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白沙學(xué)案上

前言

有明之學(xué),至白沙始入精微。其喫緊工夫,全在涵養(yǎng)。喜怒未發(fā)而非空,萬感交集而不動,至陽明而后大。兩先生之學(xué),最為相近,不知陽明后來從不說起,其故何也。薛中離,陽明之高第弟子也,於正德十四年上疏請白沙從祀孔廟,是必有以知師門之學(xué)同矣。羅一峰曰:“白沙觀天人之微,究圣賢之蘊(yùn),充道以富,崇德以貴,天下之物,可愛可求,漠然無動於其中�！毙潘寡砸�,故出其門者,多清苦自立,不以富貴為意,其高風(fēng)之所激,遠(yuǎn)矣。文恭陳白沙先生獻(xiàn)章

陳獻(xiàn)章字公甫,新會之白沙里人。身長八尺,目光如星,右臉有七黑子,如北斗狀。自幼警悟絕人,讀書一覽輒記。嘗讀《孟子》所謂天民者,慨然曰:“為人必當(dāng)如此!”夢拊石琴,其音泠泠然,一人謂之曰:“八音中惟石難諧,子能諧此,異日其得道乎?”因別號石齋。正統(tǒng)十二年舉廣東鄉(xiāng)試,明年會試中乙榜,入國子監(jiān)讀書。已至崇仁,受學(xué)於康齋先生,歸即絕意科舉,筑春陽臺,靜坐其中,不出閾外者數(shù)年。尋遭家難。成化二年,復(fù)游太學(xué),祭酒邢讓試和楊龜山《此日不再得》詩,見先生之作,驚曰:“即龜山不如也。”颺言於朝,以為真儒復(fù)出,由是名動京師。

羅一峰、章楓山、莊定山、賀醫(yī)閭皆恨相見之晚,醫(yī)閭且稟學(xué)焉。歸而門人益進(jìn)。十八年,布政使彭韶、都御史朱英交薦,言“國以仁賢為寶,臣自度才德不及獻(xiàn)章萬萬,臣昌高位,而令獻(xiàn)章老丘壑,恐坐失社稷之寶”。召至京,政府或尼之,令就試?yán)舨�。辭疾不赴,疏乞終養(yǎng),授翰林院檢討而歸。有言其出處與康齋異者,先生曰:“先師為石亨所薦,所以不受職,某以聽選監(jiān)生,始終愿仕,故不敢偽辭以釣虛譽(yù),或受或不受,各有攸宜。”自后屢薦不起。弘治十三年二月十日卒,年七十有三。先生疾革,知縣左某以醫(yī)來,門人進(jìn)曰:“疾不可為也。”先生曰:“須盡朋友之情�！憋嬕怀锥�遣之。先生之學(xué),以虛為基本,以靜為門戶,以四方上下、往古來今穿紐湊合為匡郭,以日用、常行、分殊為功用,以勿忘、勿助之間為體認(rèn)之則,以未嘗致力而應(yīng)用不遺為實得。遠(yuǎn)之則為曾點,近之則為堯夫,此可無疑者也。故有明儒者,不失其矩矱者亦多有之,而作圣之功,至先生而始明,至文成而始大。向使先生與文成不作,則濂、洛之精蘊(yùn),同之者固推見其至隱,異之者亦疏通其流別,未能如今日也。或者謂其近禪,蓋亦有二,圣學(xué)久湮,共趨事為之末,有動察而無靜存,一及人生而靜以上,便鄰于外氏,此庸人之論,不足辨也。羅文莊言“近世道學(xué)之昌,白沙不為無力,而學(xué)術(shù)之誤,亦恐自白沙始。至無而動,至近而神,此白沙自得之妙也。彼徒見夫至神者,遂以為道在是矣,而深之不能極,幾之不能研,其病在此”。緣文莊終身認(rèn)心性為二,遂謂先生明心而不見性,此文莊之失,不關(guān)先生也。

