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卻洋貨尚書挽利權(quán) 換銀票公子工心計(jì)

且說蘄州州官區(qū)奉仁自從得了保舉之后,回城齊來道喜,少不得一一答拜;又辦了酒席,請他們吃喝;一連忙了幾日,方才停當(dāng)。后來奉到部文核準(zhǔn),行知下來,自己又特地進(jìn)了一趟省,叩謝憲恩。正想回任,忽然奉到藩臺公事,說他從前當(dāng)過好幾處局子的收支委員,帳目清楚,公事在行�，F(xiàn)在北京派有欽差童大人前來清查財(cái)政,由江、皖各省,一路而來,目下已到南京,指日就臨湖北,所有本省司庫局所,凡屬銀錢出入之地,均須造冊報銷,以備欽差查考。因此特地留下區(qū)奉仁在省辦理此事,蘄州本缺,另委一位候補(bǔ)同知前去代理。雖說是短局,然而區(qū)奉仁放著一個實(shí)缺不得回任,卻在省里幫人家清理帳目,心上很不愿意。但是迫于憲令,亦叫做無可奈何而已。

且說這位欽差姓童,表字子良,原籍山西人氏。乃是兩榜出身,由部曹外放知府,一直升到封疆大吏,三年前調(diào)京當(dāng)差,改以侍郎候補(bǔ),第二年就補(bǔ)了缺,做了兩年侍郎,目下正奉旨署理戶部尚書。此時朝廷正因府庫空虛,有些應(yīng)辦的事,都因沒有款項(xiàng),停住了手。便有人上了一個折子,說:

“現(xiàn)在東南各省,如兩江、湖廣、閩、浙、兩粵等處,均系財(cái)賦之區(qū),錢糧厘稅,歲入以數(shù)千萬計(jì)。然而錢漕有積欠,厘金有中飽;如能加意搜剔,一年之中,定可有益公家不少。無如各省督、撫狃于積習(xí),敬且因循,決不肯破除情面,認(rèn)真厘剔。近來又有了什么外銷名目,說是籌了款項(xiàng),只能辦理本省之事,將來不過一紙空文咨部塞責(zé)。似此不顧大局,自便私圖,若非欽派親信大員,前往各省詳細(xì)稽查,認(rèn)真清理,將來財(cái)政竭蹶,根本動搖,其弊當(dāng)不可勝言”。

各等語。朝廷看了這個折子,甚是動聽,馬上召見軍機(jī)大臣、戶部尚書,商議此事。童子良亦以此舉為然,并且自己保舉自己說:“臣在外省做官做了二十年,一切情形都熟。先下江南,后到閩、廣,大約有半年工夫,就可回京復(fù)命。”朝廷準(zhǔn)奏。跟手就下一條上諭,派童某人前往江南等省查辦事件。

次日童大人謝恩,召見下來,就在本部里選了八位司員,又在別部里奏調(diào)了幾位,此外還有軍機(jī)囑托、老公囑托,大小一共又收了五十多張條子,一齊派為隨員。又因?yàn)樽约合ハ轮挥幸粋�大兒子,是前頭正太太所生,余外都是妾生的幾個小兒子,若把大的留在家里,恐怕他欺負(fù)小的,只得把大的帶了出門。安排停當(dāng),方才檢了日子,陛辭出京。

且說童子良生平卻有一個脾氣,最犯惡的是洋人:無論什么東西,吃的、用的,凡帶著一個“洋”字,他決計(jì)不肯親近。所以他渾身上下,穿的都是鄉(xiāng)下人自織的粗布,洋布、洋呢之類是找不出一點(diǎn)的。但是到了五十多歲上,因?yàn)樯�病抽上了鴉片煙,再戒不脫,一天在朝房里,有位王爺同他說笑話道:“子良,你不是犯惡洋貨嗎?你為什么抽洋煙呢?”一句說話惱了他,回得家來,就把煙燈、煙槍統(tǒng)通摔掉,對家里人說:“我從今再不吃這撈什子了!”誰知他老人家煙癮狠大,兩個時辰不抽,眼淚鼻涕就一齊來了。家里人看他難過,想要勸他,又不敢十分相勸。才勸得一句,他便回道:“你們隨我罷,我寧可死也不破戒的了!”

