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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那邊是什么

山那邊是什么

  傍晚,我冒雨出外散步,不意又遇見了你……

  幾年前,帶著初發(fā)心的無限景仰和虔誠,千里跋涉之后,我來到了這座默默無聞地躲在萬山深處的學(xué)堂。那時候,一切剛剛開始,常住在此的師父并不多。我是個比較淡漠自私的人,對身邊的人事,一向極少關(guān)注和過問,雖是天天起居生活在一起,卻幾乎誰是誰都分不太清,能夠記住并留下一點印象的則更少了。許是你特別與眾不同的緣故吧,慢慢地,你那總是一襲青衫的身影居然走入了我的視線,日子久了,竟在我止水般的心底留下了一方深深的印跡。

  每日清晨,做完早課后,師父們都去過堂吃飯了,你卻徑自扛了一把大竹帚到山門外去掃地。據(jù)說你是日中一食的,這樣“不近人情”的戒條,你已經(jīng)持守數(shù)年了,自你跟隨法師發(fā)心學(xué)律的那一天開始,就從來沒有違犯過。只此一點,便足以令我刮目相看、肅然起敬了。而尤其難能可貴的是,你雖謹(jǐn)嚴(yán)持戒,卻不古怪死板,渾身上下透出的那分自然質(zhì)樸,平易隨和,著實令人欣慕感動。想想混跡佛門,得過且過的我,有時還自我感覺良好,甚且因之而孤高自傲,目空一切,這樣的麻木與混沌,在你的清輝照映下,真不免要慚愧萬分,無地自容了。

  于是我忍不住想去拜訪你了,主動闖寮,在深居簡出的我,亦可算是稀奇少有的事了。輕輕叩開你虛掩的房門之后,你似乎略微感到幾分意外,但隨即也就恢復(fù)了你特有的那分平靜與安詳。斗室內(nèi),一榻一桌一凳之外,墻上是一排木板釘制的簡易書架,上面整整齊齊地平列著一套絳紅色緞面精裝的《弘一大師全集》,顯得無比的厚實、無比的莊重。此外,我再也找不到其它的物品了。所謂環(huán)堵蕭然、虛室生白,大概就是這么一種境界了吧?如此陳設(shè),一如你的為人,簡單樸素,卻絕不寒傖,仔細體味,反倒予人以明凈精微之感。時近秋末冬初,雖說是溫暖的南國,到底也有幾分寒意了,望著你床上那層薄薄的棉被,再看看你那略顯瘦弱的身體,總不免有點耽心。你卻淡然一笑,毫不介意地說:“習(xí)慣了,也就不覺著冷。”印象中,你雖平易謙和,卻又威儀具足,不茍言笑。想不到在談及佛法時,你竟舌粲金蓮,論辯滔滔,言辭吐囑間,洋溢著充分的開朗和自信,不象我,每當(dāng)提及“末法種種”,便不免摻雜些許淡淡的隱憂和苦澀……那天晚上,我們“跏趺論道”,直至深夜,許多出家以來學(xué)修過程中所碰到的問題,都在你的耐心開導(dǎo)下化解了。有緣身住殊勝清涼地,從此亦可算是有緣之人,再有什么疑難,便可隨時向你請益了,我不禁暗自慶幸生命里又多了一位難遇難得的良師益友。

  我終于只能作一個無緣之人――好不容易到了自己衷心向往的地方,遇見了苦尋不得的法侶道伴,可惜福德因緣不具足而不得不當(dāng)面錯過了。“人生,為什么總有那么多的缺憾?”我無奈地問。這一次,你沒有再給我一個滿意的答案,你沉默了,臉上雖然依舊泛著淡淡的笑意,我卻怎么也讀不懂了,是慰藉?抑或嘲諷?我分明覺察到一切正在棄我而去,曾經(jīng)無比熟悉而親切的那山、那海,漸漸變得陌生而遙遠了……

  下山前的頭天傍晚,你約我出去散步,沿著那條每天被你清掃得干凈的石板路,彼此的腳步都有點遲頓、有點沉重。“留下來吧!”長久的沉默之后,你說,聲音低沉,極有分量。這一次,你滿臉嚴(yán)肅,再無絲毫笑意。晚風(fēng)吹過,不時有幾片樹葉隨之飄落,我忽然起了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有時候,人真的不就是一片落葉,沒有一定的方向和歸宿,業(yè)風(fēng)起處,任其飄零……最終,我還是決定了要走,你沒有再說什么。天漸漸地黑了,前面的路已模糊不清,我們沒有再走下去……

  幾年后,背著空空的行囊和滿滿的倦怠,疲憊不堪的我又回來了。此時,學(xué)堂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發(fā)展和改觀,當(dāng)年的那個小廟而今已變成一座初具規(guī)模的叢林了。你卻變化不大,似乎還是原來的風(fēng)貌,一身漿洗得泛白的青衫,依舊還是那般淳樸、那般灑脫。我呢?卻早已不再是舊時的模樣了,幾番風(fēng)雨剝蝕之后,無論身心,都已經(jīng)蒼老了許多。或許你再也認(rèn)不出我了吧。

  “阿彌陀佛”――我們幾乎同時舉手合十,互致問候。再沒有更多的言語,一聲佛號,便是最誠摯的表達,足以將兩顆有緣的心緊緊連在一起了。

  腳下,仍是那條寧靜而古樸的石板路,我們默默地輕輕地往前走,好象是在走一條曾經(jīng)走過而沒有走完的路,步子間仿佛也憑添了無限的詩意――我喜歡江南的春天,春天的江南;我喜歡黃昏的微雨,微雨的黃昏……

  “山那邊是什么?”聽見你憑空而來的問話,我從詩意中醒了過來,一時竟茫然而語塞。你一直是學(xué)律的,這一句沒頭沒腦的話,該不會是禪機深伏的話頭吧?舉目眺望,遠處山腳下,便是那民風(fēng)淳厚的瀕海小鎮(zhèn)了。“山那邊?是海!”如是我見,我如實而答。

  “你很喜歡海,是嗎?”你接著問;蛟S你從我答話的口吻間聽出了什么,見到海,我總是禁不住心潮澎湃。“可是――現(xiàn)在我們最需要的卻是一艘船!不是嗎?”看見我興奮不已的樣子,你眉峰緊蹙,重重地問。面對你的鉗錘和針砭,我的心不由得猛地一震。

  “是的,我們需要一艘船,一艘能夠載渡生命的船!幾年來,我一直在苦苦找尋……”我肅然答道。

  “找到了嗎?”你關(guān)切地問。

  “或許,這一次已經(jīng)找到了吧!”沉思良久,我平靜地答。你如釋重負,朗然一笑。

  腳下的路不斷向遠方延伸,我們繼續(xù)朝前走去――山那邊是什么?是海!渡越那浩淼森然、茫無涯際的重重?zé)煵ㄖ螅ㄔ该恳恢淮瑑鹤罱K都能皈向并泊定一個溫馨安寧的港灣,從此不再風(fēng)雨飄搖、浪跡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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