先生自序為學(xué)云:“仆年二十七,始發(fā)憤從吳聘君學(xué),其於古圣賢垂訓(xùn)之書,蓋無所不講,然未知入處。比歸白沙,杜門不出,專求所以用力之方,既無師友指引,日靠書冊尋之,忘寐忘食,如是者累年,而卒未有得。所謂未得,謂吾此心與此理未有湊泊吻合處也。於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約,惟在靜坐。久之,然后見吾此心之體,隱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間種種應(yīng)酬,隨吾所欲,如馬之御銜勒也;體認(rèn)物理,稽諸圣訓(xùn),各有頭緒來歷,如水之有源委也。於是渙然自信曰:‘作圣之功,其在茲乎!’”張東所敘先生為學(xué)云:“自見聘君歸后,靜坐一室,雖家人罕見其面,數(shù)年未之有得。於是迅掃夙習(xí),或浩歌長林,或孤嘯絕島,或弄艇投竿於溪涯海曲,捐耳目,去心智,久之然后有得焉,蓋主靜而見大矣。由斯致力,遲遲至二十余年之久,乃大悟廣大高明不離乎日用,一真萬事,本自圓成,不假人力,無動靜,無內(nèi)外,大小精粗,一以貫,之�！毕壬�之學(xué),自博而約,由粗入細(xì),其於禪學(xué)不同如此。

尹直《瑣綴綠》謂“先生初至京,潛作十詩頌太監(jiān)梁方,方言於上,乃得授職。及請歸,出城輒乘轎張蓋,列槊開道,無復(fù)故態(tài)”。丘文莊採入《憲廟實錄》,可謂遺穢青史�！稇椪落洝穭t謂採之《實錄》者,張東白也。按東白問學(xué)之書,以“義理須到融液,操存須到灑落”為言,又令其門人餽遺先生,深相敬慕,寄詩疑其逃禪則有之,以烏有之事,闌入史編,理之所無也。文莊深刻,喜進(jìn)而惡退,一見之於定山,再見之於先生,與尹直相去不遠(yuǎn)。就令梁方之詩不偽,方是先生鄉(xiāng)人,因其求詩而與之,亦情理之所有,便非穢事;既已受職,乘轎張蓋,分之攸宜,攬之以為話柄,則凡講學(xué)者涕唾亦不得矣。

萬歷十三年,詔從祀孔廟,稱先儒陳子,諡文恭。論學(xué)書復(fù)趙提學(xué)執(zhí)事謂浙人以胡先生不教人習(xí)《四禮》為疑,仆因謂禮文雖不可不講,然非所急,正指《四禮》言耳,非統(tǒng)體禮也。禮無所不統(tǒng),有不可須臾離者,克己復(fù)禮是也。若橫渠以禮教人,蓋亦由事推之,教事事入途轍去,使有所據(jù)守耳。若《四禮》則行之有時,故其說可講而知之。學(xué)者進(jìn)德修業(yè),以造於圣人,緊要卻不在此也。程子曰:“且省外事,但明乎善,惟進(jìn)誠心�！蓖馐屡c誠心對言,正指文為度數(shù),若以其至論之文為度數(shù),亦道之形見,非可少者。但求道者,有先后緩急之序,故以且省為辭,省之言略也,謂姑略去,不為害耳。此蓋為初學(xué)未知立心者言之,非初學(xué),不言且也。若以外事為外物累己,而非此之謂,則當(dāng)絕去,豈直省之云乎。

仆年二十七,始發(fā)憤從吳聘君學(xué),其於古圣賢垂訓(xùn)之書,蓋無所不講,然未知入處。比歸白沙,杜門不出,專求所以用力之方,既無師友指引,惟日靠書冊尋之,忘寐忘食,如是者亦累年,而卒未得焉。所謂未得,謂吾此心與此理未有湊泊吻合處也。於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約,惟在靜坐。久之,然后見吾此心之體,隱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間種種應(yīng)酬,隨吾所欲,如馬之御銜勒也;體認(rèn)物理,稽諸圣訓(xùn),各有頭緒來歷,如水之有源委也。於是渙然自信曰:“作圣之功,其在茲乎!”有學(xué)於仆者,輒教之靜坐,蓋以吾所經(jīng)歷,粗有實效者告之,非務(wù)為高虛以誤人也。