后來,實(shí)在熬不過了,一息奄奄,說不出話來,拿眼睛望著他大兒子,意思想叫他大少爺替他備辦后事。他大少爺此時也有十八九歲了,讀書雖不成,外才是有的。見了父親這個樣子,便追問所以立志戒煙的原故。當(dāng)時就有人提起,只因某王爺說了一句笑話,所以把老頭子害到這步田地。到底大少爺有主意,想了一想,道:“說了洋煙,無怪乎他老人家要不吃了。如今你們只說是云南土熬的廣膏。云南、廣東都是中國地方,并不是外洋來的,自然他老人家沒得說了�！奔胰俗衩�,慌忙另外取了一付煙盤,端到房中,童子良見了,連忙搖手,意思不要他們進(jìn)來。后來家人照著大少爺?shù)脑捇亓?方才一連呼十幾口。這一頓,竟比平時多吃了三錢,方才過癮。

過了幾天,齊巧前頭同他說笑話的那位王爺請他吃飯。見面之后,童子很便叫著自己名字告訴王爺,說道:“童某現(xiàn)在不吃洋煙了�！蓖鯛斠宦牬笙�,連忙夸獎他,說道:“有志不在年高。你老先生竟能立志戒煙,打起精神替主子辦事,真正是國家之福!”一面吃酒,一面留心看他到底吃不吃。誰知他吃到一半,叫值席的倒了一碗熱茶給他,趁人不見,從荷包里摸出一個煙泡,化在茶里吃了。這位王爺是同他向來說慣笑話的,今天拿住了這個把柄,便問他:“既然不抽洋煙,為什么還要吞煙泡呢?”他便正言厲色的答道:“童某吃的是本土,是不相干的�！蓖鯛斦f:“吃煙吞泡還不是一樣嗎,怎么叫做不相干呢?”童子良道:“回王爺話:所謂戒煙者,原戒的是洋藥,本不是戒的本土,但看各關(guān)報銷冊,洋藥進(jìn)口稅一年有多少,便曉得我們中國人吃洋煙的多少。如今先從童某起,頭一個不抽洋煙,拿本土來抵制他,以后慢慢勸他。倘或天下人一齊都吃本土,不吃洋煙,還愁甚么利源外溢呢。童某并不是歡喜一定要吃這個撈什子,原不過以身作法,叫天下人曉得我是為洋藥節(jié)流,便是為本土開源,如此一片苦心而已。”王爺?shù)?“不想老先生抽抽鴉片煙,卻有如此的一番大經(jīng)濟(jì)在內(nèi)。可佩!可佩!”這是一樁事。

還有一樁,這一樁乃是要錢。做官的人要錢,本來算不得什么。但是他卻另有一副脾氣,是專要銀子,不要洋錢,為的洋錢的“洋”字又犯了他的忌諱。從前京城里面本來是不用什么洋錢的,用的全是當(dāng)十大錢,無非銀子換錢,錢換銀子,倒也爽快。近來幾年洋錢漸漸的用開了,北京城也有了。有些會打小算盤的人,譬如一向是孝敬一百兩的,如今只消一百塊錢,化上七十多兩銀子,也甚覺得冠冕。無奈這位童大人,要是人家送他洋錢,他一定譬還不受。送他錢的人,不是門生,便是故吏,總是有求于他的人,如今見他不受,大家心上都要詫異。后來訪著緣故,只得換了銀子再去送,合起數(shù)目來,總比洋錢還要多些。他到此亦不謙讓了,除掉現(xiàn)銀子,便是銀票:一千兩、二千兩、三百兩、五百兩,白紙寫的居多。還有些人因?yàn)閷懙陌准埰弊?恐怕忌諱,竟用大紅緞子寫的,倒也新鮮得很。

他生平雖愛錢,卻是一文不肯浪費(fèi)。凡是人家送給他的銀票,上房后面另有一間小屋。這間屋是墨測黑,連個窗戶都沒有的,然而一步一鎖,無論甚么人不準(zhǔn)進(jìn)去的,就是兒子亦只準(zhǔn)站在門外。一天老頭子在這屋里有事情。大少爺進(jìn)來回話,因?yàn)槭苓^父親的教訓(xùn),不敢徑入房中,站在門外老等。等了一回,忽聽老頭子在小屋里叫喚起來,方見姨太太點(diǎn)了個亮,掀開門簾,在門口站著,亦不敢進(jìn)去。仿佛老頭子在地下摸索了一回,忽然一跳就起,說道:“還好!有了!”隨手出來,把門鎖好。姨太太照火的時候,大少爺留心觀看。只見這間小屋里,四面墻上貼的,一張一張,很像帳條子一樣。及至仔細(xì)一看,才曉得墻上貼的都是銀票。大少爺把舌頭一伸,心中暗暗歡喜:“原來老人家有這許多家當(dāng),這間小屋卻是他老人家的一間銀庫!”

