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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宗的時空圓融境

  《華嚴經(jīng)》的禪悟特質(zhì)是大乘空觀、不二法門、離言絕相,在此基礎(chǔ)上,華嚴宗建構(gòu)起性起緣起、四法界、十玄無礙、六相圓融之說。大乘空觀將事物看作沒有自性的諸法,由于沒有自性,故相即相入,性空緣起;不二法門消解一切對立,使諸種對待達到諧和統(tǒng)一,以臻于十玄無礙,六相圓融;離言絕相將人逼拶到言語道斷心行處滅的現(xiàn)量境界。而所有這一切的感悟指向都是現(xiàn)象圓融。

  1、時間的互攝

  現(xiàn)象圓融是華嚴四法界的極致,而在所有現(xiàn)象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時間與空間。

  三際回互

  《華嚴經(jīng)》強調(diào)了時間的圓融觀念。在時間的圓融互攝中,傳統(tǒng)時間觀念中的過現(xiàn)未的對峙都被廓除。“過去一切劫,安置未來今。未來現(xiàn)在劫,回置過去世。”對個中三昧,禪宗有深切的體悟。僧問:“如何是禪師?”禪師答:“今年旱去年。”現(xiàn)在被回置到了過去,時間的單向流逝變成了雙向互攝。僧問投子有何禪悟體驗,投子答:“丫角女子白頭絲。”將未來回置到了現(xiàn)在。對此,禪僧也用“千歲老兒顏似玉,萬年童子鬢如絲”來表示。在禪宗機語中,這類以常識俗情看來莫名其妙的句子琳瑯滿目:“三冬陽氣盛,六月降霜時”,“三冬華木秀,九夏雪霜飛”,“須彌走入海,六月降嚴霜”,“焰里寒冰結(jié),楊華九月飛”。

  禪僧表達時間互攝觀念的詩偈云:

  擊水魚頭痛,穿林宿鳥驚。黃昏不擊鼓,日午打三更。

  黃昏雞報曉,半夜日頭明。驚起雪師子,瞠開紅眼睛。

  按照華嚴宗旨,魚水林鳥渾然一體,因此擊水穿林,魚痛鳥驚。梆鼓本來應(yīng)當在夜間敲擊,可偏偏于日午之時,響起了報道三更的梆鼓聲!雞聲在黃昏之時啼鳴,報道著早晨的到來。半夜太陽出來,把大地映得通明,驚起了白雪做成的獅子,瞪開了紅紅的眼睛!不但時間互攝,而且萬物都處在同時具足相應(yīng)中。黃昏與清晨、半夜與正午、白雪與紅日織成了珠光相映的無盡緣起。

  一念萬年

  《華嚴經(jīng)》時間圓融觀念的另一重點是一念萬年:“知諸劫修短,三世即一念。”“無量劫一念,一念無量劫。”將時間的長短打成一片。這種觀念,從修行實踐來說,導(dǎo)向了頓悟成佛的禪悟體驗,所謂“一念得菩提,成就一切智”。法藏從因果關(guān)系方面對此作了進一步闡發(fā):“初發(fā)心時,便成正覺;成正覺已,乃是初心。”這就把本有始有、因果佛性等一掃而空。因不異果,果不異因,同時成立,毫無別異。“初發(fā)心時,便成正覺”遂成為禪林的常用語。一念成佛,又不廢循序漸修,從行布門來看,正是精神修養(yǎng)的過程,使人的精神一步一步地向前發(fā)展,深淺不染;從圓融門來看,人的精神修養(yǎng)發(fā)展到了最后的階段,一位之中可融具一切位,或初攝后,或后攝初,或初后攝中,或中攝初后。如此行布不礙圓融,圓融不礙行布。融通隱隱,涉入重重。