承諭有為毀仆者,有曰“自立門戶”者,是“流於禪學(xué)”者,甚者則曰“妄人率人於偽”者。仆安敢與之強(qiáng)辯,姑以之近似者言之。孔子教人文行忠信,后之學(xué)孔氏者,則曰“一為要”。一者無欲也,無欲則靜虛而動直,然后圣可學(xué)而至矣。所謂“自立門戶”者,非此類歟?佛氏教人曰“靜坐”,吾亦曰“靜坐”;曰“惺惺”,吾亦曰“惺惺”。調(diào)息近於數(shù)息,定力有似禪定,所謂“流於禪學(xué)”者,非此類歟?仆在京師,適當(dāng)應(yīng)魁養(yǎng)病之初,前此克恭,亦以病去。二公皆能審於進(jìn)退者也,其行止初無與於仆,亦非仆所能與也。不幸其偶與之同,出京之時又同,是以天下之責(zé)不仕者,輒涉於仆,其責(zé)取證於二公。而仆自己丑得病,五六年間,自汗時發(fā),母氏年老,是以不能出門耳。凡責(zé)仆以不仕者,遂不可解。所謂“妄人率人於偽”者,又非此類歟?論學(xué)書復(fù)林太守

仆於送行之文,間嘗一二為之,而不以施於當(dāng)?shù)勒�。一則嫌於上交,一則恐其難繼,守此戒來三十余年。茍不自量,勇於承命,后有求者,將何辭以拒之?

論學(xué)書與順德吳明府出處語默,咸率乎自然,不受變於俗,斯可矣。

論學(xué)書復(fù)張東白夫?qū)W有由積累而至者,有不由積累而至者;有可以言傳者,有不可以言傳者。夫道至無而動,至近而神,故藏而后發(fā),形而斯存。大抵由積累而至者,可以言傳也;不由積累而至者,不可以言傳也。知者能知至無於至近,則無動而非神。藏而后發(fā),明其幾矣;形而斯存,道在我矣。是故善求道者,求之易;不善求道者,求之難。義理之融液,未易言也,操存之灑落,未易言也。夫動,已形者也,形斯實矣;其未形者,虛而已。虛其本也,致虛之所以立本也。戒慎恐懼所以閑之,而非以為害也。然而世之學(xué)者,不得其說,而以用心失之者多矣。斯理也,宋儒言之備矣,吾嘗惡其太嚴(yán)也,使著於見聞?wù)?不睹其真,而徒與我嘵嘵也。是故道也者,自我得之,自我言之可也,不然辭愈多而道愈窒,徒以亂人也。君子奚取焉?

論學(xué)書與羅一峰

圣賢處事,毫無偏主,惟視義何如,隨而應(yīng)之無往不中。吾人學(xué)不到古人處,每有一事來,斟酌不安,便多差卻。隨其氣質(zhì),剛者偏於剛,柔者偏於柔,每事要高人一著,做來畢竟未是。蓋緣不是義理發(fā)源來,只要高去,故差。自常俗觀之,故相云泥,若律以道,均為未盡。

君子未嘗不欲人入於善,茍有求於我者,吾以告之可也。強(qiáng)而語之,必不能入,則棄吾言於無用,又安取之?且眾人之情,既不受人之言,又必別生枝節(jié)以相矛盾,吾猶不舍而責(zé)之益深,取怨之道也。伊川先生每見人靜坐,便歎其善學(xué)。此一“靜”字,自濂溪先生主靜發(fā)源,后來程門諸公遞相傳授,至于豫章、延平尤專提此教人,學(xué)者亦以此得力�；尬炭秩瞬钊攵U去,故少說靜,只說敬,如伊川晚年之訓(xùn),此是防微慮遠(yuǎn)之道。然在學(xué)者,須自度量如何,若不至為禪所誘,仍多著靜,方有入處。若平生忙者,此尤為對癥之藥。學(xué)者先須理會氣象,氣象好時百事自當(dāng)。此言最可玩味。言語動靜,便是理會氣象地頭。變急為緩,變激烈為和平,則有大功,亦遠(yuǎn)禍之道也,非但氣象好而已。

論學(xué)書答張汝弼

康齋以布衣為石亨所薦,所以不受職而求觀祕書者,冀得開悟人主也。惜宰相不悟,以為實然,言之上,令就職,然后觀書,殊戾康齋意,遂決去。某以聽選監(jiān)生薦,又疏陳始終愿仕,故不敢偽辭,以釣虛名,或受或不受,各有攸宜爾。

論學(xué)書與林君

學(xué)勞攘則無由見道,故觀書博識,不如靜坐。論學(xué)書與林緝熙

終日乾乾,只是收拾此理而已。此理干涉至大,無內(nèi)外,無終始。無一處不到,無一息不運會,此則天地我立,萬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矣。得此柄入手,更有何事?往古來今,四方上下,都一齊穿紐,一齊收拾,隨時隨處無不是這個充塞。色色信他本來,何用爾腳勞手攘?舞雩三三兩兩,正在勿忘勿助之間,曾點些兒活計,被孟子打并出來,便都是鳶飛魚躍。若無孟子工夫,驟而語之以曾點見趣,一似說夢,會得,雖堯、舜事業(yè),只如一點浮云過目,安事推乎!此理包羅上下,貫徹終始,滾作一片,都無分別,無盡藏故也。自茲已往,更有分殊處,合要理會,毫分縷析,義理盡無窮,工夫盡無窮。書中所云,乃其統(tǒng)體該括耳。夫以無所著之心行於天下,亦焉往而不得哉!