又過了兩年,有幾省督、撫奏請置辦機(jī)器,試造中國洋錢。他老先生見了這個折子,老大不以為然。無奈朝廷已經(jīng)批準(zhǔn),他也無可換回,只得回轉(zhuǎn)家中,生了兩天氣,說:“好好一個中國,為甚么要用夷變夏!中國用慣銀子的,如今偏要學(xué)外國的樣,鑄甚么中國洋錢!這個洋錢日后倘若用開,豈不是全個成了他們外國人的世界?那還了得!我情愿早死一天,眼睛閉了干凈,免得日后叫我瞧著難過�！彼�雖如此說,人家亦不來睬他。到了第二年,有兩省銀元造成,解到部里,其時他老人家已掌戶部,司員撿了一包,請他過目。他閉著眼睛,說道:“我不忍看這些亡國東西,你們拿了去罷!”司官曉得他素來脾氣,只得退了下來,后來這話傳開了,京城里面都以為笑話。

有天,有個門生,本是個翰林底子,因得京察記名,奉旨簡放江西九江府知府。召見下來,到老師跟前著辭行。童子良道:“聽說九江地方是很熱鬧的�！遍T生道:“本是通商碼頭,各國商人都有。在那里是很不好做的,門生特來請請老師的教訓(xùn)�！蓖�子良嘆口氣道:“那里有這許多國度!總而言之一句話:他們外國人,想出法子來騙我們錢的。我不相信他們外國人就窮到這步田地,自己家里做不出生意,一定要趕到我們中國做生意。偏偏就有我們這些不爭氣的督、撫去隨和,他們的洋錢不夠使,我們又特地買了機(jī)器,鑄出洋錢來給他們使。不曉得他們外國人有何功何德到我們,我們要如此的巴結(jié)他!我真正不懂!”門生道:“我們中國自鑄的洋錢本不叫做洋錢,有的叫銀元,亦叫龍圓。”童子良道:“亦不過多換幾個名字,騙騙皇上罷了,還不同外國洋錢一個樣子嗎�！遍T生道:“大小雖一個樣子,花樣卻是不同。我們的龍圓,正中盤的是一條龍,所以叫做龍圓�！�

童子良聽說花樣不同外國一樣,不覺心上一動,說道:“你有沒有?可拿個來我瞧瞧�！边@位門生齊巧身邊有兩塊洋錢,一塊鷹洋,一塊龍?jiān)?便取出來,說聲“老師請看�！蓖�子良接在手中,一見有一塊鷹洋在內(nèi),便縐著眉頭,說道:“怎么老弟你亦用這個?”隨手就拿這塊洋錢在炕幾上一丟,卻拿了那塊龍?jiān)�不住的端詳。后來看見有龍的一面四轉(zhuǎn)亦有洋字,他老人家便把面孔一板道:“老弟!怎么你也來欺我?如果不是造了送給外國人的,為什么要刻上這些外國字呢?我總疑心現(xiàn)在的人,一定是吃了外國人的迷混藥,所以樣樣都幫著外國人,真正不解!”后來這個門生又再三告訴他:“中國所以鑄造龍?jiān)?原是想出法子抵制外國洋錢的意思,就同老師單吃本土,不吃洋煙,同一用意�！蓖�子良經(jīng)此一番譬解,雖然明白了許多,然而總為這龍?jiān)�上面刻了洋�?決計(jì)不肯使用。

閑話少敘。單說他此番派了九省欽差,到處查帳籌款,不但那九省大小官員,聽得他來,個個不安其位,就是別省聽著,也為擔(dān)心。當(dāng)時他上去請訓(xùn),奏稱道:“臣這趟出京,要由旱道而走,十八站到清江浦,然后坐了民船,再下江南。”上頭問他:“為什么不坐火車到天津,再換輪船到上海?豈不快些?”他便碰頭奏道:“臣是天朝的大臣,應(yīng)該按照國家的制度辦事。什么火車、輪船,走的雖快,總不外乎奇技淫巧;臣若坐了,有傷國體,所以斷斷不敢�！鄙项^聽他說的話很冠冕而且曉得他為人古板,也就隨他去了。但是按照官站,須要經(jīng)過山東,朝廷便諭他順便帶看河工。他亦說:“山東黃河,年來時常決口,聽說其中弊端百出,臣到山東后,定當(dāng)嚴(yán)密稽查,決不敢有負(fù)委任�！鄙项^聽了,無甚說得。

