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五 南中王門學案一

前言

南中之名王氏學者,陽明在時,王心齋、黃五岳、朱得之、戚南玄、周道通、馮南江,其著也。陽明歿后,緒山、龍溪所在講學,於是涇縣有水西會,寧國有同善會,江陰有君山會,貴池有光岳會,太平有九龍會,廣德有復初會,江北有南譙精舍,新安有程氏世廟會,泰州復有心齋講堂,幾乎比戶可封矣。而又東廓、南野、善山先后官留都,興起者甚眾。略載其論學語於后。其無語錄可考見者附此。戚賢字秀夫,號南玄。江北之全椒人。嘉靖丙戌進士。仕至刑科都給事中,以薦龍溪,失貴谿指,謫官致仕。陽明在滁州,南玄以諸生旅見,未知信向。其后為歸安令,讀論學諸書,始契於心,遂通書受學。為會於安定書院,語學者“千圣之學,不外於心,惟梏於意見,蔽於嗜欲,始有所失。一念自反,即得本心。”在京師會中,有談二氏者,即正色阻之。龍溪偶舉黃葉止兒啼公案,南玄勃然曰:“君是吾黨宗盟,一言假借,便為害不淺!饼埾獮橹⒅x。南玄談學,不離良知,而意氣激昂,足以發(fā)之。

馮恩字子仁,號南江,華亭人。嘉靖丙戌進士。陽明征思、田,南江以行人使其軍,因束脩為弟子。擢為南道御史,劾都御史汪鋐、大學士張孚敬,下詔獄。會審,鋐執(zhí)筆,南江立而庭辯,論死。其后減戍赦歸。

貢安國字元略,號受軒,宣州人。師南野、龍溪。主水西、同善之會。緒山與之書曰:“昔人言鴛鴦繡出從君看,莫把金鍼度與人。吾黨金鍼是前人所傳,實未繡得鴛鴦,即嘵嘵然空持金鍼,欲以度人,人不見鴛鴦,而見金鍼,非徒使之不信,并愿繡鴛鴦之心,亦阻之矣!焙蠊偕綎|州守,講學於志學書院。查鐸字子警,號毅齋,涇縣人。嘉靖乙丑進士。為刑科給事中。不悅於新鄭,外轉至廣西副使。學於龍溪、緒山,謂“良知簡易直截,其他宗旨,無出於是。不執(zhí)於見即曰虛,不染於欲即曰寂,不累於物即曰樂,無有無,無始終,無階級,俛焉日有孳孳,終其身而已。”

沈寵字思畏,號古林,宣城人。登嘉靖丁酉鄉(xiāng)書。官至廣西參議。師事受軒。受軒學於南野、龍溪而返,謂古林曰:“王門之學在南畿,盍往從之?”於是古林又師南野、龍溪。在閩建養(yǎng)正書院,在蘄黃建崇正書院。近溪立開元之會於宣州,古林與梅宛溪主其席。疾革,有問其胸次如何?曰:“已無物矣!蓖鹣氐,字純甫。官至云南左參政。其守紹興時,重修陽明講堂,延龍溪主之。式祕圖楊珂之閭,非俗吏也。

