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三 江右王門學(xué)案八

忠介鄒南先生元標(biāo)

鄒元標(biāo)字爾瞻,別號南,豫之吉水人。萬歷丁丑進(jìn)士。其年十月,江陵奪情,先生言:“伏讀圣諭:‘朕學(xué)尚未成,志尚未定,先生而去,墮其前功!虻弁跻匀柿x為學(xué),繼學(xué)為志,居正道之功利,則學(xué)非其學(xué),忘親不孝,則志非其志;噬隙鴮W(xué)之志之,其流害有不可勝言者。亦幸而皇上之學(xué)未成,志未定,猶可得儒者而救其未然也!睉咽枞腴L安門,值吳、趙、艾、沈以論奪情受杖。先生視其杖畢,出疏以授寺人。寺人不肯接,曰:“汝豈不怕死,得無妄有所論乎?”先生曰“此告假本也!笔际罩S兄颊劝耸,戍貴州都勻衛(wèi)。

江陵敗,擢吏科給事中。上陳五事:培君德,親臣工,肅憲紀(jì),崇儒術(shù),飭撫臣。又劾禮部尚書徐學(xué)謨、南京戶部尚書張士佩,罷之。學(xué)謨者,首輔申時行之兒女姻也。既非時行所堪,而是時黨論方興,謂“趙定宇、吳復(fù)菴號召一等浮薄輕進(jìn)好言喜事之人,與公卿大臣為難”。大臣與言官相論訐不已,先生尤其所忌,故因?yàn)?zāi)異封事,降南京刑部照磨。乙酉三月,錄建言諸臣,以為南京兵部主事,轉(zhuǎn)吏部,歷吏刑二部員外、刑部郎中。罷官家居,建仁文書院,聚徒講學(xué)。光宗起為大理卿。天啟初,陞刑部右侍郎,轉(zhuǎn)左都御史。建首善書院,與副都御史馮恭定講學(xué)。群小憚先生嚴(yán)毅,恐明年大計,不利黨人。兵科朱童蒙言:“憲臣議開講學(xué)之壇,國家恐啟門戶之漸,宜安心本分,以東林為戒!惫た乒d治言:“當(dāng)此干戈倥之際,即禮樂潤色,性命精微,無裨短長!毕壬:“先正云:‘本分之外,不加毫末。’人生聞道,始知本分內(nèi)事,不聞道,則所謂本分者,未知果是本分當(dāng)否也。天下治亂,系於人心,人心邪正,系於學(xué)術(shù),法度風(fēng)俗,刑清罰省,進(jìn)賢退不肖,舍明學(xué)則其道無由。

湛湛晴空,鳶自飛,魚自躍,天自高,地自下,無一物不備,亦無一事可少。琳宮會館,開目如林,唄語新聲,拂耳如雷,豈獨(dú)礙此嘐嘐,則古昔談先王之壇坫耶?臣弱冠從諸長者游,一登講堂,此心戚戚。既謝計偕,獨(dú)處深山者三年。嗣入夜郎,兀坐深箐者六年。浮沉南北,棲遲田畝又三十余年。賴有此學(xué),死生患難,未嘗隕志。若只以臣等講學(xué),惟宜放棄斥逐之,日以此澆其磊塊,消其抑郁無聊之氣,則如切如磋道學(xué)之語,端為濟(jì)窮救若良方,非盡性至命妙理,亦視斯道太輕,視諸林下臣太淺矣。人生墮地,高者自訓(xùn)詁帖括外,別無功課,自青紫榮名外,別無意趣,惡聞講學(xué)也,實(shí)繁有徒。蓋不知不聞道,即位極人臣,動勒旂常,了不得本分事,生是虛生,死是虛死,朽骨青山,黃鳥數(shù)聲,不知天與昭昭者飄泊何所!此臣所以束發(fā)至老,不敢退墮自甘者也。前二十年,東林諸臣,有文有行,九原已往,惟是在昔朝貴,自岐意見,一唱眾和,幾付清流。懲前覆轍,不在臣等!庇兄嘉苛。