過了一天,又上去陛辭下來,便在部里支了盤川,帶了隨員,徑向北道旱路進(jìn)發(fā)。未曾動身的前頭,發(fā)信給各地方大員,叫他們傳諭所屬,無非說:“本大臣砥礪廉隅,一介不取。所到之處,一概不許辦差。倘敢不遵,定行參處�！比绱送�飭下去,總以為這位欽差是清廉自矢,決計(jì)不用地方上破費(fèi)銀錢的了。豈知他所費(fèi)的更多。你道是何緣故呢?現(xiàn)在不說別的,單指轎馬一項(xiàng)而論:欽差坐的是長轎,抬轎子的每班四人,每天要換三班。一位少大人,隨員六七十位,有的坐轎,有的坐車。欽差隨員,各人都有跟人,都有行李。通扯起來,轎子至少亦得二三十頂,轎車、大車一百多輛,馬亦要一百多匹。這筆費(fèi)用,一天共需幾何?部里支得盤川,如何夠使?欽差每到一處,總要面諭地方官:“所有夫價,即便寫了領(lǐng)紙,交給巡捕官到我這里來領(lǐng)。”地方官當(dāng)時只得諾諾遵命。等到下來,一一發(fā)付之后,那里還敢向欽差大人手里討取。然而等到欽差臨動身的時候,這張領(lǐng)紙又一定要來討取去的,地方官又不敢不照寫。然而只見領(lǐng)紙進(jìn)來,從不見銀子出去。好在地方官亦早已自認(rèn)晦氣,決不要?dú)J差還的。至于欽差自己心上亦未始不明白,但是不如此,不能顯得清廉,況且自己亦那里貼得出許多呢。

最要緊的是:每到一處,地方官辦差太省儉了,固然不好,太華麗了,也不相宜。欽差尚未來到,便有欽差的巡捕先趕早一步來,名字叫做“先站”,其實(shí)是同地方官講價錢來的�？慈狈执笮�,一千、八百,盡著量要。若是地方官孝敬的能夠如愿,他便把欽差脾氣歡喜什么,不歡喜什么,都說了出來;地方官摸著欽差的脾氣,這差事自然是好辦了。倘若送的不能如愿,他便不肯以實(shí)相告,盡著地方官去瞎碰。

此番欽差因奉旨查辦河工,所以繞著濟(jì)南。撫臺恐怕首縣辦差,一個人兼顧不到,特地派了兩個同知,兩個知縣,幫著去辦。使用銀子,都在善后局里支領(lǐng)。偏所派的四位當(dāng)中,有一位同知手筆極緊,除掉行轅應(yīng)用的物件,不得不辦了送去,其余小錢一文不肯浪費(fèi)。巡捕官預(yù)先下來,只有首縣私下答應(yīng)他八百銀子。那巡捕官一定要三千,說:“欽差到你們這里,總得多住幾天,隨時可以挑眼的。咱們勸你多破費(fèi)幾文,為的是彼此平安,省得欽差挑眼之后,大家沒味。”首縣聽了,甚以為然,無奈那位同知大老爺執(zhí)定不肯。首縣無奈,只得又自己暗里送了這巡捕五百金。

此是山東省城是早已曉是欽差脾氣不喜歡洋貨的,所以行轅之內(nèi),一切擺設(shè)鋪陳,凡是洋鐘、洋表、洋毯、洋燈、洋桌、洋椅之類,一概不用。等到晚上,點(diǎn)了無數(shù)若干的牛油蠟燭,不拿洋燈比較,也還覺得明亮。至于其他一切陳設(shè),都是中國土貨。吃的東西,又無非照例的燕菜席,滿、漢席。欽差住了幾天,尚無話說。其時已是四月,天氣漸熱。跟班的出來,說大人嫌吃的水不干凈,就是擰出手巾來也有股氣味。辦差的聽見了,立刻就叫人到趵突泉打了水來給欽差吃。又買了一打林文煙香水交給跟班上,說:“每逢欽差洗臉,面盆里沖上些香水,就沒有氣味了,而且還香噴噴的好聞�！闭l知拿了進(jìn)去,欽差還沒有聞著,打手巾把子的人已經(jīng)挑眼了,拿著香水送到欽差面前,說:“這是外國人的藥水,他們拿來藥你的�！睔J差聽了,便氣的了不得,寫信給撫臺,要查辦辦差的。撫臺忙傳那四個辦差的到轅問話。四個人據(jù)實(shí)稟明,說那香水原是可以避暑氣的,而且還可以避疫氣。撫臺復(fù)了欽差。欽差又查問那里買的,后來聽說是洋貨店里買的,欽差愈加不高興,說:“我就同女人一樣,守節(jié)已經(jīng)到了六七十歲了,難道還要半路上失節(jié)不成。你們這些人都不是好人,總要想出法子來害我,到底是何居心!”