蕭彥號念渠,戶部侍郎。諡定肅。涇縣人。師事緒山。

蕭良榦字以寧,號拙齋。仕至陜西布政使。師緒山、龍溪。水西講學之盛,蕭氏之力也。戚袞字補之,號竹坡,宣城人。項城知縣。初及東廓、南野之門,已受業(yè)龍溪。龍溪語之曰:“所謂志者,以其不可奪也。至於意氣,則有時而袞。良知者,不學不慮,自然之明覺,無欲之體也。吾人不能純於無欲,故有致知之功。學也者,復其不學之體也;慮也者,復其不慮之體也。故學雖博而守則約,慮雖百而致則一,非有假於外也。若見聞測識之知,從門而入,非良知之本然矣。吾人謹於步趨,循守方圓,謂之典要,致知之學,變動周流,惟變所適。蓋規(guī)矩在我,而方圓自不可勝用,此實毫釐之辯也!敝衿峦鶃沓鋈,就正於師友者,凡七八年,於是始知意氣不可以為志,聞識不可以為知,格式不可以為守。志益定,業(yè)益精,其及人益廣也。張棨字士儀,號本靜,涇縣人。五歲口授諸書,即能了了。夜聞雞聲,呼其母曰:“《小學》云:‘事父母,雞初鳴,咸盥漱!耠u鳴矣,何不起?”母笑曰:“汝纔讀書,便曉其義耶?”曰:“便當為之,豈徒曉焉而已?”南野為司成,因往從之,累年不歸。繼從東廓、緒山、龍溪,歸而聚徒講學。以收斂精神為切要,以對景磨瑩為實功,以萬物一體為志愿,意氣眉睫之間,能轉移人心。

章時鸞號孟泉,青陽人。河南副吏。學於東廓。

程大賓字汝見,號心泉,歙人。貴州參政,受學緒山。緒山謂之曰:“古人學問,不離七情中用功,而病痛亦多由七情中作!背棠肿幽,休寧人。廣州府同知。負笈千里,從學陽明。疾革,指《六經》謂其子曰:“當從此中尋我,莫視為陳言也。”

鄭燭字景明,歙人。河間府通判。及東廓之門。人見其衣冠質樸,以為率真者,曰:“率真未易言,先須識真耳。”

姚汝循字敘卿,號鳳麓,南京人。嘉靖丙辰進士。官終嘉定知州。近溪嘗論明德之學,鳳麓舉日說云:“德猶鑑也,匪翳弗昏,匪磨弗明。”近溪笑曰:“明德無體,非喻所及。且公一人耳,為鑑為翳,復為磨者,可乎?”聞之遂有省,浸浸寤入。有妄子以陽明為詬病,鳳麓曰:“何病?”曰:“惡其良知之說也!痹:“世以圣人為天授,不可學久矣。自良知之說出,乃知人人固有之,即庸夫小童,皆可反求以入道,此萬世功也,子曷病?”殷邁字時訓,號秋溟,留守衛(wèi)人。歷官禮部侍郎。興何善山游,與聞緒言,所著有《懲忿窒欲編》。

姜寶字廷善,丹陽人。歷官南禮部尚書。受業(yè)荊川之門。孝廉黃五岳先生省曾

黃省曾字勉之,號五岳,蘇州人也。少好古文辭,通《爾雅》,為王濟之、楊君謙所知。喬白巖參贊南都,聘纂《游山記》。李空同就醫(yī)京口,先生問疾,空同以全集授之。嘉靖辛卯,以《春秋》魁鄉(xiāng)榜。母老,遂罷南宮。陽明講道於越,先生執(zhí)贄為弟子。時四方從學者眾,每晨班坐,次第請疑,問至即答,無不圓中。先生一日徹領,汗洽重襟,謂門人咸隆頌陟圣,而不知公方廑理過,?視坎途;門人擬滯度,而不知公隨新酬應,了無定景。作《會稽問道錄》十卷。東廓、南野、心齋、龍溪,皆相視而莫逆也。陽明以先生筆雄見朗,欲以王氏《論語》屬之,出山不果,未幾母死,先生亦卒。錢牧齋抵轢,空同謂先生傾心北學,識者哂之。