給事中郭允厚言:“侍郎陳大道請恤張居正,元標(biāo)不悅,修舊怨也!毕壬:“當(dāng)居正敗時,露章者何止數(shù)百人,其間不無望風(fēng)匿影之徒。臣有疏云:‘昔稱伊、呂,今異類唾之矣。昔稱恩師,今仇敵視之矣!(dāng)時臣無只字發(fā)其隱,豈至今四十余年,與朽骨為仇乎?虛名浮譽(yù),空中鳥影,世不以大人長者休休有容之度教臣,望臣如村樵里媼,眥必報之流,則未與臣習(xí)也!惫d治又言:“元標(biāo)無是非之心!毕壬:“興治蓋為馮三元傅言發(fā)也。三元初起官見臣,臣語之曰:‘往事再勿提起。\’渠曰:‘是非卻要說明。\’臣曰:‘今之邊事家,具一錐鑿,越講是非,越不明白,不如忘言為愈!w熊廷弼所少者惟一死,廷弼死,法不能獨(dú)無。但皇上初登寶位,纔二年所,如尚書、如待郎中丞、如藩臬撫鎮(zhèn)諸臣,纍纍槁街,血腥燕市,成何景象?老成守法,議獄緩死之意,非過也。是非從惻隱中流出,是為真心之是非,即方從哲滿朝以酖毒為言,臣謂姑待千秋者,亦是非不必太分明之一證也!痹偈杵驓w,始允。未幾卒。逆奄追削為民,奪誥命。莊烈御極,贈太子太保,謚忠介。先生自序?yàn)閷W(xué)曰:“年少氣盛時,妄從光影中窺瞷,自以為覺矣。不知意氣用事,去道何啻霄壤。又七年,再調(diào)刑部,雖略有所入,而流於狂路。賴文潔鄧公來南提醒,不敢放浪。閱三年,入計歸山,十余年失之繆悠,又十余年過於調(diào)停,不無以神識為家舍,視先覺尚遠(yuǎn),凈幾明窗,水落根見,始知覺者,學(xué)之有見也。如人在夢,既醒覺,亦不必言矣。學(xué)而實(shí)有之已,亦不必言覺矣!毕壬畬W(xué),以識心體為入手,以行恕於人倫事物之間、與愚夫愚婦同體為功夫,以不起意、空空為極致。離達(dá)道,無所謂大本;離和,無所謂中,故先生禪學(xué),亦所不諱。求見本體,即是佛氏之本來面目也。其所謂恕,亦非孔門之恕,乃佛氏之事事無礙也。佛氏之作用是性,則離達(dá)道無大本之謂矣。然先生即摧剛為柔,融嚴(yán)毅方正之氣,而與世推移,其一規(guī)一矩,必合當(dāng)然之天則,而介然有所不可者,仍是儒家本色,不從佛氏來也。

會語

以情識與人混者,情識散時,如湯沃雪;以性真與世游者,性天融后,如漆因膠。

五倫是真性命,詞氣是真涵養(yǎng),交接是真心髓,家庭是真政事。父母就是天地,赤子就是圣賢,奴仆就是朋友,寢室就是明堂。平旦可見唐、虞,村市可觀三代,愚民可行古禮,貧窮可認(rèn)真心。疲癃皆我同胞,四海皆我族類,魚鳥皆我天機(jī),要荒皆我種姓。

問“為之不厭”。曰:“知爾之厭,則知夫子之不厭矣。今世從形跡上學(xué),所以厭;圣人從天地生機(jī)處學(xué),生機(jī)自生生不已,安得厭?”善處身者,必善處世;不善處世,賊身者也。善處世者,必嚴(yán)修身,不嚴(yán)修身,媚世者也。

學(xué)者有志於道,須要鐵石心腸,人生百年轉(zhuǎn)盻耳,貴乎自立。

后生不信學(xué)有三病:一曰耽閣舉業(yè),不知學(xué)問事,如以萬金商,做賣菜傭;二曰講學(xué)人多迂闊無才,不知真才從講學(xué)中出,性根靈透,遇大事如湛盧刈薪;三曰講學(xué)人多假,不知真從假中出,彼既假矣,我棄其真,是因噎廢食也。

問“儒佛同異!痹:“且理會儒家極致處,佛家同異不用我告汝。不然,隨人口下說同說異何益?”問“如何得分明”。曰:“要胸中分明,愈不分明。須知昏昏亦是分明,不可任清明一邊。昭昭是天,冥冥是天!

