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十五 諸儒學(xué)案上三

督學(xué)黃南山先生潤玉

黃潤玉字孟清,號南山,浙之鄞縣人。幼而端方,不拾遺金?な匦朽l(xiāng)飲酒禮,先生觀之,歸而書之於冊,習(xí)禮者不能過也。詔徙江南富民實(shí)北京,其父當(dāng)行。先生年十三,請代父往。有司少之,對曰:“父去日益老,兒去日益長!庇兴静荒軍Z而從之。至則筑室城外,賣菜以為生,作勞之余,讀書不輟。有富翁招之同寓,先生謝不往。或問之,曰:“渠有一女,當(dāng)避嫌也!睂づe京闈鄉(xiāng)試,授江西訓(xùn)導(dǎo),用薦召為交趾道御史,出按湖廣。劾藩臬郡縣之不職者,至百有二十人,風(fēng)采凜然。景泰初,改廣西提學(xué)僉事。時(shí)寇起軍興,先生核軍中所掠子女,歸者萬余口。副使李立,故入死罪且數(shù)百人,亦辨而出之。南丹衛(wèi)在萬山中,歲苦瘴厲,先生奏徙平原,戍卒因之更生。丁憂起復(fù),移湖廣,與巡撫李實(shí)不合,左遷含山知縣。致仕。成化丁酉五月卒,年八十九。先生之學(xué),以知行為兩輪。嘗曰:“學(xué)圣人一分,便是一分好人!庇衷:“明理務(wù)在讀書,制行要當(dāng)慎獨(dú)。”蓋守先儒之矩矱而不失者也。其所友為李文毅時(shí)勉、薛文清瑄,故操行亦相似。

海涵萬象錄天只氣,地只質(zhì),天地之生萬物,如人身生毛發(fā),任其氣化自然也。而人獨(dú)有心中一窩氣,寓得理而靈,故曰心神。然太虛中亦有一團(tuán)氣,靈如人心者,則曰天神。

汴為天下之中,不如金陵、江夏漕運(yùn)之易集也。

道有體用,體即理,用即事,人得是理於心曰德,服是事於身曰行。何謂德?知仁、圣義、中和是也。何謂行?孝友、睦姻、任恤是也。道無玄妙,只在日用間,著實(shí)循理而行。

在天為理,與天常存,在人為性,氣散則亡。

告子若曰“生理之謂性”,便不起人爭端。天地間只是生氣中有此生理,在人亦然,故名曰性,而總謂之仁。是仁即系天地生物之心,又只是生生之理,又曰氣質(zhì)之性,即告子生之謂也。故張子曰:“君子弗性也。”

有一人之命,有一家之命,有一國之命,若長平坑卒,一國之命也,氣數(shù)也。

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則心自不放。心之量宇宙間事,皆能推其理而知,但天下形勢,古今制度,必須考視而知,難意度也。

程、張所謂心,皆指其虛靈之氣而言,氣本寓理為性,理從氣發(fā)為情,而心能主宰者,亦氣也。

天地間生生不息為仁,此天理流行也。人心只天理流行便是仁,私欲間斷便是不仁。

孔門所教所學(xué),皆於用處發(fā)明,而體在其中。蓋理是道之體,事是道之用。孝弟見於日用,只從仁上發(fā)出來。仁是孝弟之理,孝弟是仁之用。學(xué)者騖於高遠(yuǎn),不盡孝弟之事,只是去探高妙,論心論性,卻全不識道。

教學(xué)者於自己體認(rèn)性情發(fā)見處,便能知道。

古者士農(nóng)工商,各一其業(yè),子孫世守,而民志定。今也農(nóng)工商之貪黠者,皆奔兢仕途,而謀吏胥出身,往往資其貪黠,卒獲仕途以終其身,所以濫溢銓曹,汙蠹民社者,多此途也。為今之計(jì),莫若自民間俊秀,取入庠校者,三年大比,約計(jì)藩臬郡縣司吏額,分上中下,取士之中式者上等,命為藩臬閫司之吏,中等為各郡吏,下等為州縣吏。三年考滿,送禮部會試,亦依上法取送。在京衙門歷役三年,都試出身,則使儒法兼通,寄之民社,而去貪黠之風(fēng)矣。

《大學(xué)》之道,問學(xué)之宏規(guī);《論語》之言,踐屐之實(shí)理;《孟子》七篇,擴(kuò)充之全功;《中庸》一書,感化之大義!洞髮W(xué)》一書,《六經(jīng)》之名例也;《中庸》一書,《六經(jīng)》之淵源也。

