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十三　諸儒學(xué)案下一

中丞李谷平先生中

李中字子庸,吉水人。谷平其所居里名也。正德甲戌進(jìn)士。授刑部主事。上疏諫武宗西僧出入禁內(nèi),宦官用事,謫通衢驛丞。文成起兵誅濠,使參軍事,擢廣東僉事,轉(zhuǎn)廣西左參議,尋以副使提督其省學(xué)校。丁內(nèi)艱。再任陞浙江右參政,廣東按察使。外艱。起復(fù),轉(zhuǎn)右布政使,不肯逢迎撫按,降四川右參政,移浙江按察使,以右僉都御史巡撫山東,先謁闕里。曲阜三氏學(xué)生,舊無廩,至先生始給之。曰:“使東土人知天子敬學(xué),庶其興乎?”晉右副都御史,總督南京糧儲。嘉靖壬寅十一月卒官,年六十五。

先生受學(xué)於楊玉齋之門,玉齋名珠,其學(xué)自傳註以溯濂、洛,能躬理道,不茍榮勢,貧老而無子,橫經(jīng)授徒,未嘗見戚容。弟子出其門者,以解釋考據(jù)為名家,然自謂所學(xué)不在是也。晚得先生與語,喜曰:“吾學(xué)其有傳人乎?吾本之明道,明道其醇者也,而吾未嘗輕語人,驗(yàn)其資皆不足多也。圣人與人何異?亦為之而已矣。子勉之�！毕壬�資質(zhì)清苦,入仕十余年,俸入不足以供朝夕。嘗留門人飯,貸米乏薪,至爨家具,日暮矣,竟不及飯而別。故其所言,皆是得力處。以為“學(xué)只有存養(yǎng),省察是存養(yǎng)內(nèi)一件。儒者之學(xué),理一而分殊,分不患其不殊,所難者理一耳�！比舴枪し蛴H切,不敢如此道也。夫理不患其不一,所難者分殊耳。此李延平之言也。蓋延平以救儱侗之失,而先生反之者,欲其事事從源頭而出,以救零星裝合之非。兩家各有攸當(dāng),非與先儒為翻案耳。

谷平日錄古之學(xué)者,只是誠實(shí);今之學(xué)者,只是遷就。

存天理,只為始學(xué)者論,語其極,則心即理,理即心,何以言存天理哉?凡言存天理,心尚與理為二。

復(fù)其見天地之心乎?人得是心以為心,人之心天地之心也,但私則與天地不相似,一去其私,則我之心即天地之心,圣人之為圣人,全此心而已。

識得此心,則真是天下之廣居,非形容之言。薛文清公言:“人與天地,本無二理,惟無私貫之�！贝苏嬉姷�。又曰:“孟子曰‘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蓋凡為善為學(xué),皆貴乎熟,不獨(dú)仁也�！贝苏Z又差卻。圣人之學(xué),為仁而已,為仁之外,又何為學(xué)為善乎?學(xué)必見得到一處,方是真見。

下學(xué)而上達(dá),蓋下學(xué)者事。上達(dá)者理,理外無事,事外無理,學(xué)者要思而得之。

人須是有遯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底心,到此地位,道在我矣。學(xué)者須自考,若有些子悶底意思在,即是有我,便與天地不相似。

人之目視耳聽手持足行,氣自如此,吾人之學(xué),只是約之於中正,不大段費(fèi)力,到視明聽聰手恭足重,即仁也。

先儒曰:“中人以下,乃以命處義,賢者求之有道,得之有義,不必言命。”是固然矣,然命字亦不可輕看,孔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彌子曰:“孔子主我,衛(wèi)卿可得�！笨鬃右嘣�:“有命�！泵献右蜿皞}之阻,曰:“吾之不遇魯侯,天也。”推而言之,堯、舜之禪,湯、武之征伐,皆命也。但不肆縱欲之心,只是處貧賤安於貧賤,處富貴安於富貴,當(dāng)生則生,當(dāng)死則死,到安命處,便是道義,非有二也。君子思不出其位,安命也。若待不得已然后言命,非安命也。

或問:“復(fù)其見天地之心,在人心如何看?”曰“孟子所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便是復(fù)其見天地之心。齊宣王謂吾甚慚於孟子,便是復(fù)其見天地之心。盜�？滞鯊┓街�,便是復(fù)其見天地之心�！�

或問:“程子謂道無精粗,言無高下,是否?”曰:“然。”曰:“夫子謂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如何?”曰:“理外無事,事外無理,就如教此皂隸,不可嚇人取錢,不可過重打人,此便是仁恕之理。若教知學(xué)之人,便只論仁恕之理。語上語下,要之無二理。”

思慮紛擾,是何勞擾?必除去之,才知天理真樂。世人役役於富貴聲色之間,怪他不得,舍此無可樂。果能閑邪,則天理之樂在我,其妙有難以語人。孔子曰:“好仁者無以尚之”,近略見得。

伊川先生曰:“《易》之《艮》,言止之義,曰‘艮其止,止其所也’,人多不能止。蓋人萬物皆備,遇事時(shí)各因其心之所重者,更互而出,纔見得這事重,便有這事出。若物各付物,便自不出來�！贝艘嗫梢娎硪环质�,莫非自然也。

知覺之外,無心焉,有死灰槁木之理,只是知覺常存乎正,即是敬以直內(nèi)工夫。

寂然不動,只是渾然天理,無纖毫私欲,非謂無知覺也。若無知覺,如何曉得是天理,無人欲?

不知心之貴者,未必不樂於涉躐汗漫,博學(xué)者,亦是多欲。天下之道,公而已矣,《易》曰:“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不獲其身,無我也;不見其人,無人也。如是則全體是道,無他,公而已。若有一毫有我有人之意在,即是私己,便與道不相似。

圣學(xué)之功,只是一個(gè)存養(yǎng)為本,省察是存養(yǎng)內(nèi)一件。常時(shí)存此本心不失,便是存養(yǎng)�；蛴幸荒钪畡�,少有非僻,省察之,即與克去,此本心依舊存而不失。圣學(xué)之功,存養(yǎng)為本,思無邪者,存養(yǎng)之全功也。往歲去何處,起身時(shí),便有速到之心;近時(shí)此念絕無。

作善獲福,作惡獲禍,此理自然如此,要人自理會。人之由大路,泰然行將去,何利如之?若由曲徑,穿林莽,未有無所損傷,此自可見,若求之報(bào)應(yīng)之說,惑之甚矣。其亦怠於善也夫!其亦流於惡也夫!