論學(xué)書與賀克恭

人要學(xué)圣賢,畢竟要去學(xué)他。若道只是箇希慕之心,卻恐末梢未易湊泊,卒至廢弛。若道不希慕圣賢,我還肯如此學(xué)否?思量到此,見得個不容已處,雖使古無圣賢為之依歸,我亦住不得,如此方是自得之學(xué)。

心地要寬平,識見要超卓,規(guī)模要闊遠(yuǎn),踐履要篤實。能此四者,可以言學(xué)矣。

接人接物不可揀擇殊甚,賢愚善惡一切要包他,到得物我兩忘,渾然天地氣象,方始是成就處。為學(xué)須從靜坐中養(yǎng)出個端倪來,方有商量處。

論學(xué)書與謝元吉

人心上容留一物不得,才著一物,則有礙。且如功業(yè)要做,固是美事,若心心念念只在功業(yè)上,此心便不廣大,便是有累之心。是以圣賢之心,廓然若無,感而后應(yīng),不感則不應(yīng)。又不特圣賢如此,人心本來體段皆一般,只要養(yǎng)之以靜,便自開大。

論學(xué)書與何時矩

宇宙內(nèi)更有何事?天自信天,地自信地,吾自信吾。自動自靜,自闔自闢,自舒自卷,甲不問乙供,乙不待甲賜。牛自為牛,馬自為馬。感於此,應(yīng)於彼,發(fā)乎邇。見乎遠(yuǎn)。故得之者天地與順,日月與明,鬼神與福,萬民與誠,百世與名,而無一物奸於其間。嗚呼!大哉。前輩云:“銖視軒冕,塵視金玉�！贝松w略言之以諷始學(xué)者耳。人爭一箇覺,纔覺便我大而物小,物盡而我無盡。夫無盡者,微塵六合,瞬息千古,生不知愛,死不知惡,尚奚暇銖軒冕而塵金玉耶!

禪家語,初看亦甚可喜,然實是儱侗,與吾儒似同而異,毫釐間便分霄壤,此古人所以貴擇之精也。如此辭所見大體處,了了如此,聞?wù)甙材懿粸橹畡?但起腳一差,立到前面,無歸宿,無準(zhǔn)的,便日用間種種各別,不可不勘破也。

論學(xué)書與張廷實

時振語道而遺事,秉常論事而不及道;時振如師也過,秉常如商也不及,胥失之矣。道無往而不在,仁無時而或息,天下何思何慮,如此乃至當(dāng)之論也。圣人立大中以教萬世,吾儕主張世道,不可偏高,壞了人也。論詩文。詩直是難作,其間起伏往來,脈絡(luò)緩急浮沉,當(dāng)理會處,一一要到,非但直說出本意而已。文字亦然,古文字好者都不見安排之跡,一似信口說出,自然妙也。其間體制非一,然本於自然不安排者便覺好。柳子厚比韓退之不及,只為太安排也。

前輩謂學(xué)貴知疑,小疑則小進(jìn),大疑則大進(jìn)。疑者,覺悟之機(jī)也。一番覺悟,一番長進(jìn),更無別法也。即此便是科級,學(xué)者須循次而進(jìn),漸到至處耳。

古之作者,意鄭重而文不煩,語曲折而理自到。

見子長寄定山先生詩,可是率爾定山,豈可輒寄以詩耶!