窮理者道之體斯明,盡性者道之體斯行,至命者道之原斯達(dá),故邵子曰:“非道而何?”經(jīng)書補(bǔ)註

格物格字,當(dāng)訓(xùn)合格之格。凡物之要者,莫切乎身心,物之大者,莫過於家國天下。人之所學(xué),莫非身心家國天下之事。然事物莫不有理,而萬物皆備於我,則物理具於吾心。學(xué)者以吾心之理,格合事物之理,是曰格物。若訓(xùn)為至,則為物至而后知,至不成文義也。(《大學(xué)》)

告曾子以道言,謂一理貫萬事,理即體,事即用。告子貢以學(xué)言,謂一心貫萬理,心者氣之靈,理者心之德。

一日克己復(fù)禮,一日以成功之大綱言,四勿以日日用功之節(jié)目言,譬之一好地方,有寇生發(fā),日日要當(dāng)克勝他,及至一日盡克勝了,而復(fù)卻好地方,則天下皆知其地方好了。朱子補(bǔ)傳“一旦豁然貫通”,即此一日義同。天理寓於人曰性,猶源泉入於川曰流。然理無不善,而人之氣稟有清濁;泉無不潔,而川之泥質(zhì)有沙淤。故人之始生,氣之清濁未甚見,及其長而習(xí)於善,則清者愈清,習(xí)於惡,則濁者愈濁。如川之始達(dá),泥之澄渾未甚分,及其遠(yuǎn)也,積於沙者,則澄者愈澄,汩於泥者,則渾者愈渾矣。故性近習(xí)遠(yuǎn)。(以上《論語》)

浩氣是心窩中一點(diǎn)虛靈之氣,所以具眾理而應(yīng)萬事者。人能事事合宜,則心無愧怍而天理純?nèi)?斯可識浩然之氣象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此浩氣塞於天地之間也。

義者人心之裁制,氣之主也,即所謂志帥也。道者事理之當(dāng)然,氣之行也,即所謂道路也。

萬物皆備於我,物理具於吾心也。以吾心之理,處物合宜,即義也。此之謂體用。(以上《孟子》)

《堯典》以親九族,即齊家也。止謂本宗九世,上至高,下至玄,自三而五,自五而九,上殺,下殺,旁殺,而人道竭矣。豈有外姓之謂族乎?故《爾雅》別外姻曰母黨,妻黨。(《書》)

天生烝民,有物有則,言天之生人,有是事則有是理。如視必明,聽必聰,色必溫,貌必恭,言必忠,而有即必也。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言人之有己,行此常事,故思此常理。如視思明,德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而好即思也。蓋事者道之用,理者道之體,故孔子曰:“為此詩者,其知道乎?”(《詩》)

古者諸侯之別子之子孫,嫡派為大宗,其庶子為小宗。若小宗絕,不為立后,惟大宗絕,則以支子立后。蓋大宗是尊者之統(tǒng),不可絕也。今制大宗絕立后,小宗絕不立后,奈庶民不知朝廷之制,凡庶子絕,皆令過繼,只是爭取財(cái)產(chǎn)爾。

古昔吉服,殺縫向外,以便體;后王致飾,殺縫向內(nèi)為吉服,以外削外緝者為兇服。

苴,束茅也,所以代神置於神席幾東,祭時(shí)佐食取黍稷,祝取觶祭於苴,而祭畢棄之,即老氏所云芻狗也。今朱子家禮,乃束茅置沙于饌食前酎酒,似與古禮命祝祭酒意同。周公祭泰山,召公為尸,今之神有土木偶及遺像,皆古人立尸之遺意歟?(以上《儀禮》)

文毅羅一峰先生倫

羅倫字彝正,學(xué)者稱一峰先生。吉之永豐人。舉成化丙戌進(jìn)士,對策大廷,引程正公語,人主一日之間,接賢士大夫之時(shí)多,親宦官宮妾之時(shí)少。執(zhí)政欲節(jié)其下句,先生不從。奏名第一。授翰林修撰。會李文達(dá)奪情,先生詣其私第,告以不可。待之?dāng)?shù)日,始上疏歷陳起復(fù)之非,為君者當(dāng)以先王之禮教其臣,為臣者當(dāng)據(jù)先王之禮事其君。疏奏遂落職,提舉泉州市舶司。明年召還,復(fù)修撰,改南京,尋以疾辭歸,隱於金牛山,注意經(jīng)學(xué)。