馬上最好用功,不可放過。若待到家休息,便是馳逐。

老成持重,與持立保祿相似;收斂定靜,與躲閑避事相似;謙和遜順,與柔媚諧俗相似。中間間不容發(fā),非研幾者鮮不自害害人。

說清者便不清,言躬行者未必躬行,言知性命便未知性命,終日說一便是不一,終日說合便是不合,但有心求,求不著便著。

人只說要收斂,須自有箇頭腦,終日說話,終日干事,是真收斂。不然,終日兀坐,絕人逃世,究竟忙迫。橫逆之來,愚者以為遭辱,智者以為拜賜;毀言之集,不肖以為罪府,賢者以為福地。小人相處,矜己者以為荊棘,取人者以為砥礪。

目無青白則目明,耳無邪正則耳聰,心無愛憎則心正。置身天地間,平平鋪去,不見崖異,方是為己之學(xué)。學(xué)者好說嚴(yán)毅方正,予思與造物者游,春風(fēng)習(xí)習(xí),猶恐物之與我拂也。茍未有嚴(yán)毅方正之實(shí),而徒襲其跡,徒足與人隔絕。

未知學(xué)人,卻要知學(xué),既知學(xué)人,卻要不知有學(xué);未修行人,卻要修行,既修行人,卻要不知有修。予見世之稍學(xué)修者,嘵嘵自別於人,其病與不知學(xué)修者,有甚差別?

予別無得力處,但覺本分二字親切,做本分人,說本分話,行本分事。本分外不得加減毫末,識得本分,更有何事!道無揀擇,學(xué)無精粗。

下學(xué)便是上達(dá),非是下學(xué)了纔上達(dá),若下學(xué)后上達(dá),是作兩層事了。

學(xué)問原是家常茶飯,濃釅不得,有一毫濃釅,與學(xué)便遠(yuǎn)。(以上《龍華密證》)

孟我疆問:“如何是道心人心?”曰:“不由人力,純乎自然者,道心也;由思勉而得者,人心也!

我疆問:“孔子云:‘正目而視之,不可得而見也,傾耳而聽之,不可得而聞也。故曰,視於無形,聽於無聲!铀及l(fā)之為不睹不聞,陽明又云:‘若睹聞一於理,即不睹不聞也!溲圆煌绱!”曰:“孔子懼人看得太粗,指隱處與人看,陽明恐人看得甚細(xì),指顯處與人看,其實(shí)合內(nèi)外之道也!(以上《燕臺會記》)

問“吾有知乎哉章”。曰:“鄙夫只為有這兩端,所以未能廓然。圣人將他兩端空盡無余了,同歸於空空。”曰:“然則致知之功如何?”曰:“圣人致之無知而已!痹:“然則格物之說如何?”曰:“視之不見,聽之不聞,體物而不可遺,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此真格物也!(《南都會記》)

識仁即是格物。

問“識仁”。曰:“夫子論仁,無過‘仁者,人也’一語。當(dāng)日我看仁做箇幽深玄遠(yuǎn),是奇特的東西,如今看到我輩在一堂之上,即是仁,再無虧欠,切莫錯過。”問:“夫子只言仁之用,何以不言仁之體?”曰:“今人體用做兩件看,如何明得?余近來知體即用,用即體,離用無體,離情無性,離顯無微,離已發(fā)無未發(fā)。非予言也。孟子曰:‘惻隱之人,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瘣烹[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體會自見!眴:“生機(jī)時有開發(fā),奈不接續(xù)何?”曰:“無斷續(xù)者體也,有斷續(xù)者見也!痹:“功將何處?”曰:“識得病處即是藥,識得斷處就是續(xù)!

一堂之上,有問即答,茶到即接,此處還添得否?此理不須湊泊,不須幫帖。

孟子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北M者了無一物,渾然太虛之謂,心性亦是強(qiáng)名。(以上《龍華會記》)

問:“其心三月不違仁,仁與心何所分別?”曰:“公適走上來問,豈有帶了一箇心,又帶了一箇仁來?公且退。”恕者,如心之謂。人只是要如己之心,不思如人之心,如己如人,均齊方正,更說甚一貫。

