“見教得極是。而今卻待怎樣?”主人道:“依著愚見,文客官目下回去未得。小弟此間有一個緞匹鋪,有本三千兩在內(nèi)。其前后大小廳屋樓房,共百余間,也是個大所在,價值二千兩,離此半里之地。愚見就把本店貨物及房屋文契,作了五千兩,盡行交與文客官,就留文客官在此住下了,做此生意。其銀也做幾遭搬了過去,不知不覺。日后文客官要回去,這里可以托心腹伙計看守,便可輕身往來。不然小店交出不難,文客官收貯卻難也。愚意如此!闭f了一遍,說得文若虛與張大跌足道:“果然是客綱客紀(jì),句句有理!蔽娜籼摰:“我家里原無家小,況且家業(yè)已盡了,就帶了許多銀子回去,沒處安頓。依了此說,我就在這里立起個家緣來,有何不可?此番造化,一緣一會,都是上天作成的,只索隨緣做去。便是貨物房產(chǎn)價錢,未必有五千,總是落得的!北銓χ魅苏f:“適間所言,誠是萬全之算,小弟無不從命。”

主人便領(lǐng)文若虛進(jìn)去閣上看,又叫張、褚二人:“一同來看看。其余列位不必了,請略坐一坐。”他四人進(jìn)去。眾人不進(jìn)去的,個個伸頭縮頸,你三我四說道:“有此異事!有此造化!早知這樣,懊悔島邊泊船時節(jié)也不去走走,或者還有寶貝,也不見得!庇械牡:“這是天大的福氣,撞將來的,如何強(qiáng)得?”正欣羨間,文若虛已同張、褚二客出來了。眾人都問:“進(jìn)去如何了?”張大道:“里邊高閣,是個土庫,放銀兩的所在,都是桶子存著。適間進(jìn)去看了,十個大桶,每桶四千,又五個小匣,每個一千,共是四萬五千。已將文兄的封皮記號封好了,只等交了貨,就是文兄的了。”主人出來道:“房屋文書、緞匹帳目俱已在此,湊足五萬之?dāng)?shù)了。且到船上取貨去!币粨矶嫉胶4瑏。

文若虛于路對眾人說:“船上人多,切勿明言!小產(chǎn)自有厚報!北娙艘仓慌麓先酥,要分了用錢去,各各心照。文若虛到了船上,先向龜殼中把自己包裹被囊取出了。手摸一摸殼,口里暗道:“僥幸!僥幸!”主人便叫店內(nèi)后生二人來抬此殼,發(fā)付道:“好生抬進(jìn)去,不要放在外邊。”船上人見抬了此殼去。便道:“這個滯貸也脫手了,不知賣了多少?”文若虛只不做聲,一手提了包裹,往岸上就走。這起初同上來的幾個,又趕到岸上,將龜殼從頭至尾細(xì)細(xì)看了一遍,又向殼內(nèi)張了一張,扌牢了一扌牢,面面相覷道:“好處在那里?”主人仍拉了這十來個一同上去。到店里,說道:“而今且同文客官看了房屋鋪面來!北娙伺c主人一同走到一處,正是鬧市中間,一所好大房子。前正中是個鋪子,旁有一弄,走進(jìn)轉(zhuǎn)個灣,是兩扇大石板門。門內(nèi)大天井,上面一所大廳,廳上有一匾,題曰:“來琛堂!碧门杂袃砷簜(cè)屋,屋內(nèi)三面有櫥,櫥內(nèi)都是綾羅各色緞匹。以后內(nèi)房,樓房甚多。文若虛暗道:“得此為住居,王侯家里做甚?”就對主人道:“好卻好,只是小弟是個孤身,畢竟還要尋幾房使喚的人才住得!敝魅说:“這個不難,都在小店身上!

