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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宗的返照自我與詩的超越諦視

  禪宗的“悟”,是對主體內在的佛性的的“返照”。在禪宗思想中,一切眾生悉有佛性,而對于佛性的實現,主要是在于返觀自我的“頓悟”。所謂“明心見性”,就是認識自我之心,發(fā)現自身之佛性。《壇經》中反復申說的便是這種返照自我的開悟;勰苷J為自性本是清凈的,佛性即在自性之中。一念悟時,眾生即佛;迷時則佛即眾生。自性中即蘊含佛性,欲使之得以實現,須是自己運用般若智慧,進行“返照”。要將自身蘊含的佛性,轉化為成佛的現實性,必須是自性的開悟,而不應舍棄自心,向外覓求!秹洝分幸辉僬f:“本性是佛,離性無別佛。”“佛性自性,莫向身外求。”如果孜孜向外覓求佛法,那便與其目的背道而馳。禪宗的“頓悟”,即是通過對自心的“返照”,使自在的佛性得以發(fā)顯,如同指去云霧而見日月之明。

  “返照”不是邏輯解析,而是一種直觀的洞察。禪師們對學道者并不授予知識,一切公案都不是知識傳授,大多數公案,甚至得不到邏輯思維的解釋。但是,公案不是無謂的。禪師的機鋒也好,棒喝也好,都不過是為學道者提供了個“自悟”的契機。不假外求,是禪宗悟道的一個基本點。禪宗的“返照”,又不是脫離日常生活的煩瑣修行方式,而從詩歌創(chuàng)作的角度是“隨機應照,泠泠自用”,在日常生活中的即物超越,一種“現身情態(tài)”中的領悟。禪就在日常生活之中。“平常心是道”,禪宗填平了世間與出世間的溝壑,在塵世間得到心靈的超越。“煩惱菩提”,禪的超越是不脫離世間的超越。“返照”的工夫,作為禪學對士大夫的普遍性影響,成為他們看待世界、處理人生的重要思想方法之一,隨之也進入了士大夫們的審美心態(tài)。在唐詩中,那種幽靜、淡遠而有某種距離感的意境,往往是詩人對于審美客體取一種“返照”的視角所產生的審美效果。最為典型的要屬王維的《輞川集》二十首中的一些篇什及同類作品。如《鹿柴》:“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這首詩是詩人以“返照”的視角來創(chuàng)造的詩境。清人李锳評此詩說:“人語響是有聲也,返景照是有色也。寫空山不從無聲無色處寫,偏從有聲有色處寫而愈見其空,嚴滄浪所謂玲瓏剔透者,應推此種。”【引自陶文鵬:《王維詩歌選析》,廣西教育出版社,1991年,125頁!慷裢蹙S的《辛夷塢》:“木末芙容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都是以返照的眼光寫出了自然中特有的超然與靜謐。再如中唐詩人柳宗元,染禪甚深,與禪師往還頗為密切。韓愈以排佛為己務,指責柳宗元篤信佛教,與禪僧過從甚密,柳宗元在《送僧浩初序》中公然申明自己對佛教的信仰態(tài)度。他被貶到永州以后,對佛教的體會益發(fā)深切。柳宗元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以“返照”為其審美觀照的方式,最典型的是他的名作《漁翁》:“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乜刺祀H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詩人借“返照”的視角來看“漁翁”,呈現了“巖上無心云相逐”的自由境界。

  在宋代詩人中,“返照”成為更為普遍的審美視角。這在一些濡染禪學較深的詩人中就更為明顯。蘇軾在貶謫黃州后,更多地是以禪宗的思想方法來消解其人生苦難,借返照的視角來對自我進行諦視,形成了獨特的審美韻味。他在黃州有《東坡》一詩:“雨洗東坡月色清,市人行盡野人行。莫嫌犖確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詩人于此領略的人生狀味,別是一番天地。他踽踽獨行,吟味、欣賞著自己的曳杖之聲。詩人是將自我作為觀照對象的,從而使其在黃州的艱難生活在詩人那種“寓身物中,超然物外”的心理中,有了悠然的審美情韻。在黃州,他還寫過:“回頭自笑風波地,閉眼聊觀夢幻身。”(《次韻王遷老退居見寄》)在儋耳,他寫道:“誰道茅檐劣容膝,海天風雨看紛披。”(《東亭》)在《飲酒》中,他借題發(fā)揮:“我觀人間世,無如醉中真。虛空為銷殞,況乃自憂身。”在詩人的冷眼諦視和自我返照中,塵世的一切奔波爭斗,都如螻蟻之擾擾,如夢幻之虛空。再看《百步洪》一詩:

  長洪斗落生跳波,輕舟南下如投梭。水師絕叫鳧雁起,亂石一線爭蹉磨。有如兔走鷹隼落,駿馬下注千丈坡。斷弦離柱箭離手,飛電過隙珠翻荷。四山眩轉風掠耳,但見流沫生千渦。險中得樂雖一快,何異水伯夸秋河。我生乘化日夜逝,坐覺一念逾新羅。紛紛爭奪醉夢里,豈信荊棘埋銅駝。覺來俯仰失千劫。回視此水殊委蛇!君看岸邊蒼石上,古來篙眼如蜂窠。但應此心無所住,造物雖駛如吾何!回船上馬各歸去,多言嘵嘵師所呵!