有言“不能安人,如何算得修己”。曰:“我二十年前,熱中亦欲安人,今安不得,且歸來。我與公且論修己。修己之方,在思不出其位,在素位而行。公且素位,老實(shí)以行誼表於鄉(xiāng),便是安人。不然,你欲安人,別人安了你!碧聊舷壬鷨:“佛法只是一生死動人,故學(xué)佛者在了生死!痹:“人只是意在作祟,有意則有生死,無意則無生死!(以上《元潭會記》)

歐陽明卿問曰:“釋氏不可以治天下國家!痹:“子何見其不可以治天下國家?”曰:“樣樣都拋了!痹:“此處難言,有飯?jiān)诖?儒會吃,釋亦會吃,既能吃飯,總之皆可以治天下國家。子謂釋樣樣拋了,故不可;儒者樣樣不拋,又何獨(dú)不能治天下國家?”(所謂不能治天下國家,如唐、虞、三代之治,治之也。若如后世之治,無論釋氏,即胥吏科舉之士,及盜賊菜傭牛表,無不可以治天下國家,而可以謂之能治乎?先生之許釋氏,亦不過后世之治也。)

私慮不了,私欲不斷,畢竟是未曾靜,未有入處。心迷則天理為人欲,心悟則人欲為天理。(以上《鐵佛會記》)

問“天下歸仁”,曰:“子無得看歸仁是奇特事,胸中只芝麻大,外面有天大。子齋中有諸友,與諸友相處,無一毫間隔,即是歸仁;與妻子僮仆,無一毫間隔,便是歸仁。若舍見在境界,說天下歸仁,越遠(yuǎn)越不著身!(《太樸會記》)

有因持志入者,如識仁則氣自定;有由養(yǎng)氣入者,如氣定則神目凝;又有由交養(yǎng)入者,如白沙詩云:“時時心氣要調(diào)停,心氣功夫一體成。莫道求心不求氣,須教心氣兩和平!贝耸窍容呌眠^苦功語。(《青原會記》)問:“誠意之功,須先其意之所未動而誠之,苦待善惡既動而后致力,則已晚矣。果若此,則慎獨(dú)之功,從何下手?”曰:“國君好仁,天下無敵,無敵真慎獨(dú)也。人所不知,己所獨(dú)知,多流入識神去!绕湟庵磩佣\之\’,愚謂既云未動,誠將何下手?莫若易誠而識之,即識仁之謂。未發(fā)前,觀何氣象意思?‘善惡既動而后致力,則已晚’,此為老學(xué)者言,初學(xué)者既發(fā)后,肯致力亦佳”。

人心本自樂,自將私欲縛。私欲一萌時,良知還自覺。一覺便消除,此心依舊樂。樂便然后學(xué),學(xué)便然后樂。

問“生死”。曰:“子死乎?”曰:“未死!痹:“何未死?”曰:“胸中耳目聰明,色色如赤子時!痹:“子知生矣,知生則知死,不必問我!

問“知天命”。曰:“日間問子以時義,子必曰:‘知。\’問子以家宅鄉(xiāng)里事,子必曰:‘知。\’此知之所在,即命也,即陰陽五行之?dāng)?shù)也,亦即天命也。說到知之透徹地,少一件不得!

名世不系名位,每一代必有司此道之柄者,即名世也。

求放心者,使人知心之可求也。心要放者,使人知無心之可守也。卑者認(rèn)著形色一邊,高者認(rèn)著天性一邊,誰知形色即是天性,天性不外形色,即“仁者人也”宗旨。

予歸山十五年,只信得感應(yīng)二字。

問“《復(fù)卦》”。曰:“有人於此,所為不善,開心告語之,渠泫然泣下,即刻來復(fù)矣!

問“《有孚》於小人,乃去佞如拔山,何也?”曰:“欲去佞,所以如拔山,君子惟有解,解者悟也,悟則不以小人待小人,所以孚小人。”

問“居德則忌”。曰:“即如今講學(xué)先生,不自知與愚夫愚婦同體,只要居德,所以取忌。”

有學(xué)可循,是曰洗心,無心可洗,是曰藏密。

除知無獨(dú),除自知無慎獨(dú)。真正入手,時時覷不睹不聞是甚物,識得此物,真戒懼不必言矣。(以上《問仁會錄》)問:“年四十而見惡焉,其終也已,不知四十以后,尚可為善否?”曰:“八十尚可,況四十乎?此俱從軀殼上起念。”問:“邇?nèi)諏W(xué)者始學(xué),先要箇存守,是未擇中庸而先服膺,未明善而先固執(zhí),證之博學(xué)審問之說無當(dāng)也!痹:“學(xué)貴存守,但存守之方不一,故問辨以擇之。蓋學(xué)而后有問,學(xué)即存守也,不學(xué)何問之有?如行者遇岐路即問,問了又行,原非二事。若謂不待存守而先擇,則是未出門而空談路徑也!(《鷺洲會記》)

止原無處所,正無可止,則知止矣。

問:“心如何為盡?”曰:“盡者水窮山盡之謂。人心原是太虛,若有箇心,則不能盡矣!