論學(xué)書復(fù)李世卿君子以道交者也,同明相照,同類相求,云從龍,風(fēng)從虎,圣人作而萬物。己不遵道而好與人交,惡在其能交也。

論學(xué)書與崔楫

棄禮從俗,壞名教事,賢者不為。愿更推廣此心於一切事,不令放倒。名節(jié),道之籓籬,籓籬不守,其中未有能獨存者也。

論學(xué)書與李德孚

大抵吾人所學(xué),正欲事事點簡。今處一家之中,尊卑老幼咸在,才點簡著,便有不由己者,抑之以義,則咈和好之情。於此處之,必欲事理至當(dāng),而又無所忤逆,亦甚難矣。如此積漸日久,恐別生乖戾,非細(xì)事也。將求其病根所在而去之,祇是無以供給其日用,諸兒女婚嫁在眼,不能不相責(zé)望,在己既無可增益,又一切裁之以義,俾不得妄求,此常情有所不堪,亦乖戾所宜有也。昔者羅先生勸仆賣文以自活,當(dāng)時甚卑其說,據(jù)今時勢如此,亦且不免食言,但恐欲紓目前之急,而此貨此時則未有可售者,不知何如可耳。論學(xué)書與湛民澤

承示近作,頗見意思,然不欲多作,恐其滯也。人與天地同體,四時以行,百物以生,若滯在一處,安能為造化之主耶?古之善學(xué)者,常令此心在無物處,便運用得轉(zhuǎn)耳。學(xué)者以自然為宗,不可不著意理會。自然之樂,乃真樂也,宇宙間復(fù)有何事!

飛云之高幾千仞,未若立木於空中與此山平,置足其巔,若履平地,四顧脫然,尤為奇絕。此其人內(nèi)忘其心,外忘其形,其氣浩然,物莫能干,神游八極,未足言也。

某久處危地,以老母在堂,不自由耳。近遣人往衡山,間彼田里風(fēng)俗,尋胡致堂住處。古人託居,必有所見,倘今日之圖可遂,老腳一登祝融峰,不復(fù)下矣。是將託以畢吾生,非事游觀也。

三年之喪,在人之情,豈由外哉?今之人大抵無識見,便卑闒得甚,愛人道好,怕人道惡,做出世事不得,正坐此耳。吾輩心事,質(zhì)諸鬼神,焉往而不泰然也耶!

學(xué)無難易,在人自覺耳。才覺退便是進(jìn)也,才覺病便是藥也。

日用間隨處體認(rèn)天理,著此一鞭,何患不得到古人佳處也。

論學(xué)書示學(xué)者帖

諸君或聞外人執(zhí)異論非毀之言,請勿相聞。若事不得已言之,亦須隱其姓名可也。人稟氣習(xí)尚不同,好惡亦隨而異。是其是,非其非,使其見得是處,決不至以是為非而毀他人。此得失?在毀人者之身,而不在所毀之人,言之何益!且安知己之所執(zhí)以為是者,非出於氣稟習(xí)尚之偏,亦如彼之所執(zhí)以議我者乎?茍未能如顏子之無我,未免是己而非人,則其失均矣。況自古不能無毀,盛德者猶不免焉。今區(qū)區(qū)以不完之行,而冒過情之譽(yù),毀者固其所也。此宜篤於自修,以求無毀之實,不必以為異而欲聞之也。

語錄

三代以降,圣賢乏人,邪說并興,道始為之不明;七情交熾,人欲橫流,道始為之不行。道不明,雖日誦萬言,博極群書,不害為未學(xué);道不行,雖普濟(jì)群生,一匡天下,不害為私意。

為學(xué)莫先於為己、為人之辨,此是舉足第一步。

疑而后問,問而后知,知之真則信矣。故疑者進(jìn)道之萌芽也,信則有諸己矣�！�論語》:曰“古之學(xué)者為己�！狈虻罒o動靜也,得之者,動亦定,靜亦定,無將迎,無內(nèi)外,茍欲靜即非靜矣。故當(dāng)隨動靜以施其功也。

善學(xué)者主於靜,以觀動之所本;察於用,以觀體之所存。

治心之學(xué),不可把捉太緊,失了元初體段,愈認(rèn)道理不出。又不可太漫,漫則流於汎濫而無所歸�！暗�得心存斯是敬,莫於存外更加功”。大抵學(xué)者之病,助長為多,晦翁此詩,其求藥者歟!