天運(yùn)而不已,日往則月來,寒往則暑來,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窮,此仁也。

聽言可以觀人,小人當(dāng)未遇之時(shí),見君子所為,亦有尊重興起之意,是尚無利祿之深迷,而本心之明,有不可掩者。及稍得利祿之謀,便志得意滿,雖明知君子所為之是,恐其不便於己,必作為一種說話,以寓沮抑之意,寧欺己欺人不顧,此之謂失其本心。

后世論學(xué)論人物者,多無實(shí)見,或有依阿說者,只是憑藉古人先儒,力爭頓悟之說。以吾夫子“我欲仁,斯仁至”之說証之,恐亦是如此。人得天地之心以為心,此本心也,放而不求,則若失之;一操之,便存而不失,要之不從外得,此分明是頓悟。但是無間斷為難,所以君子之學(xué),自強(qiáng)不息,圣人之學(xué),純亦不已。

薛文清謂:“孟子之后,學(xué)不傳,只是性不明�！贝艘嗍窍胂裰�言。周子曰:“動而正曰道�！逼湔Z道也明矣。中亦曰:“動而正曰仁�！�

人處於天地之間,其所行處皆權(quán)也。小人流於遷就,而權(quán)之用失;君子未免偏執(zhí),而權(quán)之用滯;惟學(xué)圣人周旋中禮,泛應(yīng)曲當(dāng),而權(quán)之用始盡。

晦翁謂:“象山常說宇宙,但他說便只這箇,又不用?面許多節(jié)拍,卻只守得箇空蕩蕩底中,以為道體本是空蕩蕩底�！�

某曰:儒者之學(xué),理一而分殊,分不患其不殊,所難者理一耳。各親其親,各子其子,常人皆可能也。視天下為一家,中國為一人,非圣人不能也。儒者之學(xué),所以明理一以希圣也,故曰“一日克己復(fù)禮,天下歸仁焉�！�

孔子謂《易》有圣人之道四焉。則《易》不可專指卜筮言明矣�！独ぁ坟灾骼�,必以伊川“利萬物則主於坤”之說,為千古不易之定論。若曰“陽主義,陰主利”,是導(dǎo)人於利矣。為人臣者,懷利以事其君,為人子者,懷利以事其父,為人弟者,懷利以事其兄,是何等時(shí)耶?豈圣人開物成務(wù)之意耶?當(dāng)以道觀《易》可也。

圣人之道,理一而分殊,分不患其不殊,所難者理一耳�？鬃釉�:“吾道一以貫之�！贝嗣鞣蚶硪灰�。子貢問:“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贝私套迂曂菩泻趵硪灰�。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贝嗣骱趵硪灰��！洞髮W(xué)》曰:“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贝私唐教煜峦菩泻趵硪灰�。宇宙只一理,本公也,人之有身,則有自私之蔽,圣人之教,所以去天下后世自私之蔽也。自私之蔽一去,則廓然大公,公則理一無間矣。是故君子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

陳北溪曰:“夫子之道,其精微在《易》,而所以語門人者,皆日用常道,未嘗及《易》也�！贝苏Z未有見於道,日用常道之外,又豈別有所謂《易》哉?

文公云:“尹彥明見伊川后,半年間,方得《大學(xué)》、《西銘》看,此意也好,也有病。蓋天下有許多書,若半年間都不教他看一字,幾時(shí)讀得天下許多書?某以為天之生人,人之有生,只是一個(gè)明德而已,明德即仁也。圣人之學(xué),只是明此理以全之而已。學(xué)者茍於《大學(xué)》、《西銘》之旨而有得焉,則《六經(jīng)》可不治而明矣。”文公之言,或早年未定之見。

人胸中除去一切閑思量,則天理自在,多少快活。

自安命上,便可到天下何思何慮。

學(xué)之得與不得亦易見,此心灑然,而勢利出脫,了無所系,此實(shí)得也。雖曰講學(xué),而勢利纏繞,瞻前顧后,此無所得,只是說話。

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會得此意,則必終日乾乾,學(xué)惟為己而已,何處著得絲發(fā)為人之意哉?

袁燮曰:“人心與天地一本,精思以得之,兢業(yè)以守之,則與天地相似�！笨芍^得象山之意矣。

此心平平時(shí),可以默觀道理�；蛟�:“理統(tǒng)於一心,散於萬事�！贝朔钦嬉�,論其極,只是理無外。為學(xué)要以心為本,涵養(yǎng)須用敬,所以養(yǎng)此心也;進(jìn)學(xué)在致知,所以明此心也。

凡看經(jīng)傳,皆以明此心為務(wù),觀一物,處一事,皆有以驗(yàn)此心之所形,則無往而非養(yǎng)心之學(xué)矣。心外無物,物外無心,心無內(nèi)外也,要人自理會。

范氏謂:“守約則足以盡博�！贝苏Z亦獨(dú)見也。廣大寬平,胸中常覺有此氣象,是甚么快活?

尋常間,只從容自在,便是坦蕩蕩氣象。

學(xué)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xué)則殆,於此可見理外無事,事外無理,萬古圣人之正學(xué),昭灼平實(shí),無有余說。

惡念易去,妄念難去,人心無一念之妄,純乎道矣!