周易》多傳註,間補(bǔ)己意!禮記》彙集儒先之見,而分章記禮,則先生獨(dú)裁!洞呵铩穭t不取褒貶凡例之說,以為《春秋》緣人以立法,因時(shí)以措宜,猶化工焉,因物而賦物也,以凡例求《春秋》者,猶以畫筆摹化工,其能肖乎?戊戌九月二十四日卒,年四十八。正德十六年,贈左諭德,謚文毅。先生剛介絕俗,生平不作和同之語,不為軟巽之行,其論太剛則折,則引蘇氏之言曰:“士患不能剛爾,折不折天也。太剛乎何尤?為是言者,鄙夫患失者也。”家貧,日中不能舉火,而對客談學(xué)不倦。高守贈以綈袍,遇道殣,輒解以瘞之。嘗欲倣古置義田,以贍族人,邑令助之堂食之錢,先生曰:“食以堂名,退食於公之需也,執(zhí)事且不可取,何所用與?”謝而弗受。凍餒幾於死亡,而一無足以動於中。若先生庶幾可謂之無欲矣。先生與白沙稱石交,白沙超悟神知,先生守宋人之途轍,學(xué)非白沙之學(xué)也,而皭然塵垢之外,所見專而所守固耳。章楓山稱:“先生方可謂之正君善俗,如我輩只修政立事而已!逼渫浦厝绱。

語要子路論為國,而其言不讓,夫子哂之。況直居其位而不讓乎?登降作止飲食不辭焉,人皆以為非也,榮以爵而不辭焉,人不以為非也。非其小而不非其大,何也?治己必先治心,心者舟之柁也,欲正其舟,而不正其柁,可乎?

伯恭居喪授徒,子靜極以為非,今日便子靜在,恐亦不敢以為非也。

居喪須避嫌疑,不可自信而已。古人之受汙者,多以此,人或以是汙之,亦無路分說也。

進(jìn)善無足處,有足便小了。臧否人物,此是一件不好勾當(dāng)。稱善雖是美事,然必見得透,恐為偽人所罔。

所以為圣賢,不必刪述定作,如孔子折衷群圣,以垂憲萬世也。不過求之吾心,致慎於動靜語默、衣服飲食、五倫日用,以至辭受取舍、仕止久速,無不合乎圣賢已行之成法而已。君子視人猶己,以義處己,不以義處人,非君子之道也。

流俗雖不美,而天下未嘗無正人,天下未嘗無正論,此固人心之所以不死,而天道之所以扶持斯世者也。

君子之學(xué),持靜之本,以存其虛,防動之流,以守其一。虛則內(nèi)有主而不出,一則外有防而不入,則物不交於我矣。物不交於我,則我之所以為我者,非人也,天也。

或曰剛折而柔存,此非知?jiǎng)傉咭。天不剛?地不柔乎?地有陷而天未嘗墜,不剛者存而柔者墮乎?山止也,水流也,山剛而水柔,不剛者存而柔者去乎?齒之折者,剛之無本者也,發(fā)附於頭顱,頭顱存而毛發(fā)去者何也?