這個風(fēng)聲傳了出去,不但辦差的人處處小心,就是合省官員來稟見的,幾是稍微帶點(diǎn)洋氣的東西,都不敢叫他瞧見。有天同司、道談?wù)摴��?談得時候多了些,忘記了時辰,便問:“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了?”有位候補(bǔ)道,無意之中說了聲“現(xiàn)在大約有一點(diǎn)鐘了”。童子良不聽則已,聽了之時,便把眉頭一縐,眼睛一楞,說:“你老哥說的什么?兄弟不懂�！弊炖镎f不懂,心上卻是明白的,曉得他們所說的一定是表上的時刻,便想到這些人身上一定帶著有表。半天不言語,側(cè)著耳朵一聽,偏偏同他坐的頂近一位道臺,外褂里面剔剔的響。童子良聽了一會,便問這位道臺:“你老哥身上有什么東西,一剔一剔的響?”又問:“你們眾位可曾聽見沒有?”眾人都不敢言,直把那位道臺羞得耳根都紅,坐立不穩(wěn)。童子良還算忠厚,未曾當(dāng)面揭穿,只第二天見了撫臺,說:“某道人是漂亮的,但是漂亮人總不免華而不實(shí),不肯務(wù)正。所以兄弟取人,總在悃愊①無華一路。”撫臺聽了,先還摸不著頭腦,還以為某人辦事不誠實(shí),所以欽差才加了他這個考語;后來別位司、道說起,曉得是為帶著表,方才付之一笑了事。

①悃愊:至誠�！�后漢書.章帝紀(jì)》:“安靜之吏,悃愊無華。”

欽差在濟(jì)南住了十來天,所查辦的事,無非是河工局里多孝敬他幾萬銀子,沒什么大不了之事。河工局送的是公款,為的是保全大局起見,欽差受了自無話說。撫臺又另處送了程儀,下來便是司、道孝敬,府、縣孝敬,還有些相好處的孝敬:欽差亦一一笑納。

另外又有位平度州知州,這州官乃是在旗,名喚巴吉,表字祥甫。平度州缺,在東三府里也算得中等的缺。巴祥甫到任,已經(jīng)做過五六年了,這年又得了“卓異”,照例送部引見。他身上本有“在任候補(bǔ)直隸州”字樣,等到引見下來,又得了個“回任候升”�；厥≈�后,上司都拿他當(dāng)老州縣看待,自然立即飭回本任的�；厝尾欢鄮讜r,偏偏臨清州出缺。臨清州乃是直隸州。巴祥甫因?yàn)樽约嘿Y格已到,不免有覬覦之心。親自進(jìn)省,托人在大憲面前吹噓,意思想求大人拿他升補(bǔ)。上頭尚在游移兩可。這個檔口,齊巧欽差來到,一連忙了十幾天,就把這事擱起。巴祥甫心上雖然著急,也屬無可如何。

巴祥甫有個哥哥,從前曾經(jīng)拜在欽差門下,巴祥甫因此淵源,也就拿著門生的帖子前去叩見、居然傳見,留下談了半天,甚是親熱,等到見了下來,就有他的親家,也在省里候補(bǔ)的,勸他送分重禮給欽差,趁勢托欽差說兩句好話,撫臺一定答應(yīng)。巴祥甫亦以為然,意思想送欽差八千銀子。他親家道:“送銀子不及送東西的體面。”原來巴祥甫省城里的什么事情都是托他這位親家替他經(jīng)手的。他親家新近亦是替一個朋友辦了一分禮,就是送給一位什么大人的,后來這分禮沒有收,那個朋友的錢亦就一直沒有拿出來。這分禮物總共值到五吊來往銀子,一齊擔(dān)在他親家身上,所以他親家急于想要出脫,齊巧碰著巴祥甫要送欽差的禮,他親家面子上勸他置辦東西,骨子實(shí)是要卸自己的干系,因此一力攛掇。那分禮物當(dāng)中,如珠寶、翡翠之類,很有兩件值錢的。巴祥甫瞧了,因見親家討他六千,他看過六千還值,便爾應(yīng)允。