萬古學(xué)脈,人人所公共的,漁樵耕牧,均是覺世之人,即童子之一斟酒處,俱是學(xué)之所在。若曰“我是道,而人非道”,則喪天地之元?dú)庖病?/p>

新安王文軫曰:“丁酉在南都參訪祝師,認(rèn)心不真,無可撈摸。坐間日影正照,祝師指曰:‘爾認(rèn)此日影為真日,不知彼陰暗處也是真日!虼擞惺。”曰:“爾道認(rèn)心不真,無可撈摸,不知無可撈摸處,便是真心!

問:“吾人學(xué)問,不勾手者,正以有所把捉,有好功夫做故也。有把捉時,便有不把捉時,有好功夫時,便有不好功夫時!痹:“此可與透身貼體做功夫者商量,若是此學(xué)茫茫蕩蕩,且與說把捉做功夫不妨!

先生謂王文軫曰:“到不得措手處,還有功夫也無?”軫曰:“無功夫!毕壬:“仍須要退轉(zhuǎn)來!陛F曰:“有功夫而不落常,無功夫而非落斷,為而無為,謂之無功夫也可!毕壬:“就說有功夫,又何不可!”問“不孝有三章”。曰:“看來箇箇犯此。子輩不莊敬嚴(yán)肅,即是惰其四肢。予四十以后,出入不經(jīng)我母之手,非貨財私妻子乎?飲食起居,任從自便,非從耳目之欲乎?不受人言,即是斗狠。體貼在身,時時是不孝!

天地萬物皆生於無,而歸於無。一切蠢動含靈之物,來不知其所自,去不知其所往,故其體本空。我輩學(xué)問,切不可向形器上布置,一時若妍好,終屬枯落。雖然空非斷滅之謂也,浮云而作蒼狗白衣,皆空中之變幻所必有者,吾惟信其空空之體,而不為變幻所轉(zhuǎn),是以天地在手,萬化生身。今有一種議論,只是享用現(xiàn)在,纔說克治防檢,便去紐捏造作,日用穿衣吃飯,即同圣人妙用,我竊以為不然。夫圣凡之別也,豈止千里?

仁者渾然與物同體,如何證得學(xué)問?只是不起意,便是一體,便是渾然。所以乍見非有為而不為,齊王有不知其心之所然也。(以上《仁文會記》)

講義

人若真仁,直心而言為德言,根心而發(fā)為生色。不然,強(qiáng)排道理,遮飾有德,皆巧言也;危冠危服,一面笑容,皆令色也。彼方自負(fù)道統(tǒng),自認(rèn)涵養(yǎng),不知去仁何啻千山萬水,到不如鄉(xiāng)里樸實(shí)老農(nóng)老圃,可與之入道。(以上《巧言令色》)

有子說和,又必以禮節(jié),是看和自和,禮自禮。子思子曰:“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若又要以禮節(jié)之,何以謂之和?(《禮之用》)

口之於味,耳之於聲,目之於色,鼻之於臭,四肢之於安逸,非性乎?仁之於父子,義之於君臣,禮之於賓主,智之於賢者,圣人之於天道,非性之故物乎?(《溫故》)

近世學(xué)者,以知是知非為良知。夫是非熾然,且從流於情識而不自覺,惡在其為良知?(《誨女知之》)

仕學(xué)一道,隱顯一心,孝友即是政事。若曰“居位別有政事”,此托詞以答,或人則視政事孝弟為兩事矣。(《子奚不為政》)

夫道一而已矣。以為有一,卻又是萬,以為有萬,卻又是一。一即萬,萬即一。如學(xué)者云“以一貫萬”,是一是一,萬是萬,豈不是兩件?(《一貫》)