先生雖與空同上下其論,然文體竟自成一家,固未嘗承流接響也,豈可謂之傾心哉!《傳習后錄》有先生所記數十條,當是採之《問道錄》中,往往失陽明之意。然無如儀、秦一條云:“蘇秦、張儀之智也,是圣人之資,后世事業(yè)文章,許多豪傑名家,只是學得儀、秦故智。儀、秦學術,善揣摸人情,無一些不中人肯綮,故其說不能窮。儀、秦亦是窺見得良知妙用處,但用之於不善耳。”夫良知為未發(fā)之中,本體澄然,而無人偽之雜,其妙用亦是感應之自然,皆天機也。儀、秦打入情識窠臼,一往不返,純以人偽為事,無論用之於不善,即用之於善,亦是襲取於外,生機槁滅,非良知也。安得謂其末異而本同哉?以情識為良知,其失陽明之旨甚矣。

陳曉問性陳曉問曰:“性可以善惡名乎?”曰:“不可。性猶命也,道也。謂之命也,命即其名矣,不可以善惡言命也;謂之性也,性即其名矣,不可以善惡言性也;謂之道也,道即其名矣,不可以善惡言道也。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鬃拥圆豢呻x言道,而未嘗以善惡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明目傾耳,不可得而睹聞者也,而可名言之乎?上天之載,無聲無臭,是誠非睹聞可及也。故曰:‘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言其所言,至精至微,仰高鉆堅,瞻前忽后,雖欲從之,末由也已。其不可得而聞者如此。非若文章然,威儀可瞻,文詞可聆,可得而聞者也。孔子之言性與天道,且不可得而聞,而儒家者流,兢兢然以善惡本原氣質種種諸名而擬議也,然而道心惟微,雖欲聞之,不可得而聞也,是以人心擬議之也!痹:“然則性無善惡乎?”曰:“有善惡者,性之用也,豈特善惡而已矣。善之用,有萬殊焉,惡之用,有萬殊焉,皆性之用也,而不可以名性也。猶之陰陽之用,萬殊焉,皆天道之用也。剛柔之用,萬殊焉,皆地道之用也,而陰陽不可以名天,剛柔不可以名地也。仁義之用,萬殊焉,皆人道之用也,而仁義不可以名人也。善惡者,非用而不可得見者也,如天道寒暑雨暘之愆,地道山崩水溢之患也,皆用之而見焉者。何以有是也?順則善,逆則惡,生則善。剋則惡,不外二端而已,皆出乎所遭,不可以前定也。如二人之相語也,其語之相契也,頃刻而德之;其或語之相戾也,又頃刻而之。民之為道,有?產者,有?心,無?產者,無?心,不可得而定者,故君子貴習至於死而后已者也。習與性成,功在習,不在性也。若徒恃性所成也,何孔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圣人兢兢焉,其重習也,言習善則善,習否則否也。世儒終身談性之善,而未嘗一措足於善,終身談性之無惡,而未嘗一時有離於惡,是性越南而習冀北也。天下之昧是久矣,予不得不申乎仲尼之說!

長史周靜菴先生沖

周沖字道通,號靜菴,常之宜興人。正德庚午鄉(xiāng)舉。授萬安訓導,知應城縣,以耳疾改邵武教授,陞唐府紀善,進長史而卒,年四十七。陽明講道於虔,先生往受業(yè)。繼又從於甘泉,謂“湛師之體認天理,即王師之致良知也!迸c蔣道林集師說,為《新泉問辨錄》。暇則行鄉(xiāng)射投壺禮,士皆斂衽推讓。呂涇野、鄒東廓咸稱其有淳雅氣象。當時王、湛二家門人弟子,未免互相短長,先生獨疏通其旨。故先生死而甘泉歎曰:“道通真心聽受,以求實益,其異於死守門戶以相訾而不悟者遠矣?”

周靜菴論學語

存心為為學之要,知恥為入道之機。學以成身而已,其要只在慎獨。博約知行,皆慎獨功夫內事目也。

凡學須先有知識,然后力行以至之,則幾矣。

講學須腳踏實地,敬義夾持,此為己規(guī)模大略。夫君子之學,終日終身,只此一事。蓋理不外乎一中,即吾中正之心是已。無事時戒慎,照管吾中正之心而常存,有事時亦只戒慎,凡事循吾中正之心而不雜,是謂敬義夾持。心外無理,理外無事,學者知不可須臾離,又何患腳踏不實乎?