但是巴祥甫的為人,是有點(diǎn)馬馬糊糊的,把禮物大概看了一遍,面子上很覺過得去,便對親家說了聲“費(fèi)心”,吩咐開寫禮單,即刻派人送去。不料送禮的家人去不多時,忽然趕回來找老爺,說是禮單之中有盤珠打璜金表一打,欽差巡捕說:“這是大人頂頂犯忌的東西,怎么拿這個送他?非但不落好,倘或欽差生了氣,還怕于你老爺功名有礙。”巴祥甫道:“既然承他關(guān)照,我們就把表拿回來,再配一樣別的送去亦好�！奔胰说�:“小的亦是如此說,無奈巡捕老爺不準(zhǔn)我們拿回來�！卑拖楦�急了,只好親自趕去。走到那里,巡捕拿他一味恫嚇,說:“已回過少大人了,不能由你拿回去掉換。你要太平無事,除非送三千銀子給少大人,托他替你想法子,還是個辦法�！卑拖楦�無奈,只得同他磋磨了半天,跌到二千。巡捕果然進(jìn)去同大少爺說明。大少爺說:“叫他把銀子拿來,保他無事�！卑拖楦χ坏糜只貋�,找到他親家,打了二千銀子的一張票子送了進(jìn)去,然后巡捕連表連銀子,統(tǒng)通拿進(jìn)去,交代了大少爺。大少爺又教了巡捕若干話,巡捕會意。

直等到里頭傳開飯,童子良剛剛坐下,只見巡捕拿了手本、禮單從外面走了進(jìn)來。方才走到院子里,劈面大少爺從廂房里走了出來,不由分說,攔住臺盒瞧了一瞧,順手在盒子里取出一捧東西。后里拿著,卻嘴里嚷著說道:“這人真正豈有此理!他不曉得這里大人犯惡這個嗎?竟其大膽,敢拿這個往這里送嗎?”一頭嚷,一頭搶在盒子前頭上來報信。其時拿手本、禮單的人已經(jīng)到了童子良跟前了。童子良看了禮單,一見有金表在內(nèi),心上一個不高興,面孔登時沉了下來,要待發(fā)作,尚未發(fā)作。不料少爺才上得一層臺階,一個滑腳早滑倒了,嘩啷一聲,一大捧東西一齊丟在地下,還有些珠子的溜溜在地下亂滾。看上去,有兩個黃澄澄的的確像個金表,珠子早灑了滿地了。童子良一見大少爺?shù)��?忙問:“怎么樣了?”大少爺喘吁吁的站起來,把衣服撣了兩撣,也不拾地下的東西,便跑在他父親身邊,回道:“我正為巴某人送的禮奇怪,所以搶著拿了來給你老人家瞧。”童子良此時早看清是表,便發(fā)話道:“你不曉得我頂恨這個東西嗎?還要拿了來氣我!替我把那地下的東西掃出去,就是跌破了,也不準(zhǔn)放在這里�！奔胰藗兇饝�(yīng)一聲,早有幾個人把表搶著拿了出去,又一連兩三苕帚,地下一顆珠子都掃的沒有了。童子良見表拿出去,方把巡捕埋怨道:“他們說不曉得,怎么你們在我這里當(dāng)差使,連這個都不知道嗎?也不通知他們一聲,由著他們拿這個來氣我!”

巡捕見表拿了出去,沒有對證,方慢慢的辯道:“回大人的話:巴牧有兩句說話來,本要緊稟告大人知道的;倘若巴牧沒有那兩句話,標(biāo)下亦決計(jì)不敢替他拿上來了�！蓖�子良忙問:“什么話?”巡捕道:“他說他這個表不是外國來的,是本地匠人自己造的�！蓖�子良道:“怎么本地人也會造表?造出表來做什么用呢?”巡捕便按照大少爺吩咐他的話回道:“巴牧的意思,因?yàn)橥鈬�進(jìn)來的表太多了,頂好中國人不買。無奈中國人有幾個能像大人這相正派,不要這些東西呢。但是外國進(jìn)來的多了,中國的銀錢就不免慢慢的一齊淌出去了�，F(xiàn)在也是萬不得已才想出這個抵制的法子,叫自己的匠人,仿照外國人的樣子造出一個表來,一樣報時報刻,中間的關(guān)捩子就同鎖璜一樣,所以叫做打璜金表,面子上盤了多少珍珠,無非取其值錢好看的意思,所以叫做盤珠打璜金表。大人沒有瞧見,那底下一面還有‘大清光緒年制\’六個字,上頭外國字一個都沒有,真正是自己本國土造的。”童子良聽了,居然信以為真,便道:“果然如此,還得說下去。如今跌碎了他的,倒辜負(fù)他這一片盛意了�！�

巡捕見欽差怒氣已平,便笑著朝大少爺說道:“巴某人送禮來的時候,他自己倒也很明白�！蓖�子良道:“怎樣講?”巡捕道:“他說:‘我巴某人拿了這東西孝敬欽差,不把話說明白,欽差一定要生氣的。說明白了,或者還念這片苦心,亦就包涵過去了�！�巴某人還說:‘欽差是個正人,自古道,“邪不勝正”,所以不歡喜這些東西的�！�如今可被他一句話說著了。表是大人犯惡的,一進(jìn)了院子門,大人老遠(yuǎn)的瞅了一眼,自然而然那東西就會跌在地下跌碎,不能近大人的身。這也不怪少大人拿的不好跌碎的,暗地里自有神道在少大人手里奪過來摔在地下的。真正是‘邪不勝正\’,這話是萬不得錯的。”童子良聽了這番恭維,方才一面吃飯,一面慢慢的說道:“神道自有的。我們老太爺從前在山西做知縣,凡是出了疑難命盜案件,自己弄得沒有法子想,總是去求城隍老爺幫忙。洗過澡,換過新衣服,吃的是凈素,住在城隍廟里,城隍老爺就托夢給他,或是強(qiáng)盜,或是兇犯,依著方向去找,回回都找到的。后來老太爺升天之后,老太太還做夢,說是老太爺也做了那一縣的城隍了。神道的確是有的,不可不相信�！毖膊兜�:“像大人這樣的職分,一定有值日功曹暗中保護(hù),城隍老爺位分小,還夠不上哩�！蓖�子良把臉一板道:“這話不是可以混說的!那年陸中堂死了,他家是南方人,都按照南方風(fēng)俗辦的事,當(dāng)天化了多少錫箔,什么望鄉(xiāng)臺、城獄門、十八殿閻王,一齊都上了錢糧。城隍廟里自從城隍老爺起,一直到小鬼土地,一齊都有燒化。人死了,頭一重先要到城隍老爺跟前掛號,任憑你中堂、尚書再大點(diǎn)的官都逃不過的。這話都可以混說,真正瞎胡鬧了!”

一席話說完,飯亦停當(dāng),方才下來,把巴祥甫送的禮物仔仔細(xì)細(xì)看了一遍。有個翡翠搬指,很中他老人家的意,帶了手上給大少爺瞧,問大少爺?shù)?“你瞧,這搬指也不輸給你丈人的那一個了?”大少爺答應(yīng)了一聲:“是”。童子良又看別的禮物也都過得去,便吩咐一齊收下,表已打碎,亦不追究。因此一個搬指對了他的胃口,卻很替巴祥甫出力,在撫臺面前替他說了許多好話,后來巴祥甫竟其如愿以償,補(bǔ)授臨清州缺。這是后話不題。

單說大少爺憑空得著了十二只金表,自然滿心歡喜。且說他此番跟了老頭子出來,人家孝敬欽差,少不得也要孝敬少大人;銀子雖然也弄得不少,不過人心總無饜足之時,自然越多越好。老頭子自到山東,總共收了人家若干現(xiàn)的,若干票子,就帳上看起來,也就不在少數(shù)。后來老頭子又嫌現(xiàn)的累墜,于是又一概換了票子,床頭上有個拜匣,一齊鎖在里面。莫說別人不能經(jīng)手,就是自己兒子也不準(zhǔn)近前一步。這間屋,一步一鎖,鑰匙是老頭子自己帶著。老頭子或是清晨起來,或是燈下無事,一定一天要早晚查點(diǎn)二次。統(tǒng)計(jì)在山東境內(nèi),得了十五萬六千銀子。少爺勸他與其自己帶在身邊,不如早些托票號里匯到京城,也可存莊生息。無奈老頭子總覺放心不下,不以少爺之言為然。

過了些時,山東銀子收齊了,便吩咐起馬,九站旱道,直到清江浦換船南下。在旱道上,這個拜匣就放在轎子里面,每逢打尖住宿,等到無人之在時,依舊每日二次查點(diǎn)銀票。十五萬六千銀子的銀票,也有二千一張的,也有一千一張的,三百、五百也有、一百、二百也有。統(tǒng)算起來,共有三百幾十張銀票。查點(diǎn)一次,亦很費(fèi)半天工夫。他在屋里點(diǎn)票,一向是一個人不準(zhǔn)入內(nèi),就是有客來拜,也不敢同,必須等到他老人家點(diǎn)完了數(shù),鎖入拜匣,親隨人等方敢進(jìn)見。