舊說思與之齊,是從他人身上比擬,一團(tuán)世俗心腸。思與之齊,必不能思齊,原齊則無不齊。不賢只是一念差了。我自省不賴此學(xué),一念而差,與渠爭多少,待人自無不恕。(《見賢見不賢》)

學(xué)道之士,在世途極是不便,向道不篤的,易生退轉(zhuǎn)。若真信千古而得一知者,猶比肩也,何孤立之有?不能自立,東挨西靠,口嘴上討得箇好字,眼前容易過,誤卻平生事業(yè)矣。(《德不孤》)伯夷是清,伊尹是任,柳下惠是和,還有箇器在。(《女器也》)

學(xué)不見體,動輒落顯微二邊。(《文章性天》)出戶即是由道,非是由戶與由道有分別。(《出不由戶》)學(xué)者若不從大光明藏磨勘,露出精彩,群居終日,雖說若何為心,若何為性,若何為孔門之旨,若何為宋儒之旨,是言不及義也。終日依倚名節(jié)之跡,彷彿義理之事,是好行小慧也。(《群居終日》)

吾輩在此一堂講學(xué),所親就者大人,不虛心受益,卻是狎大人。所講究者圣言,不虛心體貼,卻是,侮圣言。記得少年時,在青原,當(dāng)時我邦濟(jì)濟(jì)大人在席,今皆物化,蹈狎大人之弊。又記得一友。將《四書》諸論,互相比擬,一先正答曰:“總只是非禮之言!(《畏天命》)

鄉(xiāng)愿一副精神,只在媚世,東也好,西也好,全在毀譽(yù)是非之中。圣人精神,不顧東,不顧西,惟安我心之本然,超出毀譽(yù)是非利害之外。(《鄉(xiāng)愿》)

德本明也,人只爭一箇覺耳。

“須知人人具有至善,只是不止,一止而至善在是”。曰:“何以止?”“無意必固我是已!

學(xué)不知止,漫言修身,如農(nóng)夫運(yùn)石為糞,力愈勤而愈遠(yuǎn)矣。(《大學(xué)》)

《大學(xué)》之要,無意而已。無意入門,誠意而已。然徒知誠意,不知意之面目,未有能誠意者。故教人以觀意之所自來,何處看得?只在毋自欺。毋自欺何處體貼?你看人聞惡臭那箇不掩鼻?見好色那箇不喜歡?這箇好惡,就是意根。那箇人不求自慊?又小人為不善,見君子厭然,厭然處亦是真意。這箇真意發(fā)根處,至貴無對,所以謂之獨(dú)。君子慎獨(dú),從心從真,只是認(rèn)得此真心,不為意所掩,故通天通地,指視莫違,心廣體胖,斯為真慎獨(dú)。后儒之所謂慎獨(dú)者,則以身為桎梏,如何得廣與胖?無意之旨荒矣。(《誠意》)

學(xué)者一向說明德,說親民,說止至善,說格物,千言萬語,旁引曲譬,那箇是宋儒說,那箇是我明大儒說,縱說得伶俐,與自家身心無干。一到知止,則水盡山窮,無復(fù)可言。說如此方謂之致知,方謂之格物,此謂之本。(《知止》)

先生以知止為《大學(xué)》之宗。

離已發(fā)求未發(fā),即孔子復(fù)生不能。子且觀中節(jié)之和,即知未發(fā)之中,離和無中,離達(dá)道無大本。(《中和》)

何謂之索隱?今講學(xué)者外倫理日用說心性,入牛毛者是已。何以謂之行怪?今服堯服,冠伊川冠之類。(《索隱行怪》)

一字,即吾道一以貫之之一。圣人說道理零碎了,恐人從零碎處尋道理,說天德也說到一來,說王道也說到一來。正如地之行龍,到緊關(guān)處,一束精神便不散亂。(《所以行之者一》)

人之生也直,直道而行,不直則曲,所以須致曲。如見孺子入井,自然怵惕惻隱之心,直也;納交要譽(yù)惡聲,斯曲矣。然則何以致之?程子云:“人須是識其真心!贝酥虑家。(《致曲》)