日用功夫,只是立志。然須朋友講習,則此意纔精健闊大,纔有生意。若三五日不得朋友相講,便覺微弱,遇事便會困,亦時會忘。今於無朋友相講之時,還只靜坐,或看書,或行動,凡寓目措身,悉取以培養(yǎng)此志,頗覺意思和適。然終不如講學時,生意更多也。

上蔡嘗問“天下何思何慮?”伊川云:“有此理,只是發(fā)得太早。在學者功夫,固是必有事焉而勿忘,然亦須識得何思何慮底氣象。若不識得這氣象,便有正與助長之病。若認得何思何慮,而忘必有事焉工夫,恐又墜於無也。須是不滯於有,不墜於無方得。”學者纔曉得做功夫,便要識認得圣人氣象。蓋認得圣人氣象,把作準的,乃就實地做功夫去,纔不會差。

事上磨煉,一日之內,不管有事無事,只一意培養(yǎng)本原。若遇事來感,或自己有感,心上既有覺,安可謂無事?但因事凝心一會,大段覺得事理當如此,只如無事處之,盡吾心而已。

正學不明已久,不須枉費心力,為朱、陸爭是非。若其人果能立志,決意要如此學,已自大段明白了,朱、陸雖不辨,彼自能覺得。明經朱近齋先生得之朱得之字本思,號近齋,直隸靖江人。貢為江西新城丞,邑人稱之。從學於陽明,所著有《參玄三語》。其學頗近於老氏。蓋學焉而得其性之所近者也。其語尤西川云:“格物之見,雖多自得,未免尚為見聞所梏。雖脫聞見於童習,尚滯聞見於聞學之后,此篤信先師之故也。不若盡滌舊聞,空洞其中,聽其有觸而覺,如此得者尤為真實。子夏篤信圣人,曾子反求諸己,途徑堂室,萬世昭然!奔创丝梢杂^其自得矣。

語錄

董蘿石平生好善惡惡甚嚴,自舉以問陽明先生,曰:“好字原是好字,惡字原是惡字!倍堆韵萝S然。

董實夫問:“心即理,心外無理,不能無疑。”陽明先生曰:“道無形體,萬象皆是形體;逆無顯晦,人所見有顯晦。以形體言天地,一物也;以顯晦言人心,其機也。所謂心即理者,以其充塞氤氳,謂之氣;以其脈絡分明,謂之理;以其流行賦畀,謂之命;以其稟受一定,謂之性;以其物無不由,謂之道;以其妙用不測,謂之神;以其凝聚,謂之精;以其主宰,謂之心;以其無妄,謂之誠;以其無所倚著,謂之中;以其無物可加,謂之極,以其屈伸消息往來,謂之易。其實則一而已。今夫茫?拜,蒼然隤然,其氣之最粗者歟?稍精則為日月星宿風雨山川,又稍精則為雷電鬼怪草木花蘤,又精而為鳥獸魚昆蟲之屬,至精而為人,至靈至明而為心。故無萬象則無天地,無吾心則無萬象矣。故萬象者,吾心之所為也,天地者,萬象之所為也。天地萬象,吾心之糟粕也。要其極致,乃見天地無心,而人為之心。心失其正,則吾亦萬象而已;心得其正,乃謂之人。此所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惟在於吾心。此可見心外無理,心外無物。所謂心者,非今一團血肉之具也,乃指其至靈至明能作能知,此所謂良知也。然本無聲無臭無方無體,此所謂道心惟微也。此大人之學,所以與天地萬物一體也。一物有外,便是吾心未盡處,不足謂之學。

問“喜怒哀樂”。陽明先生曰:“樂者心之本體也,得所樂則喜,反所樂則怒,失所樂則哀。不喜不怒不哀時,此真樂也。”