題跋書漫筆后

文章功業(yè)氣節(jié),果皆自吾涵養(yǎng)中來,三者皆實學(xué)也。惟大本不立,徒以三者自名,所務(wù)者小,所喪者大,雖有聞於世,亦其才之過人耳,其志不足稱也。學(xué)者能辨乎此,使心常在內(nèi),到見理明后,自然成就得大。

題跋次王半山韻跋作詩須將道理就自己性情上發(fā)出來,不可作議論說去,離了詩之本體,便是宋頭巾也。

題跋贈彭惠安別言忘我而我大,不求勝物而物莫能撓。孟子云:“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鄙搅殖�市一也,死生常變一也,富貴貧賤威武一也,而無以動其心,是名曰“自得”。自得者,不累於外物,不累於耳目,不累於造次顛沛,鳶飛魚躍,其機(jī)在我。知此者謂之善學(xué),不知此者雖學(xué)無益也。

題跋題采芳園記后

天下未有不本於自然,而徒以其智,收顯名於當(dāng)年,精光射來世者也�！兑住吩�:“天地變化,草木蕃時也�！彪S時詘信,與道翱翔,固吾儒事也。

著撰《仁術(shù)論》

天道至無心,比其著於兩間者,千怪萬狀,不復(fù)有可及,至巧矣,然皆一元之所為。圣道至無意,比其形於功業(yè)者,神妙莫測,不復(fù)有可加,亦至巧矣,然皆一心之所致。心乎,其此一元之所舍乎!昔周公扶王室者也,桓、文亦扶王室者也,然周公身致太平,延被后世,桓、文戰(zhàn)爭不息,禍藏於身者,桓、文用意,周公用心也。是則至拙莫如意。而至巧者莫踰於心矣。

著撰《安土敦乎仁論》寓於此,樂於此,身於此,聚精會神於此,而不容或忽,是之謂君子“安土敦乎仁”也。比觀《泰》之《序卦》曰:“履而泰,然后安�！庇衷�:“履得其所則舒泰,泰則安矣。”夫泰,通也。泰然后安者,通於此,然后安於此也。然九二曰“包荒用馮河”,是何方泰而憂念即興也?九三曰“艱貞,旡咎”,則君子於是時愈益恐恐然,如禍之至矣。是則君子之安於其所,豈直泰然而無所事哉!蓋將兢兢業(yè)業(yè),惟恐一息之或間,一念之或差,而不敢以自暇矣。

著撰《無后論》君子一心,足以開萬世,小人百惑,足以喪邦家。何者?心存與不存也。夫此心存則一,一則誠;不存則惑,惑則偽。所以開萬世、喪邦家者,不在多,誠偽之間而足矣。夫天地之大,萬物之富,何以為之也?一誠所為也。蓋有此誠,斯有此物,則有此物,必有此誠。誠在人何所?具於一心耳。心之所有者此誠,而為天地者此誠也。天地之大,此誠且可為,而君子存之,則何萬世之不足開哉!作俑之人,既惑而喪其誠矣,夫既無其誠,而何以有后耶。著撰《論銖視軒冕塵視金玉》

天下事物雜然前陳,事之非我所自出,物之非我所素有,卒然舉而加諸我,不屑者視之,初若與我不相涉,則厭薄之心生矣。然事必有所不能已,物必有所不能無,來於吾前矣,得謂與我不相涉耶?君子一心,萬理完具,事物雖多,莫非在我,此身一到,精神具隨,得吾得而得之耳,失吾得而失之耳,厭薄之心胡自而生哉!若曰“物”,吾知其為物耳,“事”,吾知其為事耳,勉焉舉吾之身以從之,初若與我不相涉,比之醫(yī)家謂之不仁�；蛟�:“道可狀乎?”曰:“不可。此理之妙不容言。道至於可言,則已涉乎粗矣�！薄昂我灾�之?”曰:“以吾知之。吾或有得焉,心得而存之,口不可得而言之,比試言之,則已非吾所存矣。故凡有得而可言,皆不足以得言�！痹�:“道不可以言狀,亦可以物乎?”曰:“不可。物囿於形,道通於物,有目者不得見也。”“何以言之?”曰:“天得之為天,地得之為地,人得之為人,狀之以天則遺地,狀之以地則遺人,物不足狀也�！痹�:“道終不可狀歟?”曰:“有其方則可。舉一隅而括其三隅,狀道之方也;據(jù)一隅而反其三隅,按狀之術(shù)也。然狀道之方非難,按狀之術(shù)實難。人有不知彈,告之曰:‘弦之形如弓,而以竹為之�！�使其知弓,則可按也。不知此道之大,告之曰:‘道大也,天小也,軒冕金玉又小�！瘎t能按而不惑者鮮矣!故曰‘道不可狀\’,為難其人也。”