  此詩的主旨是借流水之速來呈示世界之無常。“坐覺一念逾新羅”,謂一念之間已過新羅國。“紛紛爭奪醉夢里”這四句,正是從超然諦視的角度來返觀世界的遷化。俯仰之間已過千劫,那么,人生更不過是須臾一瞬了。“此心無住”,更是禪的基本觀念。對于萬物無所住于心,無所拘執(zhí),當然也就沒有人生的焦慮了。詩人借《百步洪》的飛流直下,來寫禪觀宇宙的感受,仍然是“心游物外”所得的觀照。

  在宋代著名詩人黃庭堅的詩中,也經?梢宰x到這種以返照諦視的角度來攝寫的意象。黃庭堅思想深受禪學影響,他本身就被納入禪宗黃龍派的譜系,其詩多有“閱世的”態(tài)度,如:“主人心安樂,花竹有和氣。時從物外賞,自益酒中味。”(《次韻答斌老病起獨游東園二首》)這是以一種“物外之賞”的態(tài)度,平心靜氣地觀照事物,實際上也就是觀照自己的內心。山谷(黃庭堅號“山谷道人”)多以“禪心”觀照事物,寫出一種“幽賞”的情境。如《又答斌老病愈遣悶二首》其一云:“百阿從中來,悟罷本非病。西風將小雨,涼入居士徑。苦竹繞蓮塘,自悅魚鳥性。紅裝倚翠蓋,不點禪心靜。”對于蓮塘的“幽賞”,深得物外這趣。詩人的心境是超脫而淵靜的,一切都是淡淡的,飄溢著一種禪意。

  在詩人的返觀諦視下,無限時空的遷流都被攝化到詩人筆下,而主體非但沒有被泯滅,反而得到了突出。宇宙、時空是變動不居的,主體卻得以強化,似乎可以與無窮變化的宇宙相融匯,充滿了一種力度感。如山谷詩:“松柏生澗壑,坐閱草木秋。金石在波中,仰看萬物流。骯臟自骯臟,伊優(yōu)自伊優(yōu)。但觀百世后,傳者非王侯。”(《楊明叔從子學問甚有成,當路無知音》)“黃葉山川知晚秋,小蟲催女獻功裘。老松閱世臥云壑,挽著蒼江地無萬牛。”(《秋思寄子由》)在這些詩中,詩人對宇宙、世界持“閱世”的態(tài)度。

  不僅蘇、黃詩有這種冷靜諦視的特點,宋代其他詩人也多對宇宙人生取一種超然的、帶有距離感的觀照態(tài)度,這便形成了宋詩的某種超越精神。這種超越精神,是與禪風有密切關系的,更多地出現于浸淫于禪悅的詩人的創(chuàng)作之中。如沈遼是北宋一位有名的詩人,中年以后,“一洗年少之習,從事禪悅”。(《宋詩選·云巢詩鈔》)他有詩云:“已恨初年不學仙,老來何處更參禪?西風搖落歲事晚,臥對高巖看落泉。”(《游瑞泉》)這也是對世事的冷眼諦視。江西詩派的重要作家韓駒,頗有禪學修養(yǎng),與禪僧過從甚密,唱和之作不少。韓駒詩中有些以禪論詩之作,也是廣為人知的。如《贈趙伯魚》詩云:“學詩當如學參禪,未悟且遍參諸方。一朝悟罷正法眼,信手拈出皆成章。”韓駒有些詩作是取超然諦視的角度來寫人世的紛擾,其間是借助了禪觀的。如《次韻參寥》其二:“且向家山一笑歡,從來烈士直如弦。君今振錫歸千頃,我亦收身向兩川。短世驚人如掣電,浮云過眼亦飛煙!何當與子超塵域,下視紛紛蟻磨旋。”這正是禪宗的“返照”。

  禪宗的“返照”,對于士大夫的心態(tài)產生了較為深遠的影響,滲透于詩歌創(chuàng)作中,造成了靜謐而超然的境界,使作品有了更多的審美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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