誠曷終乎?土可入,誠不可得而息也。入土斯已矣,誠曷不息也?所謂生也,守之以死,死則終,誠不可得而息也。

所見專則守固。

與其以一善成名,寧學(xué)圣人而未至。

文懿章楓山先生懋

章懋字德懋,金華蘭谿人。成化丙戌會試第一。選庶吉士,授編修。與同官黃仲昭、莊昶諫上元煙火,杖闕下,謫知臨武。歷南大理評事,福建按察司僉事,考績赴吏部,乞休。宰尹旻曰:“不罷軟,不貪酷,不老疾,何名而退?”先生曰:“古人正色立朝,某罷軟多矣。古人一介不取,視民如傷,某貪酷多矣。年雖未艾,鬚鬢早白,亦可謂老疾矣。”遂致仕。林居二十年,弟子日進(jìn),講學(xué)楓木菴中,學(xué)者因曰楓山先生。弘治中,起為南京祭酒,會父喪,力辭。廷議必欲其出,添設(shè)司業(yè),虛位以待之。終制就官,六館之士,人人自以為得師。正德初致仕。轉(zhuǎn)南京太常、禮部侍郎,皆不起。嘉靖初,以南京禮部尚書致仕。是歲辛巳除夕卒,年八十六。贈太子太保,謚文懿。其學(xué)墨守宋儒,本之自得,非有傳授,故表?洞澈,望之龐樸,即之和厚,聽其言,開心見誠,初若不甚深切,久之燭照數(shù)計(jì),無不驗(yàn)也。以方之涑水,雖功業(yè)不及,其誠實(shí)則無間然矣。金華自何、王、金、許以后,先生承風(fēng)而接之,其門人如黃傅張大輪、陸震、唐龍、應(yīng)璋、董遵、凌瀚、程文德、章拯,皆不失其傳云!段能舱聴魃较壬啡诵翁斓刂畾,性天地之理,須與天地之體同其廣大,天地之用同其周流,方可謂之人。學(xué)者須大其心胸,蓋心大則萬物皆通。必有窮理工夫,心纔會得大。又須心小,心小則萬理畢晰。必有涵養(yǎng)工夫,心纔會得小。不至狂妄矣。

或勸以著述,曰:“經(jīng)自程、朱后不必再註,只遵聞行知,於其門人語錄,芟繁去蕪可也!

《桃符詩》:“正要鬼神司屋漏,何須茶壘衛(wèi)門庭。”每講“伯夷、叔齊餓首陽之下,民到於今稱之”之語,便自警拔。格君心,收人才,固民心,然后政事可舉。

惟唐、虞、三代皆圣人致中和而參贊,下此一泰一否,為氣運(yùn)所推蕩耳。

窮理,自進(jìn)退辭受之節(jié),分明不茍始。

居敬於專一上見功。

應(yīng)璋問學(xué),先生曰:“勉齋真實(shí)心地,刻苦工夫,八字盡之矣!

遺事諸子皆親農(nóng)事,邑令來見,諸子輟耕跪迎。先生官祭酒,其子往省,道逢巡檢笞之,知而請罪,先生笑曰:“吾子垢衣敝履,宜爾不識,又何罪焉!”太宰唐漁石出入徒步,人以為言,漁石曰:“楓山先師致政歸,祇是步行。自后樸菴拯、竹澗潘希曾兩侍郎俱守此禮,吾安敢違耶?”

楓山祖居渡瀆,距城十五里,當(dāng)事至蘭谿者,必出城訪之。至則一飯鶪黍數(shù)豆,力不能辨,多假借於族人。其后遷居城中,小樓二間,卑甚。先生宴坐其間,每作文時(shí),繞行室中,其冠往往觸樑墊角,先生不知也。

先生田祇二十畝,而家人十口,歲須米三十六石,所入不足當(dāng)其半,則以麥屑充之。

宅后為天福山,一日勾人者過其門,其人奔入,取道至山而去,手力疑為先生家匿之,先生即令其遍索,不得,手力亦從后門去。先生與夫人略不動色。

每歲宴其門人二次,清明冬至,祭祀之餕也。兩人其一席,有不至者,先生自專一席。若門人續(xù)至,專席已罄,則夫人自出益之。樸菴先生之姪也,其質(zhì)樸略相似。先生聞其歸家,當(dāng)有贏俸,即為不樂。樸菴亦有慚色。

原學(xué)

人生而靜之謂性,得乎性而無累於欲焉之謂學(xué)。學(xué)在於人,而於性未嘗加,不學(xué)在於人,而於性未嘗損。學(xué)有純正偏駁,而於性未嘗雜,性本不學(xué)而能者也,而必假於學(xué)。性之動於欲也,學(xué)以求完夫性者也,而顧戕夫性,學(xué)之失其原也。蓋人之性也,即天之命也,於穆不顯,命之本體,而四時(shí)五行,萬化出焉;至靜無感,性之本體,而四端五常,百行具焉。本體藏於寂,妙用通於感,運(yùn)之於心,為思慮,發(fā)之於身,為貌言視聽,施之於家,為父子昆弟,措之於國與天下,為君臣上下、禮樂刑政。

以性為有內(nèi)也,何性非物也?以性為有外也,何物非性也?得乎性之體,則意可誠,心可正,身可修,家可齊,國治而天下平也。據(jù)此之謂德,履此之謂道,學(xué)此之謂學(xué),勉之為賢,安之為圣。堯曰“執(zhí)中”,明其體之無所偏耳。舜曰“精一”,明其體之無所雜耳?鬃釉弧叭省,子思曰“誠”,孟子曰“盡心”,圣學(xué)相傳,千古一脈,一性盡而天下無余事,天下無余學(xué)也。