有問:“自成自道者!痹:“子適來問我,還是有人叫子來問我,還是自來問的?”曰:“此發(fā)於自己,如何人使得?”曰:“即此是自成自道!(《自成自道》)善與人同,不是將善去同人,亦不是將人善來同我。人人本有,箇箇圓成,魚游於水,鳥翔於天,無一物能問之也。(《善與人同》)

赤子之心,真心也。見著父母,一團(tuán)親愛,見著兄弟,一團(tuán)歡欣,何嘗費(fèi)些擬議思慮?何曾費(fèi)些商量?大人只是不失這箇真心,便是圣學(xué)不明。愁赤子之心空虛,把聞見填實(shí),厭赤子之心真率,把禮文遮飾。儒者以為希圣要務(wù),不知議論日繁,去真心日遠(yuǎn)。無怪乎大人不多見也。象山云:“縱不識一字,終是還他堂堂大人。”(《赤子之心》)

文集“從心所欲不踰矩”。世儒謂從者縱也,縱其心,無之非是。此近世流弊。竊謂矩,方也;從心所欲,圓也。圓不離方,欲不離矩。

心,神物也,豈能使之不動?要知動亦不動耳,寂感體用,原未有不合一,故求合一,便生分別,去合一之旨愈遠(yuǎn)。

吾輩動輒以天下國家自任,貧子說金,其誰信之。古人云,了得吾身,方能了得天地萬物。吾身未了,縱了得天地萬物,亦只是五霸路上人物。自今以往,直當(dāng)徹髓做去,有一毫病痛,必自照自磨,如拔眼前之釘,時時刻刻始無媿心。吾輩無論出處,各各有事,肯沉埋仕途便沉埋,不肯沉埋,即在十八重幽暗中,亦自驤首青霄。世豈有錮得人?人自無志耳。

夫道以為有,上天之載,無聲無臭,未嘗有也。以為無,出往游衍,莫非帝則,未嘗無也。有無不可以定論者,道之妙也。知道者言有亦可,言無亦可,不知道者言無著空,言有滯跡。道心為主者,世情日淡,世情日淡而后能以宰世,不為世所推移。識情為主者,世情日濃,世情日濃且不能善其身,又安能善天下!

敬者,主一無適之謂。夫所謂一者,必有所指,莊嚴(yán)以為敬者,涉於安排;存想以為敬者,流於意識。不安排而莊,不意識而存,此非透所謂一者不能。一者無一處不到,而不可以方所求,無一息不運(yùn),而不可以斷續(xù)言。知一則知敬,知敬則知圣學(xué)矣。

舜為法天下,自天下起念,可傳后世。自后世起念,如今人只在自家一身一家起念,較是非毀譽(yù),眼在一鄉(xiāng),則結(jié)果亦在一鄉(xiāng)。給練羅匡湖先生大紘羅大紘字公廓,號匡湖,吉之安福人。萬歷丙戌進(jìn)士。辛卯九月,吳門為首輔,方註籍新安山陰,以停止冊立,具揭力爭,列吳門於首。上怒甚,吳門言不與聞,特循閣中故事列名耳。時先生以禮科給事中守科,憤甚,上疏糾之,遂謫歸。先生學(xué)於徐魯源,林下與南講學(xué)。南謂先生敏而善入,眾人所卻步躇躊四顧者,先生提刀直入;眾人經(jīng)數(shù)年始入者,先生先闖其奧。然觀其所得,破除默照,以為一念既滯,五官俱墮。於江右先正之脈,又一轉(zhuǎn)矣。野史言:“吳門歿,其子求南立傳。南為之作傳,先生大怒,欲具揭告海內(nèi),南囑申氏弗刻乃止。”按吳門墓表見刻南《存真集》,野史之非,可勿辨矣。

匡湖會語心非專在內(nèi),俯仰今古無非是心。性非專是心,耳目口鼻無非是性。故知心量之無外,則存心者不必專收於內(nèi),知性體之無二,則盡性者不必苦求於心。一念迷即為放,而心非自內(nèi)出也。一念覺則為收,而心非自外來也。當(dāng)其視,心即在目,心量如是,眼量亦如是,迷則皆迷,悟則皆悟,不必舍視而別求心也。當(dāng)其聽,心即在耳,心量如是,耳量亦如是,迷則皆迷,悟則皆悟,不必舍聽而別求心也。語默動靜,周旋屈伸,一切與心相印,元?dú)獬渲?於天地靈光,照於宇宙,必拘守一塊肉,乃為存心哉!既曰氣質(zhì),即不是性,既云性,便不墮氣質(zhì)。不識天命之性,只管在氣質(zhì)上修治,所以變化不生。