楊文澄問:“意有善惡,誠之將何稽?”陽明先生曰:“無善無惡者,格物也!痹:“意固有善惡乎?”曰:“意者心之發(fā),本自有善而無惡,惟動於私欲而后有惡也。惟良知自知之故,學問之要,曰‘致良知\’。”

或問“客氣”。陽明先生曰:“客與主對,讓盡所對之賓,而安心居於卑末,又能盡心盡力供養(yǎng)諸賓,賓有失錯,又能包容,此主氣也。惟恐人加於吾之上,惟恐人怠慢我,此是客氣!

人生不可不講者學也,不可暫留者光陰也。光陰不能暫留,甚為可惜!學不講自失為人之機,誠為可恥!自甘無恥,自不知惜,老至而悔,不可哀乎!孔子曰:“學如不及,猶恐失之!薄俺劦,夕死可矣!敝荚!

或問“三教同異”。陽明先生曰:“道大無名,若曰各道其道,是小其道矣!毙膶W純明之時,天下同風,各求自盡。就如此廳事,元是統(tǒng)成一間,其后子孫分居,便有中有傍,又傳,漸設籓籬,猶能往來相助。再久來,漸有相較相爭,甚而至於相敵。其初只是一家,去其籓籬,仍舊是一家。三教之分,亦只如此,其初各以資質相近處,學成片段,再傳至四五,則失其本之同,而從之者亦各以資質之近者而往,是以遂不相通。名利所在,至於相爭相敵,亦其勢然也。故曰:“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崩u有所見便有所偏。

天地萬物之機,生生不息者,只是翕聚,翕聚不已,故有發(fā)散,發(fā)散是其不得已。且如嬰兒在母腹中,其混沌皮內有兩乳端,生近兒口,是兒在胎中翕而成者也,故出胎便能吸乳。人之養(yǎng)生,只是降意火。意火降得不已,漸有余溢,自然上升,只管降,只管自然升,非是一升一降相對也。降便是水,升便是火,《參同契》“真人潛深淵,浮游守規(guī)中”,此其指也。

或問“金丹”。曰:“金者至堅王利之象,丹者赤也,言吾赤子之人也。煉者,喜怒哀樂,發(fā)動處是火也。喜怒哀樂之發(fā),是有物牽引,重重輕輕,冷冷熱熱,煆煉得此心端然在此,不出不入,則赤子之心不失,久久純熟,此便是丹成也。故曰:‘貧賤優(yōu)戚,玉汝於成。動心忍性,增益不能!吮闶浅鍪,此是飛昇舉之實。謂其利者,百凡應處,迎之而解,萬古不變,萬物不離,大人之心,常如嬰兒,知識不遂,純氣不散,則所以延年者在是,所以作圣者在是。故曰:‘專氣致柔如嬰兒,清明在躬,志氣如神,嗜欲將至,有開必先!灾獛渍咴谑,所以知天者在是!

太虛浮云,過化也。乾乾不息於誠,存神也。存神則過化矣,所過不化,不存神也。存神而過化,所以與天地同流。

此身之外,一絲一縷皆裝綴。故緊隨身不可須臾離者,貧賤也。或得或失者,富貴也。於其不可離者,必求離之,於其不可保者,必欲得之,此所以終身役役,卒歸於惡也。

三代教人,年未五十者,不可衣帛,未七十者,不得食肉,是天下莫非素縞也。今自嬰兒時便厚味華衣,豈知古人愛養(yǎng)生命之道。佛法戒殺,其徒不腥不錦,意正如此。若得天下如此風味,便省許多貨財,便有許多豊裕,息貪息爭,無限好處,雍熙之風,指日可見。惜乎欲重情勝,而不能從也。