佛、老之教行於世久矣,后之儒者,非不倡言以排之,而卒不能勝之者,學(xué)之不明,性之未盡也。老氏以無名為天地之始,無欲觀人心之妙,無為為圣人之治;而佛家者流,則又生其心於無所住,四大不有,五蘊(yùn)皆空,其道以性為心之體,吾惟修吾心煉吾性而已,明吾心見吾性而已,不必屑屑於其外也。是以其學(xué)陷於自私自利之偏,至於天地萬物為芻狗,為幻化,棄人倫遺物理,不可以治天下國家焉。今之學(xué)則又異於是矣。

心性之教不明,而功利之私遂淪浹而不可解,傳訓(xùn)詁以為名,夸記誦以為博,侈辭章以為靡,相矜以智,相軋以勢,相爭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聲譽(yù),身心性命竟不知為何物。間有覺其繆妄,卓然自奮,欲以行能功實(shí)表見於世,則又致飾於外,無得於內(nèi),莫不以為吾可以修身也,可以齊家也,可以治國平天下也,又莫不以為吾不學(xué)佛、老之夢幻人世,遺棄倫理也。然要其所為,不過為假仁襲義之事,終不足以勝其功利之心,其去圣學(xué)也遠(yuǎn)矣。猶幸生於今之世,毋使佛、老見之也。使佛、老生今世,而見吾人所為,其不竊笑者幾希!是求免於佛、老之不吾闢,不可得也,暇闢佛、老乎哉?所幸真性之在人心,未嘗一息泯沒,而圣學(xué)昭然,如日中天,敏求之,精察之,篤行之,一切氣稟物欲,俱不能累。必求真靜之體,以立吾心之極。懲忿懲此也,窒欲窒此也,改過改此也,遷善遷此也。不為佛、老之虛無,不為俗學(xué)之卑瑣,斯為圣學(xué)也已。若曰“是性也,吾有自然之體也”,不能戒懼慎獨(dú),以求必得,而欲以虛悟入,則意見之障,終非自得。縱使談?wù)f得盡,亦與訓(xùn)詁、記誦、辭章、功利者等耳。而何以為學(xué)也?

郎中莊定山先生昶

莊昶字孔暘,號定山,江浦人也。成化丙戌進(jìn)士。選庶吉士,授翰林檢討。與同官章楓山、黃味軒諫鰲山,杖闕下,謫判桂陽。改南京行人司副,遭喪。服闋,不起,垂二十年。弘治甲寅,特旨起用。先是瓊山丘浚嫉先生不仕,嘗曰:“率天下士夫背朝廷者昶也,彼不讀祖訓(xùn)乎?蓋祖訓(xùn)有不仕之刑也!敝潦强榇髮W(xué)士。先生不得已入京,長揖刀 ,遂補(bǔ)原官。明年,陞南京吏部郎中。尋病,遷延不愈。又明年,告歸。丁巳,考察,尚書倪岳以老疾中之,士林為之駭然。己未九月二十九日卒,年六十三!独芍星f定山先生昶》先生以無言自得為宗,受用於浴沂之趣,山峙川流之妙,鳶飛魚躍之機(jī),略見源頭,打成一片,而於所謂文理密察者,竟不加功。蓋功未入細(xì),而受用太早。慈湖之后,流傳多是此種學(xué)間。其時(shí)雖與白沙相合,而白沙一本萬殊之間,煞是仔細(xì)。故白沙言定山人品甚高,恨不曾與我問學(xué),遂不深講。不知其后問林緝熙,何以告之?其不甚契可知矣。即如出處一節(jié),業(yè)已二十年不出,乃為瓊臺利害所怵,不能自遂其志。《郎中莊定山先生昶》先生殊不喜孤峰峭壁之人,自處於寬厚遲鈍,不知此處卻用得孤峰峭壁著也。白沙云:“定山事可怪,恐是久病昏了,出處平生大分,顧令兒女輩得專制其可否耶?”霍渭謂:“先生起時(shí),瓊臺已薨!笔钦_瓊臺也。按先生以甲寅七月出門,九月入京朝見,瓊臺在乙卯二月卒官,安得謂起時(shí)已卒哉?況是時(shí)徐宜興言“定山亦是出色人”,瓊臺語人“我不識所謂定山也”,則其疾之至矣,安得謂誣哉?先生形容道理,多見之詩,白沙所謂“百煉不如莊定山”是也。唐之白樂天喜談禪,其見之詩者,以禪言禪,無不可厭。先生之談道,多在風(fēng)云月露,傍花隨柳之間,而意象躍如,加於樂天一等。錢牧齋反謂其多用道語入詩,是不知定山,其自謂知白沙,亦未必也!独芍星f定山先生昶》圣人之道貴無言,而不貴有言。言則影響形,而無言則真靜圓融,若憤也而真見,若冥也而真趣,若虛寂也而真樂。彼以天得,而此以天與,極其自得之真,而出乎意象之外,是以圣人不貴有言。吾之此身受形父母,既有此形,則有此理,使吾身有一理不盡,吾於父母之形為徒受矣。