文若虛滿心歡喜,同眾人走歸本店來。主人討茶來吃了,說道:“文客官今晚不消船里去,就在鋪中住下了。使喚的人鋪中現(xiàn)有,逐漸再討便是!北娍腿硕嗟:“交易事已成,不必說了,只是我們畢竟有些疑心,此殼有何好處,值價如此?還要主人見教一個明白。”文若虛道:“正是,正是。”主人笑道:“諸公枉了海上走了多遭,這些也不識得!列位豈不聞?wù)f龍有子乎?內(nèi)有一種是鼉龍,其皮可以幔鼓,聲聞百里,所以謂之鼉鼓。鼉龍萬歲,到底脫下此殼成龍。此殼有二十四肋,按天上二十四氣,每肋中間節(jié)內(nèi)有大珠一顆。若是肋未完全時節(jié),成不得龍,蛻不得殼。也有生捉得他來,只好將皮幔鼓,其肋中也未有東西。直待二十四肋,肋肋完全,節(jié)節(jié)珠滿,然后脫了此殼,變龍而去。故此是天然脫下,氣候俱到,肋節(jié)俱完的,與生擒活捉、壽數(shù)未滿的不同,所以有如此之大。這個東西,我們肚中雖曉得,知他見時蛻下?又在何處地方守得他著?殼不值錢,其珠皆有夜光,乃無價寶也!今天幸遇巧,得之無心耳!北娙寺犃T,似信不信。

只見主人定將進(jìn)去了一會,笑嘻嘻的走出來,袖中取出一西洋布的包來,說道:“請諸公看看!苯忾_來,只見一團(tuán)綿裹著寸許大一顆夜明珠,光彩奪目。討個黑漆的盤,放在暗處,其珠滾一個不定,閃閃爍爍,約有尺余亮處。眾人看了,驚得目睜口呆,伸了舌頭收不進(jìn)來。主人回身轉(zhuǎn)來,對眾客逐個致謝道:“多蒙列位作成了。只這一顆,拿到咱國中,就值方才的價錢了,其余多是尊惠!北娙藗個心驚,卻是說過的話又不好翻悔得。主人見眾人有些變色,取一珠子,急急走到里邊,又叫抬出一個緞箱來。除了文若虛,每人送與緞子二端,說道:“煩勞了列位,做兩件道袍穿穿,也見小肆中薄意!毙渲杏置黾(xì)珠十?dāng)?shù)串,每一串道:“輕鮮,輕鮮,備歸途一茶罷了。”文若虛處另是粗些的珠子四串,緞子八匹,道是:“權(quán)且做幾件衣服!蔽娜籼撏娙藲g喜作謝了。

主人就同眾人送了文若虛到緞鋪中,叫鋪里伙計后生們都來相見,說道:“今番是此位主人了。”主人自別了去,道:“再到小店中去去來。”只見須臾間,數(shù)十個腳夫扛了好些扛來,把先前文若虛封記的十桶五匣都發(fā)來了。文若虛搬在一個深密謹(jǐn)慎的臥房里頭去處,出來對眾人道:“多承列位摯帶,有此一套意外富貴,感謝不盡!弊哌M(jìn)去把自家包裹內(nèi)所賣洞庭紅的銀錢倒將出來,每人送他十個,止有張大與先前出銀助他的兩三個,分外又是十個,道:“聊表謝意。”此時文若虛把這些銀錢看得不在眼里了。眾人卻是快活,稱謝不盡。文若虛又拿出幾十個來,對張大說:“有煩老兄將此分與船上同行的人,每位一個,聊當(dāng)一茶。小弟住在此間,有了頭緒,慢慢到本鄉(xiāng)來。此時不得同行,就此為別了!睆埓蟮:“還有一千兩用錢,未曾分得,卻是如何?須得文兄分開,方?jīng)]得說!蔽娜籼摰:“這倒忘了!本团c眾人商議,將一百兩散與船上眾人,馀九百兩照現(xiàn)在人數(shù)另外添出兩股,派了股數(shù),各得一股。張大為頭的,褚中穎執(zhí)筆的,多分一股。眾人千歡萬喜,沒有說話。內(nèi)中一人道:“只是便宜了這回回,文先生還該起個風(fēng),要他些不敷才是。”文若虛道:“不要不知足,看我一個倒運漢,做著便折本的。造化到來,平空地有此一主財爻,可見人生分定,不必強(qiáng)求。我們?nèi)舴沁@主人識貨,也只當(dāng)?shù)脧U物罷了。還虧他指點曉得,如何還好昧心爭論?”眾人都道:“文先生說得是。存心忠厚,所以該有此寶貴!贝蠹仪Ф魅f謝,各各赍了所得東西,自到船上發(fā)貨。

從此,文若虛做了閩中一個富商,就在那里取了妻小,立起家業(yè)。數(shù)年之間,才到蘇州走一遭,會會舊相識,依舊去了。至今,子孫繁衍,家道殷富不絕。正是:

運退黃金失色,時來頑鐵生輝。

莫與癡人說夢,思量海外尋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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