歷觀往古來今,天下有一定之命,只是人自勞攘。學(xué)者至約工夫,只是常常提醒此心。學(xué)者遇事,一以天理處之,不可少有顧忌,而存恐懼之心。一有恐懼之心,非知命也。呂東萊曰:“義理無窮,才智有限,非全放下,終難湊泊�！狈畔抡�非易事也。生生之謂仁,存存之謂學(xué)。

本心卻是天下之大本,動皆從心中流出,即為達(dá)道,一不從本心所發(fā),便是私意,非道也。

不見不聞,只是虛,虛者心之本,實(shí)者心之質(zhì),可見者也。心也者,虛而實(shí),君子之道,費(fèi)而隱。

四端在人本無增添,孟子所謂擴(kuò)充者,只是無間斷耳。

圣人用功,與學(xué)者一般,但有生熟之異,謂圣人不用功者非也。蓋人之心,猶舟之有柁,心一不存,則惡生,柁一不持,則舟覆。圣人即老於行船者,進(jìn)退推移自然,而柁亦未嘗離也。學(xué)者即學(xué)行船者,未免有把持著力之功,非自然而然也。一生熟之異,即盡圣人學(xué)者用功之說。

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沭惕惻隱之心,此便是善端發(fā)見處,人人皆有,但有間斷,則若存若亡,不為己有。學(xué)者有此心,須充之到淵深塞實(shí),方是有諸己。譬如栽一小樹,恐牛羊牧之,大風(fēng)搖之,須從四圍作墻垣,以防牛羊,又時(shí)培土灌水,以備風(fēng)日,則此樹漸大,根漸深且實(shí),雖無垣墻,牛羊風(fēng)日且如之何?如人善端發(fā)見,欲使之常存,必要去閑邪,邪閑則天理自存,存之之久,便到淵深塞實(shí)處,到此地位,則本體已復(fù),實(shí)有諸己,彼富貴、貧賤、生死、禍福、得喪、夷狄、患難,若無與於己,豈能有以介吾意乎?學(xué)者須如此用力,方可閑邪,非如何去閑,只是心正則邪自閑了,邪閑則誠存矣。閑邪存誠,是一件,非有二也。(右門人王龜年記)

《大學(xué)》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只說明明德的明字,《中庸》明善誠身,擇善固執(zhí),只說得誠之者的誠字,元來誠則明,明則誠,非有二也。故論學(xué)拘泥字不得,會得時(shí)橫來豎說,只是此理。

人得天地之心為心,仁也,其用,則義也�？鬃屿丁兑住吩�:“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孟子曰:“仁,人心也。義,仁路也。”終之以“學(xué)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此求仁之說也。體用一原,顯微無間,立其體,則寂然不動,渾然天理;及其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則致用各異,所謂義也。圣賢之正脈,其在是乎?從心所欲不踰矩,矩者方也�！洞髮W(xué)》絜矩,亦是此義。若此義便圓神,只從此心所欲行出事去,自是方了。蓋此心固無方無體,到外方有體。(右門人羅洪先記)嘉靖甲午夏五月,予臥病隨州報(bào)恩寺,一日學(xué)子請問曰:“朱子之學(xué),何學(xué)也?”予曰:“圣人之學(xué)也。”曰:“何如?”“朱子詩云:‘玄天幽且默,仲尼欲無言。動植各生遂,德容自清溫。彼哉夸毗子,呫囁徒啾喧。但騁言辭好,豈知神鑒昏?曰予昧前訓(xùn),坐此枝葉繁。發(fā)憤永刊落,奇功收一原�！�曰\‘神鑒’,曰‘一原\’,朱子之學(xué)旨可知矣�！痹�:“或疑其釋《大學(xué)》,何如?”曰:“此學(xué)必論大頭腦處,如明德,此《大學(xué)》大頭腦也。朱子以虛靈釋明德,不可易也。明之功,則曰“因其所發(fā)而遂明之,以復(fù)其初”,此工夫至簡易也,何疑之有?”曰:“或疑其格致求於外也,何如?”曰:“此不得朱子之精也。朱子曰:‘本明之體得之於天,終有不可得而昧者,是以雖甚昏蔽之極,而介然之頃,一有覺焉,則即此空隙之中,而其本體已洞然矣’。當(dāng)時(shí)有問:‘介然之頃,一有覺焉,則其本體已洞然矣,須是就這些覺處,便致知充廣將去’?朱子曰:‘然如擊石之火,只是些子,纔引著便可以燎原。蓋介然之覺,一日之間,其發(fā)也無時(shí)無數(shù),只要人識認(rèn)得,操持充養(yǎng)將去。’此朱子之精,孔門求仁之學(xué)也。學(xué)者當(dāng)默而識之�！睂W(xué)子曰:“然�！彼煊浿�。(《朱學(xué)問答。)

嘉靖甲午秋七月,予游大洪山,張子叔平從焉。一日張子問學(xué),予曰:“求仁問仁�！痹�:“主一�！痹�:“孔子之學(xué),惟以仁為訓(xùn)�！薄昂我�?”曰:“天地之一動一靜,人心之一動一靜,一本也,仁也。求仁之學(xué),萬古圣賢之正脈也�！痹�:“仁之體何如?”曰:“仁道至大,不可求之言語,不可求之訓(xùn)詁,吾夫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此仁之體也。蓋一動一靜,天命之流行也,惟其動靜,此所以不窮。顏?zhàn)又�見卓�?孟子之謂‘必有事焉而勿正\’,是皆有見於一動一靜之妙也。非知道者,孰能識之?孟氏之后,千有余歲,惟伊、洛得聞之,此道明之會也。明道先生曰:‘天地之間,只有一個(gè)感與應(yīng)而已,更有甚事?’又曰:‘天地萬物之理,無獨(dú)必有對,皆自然而然,非有安排也。每中夜以思,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此是\‘天理二字,自家體貼出來’者也。伊川先生曰:‘有感必有應(yīng),凡有動皆為感,感則必有應(yīng),所應(yīng)復(fù)為感,所感復(fù)有應(yīng),所以不已也�！�程夫子兄弟所謂感應(yīng),亦有見於一動一靜之妙也。一動一靜,生生不已,仁之體在我矣。”張子曰:“唯。”乃書以授之。(《求仁問答》)