  《華嚴經(jīng)》的這種時間圓融觀念,深刻影響了禪宗的修心方式,禪宗對此有透徹的體證:“宗非延促,一念萬年”,“萬年一念,一念萬年”,“從容一覺華胥夢,瞬息翱翔數(shù)百年”。清遠《延促自爾》詩云:

  春日春山里,春事盡皆春。春光照春水,春氣結(jié)春云。春客春情動,春詩春更新。唯有識春人,萬劫元一春。

  此詩疊用“春”字,表達了作者時時處處春意滿懷的法喜。之所以有這樣的春情春懷,是因為他有一顆“識春”的心:春在曠劫如斯的花開花落,滄海桑田;春在剎那變滅的草際煙光,花底禽囀。

  禪宗汲取華嚴時間圓融精神,將之運用于修行實踐,產(chǎn)生了成佛成魔一念間的神秘直覺體驗:“一念凈心,本來是佛”,“一念見道,三世情盡”。禪宗深諳“一念心清凈,佛居魔王殿。一念惡心生,魔王居佛殿”,“茍能一念情忘,自然真常顯露”,特別注重“一念不生全體現(xiàn)”的嚴格修行。這種體證,形成了表達時間長短一如之體驗的哲理詩:

  還源去,何須次第求。法性無前后,一念一時修。

  一念心清凈,處處蓮花開。一華一凈土,一土一如來。

  清虛之理竟無身,一念歸根萬法平。物我頓忘全體露,個中殊不計功程。

  心空及第無階段,直下忘懷罪性空。一念廓然三際斷,千差萬別悉圓通。

  將這種體證加以升華,便是禪宗“萬古長空,一朝風月”的感悟,所謂“道本無為,法非延促。一念萬年,千古在目。月白風恬,山青水綠。法法現(xiàn)前,頭頭具足”。祖秀的詩兼括了時間的三際回互與一念萬年兩重意蘊,韻致豐饒:

  枯木巖前夜放華,鐵牛依舊臥煙沙。儂家鞭影重拈出,一念回心便到家。

  枯木綻花,是枯萎與新生的互攝;夜晚開花,是黑夜與白晝的互攝;鐵牛臥煙沙,是無情與有情的互攝;一念到家,是一念與曠劫的互攝……在剿絕思量的禪境中,蘊含著華嚴圓融的至妙境。

  2、空間的互攝

  《華嚴經(jīng)》將大小之相予以破除,呈現(xiàn)出毛端納世界、大小相安處的超悟境界,這便是華嚴宗“微細相容安立門”等所傳達的意境:“一一毛端,悉能容受一切世界而無障礙。”“過去所有諸國土,一毛孔中皆示現(xiàn)。”“如來安處菩提座,一毛示現(xiàn)多剎海。”“一一塵中,有世界海微塵數(shù)佛剎;一一剎中,有世界海微塵數(shù)諸佛;一一佛前,有世界海微塵數(shù)菩薩。”《華嚴經(jīng)》特別強調(diào)含容于一微塵、一毛孔、一毛端中世界的原真性,這成為《華嚴經(jīng)》最富特色的空間觀念:

  一微塵中多剎海,處別各別悉嚴凈。如是無量入一中,一一區(qū)分無雜越。

  一一毛孔中,億剎不思議。種種相莊嚴,未曾有迫隘。

  微細廣大諸國土,更相涉入各差別。

  以一國土碎為塵,其塵無量不可說。如是塵數(shù)無邊剎,俱來共集一毛端。此諸國土不可說,共集毛端無迫隘。不使毛端有增大,而彼國土俱來集。于中所有諸國土,形相如本無雜亂。

  毛端置眾剎,經(jīng)于億千劫。掌持無量剎,遍往身無倦。還來置本處,眾生不知覺。菩薩以一切,種種莊嚴剎。置于一毛孔,真實悉令見。復(fù)以一毛孔,普納一切海。大海無增減,眾生不嬈害。