浙人余中之過溪云,以皇極經(jīng)世之學(xué)授余。讀其書至三天說,所謂推以某甲之年月,必得某甲之時(shí)日,而后富壽,必先以某甲之年月,而后賤貧,以至水陸舟車之所產(chǎn),東西南北之所居,精粗巨細(xì)之事,無不皆然,而至所謂福善禍淫,略無一二。余雖口唯其義,而心實(shí)不敢以為學(xué)也。圣賢之學(xué)惟以存心為本,心存故一,一故能通,通則瑩然澄徹,廣大光明,而群妄自然退聽,言動一循乎禮,好惡用舍,各中乎節(jié)。

屈原長於騷,董、賈長於策,揚(yáng)雄、韓愈長於文,穆伯長、李挺之、邵堯夫長於數(shù),遷、固、永叔、君實(shí)長於史,皆諸儒也。朱子以圣賢之學(xué),有功於性命道德,至凡《四書》、《五經(jīng)》、《綱目》以及天文、地志、律呂、歷數(shù)之學(xué),又皆與張敬夫、呂東萊、蔡季通者講明訂正,無一不至,所謂集諸儒之大成,此也。豈濂溪、二程子之大成哉?

《六經(jīng)》莫大於《易》,而《易》有陰陽也。方其無言也,易具於心,渾然無為;及其有言,則孰為陰?孰為陽?而陰陽之授受,皆傳之紙上,而《易》始散矣。《易》非散也,紙上而《易》自散也。《四書》莫精於《中庸》,《中庸》言性道教也。方其無言也,中庸具於心,噩然無名,及其有名,則孰為性?孰為道?孰為教?而性道教之授受,皆得之口耳,而《中庸》始亂矣。《中庸》非亂也,口耳而《中庸》自亂也。《詩》、《書》、《禮》、《樂》、《春秋》、《論》、《孟》,莫不皆然。心非靜,則無所斂,主乎靜者,斂此心而不放也;心非敬,則無所持,居乎敬者,持此心而不亂也;理非窮,則無所考,窮乎理者,考此心而不失也。

往年白沙先生過余定山,論及心學(xué),先生不以余言為謬,亦不以余言為是,而謂余曰:“此吾緝熙林光在清湖之所得也,而子亦有是哉!”世之好事詆陳為禪者,見夫無言之說,謂無者無而無。然無極而太極,靜無而動有者,吾儒亦不能無無也。但吾之所謂無者,未嘗不有,而不滯於有;禪之所謂無者,未嘗有有,而實(shí)滯於無。禪與吾相似,而實(shí)不同矣。

道無不在,一大渾淪者,散在萬物。散在萬物者,俱可打成一片,而眾人則不知也。

楊、墨之害,甚於申、韓,佛、老之害,過於楊、墨?婆e之學(xué),其害甚於楊、墨、佛、老。為我、兼愛虛無、寂滅,蓋足闢矣。至於富貴利達(dá),患得患失,謀之終身,而不知反者,則又楊、墨、佛、老之所無也。屬聯(lián)比對,點(diǎn)綴紛華,某題立某新說,某題立某程文,皮膚口耳,媚合有司,《五經(jīng)》、《四書》擇題而出,變《風(fēng)》變《雅》,學(xué)《詩》者不知,喪弔哭祭,學(xué)《禮》者不知,崩薨葬卒,學(xué)《春秋》者不知。嗚呼!此何學(xué)也?富貴而已,利達(dá)而已,覬覦剽竊而已。朱子謂廬山周宜榦有言,朝廷若要恢復(fù)中原,須罷三十年科舉始得。蓋已深惡之矣。