間嘗讀明道《行狀》曰:“聞汝南周茂叔論道,慨然有求道之志,未知其要,汎濫於諸家,出入於老、佛者幾十年,反求諸《六經(jīng)》,而后得之�！被尬探馓珮O,謂:“周子手是圖以授之,此可謂要矣�！辈恢�其所謂“未知要”者何事?而又汎濫諸家,出入老、佛,直待反求《六經(jīng)》,而后得之,以為伊川尊明道之言乎?伊川恐非茍言也。《宋史》載明道與伊川入成都,聞箍桶者說《易》,兄弟渙然有所省,后門人問《易》,伊川曰“《易》學(xué)在蜀。”至著《易傳》,必曰:“斯義聞之成都隱者�！泵孔x至此,嘆曰:“此圣賢至公至平之心,無一毫自廣狹人之念,此所以繼千載之絕學(xué)也�！膘豆客罢哂幸徽�,尚欲表顯之,況於其師乎?此深可疑也。南軒與晦翁書,謂:“程先生與門人講論,未嘗一言及《太極圖》�！被尬讨^:“此書詳於性命之原,而略于進(jìn)為之目,有不可驟而語者�！敝兴贾�,門人固有不可驟而語者,若伊川《易傳》之言,以教萬世,胡安定有言則引之,箍桶者有言則引之,何於周之圖,素未嘗一語及之乎?此深可疑也�；尬膛c象山論無極太極,往復(fù)爭辨,其書有曰:“周子灼見道體。”又曰:“此老真得千圣以來,不傳之秘�！敝列颉洞髮W(xué)》,以二程接孟子之傳,序《中庸》,又曰:“程夫子兄弟者出,得有所考,以續(xù)夫千載不傳之緒;得有所據(jù),以斥夫二家似是之非。微程夫子,則亦莫能因其語而得其心也�！毙潘寡砸�,則二程之學(xué),似無與於周子矣,此深可疑也。夫宇宙間只有一箇理,在《易》曰“太極”,在《大學(xué)》曰“明德”,在《中庸》曰“中”,一也。論太極既以周子真得千圣以來不傳之秘,而序《大學(xué)》、《中庸》又以二程續(xù)千載不傳之緒,此深可疑也。

佛氏曰定,明道亦曰定,佛氏曰惺惺,上蔡亦曰惺惺,何也?忘己耳。若灼然有以實(shí)見得吾心之體,有在于此,設(shè)以佛氏所嘗語,反規(guī)規(guī)然而避之,是反涉於較計(jì)偏倚之私,而累其廣大光明之量,其於斯道無我無物之體,不無有害。(已上《答湛甘泉》)

今之以學(xué)自命者,人皆議其行事之謬,謂平日講道學(xué)而行事如此,其偽也。愚以為不然。平日講學(xué),只成一個(gè)自私,而自以為天理,故其行事之謬者,非偽也,學(xué)術(shù)之差也。

《大學(xué)》孔氏之訓(xùn),明道先生兄弟表顯之,以覺后學(xué)者也。慈湖一切掃之,如定靜安慮,彼則曰:“此膏肓之病也。”如格物致知誠意正心,彼則曰:“何其支也?取人大中至正之心,紛然而鑿之,豈不為毒?”信斯言也,則《大學(xué)》在所屏絕矣,其可乎?開口說毋意,毋意是也,然有取乎主忠信,而以一為未離乎意,此為毋意乎?有意乎?不可不察也。圣功之要,曰存,曰思,任意削去。當(dāng)時(shí)象山先生已見其微,故戒之曰:“若茫然而無主,泛然而無歸,則將有顛頓狼狽之患。”信然矣,其蔽之本指,其於心不在焉。則以為心如何?曰:“在正,舍之則亡�！眲t以為圣人未嘗貴操而賤舍,此說若行,是率天下貿(mào)貿(mào)焉,莫知所之,不至於槁木死灰不已也。其為學(xué)術(shù)之害,可勝言哉!(已上《答羅達(dá)夫》)

文敏霍渭先生韜

霍韜字渭先,始號兀,后更渭,廣之南海人。目有重瞳,始就小學(xué),即揭“居處恭”三字于壁,力行之。日誦數(shù)千言,一二歲間,諸經(jīng)皆遍。登正德甲戌進(jìn)士第。告歸,讀書西樵山中,無仕進(jìn)意。嘉靖初,起為兵部職方主事,仍謝病歸山。丙戌陞少詹事兼侍讀學(xué)士,丁亥進(jìn)詹事,戊子陞禮部右侍郎、禮部尚書,皆辭免。庚寅丁母憂。服闋起吏部侍郎,丙申出為南京禮部尚書,己亥改禮部尚書,加太子少保,掌詹事府事。庚子十月卒於位,年五十四。贈太子太保,謚文敏。

先生以議大禮,與張桂俱為上所寵眷。然張桂賦性傾險(xiǎn),既躐取大位,仇視不同議之人。而先生舉動光明,於不同議之人,如豐熙、楊慎、徐文華、唐樞、陸粲,皆極力薦舉。其所論列,動關(guān)安危大計(jì),在吏部則銓政為之一清,在禮部則南中體統(tǒng)肅然,風(fēng)俗為之一變。為舉主不認(rèn)門生,居鄉(xiāng)不喜治生,真行其道,不顧是非恩怨。魏莊渠曰:“兀之亡,於世道有大關(guān)系�！狈翘撜Z也。今以先生與張桂同類并稱,是先生為張桂所掩也。獨(dú)是與邃菴、桂洲相訐,皆以意氣用事,乏中和之義,所謂豪傑而不圣賢者也。

先生薦文成,謂“臣不如也”,而於文成之學(xué)不能契。大意以知有圣人之知,有下愚之知,圣人之知則可致,下愚之知則無所不至矣。夫文成之所謂良知,即人人所同賦之性也,性之靈處,即是知,知之不息處,即是性,非因下愚而獨(dú)無也,致者致此也。先生之所謂知,乃習(xí)染聞見之知也,惡得良?故圣人與下愚,相去倍蓰無算,如何致之哉?此真千里之謬矣。

文敏粹言

嚴(yán)威儼恪不懈,則不言敬而敬在其中矣。

或問:“明道先生如何是道?”曰:“於君臣父子兄弟朋友夫婦上求,此道學(xué)正路。世之淫於老、佛,老、佛上一截與吾儒同,又謂佛與圣賢只差毫釐,此千古名教之罪人也�！�

人於食息之間,放過多少。初學(xué)刻勵工夫,安得便自在快活?亦須勉強(qiáng)持守,習(xí)熟自別。

初學(xué)勿憂助長,只憂忘了,到有助長之病,又自有藥。

學(xué)知為己真味,則知接人處事,有一毫不盡其心者,皆切己實(shí)病。今人說操心,只是懸空捕影。

思不出於私,便是天理,從天理上思,便是窮理盡心知性,再不消說主一,不消說涵養(yǎng),但不可太急迫為心病。

說能存心,而容貌詞氣不管,乃自欺爾。只中無主而靜坐,且認(rèn)靜坐作工夫,便有許多病痛。

須知窮理,即所以養(yǎng)心。吾人有一息天理純?nèi)��?亦天道流行也,豈惟吾人鳶飛魚躍,活潑潑地。

世有茍賤無恥之流,多借忍耐之說以自蒙臭惡,可憐也,乃且曰道學(xué)如是。

丙申秋,某與致齋、甬川日集伺朝所,致齋講陽明之學(xué),曰致良知,曰知行合一,與甬川異,辨說棼拏,莫相一也。某曰:“圣人位育,皆心性事,謂良知非圣與?非也。然而有圣人之知,有下愚之知,率下愚之知,認(rèn)欲為理,認(rèn)利為義,曰吾良知,吾致吾良知,是圣跖混,故人心道心之辨,貴精一也。知行合一,矯學(xué)者口耳之敝也,要之知行亦自有辨,過矯反蔽,君子自立,不求同於時(shí),姑竣后世耳�！�

惟孜孜不敢少懈,只求不得罪天理而已。

居處恭之目何如?曰非禮勿視也,非禮勿聽也,非禮勿言也,非禮勿動也,四者,居處恭之目也。圣賢實(shí)學(xué),淺深高下,一以貫之者也。世儒不實(shí)用力,以居處恭為粗淺,不屑言,以四勿為精深,不敢言,求所謂主敬之說,求所謂格致之說,求所謂戒慎之說,惟費(fèi)口耳,全無實(shí)力。今之人耳目口鼻猶夫古之人也,聲音笑貌猶夫古之人也,何獨(dú)於心而疑之?堯、舜所以圣,純天理,絕人欲而巳矣;學(xué)者希圣,擴(kuò)天理遏人欲而已矣。擴(kuò)天理遏人欲,不在乎他,覺悟之間而已矣。

公議所在,系國家元?dú)?系天下治亂。

未有天地,一氣而已矣。清而上覆,天由生焉;凝而下奠,地由生焉。一翕一闢,氣化流行焉。時(shí)其翕也,秋冬生焉;時(shí)其闢也,春夏生焉。譬諸人焉,吹氣而寒,唇所翕也;呵氣而煖,唇所闢也。一氣而已矣。謂陰陽有二氣,亦謂吹呵有兩人也,可乎?陽生祀天,陰生祀地,則陰陽判矣,陰陽判而氣化滯矣,氣化滯而鬼神之機(jī)息矣。

君子之於學(xué)也,太和元?dú)夤嘧⒁簧?斯其學(xué)之醇;君子之於治也,太和元?dú)夤嘧⑻煜?斯其治之極。

有袂交者其辭情,道義交者其辭理。其辭情者損,其辭理者益。天下一氣也,舟車所至,人力所通,天地所覆載,日月霜霧所照墜,高極無極,深極無極,太極無極,一氣也。然而有山谿之險(xiǎn),內(nèi)外之限焉,何也?地之形為之也。人也者,天地之心也,所以贊天之能,理地之紀(jì),完合宇宙於一氣者也。仁也者人也,合宇宙為一氣者也。

陽明之學(xué),一言蔽之曰“致良知”,析曰“格物”,曰“知行合一”,均之致良知也。然有圣哲之知焉,有下愚之知焉。圣哲之知致焉,位育參贊良知也;下愚之知致焉,飲食男女亦良知也。今夫犬之,狐之綏綏,鶉之奔奔,鴟之?dāng)@擛,良知也。下愚奚擇焉?致下愚之知,禽獸羞伍,是故修道之教,不可已也。

考功薛西原先生蕙

薛蕙字君采,號西原,亳州人。正德甲戌進(jìn)士。授刑部主事。武廟南巡,抗疏諫。已,調(diào)吏部。大禮之議起,先生撰《為人后解》、《為人后辨》,奏入,下獄。尋復(fù)官,歷考功司郎中而罷。嘉請辛丑正月卒,年五十三。

先生初好養(yǎng)生家言,自是絕去文字,收歛耳目,澄慮默照,如是者若干年,而卒未之有得也。久之,乃悟曰:“此生死障耳,不足學(xué)。”然因是讀《老子》及佛書,得其虛靜慧寂之說,不逆於心,已而證之《六經(jīng)》及濂、洛諸說,至於《中庸》“喜怒哀樂未發(fā)之謂中”,曰:“是矣!是矣!”故其學(xué)以復(fù)性為要。未發(fā)之中,即性善也,情則始有善不善。圣人盡性,則寂多於感,眾人私感不息,幾於無寂。此言似是而非。夫性不可以動靜言,濂溪之主靜,無欲故靜。又曰:“一者,無欲。其非動靜之靜可知矣�！泵献友孕�,多以情言,蓋舍情無以見性,與諸子專向人生而靜以上說性者不同。若止靠靜中覺性,以為情發(fā)之張本,則一當(dāng)事變紛紜,此體微薄,便霍然而散矣。一真一切,真無晝夜,無古今,無寂感,方可言性也。

約言太虛之中,一理旁薄,寧有二乎?幽明人鬼,未始不一,上帝固曰天,吾心亦天也;鬼神固曰神,吾心亦神也。及世愈衰,小人自智其愚,妄意神道為茫昧,故肆其惡而無忌憚,謂天為弗知,而吾心已知矣;謂神為可欺,而吾心已不可欺矣�！稌�》曰:“天聰明,自我民聰明。”民之聰明,即天之聰明也。非是故也,億兆至眾,天將竭聰明以伺之,不亦勞乎?

寂然不動,本一理耳,感而遂通,乃散為萬事。雖散為萬事,正是一理,因物感之不同,故應(yīng)之亦不同,千變?nèi)f化,皆是物也。

卜筮之感應(yīng),理也,理即神也,非二物也。感則以類而應(yīng)之,未感則隱而不可見,天人之道一也。

觀人心之同,可以知天矣;觀人心之感應(yīng),可以知神矣。

吾心之理,與宇宙之理,非有二也。知此者,宇宙非大,吾心非小,由人自小,故圣人示此引諸廣大之域。其實(shí)此理非大非小,若厭小欣大,則又失之矣。

人心之神,與天之神,非有二也。天之神盈乎天地,吾心之神盈乎天地,非滯於塊然之軀而已。故人能格於天地者,以此理本同一體,充塞而無不在也。若心專滯在形體,何由格於天地乎?亦非心往至於天地,心未嘗動也,蓋天地之間,心無不在。

論見聞之知,則今有而昔無,論知覺之本體,則今非益而昔非損也。見聞之知,非德性之知者以此。夫能知者心也,其所知者物交而知爾。心無所不知,物交之知,必有窮也。學(xué)者徇物以為知,方自多其博也,執(zhí)知以為心,方自是其智也,何異窺蔀屋之容光,而不日月之大明者乎?