  一毛端處無量剎,而于其中不迫迮。微小毛孔亦不大,悉容彌廣諸佛剎。不令佛剎有雜亂,形相如本而無異。

  能以一毛孔,悉受一切海。大海不增減,眾生無嬈害。

  廣狹無礙,相即自在。一微塵、一毛孔之中,有無數(shù)大海、億萬佛剎,以及須彌鐵圍所組成的蓮花藏世界。不論是大海、佛剎、須彌、眾生,容于一微塵、一毛孔時,都不失其本來的相狀,絲毫沒有壓迫狹隘之感。

  《華嚴經(jīng)》的空間圓融觀對禪宗影響尤巨,禪宗將此義理化為電光石火的機鋒。清聳初參法眼,法眼指著雨說:“滴滴落在上座眼里。”清聳起初不解其意,后來閱讀《華嚴經(jīng)》,頓有感悟,得到了法眼的印可。法眼點化清聳的話,系運用《華嚴經(jīng)》普眼法門的意趣。禪僧宣稱:“入得我門者,自然轉(zhuǎn)變天地,幽察鬼神,使須彌、鐵圍、大地、大海入一毛孔中,一切眾生,不覺不知。我說此法門,如虛空俱含萬象,一為無量,無量為一。”對一花一世界的華嚴圓融境,禪僧頌道:

  萬柳千華暖日開,一華端有一如來。妙談不二虛空藏,動著微言遍九垓。

  平等觀諸子,家門不二開?统虩o是處,浪跡總歸來。法寶名如意,禪朋號善財。共游華藏界,寰宇一塵該。

  前詩以清麗之筆,描繪了日暖風晴的景致:萬柳千華,競相開敷。在每一枚葉片、每一蕊花蕾上,都有如來顯現(xiàn)。當談?wù)撊A嚴不二宗旨時,微言才動,已聲滿大千!次詩謂佛陀對眾生一視同仁,呼喚流浪者早日歸來。只要泯除了相對觀念,體證到了圓融之境,就能夠入不二門,踏故鄉(xiāng)土。起心分別,逐物迷己,人生便漂泊無依。漂泊的心靈渴望回到精神的故里。當游子結(jié)束流浪,回到故鄉(xiāng)時,恍如善財童子進入了彌勒樓閣,看到的是珠光交映的莊嚴絢爛圖景。如意寶珠,在佛教中指能如自己意愿而變現(xiàn)出種種珍寶的寶珠。由于如意寶珠能含藏萬法,故又有如意珠藏之稱。詩中借指織成華嚴帝網(wǎng)的寶珠。當進入了珠光交映的一真法界,便可體證到寰宇收攝于一塵的圓融禪趣。

  小大相即的典型象征是須彌納芥!毒S摩經(jīng)·不思議品》謂“以四大海水入一毛孔”,而大海本相如故。《楞嚴經(jīng)》卷2謂“于一毛端,偏能含受十方國土”,《華嚴經(jīng)》更是將此妙諦發(fā)揮到極致,所謂“一毛孔內(nèi)無量剎,各有四洲及大海。須彌鐵圍亦復(fù)然,悉見在中無迫隘”,故萬松謂:“《維摩》毛吞大海名小不思議經(jīng),《華嚴》塵含法界名大不思議經(jīng)。”對此種“大不思議”境,曾有人提出質(zhì)疑,謂“大小凈穢相各差別,云何而得大小相即?”對此,靈辯和尚回答道:“性非性故,如像入鏡中。像如本而鏡中現(xiàn),鏡如本而容眾像,俱無增減,以無性故。”為了闡釋大小諸法混融無礙,華嚴宗立有十義,其二是“無定性”。靈辯的回答,即是著眼于無定性。

  3、時空的互攝

  華嚴宗旨描繪了時間的長短互攝、空間的廣狹互容,在此基礎(chǔ)上更進一步,便是時間與空間的互融互攝。時間上沒有過現(xiàn),空間上沒有彼此,“無邊剎境,自他不隔于毫端;十世古今,始終不離于當念”,是對華嚴時空圓融互攝的典型描述。