及至到了清江,坐的是大號南灣子船①欽差自己一只,少爺一只,隨員人等一共是二十多只,一字兒排在河心。少爺因?yàn)槔项^子一個人在船上未免冷清,同老頭子說,情愿同老人家同船,以便早晚伺侯。老頭子怕兒子偷他銀子,執(zhí)意不肯。少爺見老頭子不允,也只好遵命。南灣子船極大,房艙又多。童子良特特為為叫辦差的替他做了兩扇牢固的門,以便隨時好鎖。到了清江,漕臺①請他吃飯,都是鎖了艙門才去的。漕臺見了面,同他說:“我這里有的是小火輪,我派兩條送你到蘇州,免得路了耽擱�！蓖�子良連連作揖推辭道:“你老哥還不曉得兄弟的脾氣嗎?我寧可天天頂風(fēng),一天走不上三里路,我是情愿的。小火輪雖快,是洋人的東西,兄弟生平頂頂恨的是洋貨,已經(jīng)守了這幾十年,現(xiàn)在要兄弟失節(jié)是萬萬不能的了。況且兄弟茍其貪圖走的快,早由天津坐了火輪船到上海,也不到山東繞這一個大灣兒了。”漕臺見他如此說法,曉得他牛性發(fā)作,也只好一笑置之。

①南灣子船:江北一種運(yùn)貨、載人的木船。

①漕臺:即漕運(yùn)總督,主掌漕運(yùn)的官員。

單說少爺見老人家有這許多銀子,自己到不了手,總覺有點(diǎn)難過,變盡方法,總想偷老頭子一票,方才稱心。如此者處心積慮,已非一日。從清江一路行來,早晚靠了船,大少爺一定要過來請安。等到老頭子查點(diǎn)票子的時候,一定要把大少爺趕回自己船上去。大少爺也曉得老頭子的用意,生恐被他偷用了,將來輪不到小兒小女,無奈想放下總放不下。

有天船靠常州,到了晚上,時候還早,父子二人吃過了飯,隨便談了幾句,童子良就急急的催兒子過船。大少爺心上有點(diǎn)氣不服,走到船頭,盤算了一回,恰喜這夜并無月色,對面不見人影,他便悄悄的吩咐船家說:“我要在這船沿上出恭�！贝�上人道:“這里河面寬,要當(dāng)心,滑了腳不是玩的!船上有的是馬桶,還是艙里穩(wěn)當(dāng)些�！贝笊贍�?shù)?“我歡喜如此,不準(zhǔn)響,鬧得大人知道!”船上人見說他不聽,也只好隨他了。大少爺便依著船沿,慢慢的扶到后面,約摸老人家住的那間房艙。幸喜窗板露著有縫,趁勢蹲下,朝里一望,可巧老頭子正是一個人在那里點(diǎn)票子哩。大少爺看著眼饞,一頭看,一頭想主意。只見老頭子只是一張一張的點(diǎn)數(shù),并不細(xì)看票子上的數(shù)目,一搭五十張,望上去有七八匣之內(nèi),拿鎖鎖好,擺在床頭。他老人家亦就順勢躺在床上,看那樣子,甚為怡然自得。大少爺隨即回自己船上。

一宵易過,容易天明。第二天開船,是日船到無錫。到了晚上,大少爺又過來偷著看了一回,也是如此。他便心上想道:“像他這種點(diǎn)法,只點(diǎn)票子的數(shù),并不點(diǎn)銀的數(shù),倘若有人暗地里替他換下幾張,他會曉得嗎?有了,等我到了蘇州,如此如此,這般這般,這銀子雖然不能全數(shù)到我的手,十成里頭,總有六七成可以弄到手的�！敝饕獯蚨�,便買囑上下人等。等到船泊蘇州之后,偷個空上岸,先把自己的現(xiàn)銀子取出幾個大元寶,到錢鋪里托他們一齊寫了銀票,也有十兩的,也有八兩的,極少也有四兩。錢鋪問他做什么用,他說是賞人的,人家也不疑心了�；氐酱�上,專等欽差上岸,或是拜客,或是赴宴,這個擋口,大少爺便開了老頭子住的艙門;鑰匙都是預(yù)先配好的,開了艙門,尋到拜匣所在,取出銀票,拿掉幾張大數(shù)目的,放上幾張小數(shù)目的,仍然包好放好。等到晚上老頭子點(diǎn)票子的時候,大少爺又去偷看了一回,只見老頭子依然是一張一張的點(diǎn)了個總數(shù)不差,無甚說得。因此大少爺膽子愈大,第二天又換上十來張,老頭子仍未看出,如此者不上五天,便把他老人家整千整百大數(shù)目的銀票統(tǒng)通偷換了去。

童欽差雖然仍舊逐日查點(diǎn),無奈這個弊病始終沒有查出。又幸虧這童欽差平時一個錢不肯用的,這些銀票,將來回京之后,也不送到黑屋里為糊墻之用。大約這重公案,他老人家在世一日,總不會破的了。于是大少爺把心放下。后來手腳做的越多,膽子越大,老頭子這趟差使弄來的錢,足足有八九成到他兒子手里了。要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