往古圣人,立言垂訓,宗旨不同,只是因時立教,精明此性耳。堯、舜曰“中”,湯、文曰“敬”,蓋以中有糊涂之景,將生兩可之病,故以敬為中,提省人,使之常惺惺也。敬則易流於有意,故孔子曰“仁”。仁易無斷,故孟子曰“仁義”。仁義流而為假仁襲義,故周子曰“誠”。誠之景,乃本體無思無為者也。人不易明,將流於訐直,故程子復以敬為宗。敬漸流於孤陋,故朱子以致知補之。致知漸流於支離,故先師辨明聞見與良知,特揭良知為宗。千古圣學之要,天地鬼神之機,良知二字盡之矣。

混沌開闢之說,亦是懸度,只是就一日晝夜昏明之間,便可見戌亥時,果人消物盡乎?但自古至今,生氣漸促,其醇氣之耗,智巧之深,終非古比。

或問“事物有大小,應之不能無取舍”。此正是功利之心,千駟萬踵之取予一念也。眾人在事上見,故有大小;圣人卻只在發(fā)念處見,故不論事物之大小,一念不安,即不忍為人,無善可為,只不可為惡,有心為善,善亦惡也。

尤西川紀聞

近齋說:“陽明始教人存天理,去人欲。他日謂門人曰:‘何謂天理?’門人請問,曰:‘心之良知是也。\’他日又曰:‘何謂良知?’門人請問,曰:‘是非之心是也。\’”

近齋言:“陽明云:‘諸友皆數千里外來,人皆謂我有益於朋友,我自覺我取朋友之益為多!衷:‘我全得朋友講聚,所以此中日覺精明,若一二日無朋友,志氣便覺自滿,便覺怠惰之習復生。’”又說:“陽明逢人便與講學,門人疑之。歎曰:‘我如今譬如一箇食館相似,有客過此,喫與不喫,都讓他一讓,當有喫者!

近齋曰:“陽明在南都時,有私怨陽明者,誣奏極其丑詆。始見頗怒,旋自省曰:‘此不得放過。\’掩卷自反,俟其心平氣和再展看。又怒,又掩卷自反。久之真如飄風浮靄,略無芥帶。是后雖有大毀謗,大利害,皆不為動。嘗告學者曰:‘君子之學,務求在己,而己毀譽榮辱之來,非惟不以動其心,且資之以為切磋砥礪之地,故君子無入而不自得,正以無入而非學也!

近齋說:“陽明不自用,善用人。人有一分才也,用了再不錯,故所向成功!

近齋曰:“昔侍先師,一友自言:‘覺功夫不濟,無奈人欲間斷天理何?’師曰:‘若如汝言,功夫盡好了,如何說不濟,我只怕你是天理間斷人欲耳!溆衙H!

近齋解格物之格,與陽明大指不殊,而字說稍異。予問:“曾就正否?”近齋歎曰:“此終天之恨也!

一日與近齋夜坐,予曰:“由先生說沒有甚么!痹:“沒有甚么呀!”近齋曰:“精粗一理,精上用功!彼张e似,則曰:“本無精粗。”

近齋曰:“三年前悟知止為徹底,為圣功之準。近六月中病臥,忽覺前輩言過不及與中,皆是汗浸之言,必須知分之所在,然后可以考其過不及與中之所在。為其分之所當為中也,無為也。不當為而為者,便是過,便是有為;至於當為而不為,便是不及,便是有為。

恭節(jié)周訥谿先生怡周怡字順之,號訥谿,宣州太平人。嘉靖戊戌進士。授順德推官,入為吏科給事中。上疏劾相嵩,且言:“陞下日事禱祀,而四方水旱愈甚!闭汝I下,系錦衣衛(wèi)獄,歷三年。上用箕神之言,釋先生與楊斛山、劉晴川三人。未彌月,上為箕神造臺,太宰熊浹極言不可,上怒,罷浹,而復逮三人獄中。又歷兩年,內殿災,上於火光中,恍惚聞神語令釋三人者,於是得釋。家居十九年。穆宗登極,起太常少卿。所上封事,刺及內侍,出為山東僉事,轉南京司業(yè),復入為太常。隆慶三年十月,卒於家。年六十四。早歲師事東廓、龍溪,於《傳習錄》身體而力行之。海內凡名王氏學者,不遠千里,求其印證。不喜為無實之談,所謂節(jié)義而至於道者也。《恭節(jié)周訥谿先生怡》訥谿說:“陽明一日早起看天,欲有事,即自覺曰:‘人方望雨,我乃欲天晴。’其省如此!