性之身之,是千古兩派學(xué)脈,一則視聽言動不離乎性;一則視聽言動不離乎身。堯、舜“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所謂成性存存,道義之門,此性之之學(xué)也。湯、武以義制事,以禮制心,以敬勝怠,以義勝欲,所謂修身道立,履準(zhǔn)蹈繩,此身之之學(xué)也。堯、舜固是自然,即當(dāng)其憂嗟咨歎,兢業(yè)勞苦,亦從性之來;湯、武固是勉然,即當(dāng)其動,罔不臧身,安用利,亦從身之發(fā)。故學(xué)者初入門時,劈空從性命上參求,竟是性之之學(xué)起手,從身心上操存,終是身之之學(xué)。問:“夫子言仁,何不直指仁體,而必曰復(fù)禮,何也?”曰:“《乾》之元亨利貞,即我性之仁義禮智。元者善之長也,亨者嘉之會也。蓋乾元資始統(tǒng)天,蕩蕩難名。至於亨,當(dāng)《巽》、《離》之交,云行雨施,品物流行,枝葉華,蒼翠丹綠,雜然并陳,所謂萬物皆相見也。即此相見者,而資始統(tǒng)天之元,灼然宇宙,悟此而復(fù)禮歸仁,不待贅辭矣。故《擊傳》曰:‘顯諸仁。\’”

仁之渾然全體,難於思求,而其條理,則有可覺悟,故復(fù)禮即歸仁。仁一而已矣,在目為視,在耳為聽,發(fā)於聲為言,運(yùn)於身為動,此仁之條理,所為禮也。舍禮之外無仁,舍視聽言動之外無禮,故一日之間,能於視聽言動忽然覺悟,而仁之全體呈露矣。問:“何以見天下歸仁?”曰“人但看得仁大,看得視聽言動小,不知仁體隨在具足,即視而仁之體全在視,即聽而仁之體全在聽,言動亦然。始以視明之:今人在室見一室,在堂見一堂,在野見四境,仰視而見高天之無窮,俯視而見大地之無盡,見親則愛,見長則敬,見幼則慈,見入井之孺子則惻隱,見釁鐘之牛則不忍,孰非與吾之視為一體者?即此一覺,而天下歸仁,不待轉(zhuǎn)盻矣。五官之貌,言視聽思也,五倫之親,義序別信也,人皆生而具之,日而用之,所謂故也,時時從此體認(rèn),從此覺悟,事親知人,可以知天,聰明圣智,達(dá)乎天德,是為溫故而知新。”

蘭舟雜述(劉父調(diào)父記)

習(xí)俗移人,非求友不能變。一家有一家氣習(xí),非友一鄉(xiāng)之善士,必不能超一家之習(xí)。推之一國天下皆然,至於友天下盡矣。然一朝又有一朝之氣習(xí),非尚友千古不可以脫一世之習(xí),此孟子所以超脫於戰(zhàn)國風(fēng)習(xí)之外也。

吾輩無論友千古、友四方,此身自房中出,到廳上便覺超然,自廳上出,到門外又覺超然。

孔子去魯,不以女樂,而以燔肉。其一段肫肫之仁,淵深而不淺露,容蓄而不迫隘,不倚於意見,不倚於名節(jié),全是天德用事,人則不免於有所倚矣。

安土敦乎仁,故能愛人。各有所處之地,所謂土也。惟不安其所處之地,則一室之內(nèi),不勝異意。我既嫌人,人亦嫌我,如之何能安乎仁而相親愛乎?若安土者,見處處皆好,人人皆好,是以能無不愛,無不愛,是謂敦厚以居仁。

仁本與萬物同體,只為人自生分別,所以小了。古人天下一家,中國一人,非意之也,其心量原自如此。今處中國,只爭箇江西,江西又爭箇吉安,吉安又爭箇安福,安福又爭箇某房,某房又爭箇某祖父位下,某祖父位下又只爭我一人,終生營營,不出一身一家之內(nèi),此豈不是自小乎?故善學(xué)者愈充之則愈大,不善學(xué)者愈分之而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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