著撰《禽獸說》

人具七尺之軀,除了此心此理,便無可貴。渾是一包膿血,一大塊骨頭,饑能食,渴能飲,能著衣服,能行淫欲,貧賤而思富貴,富貴而貪權(quán)勢,忿而爭,憂而悲,窮則濫,樂則淫,凡百所為,一信血氣,老死而后已,則命之曰禽獸可也。

著撰《道學(xué)傳序》

學(xué)者不但求之書,而求之吾心,察於動靜有無之機(jī),致養(yǎng)其在我者,而勿以聞見亂之。去耳目支離之用,全虛圓不測之神,一開卷盡得之矣。非得之書也,得自我者也。

著撰《贈容一之序》

恐游心太高,著蹟太奇,將來成就結(jié)果處,既非尋常意料所及,而予素蹇鈍,胡能追攀逸駕?仰視九霄之上,何其茫茫,生方銳意以求自得,亦將不屑就予,又安知足履平地,結(jié)果為何如也?

著撰《贈張廷實序》

廷實之學(xué),以自然為宗,以忘己為大,以無欲為至,即心觀妙,以揆圣人之用。其觀於天地,日月晦月,山川流峙,四時所以運行,萬物所以化生,無非在我之極,而思握其樞機(jī),端其銜綏,行乎日用事物之中,以與之無窮。

著撰《城隍廟記》

神之在天下,其間以至顯稱者,非以其權(quán)歟?夫聰明正直之謂神,威福予奪之謂權(quán),人亦神也,權(quán)之在人,猶其在神也。此二者有相消長盛衰之理焉,人能致一郡之和,下無干紀(jì)之民無所用權(quán);如或水旱相仍,疫癘間作,民日洶洶,以干鬼神之譴怒,權(quán)之用始不窮矣。夫天下未有不須權(quán)以治者也,神有禍福,人有賞罰,失於此,得於彼,神其無以禍福代賞罰哉!鬼道顯,人道晦,古今有識所憂也。

著撰《云潭記》

天地間一氣而已,詘信相感,其變無窮。人自少而壯,自壯而老,其歡悲得喪、出處語默之變,亦若是而已。孰能久而不變哉?變之未形也,以為不變,既形也,而謂之變,非知變者也。夫氣也者,日夜相代乎前,雖一息,變也,況於冬夏乎?生於一息,成於冬夏者也。夫氣上烝為云,下注為潭,氣水之未變者也。一為云,一為潭,變之不一而成形也。其必有將然而未形者乎?默而識之,可與論《易》矣。

舉人李大先生承箕

李承箕字世卿,號大,楚之嘉魚人。成化丙午舉人。其文出入經(jīng)史,跌宕縱橫。聞白沙之學(xué)而慕之,弘治戊申,入南海而師焉。白沙與之登臨弔古,賦詩染翰,投壺飲酒,凡天地間耳目所聞見,古今上下載籍所存,無所不語。所未語者,此心通塞往來之機(jī),生生化化之妙,欲先生深思而自得之,不可以見聞承當(dāng)也。

久之而先生有所悟入,歸筑釣臺於黃公山,讀書靜坐其中,不復(fù)仕進(jìn)。自嘉魚至新會,涉江浮海,水陸萬里,先生往見者四。而白沙相憶之詩:“去歲逢君笑一回,經(jīng)年笑口不曾開。山中莫謂無人笑,不是真情懶放懷�！庇帧昂庠狼�尋云萬尋,丹青難寫夢中心。人間鐵笛無吹處,又向秋風(fēng)寄此音�！闭嬗邢嘁暥�莫逆者。蓋先生胸懷灑落,白沙之門更無過之。

乙丑二月卒,年五十四。唐伯元謂其晚節(jié)大敗,不知何指,當(dāng)俟細(xì)考。舉人李大先生承箕文集

《詩》,《雅頌》各得其所,而樂之本正�？梢耘d,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而《詩》之教明�？鬃又�志,其見於是乎!先生詩曰:“從前欲洗安排障,萬古斯文看日星�！逼浔竞�!“一笑功名卑管、晏,《六經(jīng)》仁義沛江河”。其用乎!“時當(dāng)可出寧須我,道不虛行只在人”。其出處乎!所謂吟詠性情,而不累於性情者乎!

舉人李大先生承箕文集

先生不著書,嘗曰:“《六經(jīng)》而外,散之諸子百家,皆剩語也。”故其詩曰:“他年得遂投閑計,只對青山不著書�！庇衷�:“莫笑老慵無著述,真儒不是鄭康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