天地萬物,吾一體;窗草不除,皆吾生意;元會運(yùn)世,皆我古今;伏羲、周、孔、顏、曾、思、孟,皆吾人物;《易》、《書》、《詩》、《禮》、《春秋》,皆吾《六經(jīng)》;帝力何有,太平無象,皆吾化育。

天之生圣賢,將為世道計(jì)也;虿贸梢灾破溥^,或輔相以補(bǔ)其不足?鬃又丁读(jīng)》,朱子之於傳註,喚醒聾瞶,所以引其不及者至矣。今世降風(fēng)移,學(xué)者執(zhí)於見聞,入耳出口,至於沒溺而淪胥之者,非制其過可乎?

侍郎張東白先生元禎

張?jiān)澴滞⑾?別號東白,南昌人。少為神童,以閩多書,父攜之入閩,使縱觀焉。登天順庚辰進(jìn)士第,入翰林為庶吉士。故事教習(xí)唐詩、晉字、韓、歐文,而先生不好也,日取濂、洛、關(guān)、閩之書讀之。授編修。成化初,疏請行三年喪。又言治道本原在講學(xué)、聽治、用人、厚俗,與當(dāng)國不合,移病歸,家居二十年,益潛心理學(xué)。弘治初,召修《憲宗實(shí)錄》,進(jìn)左贊善,上疏勸行王道。陞南京侍講學(xué)士,終養(yǎng)!妒汤蓮垨|白先生元禎》九年,召修《大明會典》。進(jìn)翰林學(xué)士,侍經(jīng)筵,上注甚,特遷卑座,以聽其講。丁憂喪畢,改太常卿,掌詹事府。以為治化根源,莫切於《太極圖說》、《西銘》、《定性書》、《敬齋箴》,宜將此書進(jìn)講。上因索觀之,曰:“天生斯人,以開朕也!蔽渥诩次,進(jìn)吏部右侍郎,未及上而卒,正德元年十二月晦也。先生既得君,嘗以前言往行非時(shí)封進(jìn),不知者以為私言也。孝宗晏駕,為人指謫,先生亦不辯。先生卓然以斯道自任,一稟前人成法。其言“是心也,即天理也”,已先發(fā)陽明“心即理也”之蘊(yùn)。又言“寂必有感而遂通者在,不隨寂而泯;感必有寂然不動者存,不隨感而紛!币严劝l(fā)陽明“未發(fā)時(shí)驚天動地,已發(fā)時(shí)寂天寞地”之蘊(yùn)。則於此時(shí)言學(xué),心理為二,動靜交致者,別出一頭地矣!妒汤蓮垨|白先生元禎》斯道在天地,不患踐之不力,所患知之弗真。

蕭宜翀?jiān)橛纹妇T,友克貞、公甫、居仁諸子,不飾廉隅於泥坐蛇行,不詭冠服於呂縚象佩,不縱浮談於太極。

此道自程、朱后,所寄不過語言文字,循習(xí)既久,只形諸文字,而言語殊不之及。形諸文字,纔能執(zhí)筆,即於性命之奧,帝王之略,極力描寫,不以為異。若言語間有及之聽者,雖面相隆重,退即號笑之曰:“此道學(xué)!庇只蚬艛P之曰:“此偽學(xué)!笔匡L(fēng)一至於是。然實(shí)由言語者所談非所見,所見非所履故也。吾人致力於大本,須灼見外教同中有大不同處。此理在天地間,如今造版籍糧冊相似,有總有撒。止知囫圇一大塊,而不知辨析於毫釐,略窺影向,便爾叫噪,不復(fù)致詳、致謹(jǐn),反謂得人所未得真樂。鄙禮法為土苴,嗤簡策為糟粕,卒至顛瞀老死。大抵實(shí)有此者,氣象自別,語言動靜,何莫非此。若不養(yǎng)得深厚,皆是徒然。此本不蹺蹊,不差異,不高遠(yuǎn),不粗率,不放肆,彼言動之蹺蹊、差異,或務(wù)為高遠(yuǎn)、粗率、放肆者,則其人之能有此與否,可知已。