訥谿說:“東廓講學京師,一士人誚之曰:‘今之講學者,皆服堯之服,誦堯之言,行桀之行者也!瘱|廓曰:‘如子所言,固亦有之。然未聞服桀之服,誦桀之言,而行堯之行者也。如欲得行堯之行者,須於服堯之服,誦堯之言者求之。且不服堯之服,不誦堯之言,又惡在其行堯之行也?’士人愧服!

訥谿謂:“司訓邵西林曰:‘子憤士之不率教乎?譬諸津濟,游人喧渡,則長年三老,艤舟受直,擇可而載。若野岸舟橫,客行不顧,則招招舟子,豈容自已?凡教倦即是學厭。’”西川問學,曰:“信心。”

思不出位,是不過其則。

士有改行者,西川謂“初念未真”。曰:“不然,惟圣罔念作狂,君子小人,何常之有?”當此世界,若無二三子,未免孤立無徒。

囚對

周子被罪下獄,手有梏,足有鐐,坐臥有匣,日有數人監(jiān)之,喟然曰:“余今而始知檢也。手有梏則恭,足有鐐則重,臥坐有匣則不敢以妄動,監(jiān)之眾則不敢以妄言,行有鐐則疾徐有節(jié),余今而始知檢也!

提學薛方山先生應旂

薛應旂號方山,武進人。嘉靖乙未進士。知慈谿縣,轉南考功,陞浙江提學副使。其鋻識甚精,試慈谿,得向程卷曰:“今科元也!奔霸囉嘁,得諸大圭卷,謂向程曰:“子非元矣,有大圭在!币压缙溲。先生為考功時,寘龍溪於察典,論者以為逢迎貴溪。其實龍溪言行不掩,先生蓋借龍溪以正學術也。先生嘗及南野之門,而一時諸儒,不許其名王氏學者,以此節(jié)也。然東林之學,顧導源於此,豈可沒哉!

薛方山紀述

古之學者,知即為行,事即為學。今之學者,離行言知,外事言學。一念不敢自恕,斯可謂之修;一語不敢茍徇,斯可謂之直;一介不敢自汙,斯可謂之廉。

氣者所以運乎天地萬物者也。有清則有濁,有厚則有薄,窮則變,變則通,故一治一亂,皆非一日之積也。

圣人制命,賢者安焉,不肖者逆焉。

萬物皆備於我,不可以物為非我也,然而有我則私矣。萬物皆具於心,不可以心為無物也,然而有物則滯矣。

陰陽之氣,凝者為石,流者為水。凝者無變,信也;流者無滯,智也?讗浩涑佒弦,孟非其激逆也。信立而通則不窒矣,智運而正則不逆矣。

畫者象也,值其畫者變也。潛龍勿用者辭也,用其辭者占也。斯義不明,附會無不至矣。

時之汙隆,民之休戚,其幾安在哉?存乎士風之直與佞耳。

改過則長善矣,甘貧則足用矣。治世之教也,上主之,故德一而俗同。季世之教也,下主之,故德二三而俗異。

義協則禮皆可以經世,不必出於先王;理達則言皆可以喻物,不必授之故典。

薛文清之佐大理,王振引之也。當時若辭而不往,豈不愈於抗而得禍乎?此崔后渠夢中所得之言。

古諸侯多天子繼別之支子,故不得犯天子以祭始祖;大夫多諸候繼禰之支子,故不得犯諸侯以祭先祖。漢、唐以來,則無是矣。禮以義起,報宜從厚,今士大夫之家廟,雖推以祭始祖亦可也。古者諫無官,以天下之公議,寄之天下之人,使天下之人言之,此其為盛也。副使薛畏齋先生甲