寂感者,心之理也。惟圣人能盡其理,寂多於感,亦其理然也。眾人亂於嗜欲,故私感不息,幾於無寂�！兑住吩�:“憧憧往來,朋從爾思�！敝^之爾思,出於私己,非感應(yīng)之正理也。知止而后有定,用心不一者,未知止也。

未發(fā)之中,即性善也。發(fā)而有不善,惑於物而遷其性耳。知其性而不累於物,則其情無有不善者,然情之不善者,其性善亦豈遂亡哉?物往而情息,其本無不善者,復(fù)自若也。世儒因人之不善,而謂性有不善,是不知未發(fā)之性,乃以情而言性也。欲其不謬,可得乎?

君子所寓在是,所樂在是,何寓而無樂?是以不愿乎其外也,有愿乎外,由所寓之內(nèi)無樂耳。辟之居齊不樂,思楚之樂,其何與之有?由如是也,終身居可樂之位,而其心戚戚焉。此夫子所以與點(diǎn)也。

君子以誠身為貴,實(shí)有於身謂之誠身。夫天下之物,可以實(shí)有於身者,惟善為然,由其為固有之實(shí)理,故可以實(shí)有焉耳。彼取諸外者,夫豈可得而有之耶?學(xué)非主於誠身,雖博學(xué)多能,卒非己有,所謂不誠無物也。

涵養(yǎng)本源,窮理在其中矣,存久自明,心學(xué)之要也。學(xué)貴知約,約必?zé)o所不通,有不通者非約也。

寂然之時(shí),物物本不相礙,及其感也,雖物各付物,而己不與焉。誠如是也,從容萬物之間,夫何為哉?今無事則不免將迎之病,臨事則以己而必物,膠膠擾擾,患其多事。而不思所以致是者,皆私意之自累,非事累之也。

靜中有物,指主宰而言,居敬則心中無物,指私欲而言。

朱子曰:“心一也,有指體而言者,有指用而言者。伊川此語,與橫渠心統(tǒng)性情相似�！庇拗^程子之說,蓋謂凡言心者,有主性而言,此則主體而言也;有主情而言,此則指用而言也。主性而言,此心字即是性;主情而言,此心字即是情。非謂性情之外,復(fù)有所謂心者,而統(tǒng)乎性情也。故謂性統(tǒng)動靜則可,謂心統(tǒng)性情則不可。性即太極也,太極之上,不當(dāng)復(fù)有物。五峰心妙性情之德,與橫渠之失同。朱子極此稱二言,殆未然也。

言理者,率以大言之而遺其小,如是,則理有所偏,非大矣。包大小而不遺,此其所以為大也。

方士之言養(yǎng)生者,往往穿鑿於性命之外,不知養(yǎng)生之道,不越乎養(yǎng)性。世儒率言知性知天,而斥小養(yǎng)生,不知養(yǎng)其性者,即同乎天道而不亡。(《老子集解序》)

昔程子謂司馬子微坐忘論為坐馳,其言曰:“未有不能體道而能無思者,故坐忘是為坐馳,有忘之心,乃思也�！痹�:“程子之說,誠善矣。第其議子微者,殆不然也。夫無思者無忘也,惟圣人者能明之,非夫?qū)W者之事也。凡學(xué)者必始於操心,終於無忘,漸習(xí)則可致,欲速則不達(dá)。雖大賢之資,未有越操心而至無忘也。天下之理本同末異,所以異者,由人之用心不一也。二家之學(xué),皆以無私心為極,茍無私心,異安從出?人生而靜,是謂一體,先圣后圣,同復(fù)其初而已矣。奚道宗儒學(xué)之辨乎?今儒學(xué)即事以治心,其蔽也,流宕而忘本;道宗屏事以安心,其蔽也,固滯而不該於用。非二宗之學(xué)本然也�！�(《坐忘論序》)

文節(jié)舒梓溪先生芬舒芬字國裳,號梓溪,江西進(jìn)賢人。正德丁丑進(jìn)士第一人。授翰林修撰。孝貞太皇太后崩,上假視山陵之名,將微行宣府。先生上疏,謂諒闇之內(nèi),當(dāng)深居九重,無復(fù)外出。孝貞主入,先生又言當(dāng)從午門,不當(dāng)從長安門。以《春秋》公薨書地不書地之法求之,則孝貞有不得正終之疑矣。己卯上欲南巡,先生率同院諸公連名入諫。上怒,令跪門五日,杖三十,謫福建市舶副提舉。嘉靖初,復(fù)原官。大禮議起,先生執(zhí)為人后者為之子,不得顧私親,三疏爭之不得,乃偕同諫者哭於武廟。上震怒,杖如前。明年,母喪歸。丁亥三月卒,年四十四。萬歷中,贈左諭德,諡文節(jié)。

先生以濂溪得斯道之正脈,故於《太極圖說》為之繹義。然視太極若為一物,岐陰陽而二之,所以有天之太極,人之太極,物之太極,蓋不勝其支離矣。於是將夫子之所謂習(xí)相遠(yuǎn)者,俱誤認(rèn)作性,以為韓子三品之論,言性庶為近之,是未窺濂溪之室者也。先生曾請文成書“拱把桐梓”一章,文成書至“至於身而不知所以養(yǎng)之者”,顧先生而笑曰:“國裳讀書,中過狀元來,豈誠不知身之所以當(dāng)養(yǎng),還須讀此乎?”

周海門遂言,庚辰先生見文成於南昌,與論樂之元聲,躍然起拜,稱弟子。按先生答周汝和書云:“陽明盛心,欲稍進(jìn)生高明之域,固所卒愿,第今為罪斥人,而千里往返無忌,似忘悔懼,在生雖滿朝聞之愿,而或累於陽明,則不能不慮及也。”此是先生官市舶閩中書也。先生以己卯入閩,至次年九月以父憂始?xì)w,計(jì)庚辰卒,歲在哀毀之中,無見文成之理。若九月以前,則先生之書可據(jù)。庚辰之見,真為烏有。逮至辛巳秋,文成居越,隨即居憂。丁亥九月,文成出山,而先生已於三月不祿矣。其非弟子可知。仲尼之門,考以四科,回、賜之徒,不稱官閥。一狀元,何足以重文成,而必欲牽引之乎?