天地所以相播、相蕩、相軋、相磨,晝夜不息者,其心無他,惟在生物而已。雖其雷霆之震擊,霜雪之凋殘,亦所以破其頑而禁其盛,非心乎殺之也。人即天理所生之物也,如花木之接,水泉之續(xù),然實(shí)皆得是生物之心以為心者也。茍非得是心,則是身無以生矣。是心也,即天理也。天理之在此心,日用之間,本無不流通。但以既有此身,則不能無耳目口鼻。耳目口鼻既不能無,由是誘之以聲色之紛華,臭味之甘美,得之不得,而喜怒哀樂之發(fā),遂不能無私焉。身既有私,則此心或?yàn)橹?而天理漸以泯矣。寂必有感而遂通者在,不隨寂而泯;感必有寂然不動者存,不隨感而紛。

布政陳克菴先生選

陳選字士賢,臺之臨海人。天順庚辰試禮部,丘文莊得其文,曰:“古君子也!敝玫谝弧<跋嘁姸膊粨P(yáng),文莊曰:“吾聞荀卿云,圣賢無相,將無是乎?”授監(jiān)察御史。羅一峰論奪情被謫,先生抗疏直之。出按江西,藩臬以素服入見,先生曰:“非也。人臣覲君,服視其品秩,於御史何居?”不事風(fēng)裁,而貪墨望風(fēng)解綬。已督學(xué)南畿,一以德行為主。試卷列諸生姓名,不為彌封,曰:“吾且不自信,何以信於人邪?”每按部就止學(xué)宮,諸生分房誦讀,入夜燈火螢然,先生以兩燭前導(dǎo),周行學(xué)舍,課其勤惰,士為之一變。成化初,改中州提學(xué)。倖奄汪直巡視郡國,都御史以下,咸匍匐趨拜,先生獨(dú)長揖。直怒曰:“爾何官,敢爾?”先生曰:“提學(xué)!庇:“提學(xué)寧大於都御史耶?”先生曰:“提學(xué)宗主斯文,為士子表率,不可與都御史比!敝奔葢仄錃獍,又諸生集門外,知不可犯,改容謝曰:“先生無公務(wù)相關(guān),自后不必來!毕壬觳蕉。轉(zhuǎn)按察使。歸奔母喪。喪畢,除廣東布政使。肇慶大水,先生上災(zāi)傷狀,不待報(bào),輒發(fā)粟賑之。市舶奄韋眷橫甚,番禺知縣高瑤發(fā)其贓鉅萬,都御史宋旻不敢詰。先生移文獎(jiǎng)瑤,眷深憾之。番人貿(mào)貨,詭稱貢使,發(fā)其偽,逐之外;使將市狻猊入貢,又上疏止之。皆眷之所不利者也。眷乃誣先生黨比屬官,上怒,遣刑部員外郎李行會巡按御史徐同愛共鞫。兩人欲文致之,謂吏張褧者,先生所黜,必恨先生,使之為誣。褧曰:“死即死耳,不敢以私恨陷正人也!彪紩,詔錦衣官逮問,士民數(shù)萬人夾舟而哭。至南昌疾作,卒於石亭寺,年五十八。

友人張?jiān)潥氁允杞?或咎其薄,元禎曰:“公平生清苦,殮以時(shí)服,公志也!睆堁暷松涎:“臣本小吏,以詿誤觸法,為選罷黜,實(shí)臣自取。眷妄意臣必憾選,以厚賄啗臣,令扶同陷選。臣雖胥徒,安敢欺昧心術(shù),顛倒是非?眷知臣不可利誘,嗾行等逮臣於理,彌日拷掠,身無完膚。臣甘罪籲天,終無異口。行等乃依傍眷語,以欺天聽。選剛不受辱,旬日而殂。君門萬里,孰諒其冤?臣以罪人,擯斥田野,百無所圖,敢冒死鼎鑊者,誠痛忠廉之士,銜屈抑之冤,長讒佞之奸,為圣明之累也!弊嗳氩粓(bào),第以他事,罷眷鎮(zhèn)守。正德中追贈光祿寺卿,謚恭愍。先生嘗以《易》教授生徒,晚而居官,論《易》專主傳義,一無異同。以克己求仁為進(jìn)修之要,故自號克菴。讀書不資為文辭,手錄格言為力行之助。每上疏必屏居齋沐,引使者於庭,而拜而遣。子劉子曰:“由張東白之事觀之,非平日安貧守道之意,徹乎表?,安能使朋友信之如是?由張褧之事觀之,非在官賞罰黜陟,出乎至公,安能使黜吏化之如是?吾有以見先生存誠之學(xué)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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