  時空一如

  禪宗對時空的認識是“因物故有時,離物何有時”:時間因事物之存變而引起,離開某物之存在來想像時間不合于真相。唯有時空一體時,一切法的真相才顯現(xiàn)出來。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能明白“諸時即具如是青黃赤白”的意義。并非意味著先有時間,然后在這時間內(nèi)出現(xiàn)了什么。比如說秋天,并不是說秋天來了,然后才有桐葉翻飛、槿花帶露,而是桐葉翻飛、槿花帶露實質(zhì)上就是秋天。離開葉落、蛩吟、草衰、風涼這些事實,就不存在“秋天”。離開這個大千世界的紛紜萬象,就不存在“時間”。“以時無別體,依華以立。一念該攝,十世融通。所以如見花開,知是芳春;茂盛結(jié)果,知是朱夏。凋落為秋,收藏為冬,皆因于物知四時也。”

  禪宗由時空一如,通過對時間現(xiàn)境化的充分體證,將小我融入“大我”,這個“大我”就是宇宙生命本身。禪宗時空觀的終極,就是我們個人的生命在其深處和宇宙生命融為一體,一朝風月涵攝了萬古長空,電光石火包容著亙古曠劫。時間在任何時刻都完全現(xiàn)前,這就導(dǎo)向了時間的空間化、現(xiàn)境化,如此,對時間的焦慮遂得以克服:

  “壽山年多少?”“與虛空齊年。”“虛空年多少?”“與壽山齊年。”

  “和尚年多少?”“始見去年九月九,如今又見秋葉黃。”

  “和尚年多少?”“秋來黃葉落,春到便開花。”

  “和尚年多少?”“春風了又秋風。”

  令人焦慮的時間之流被截斷、停止或超越,時間被空間化,對時間的恐懼消融于對自然對空間的純粹經(jīng)驗中。

  禪的生命觀

  對時間現(xiàn)境化的體證,形成了禪宗的特殊的生命觀。這種生命觀有三個顯著特點,其一是時間的長短互攝,其二是空間的小大互攝,其三是時空的圓融互攝。寒山子詩云:

  欲識生死譬,且將冰水比。水結(jié)即成冰,冰消返成水。已死必應(yīng)生,出生還復(fù)死。冰水不相傷,生死還雙美。

  生之與死,如冰之與水。全冰是水,全水是冰。全生是死,全死是生。這里,既有時間的互攝,又有空間的互攝。正是基于這樣的生命

  觀,禪宗在表達生命“向何處去”的時候,便充滿了生機圓趣:

  潛岳峰高長積翠,舒江明月色光輝。

  長江無間斷,聚沫任風飄。

  子今欲識吾歸處,東南西北柳成絲。

  漚生漚滅還歸水,師去師來是本常。

  珍重清溪溪畔水,汝歸滄海我歸山。

  今宵酒醉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生命如青山瀉翠,似皓月流輝,是楊柳扶風,是長江擁浪,是歸海的水,是回山的云……微小與博大,黯淡與光明,浮漚與江水,短暫與永恒,個體與族類,自然與人生,都圓融互攝,織成了珠光交映重重無盡的華嚴帝網(wǎng)。在這里,對生命的憂郁、恐懼蕩然無存,有的只是生命的圓滿,境界的圓融,和由之產(chǎn)生的無上法喜。正如傅大士頌所云:

  須彌芥子父,芥子須彌爺。山海坦然平,敲冰將煮茶。

  須彌是“芥子父”,芥子同時又是“須彌爺”,既有小大的互攝,又有時間的互容。在華嚴帝網(wǎng)的光華中,時間與時間、空間與空間都交匯成一體,萬古長空凝成一朝風月,一朝風月盡攝萬古長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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