太極繹義

濂溪、考亭皆吾道正統(tǒng),而為天地之心者,病儒者不知明體適用,為圣賢之學(xué)。故濂溪建圖發(fā)主靜之說,而考亭於圖解,亦便以陰陽動靜分體用,蓋亦本乎主靜之說,欲人求之未發(fā)之中,以立太極之體耳。試以吾儒體用論之,正心誠意,所以立極治國平天下,所以致用。王道之大,一天德之純也。伊尹之事業(yè)本顏淵之學(xué)問也。方其本體時(shí),亦必讀書窮理,致知格物,孜孜焉而有所事,非一于默坐靜齋也,然自是靜底事。及其致用時(shí),亦必篤恭莊蒞,論道經(jīng)邦,休休焉而無所事,非一于鞅掌奔走也,然自是動底事。由言體無不靜,用無不動,而陰靜為太極之體,陽動為太極之用,昭昭矣。若不以太極言,則動為陽之體,靜為陰之體,如《論語》“知者動,仁者靜”,註云“動靜以體言”是也,若并以五行言,則動為陽之用,靜為陰之用,如圖說陽變陰合而生水火木金土是也。故也“動靜無端”,又曰“體用一原”,學(xué)者不可不察。

夫太極不離乎陰陽五行之中,則亦有質(zhì)有氣之可接矣,窮其本原,所以妙二五而無不在者,乃天道之至微,而氣泯於質(zhì),雖聲臭亦不可得而接也,豈非性之本體哉?

人之生者曰理,曰氣,曰質(zhì),曰數(shù),四者而已。性之善惡,出乎理,神之清濁,出乎氣,才之優(yōu)劣,出乎質(zhì),壽之短長,出乎數(shù),四者同出於太極。若未始有四也,然相為乘除,而推蕩不齊,人之生遂因以異。是又未始無四也。理出於無極,理無不善,氣動於陰陽,則陽一氣,而陰二氣(以奇偶言。)也。此氣有正偏,而理因之有全缺,生之所受,有不同也。是何也?以形相禪也,故子之子,不必肖父,女之女,不必肖母,誠以陽同而陰不同也。子必感於父,女必應(yīng)於婿,子感於婦,則甥烏必其如舅?孫烏必其如祖哉?

自太極而論人,則人性宜無不善。自乾男坤女而論太極,則太極萬有不同。又自物而論太極,則與人、太極又相遠(yuǎn)矣。是何也?太極形而上者,人物形而下者也。人又人,物又物,所謂源遠(yuǎn)而末益分,其終烏得不稍異?或譬之嘉穀之為種也,一歲而有秕粒焉,再歲而色粟異焉,再歲而形味或且異焉,雖其中之美者,固自若也。執(zhí)其秕粒白穗赤粟,告人曰:“是非此種也,孰信之哉?”則知始同終異,雖以造化之工,其勢亦必至此。況乎男女之形化,信其理氣之自成者哉?

問:“水生木而水無所虧,木生火而木遂以滅�！痹�:“水之生木以氣,氣則屈伸往來之無窮,故氣至而木榮,氣返而木枯。木之生火以體,體則一定而不可損益,故體盛而火亦盛,體微而火亦微。體燥則近於火性,故其燄燃,體潤則猶存水性,故其燄郁。體存而火存,體滅而火滅矣。或曰水智也,智者行其所無事,木仁也,仁者不自私己,故能殺身以成天下之事。或曰水假土以生,木不自用而取諸人也。木不假物而自用,是以勞身焦思而至於斃也。故孔子以木為近仁,必示以好仁不好學(xué),其蔽也愚,然則天下之善事,豈一人之才所能辦哉?知乎此,則知所以主靜立極矣�！�

問:“儒者皆言火生土,土生金�！痹�:“土之體,博厚無疆,非火所能生。今湖蕩之中,或浮沙成洲,平地之上,或積壤成丘,火何所用其力耶?但火之精氣行於地中,土因是而成金,故金之明在內(nèi),則金乃火之所生,土之所成也。”

孟子之言性善,指仁義禮智而言者也。仁義禮智,烏有不善?但以人之稟受言之,則或全或缺,或有此而無彼,如“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之類,此韓子性有三品之說,優(yōu)于荀、楊,然自予言之,雖謂性有萬品可也,豈特三品而已哉!

以五行之生言之,則金生於火也,火性烈而金性剛,木生於水也,水性緩而木性柔,此則一理之賦,所謂性相近也。然水行也而向於下,木止也而向於上,火散也而向於無,金遒也而向於有,此則土之所為,所謂氣稟之拘也。氣以理行,故理之在天者,若有知覺,在人為此心之靈也。圣人有教以覺庸愚,謂之“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者以此。

人心最靈,是心即太極也。心之動便有善惡萬殊,則太極之流行賦予於人者,又安得而盡同耶?

天之太極主乎動,圣人之太極主乎靜,所謂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fù)動者。蓋復(fù)者還其舊之謂也,以見太極原只是動,又謂陽變陰合,又謂五氣布四時(shí)行,曰變,曰合,曰布,曰行,皆是動,故考亭之解曰:“太極之有動靜,是天命之有流行也�！鄙w亦有以識之矣�！兑住吩�:“天行健�！薄对姟吩�:“維天之命,於穆不已。”則是陰陽之運(yùn),豈有一息之停哉?雖曰動極而靜,亦不過如程子所言翕聚耳。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其旨深哉!問:“小人悖之,是庶民乎?是學(xué)者乎?”曰:“是學(xué)者。如孔子之所謂佞人,孟子所謂鄉(xiāng)愿,《大學(xué)》之閑居,《中庸》之無忌憚,皆是也。若夫庶民盜賊之違理犯義,則非其性之滋偽,由於上之人不能立極,使之無道,而教之無素也�！稌�》曰:‘惟皇上帝,降衷於下民,若有?性,克綏厥猷惟后�！�荀卿子曰:‘天下有道,盜賊其先變乎?’由是推之,則知庶民之違禮,盜賊之犯義,特以極之不立耳,非庶民盜賊之罪也�！�

徵君來瞿塘先生知德

來知德字矣鮮,號瞿塘,川之梁山人。十歲通舉子業(yè),舉嘉靖壬子鄉(xiāng)試,以終養(yǎng)不上公車。親歿,廬墓六年,遂無宦情,至萬縣山中,潛心三十年,以求《易》象,著《錯綜圖》,一左一右曰錯,六爻相反,如《乾》、《坤》是也,一上一下曰綜,反對如《屯》、《蒙》是也,以觀陰陽之變化。著《黑白圖》以驗(yàn)理欲之消長。萬歷壬寅,司馬王象乾中丞郭子章交薦,除授翰林院待詔,疏辭,令以原銜致仕。年八十卒。

先生之學(xué),與程子、陽明有異同者二端,謂格物之物,乃物欲之物,物格而后知至;克己復(fù)禮為仁;養(yǎng)心莫善於寡欲。此三句話,乃一句話也。何也?物也,己也,欲也,皆有我之私也。格也,克也,寡也,皆除去有我之私也。紫陽是說前一步工夫,陽明是說后一步工夫。謂明德即五達(dá)道也,自其共由於人謂之道,自其實(shí)得於己謂之德,自其通於天下曰達(dá),自其昭於天下曰明,非有二物也,即敬止仁敬孝慈信之德也,言齊家,孝弟慈之德也,言治國,宜家人宜兄弟父子足法之德也,言平天下,老老長長恤孤之德也。一部《大學(xué)》綰結(jié)於此二字,不言道而言德者,有諸己而后求諸人也。此正五帝三皇以德服人之王道耳,若以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為明德,則尚未見之施為,以何事明明德於天下哉?愚按以物為欲,或問中孔周翰已有是說,但孔以為外物之誘,先生以為有我之私,雖稍不同,然有我之私,未有不從外誘者也。

夫格物為初下手工夫,學(xué)者未識本體,而先事於防欲,猶無主人而逐賊也。克己之主腦在復(fù)禮,寡欲之主腦在養(yǎng)心,格物即識仁也,即是主腦,不可與克己寡欲相例耳。明德為虛靈不昧,無一象之可言,而萬象森然,此體不失,而行之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間,自無隔閡,故謂之達(dá)。故謂五達(dá)道在明德中則可,謂明德即五達(dá)道,則體用倒置矣。其論心學(xué)晦明,天實(shí)囿之,若是一陰一陽之道,繼之者未必善矣。嗚呼!人自囿之,而歸咎於天,可乎?

心學(xué)晦明解

心學(xué)之一晦一明,天實(shí)囿之也。心學(xué)常明於天下,則世多圣人,麒麟鳳凰不能出走獸飛鳥之類矣。即今書者,吾儒所治之業(yè)也,天下無不讀書之圣人,賢者識其大,不賢者識其小,此古今圣人之常,大舜邇言且察,況書乎?蓋天忌尤物,圣人之經(jīng),不使人見其全經(jīng),圣人之傳,不使人見其全傳,縱醫(yī)家之靈方,卜術(shù)之奇數(shù),藏之秘府者,亦不肯久留於人間,書可知矣。夫書與天地,本無忌礙,且有興有廢,而況於生人乎?觀天不以全書與人,則知天不以全聰明與人矣,故心學(xué)不常明,圣人不常生,皆天有以囿之�？鬃又�聰明,千古一人而已,信乎子貢以為天縱也�？鬃又�后,門弟子多者,莫如鄭康成,一時(shí)相信者,以為孔子復(fù)生矣。自宋有程、朱,而鄭公之業(yè)遂廢,可見天惜聰明,不肯盡歸於一人也。程、朱在宋為名儒,然《大學(xué)》首章頭腦工夫未免差誤,他可知矣。王陽明以《大學(xué)》未曾錯簡,又可見天惜聰明,不肯盡歸於一人也。陽明之說是矣。然又以格物之物,認(rèn)為事字,教人先於良知,而明德二字,亦依朱子,又不免少差,又可見天惜聰明,不肯盡歸於一人也。故天下有治有亂,心學(xué)有晦有明,皆天以聰明囿之,人力不得而與也。某少壯之時(shí),妄意圣賢,山林中近三十年,所著有《易經(jīng)集註》、《大學(xué)古本》、《入圣工夫字義》、《理學(xué)辨疑》諸書,與程、朱、陽明頗有異同。昨友人致書,以天下義理程、朱說盡,陽明不必議之。將程、朱之註取科第,而復(fù)議之,非儒者之用心也。此言蓋為某而發(fā),非為陽明也。殊不知理者天下之公理,人人皆能言之,不反復(fù)辨論,豈得為儒?且議者議其理也,非議其人品也。若論程、朱、陽明之人品,俱千載豪傑,泰山北斗,皆某之師范也,豈敢議之?陽明亦未嘗議朱子之人品也,亦議其理而已。使前人言之,后人再不敢言之,則《墳》、《典》古圣人之書,孔子不敢刪矣,《春秋》列國侯王之史,孔子不必修矣,傳註有前儒,程、朱不可出一言矣。言之者,不得已也,蓋天囿世人之聰明,入圣之工夫,稍認(rèn)不真,則其用功之先后,不免以緩為急,以急為緩。古人有言,黃河之源不揚(yáng)黑水之波,桃李之根不結(jié)松柏之實(shí)。名儒言之,門徒千人,從而和之,后學(xué)晚進(jìn),差毫釐而謬千里,所以不得已而辯論也。

語錄

仁義禮智信之理一也,自天命而言謂之性,自率性而言謂之道,自物則而言謂之理,自無偏倚過不及而言謂之中,自有諸己而言謂之德,自極至而言謂之太極。譬如起屋相似,性字自根基上說,道字自道路上說,理字自尺寸不可易上說,中字自規(guī)矩上說,得字自畜積上說,極字自關(guān)門一掃統(tǒng)括微妙上說。

凡處不要緊之人,與不要緊之事,不可狎侮忽略,通要謹(jǐn)慎細(xì)密,就是圣人不泄邇工夫,吉兇悔吝都在此上面生。

世間千條萬緒,消不得我一箇理字,千思萬想,消不得我一箇數(shù)字,千橫萬逆,消不得我一箇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