薛甲字應登,號畏齋,江陰人也。嘉靖乙丑進士。授兵科給事中。劾方士邵元節(jié),降湖廣布政司照磨。歷寧波通判,保定同知,四川、贛州僉事副使。以忤相嵩,拾遺免。先生篤信象山陽明之學,其言格物即所以致知,慎獨即所以存養(yǎng),成物即所以成己,無暴即所以持志,與夫一在精中,貫在一中,約在博中,恕在忠中,皆合一之旨,此學之所以易簡也。先生曰:“古今學術,至於陽明漸爾昭融。天不假年,不能使此公縷析條分,以破訓詁之惑,用是學者雖略知領悟,而入之無從。區(qū)區(qū)不自量,妄意欲補其缺,會缺所聞,總成一書,名曰《心學淵源》。冀傳之來世,以俟知者!濒税,陽明之格物,謂致吾心良知之天理於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意在於事親,則致吾良知於事親之物,去其事親之不正者,以歸於正。事親之物格,而后事親之知至。先生之格物,以感物為格,不能感物,是知之不致。陽明以正訓格,先生以感訓格,均為有病。何不以他經證之?意以知為體,知以物為體。毋自欺,良知也;好惡,物也。好惡至於自慊,則致之至於物矣。不忍堂下之牛,良知也,舉斯心而加諸彼,則致之至於物矣。蓋至於物,則此知纔非石火電光,所謂達之天下也。此正致之之法,與擴充同一義耳。格當訓之為至,與神之格思同。二先生言正言感,反覺多此一轉。所致者既是良知,又何患乎不正不感乎?

文集

陸子之學,在“先立其大”;朱子之學在,“居敬窮理”。學者茍能存先立其大之心,而務朱子之功,則所謂居敬者,居之心也,所謂窮理者,窮之心也,則朱、陸合一矣。

論道者,須精且詳。精則理透,詳則意完。如惟精惟一之語,更建中建極,一貫性善,數圣賢發(fā)明,而理始徹。豈非精耶?又本之以《六經》,輔之以四子,而意始完。然則精與詳,信乎不可缺一也。若孟氏以后,歷千年而有象山,有陽明,可為精矣,而享年不永,不獲有所著述以示后人,雖欲詳,不可得也。至於朱子,字字而議,句句而論,可詳矣,然改易《大學》,而以格物為窮物之理,集義為事事求合於義,則與義襲而取者,何以異耶?循此而求之,雖欲精亦不可得也。致知格物之說,夫子傳之曾子,曾子傳之子思,而有“明善誠身”之論。所謂明善,即致知也;所謂誠身,即誠意也。雖不言感物,然獲上治民,悅親信友 乃其驗處,即格物也。至子思傳之孟子,則述師傳而備言之,而曰“至誠而不動,未之有也!眲t格物之為感物,彰彰明矣。(夫不能感物者,必其知有未致,致有未盡也。故孟子曰:“愛人不親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禮人不答反其敬!狈粗,致之也。此之謂致知在格物。)

釋氏之說,欲使人離垢明心,其意未嘗不善也。然不知心即是理,理不離事,而過用其意。至欲遠離事物以求心,則其勢必至於反性情,滅人倫,為一切襲取之法。認其所謂漠然無情者為心,至於中庸精微之妙,茫無所知,而誤以幻天地,絕人道者為事。知者所宜原其意以通之,而約其過甚者以歸於中,亦歸斯受之之意也。

或問:“存心致知,有分乎?”曰:“致知乃以存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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