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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和日本人的自然愛

  鈴木大拙原作、張琳譯

  一

  我常常想,日本人之所以喜愛自然,應歸功于富士山。每次乘坐東海道線列車通過富士山時,只要天空放晴,總是禁不住要多看上幾眼那潔白無垢、白雪覆頂的雄姿。江戶詩人石川丈山稱其姿色“宛若一柄倒懸的白扇。”我也每每被那嘆為觀止的景色所感動。而被她所喚醒的激情,絕非僅僅是藝術美的享受,還有能使人感到一股凈化和升華精神的力量。

  江戶時代的詩人山邊赤人寫過這樣一首詩來贊頌富士山:

  穿過田子灣,富士映眼簾。

  雄姿聳云立,雪罩高峰巔。

  奈良時代的詩人西行比赤人更具宗教感情,在《萬葉集》中吟頌富士山時這樣寫道:

  山峰高高聳,天云繞山邊。

  飛鳥難逾越,行云難近前。

  熊熊烈火焰,熄于落雪煙。

  壯觀非言喻,其名無人填。

  靜盞難思議,神靈隱山間。

  人稱石花海,皆因被水圈。

  山高水湍急,無人渡此山。

  鎮(zhèn)國之神靈,屬此大和山。

  駿河富士嶺,百看亦不厭。

  而在西行吟詠富士的詩中,充溢著一種神秘的氛圍,被廣為引用。詩人時代的富士,尚是一座活火山。至少是經常噴吐煙霧的,拙著前篇也曾提到此詩:

  富士起云煙,隨風飄天邊。

  不知逝何處,宛若吾遐念。

  如此風景,蘊含著一股說不出動人心弦之力。遙望富士山峰上隨風飄動的孤云,使人的遐思也脫離了俗世塵間。

  不僅是文人騷客常常為富士雄姿所傾倒,舞刀弄槍的戰(zhàn)士,也頗有感懷。

  每望富士山,情如初相見。

  屢屢展新姿,神奇多變幻。

  對那未睹者,不知如何言。

  這首詩歌的作者是秀吉和家康時代的名將之一的伊達政宗。他是一名英勇善戰(zhàn)的斗士,屢經沙場,多建功勛。后來成為東北仙臺地區(qū)的諸侯。誰又能想象得到,就是這樣一名活躍在戰(zhàn)國時代的武將,胸中竟有如此雅興去體味自然,吟詠自然的呢?但是,正是這一不爭的事實,令人無法否認日本人的血液中生來就流淌著對自然的熱愛。一代梟雄豐臣秀吉雖出身于備受壓迫、蒙昧無知的農民之家,但仍然自作詩歌,保護藝術。他活躍的時代在日本美術史上被稱為桃山時代而廣為人知。

  今天,富士山已經成為日本的代名詞。無論是寫日本,還是談及日本,都必然要提到富士山。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如果從日本地圖上抹去這座神圣的山峰,則日出之國的美必將暗然失色。沒有親眼目睹這座圣峰的雄姿,是不可能有被其深深打動心靈的體驗的。無論你怎樣妙筆生花,或是繪畫,或是攝影,都不能準確、全面地表現出其真正的美之所在。由于周圍環(huán)境情況,地形的高度和距離的變化,富士的容貌絕非僅僅是政宗所描繪的那樣。而是變幻莫測,難以捕捉全貌。就連廣重也不能向未睹富士風采的人們如實描述出這座山峰的真正藝術價值。政宗在其詩歌中,從另一角度寫出了他眼中的富士山:

  晴時現美顏,陰時呈壯觀。

  富士之神韻,綽姿永不變。

  在今天這散文式的時代,日本青年中頗為流行“為登山而登山”的活動。并將此舉稱為征服山岳的壯舉。這是對自然何等的褻瀆。

  當然,這至多只是個西方傳來的“流行事物”,其實根本不值得一學。“征服自然”的思想觀念來自希臘主義。按照這一主義的理論,大地應是人類的奴隸,風和大海也應對人類俯首貼耳。希伯來教教義同樣是出自這種觀念,但是,在我們東方人的心目中,絲毫也沒有過“自然應服從和服務于人類”的傲慢觀念。從人類的角度講,大自然對人類并非毫無慈悲之處,也絕非是用武力能迫其就范的敵人。東方人從未將自然與人類對立,始終認為自然是人類的朋友和伴侶。盡管在我們的國土上屢屢發(fā)生地震,但我們一直堅信,自然是人類可絕對信賴的朋友。因此,東方人忌諱那些“征服”的觀念。當登山成功時,為什么不能用“和山峰成為了好朋友”之類的詞句來表達成功的喜悅呢!到自然界中去尋找征服的對象,不是東方人對自然的態(tài)度。

  我們也攀登富士山,但絕不是為了征服她,而是為睹其美麗和壯觀,感受其孤高的氣質,并向從五彩云霞身后冉冉升起的莊嚴旭日——高山的日出頂禮膜拜。這舉止中毫無精神的墮落之嫌,也并非就是崇拜太陽之舉。太陽是大地上一切生物得以生存的偉大恩人。人類以衷心的謝意和感情上的理解去接近萬物之恩主是理所當然的。因為這種心情只有我們人類是惟一擁有者,而其它生物均欠缺這種纖細的思想和情感。今天,在日本只要是能多少引起人們興趣的高山上,都架設了索道、纜車。登山變得輕而易舉了。可以說,任何人都很難抵制這種近代生活的物質功利主義所帶來的方便。即便是我本人也屢次使用纜車。在登比睿山時就是乘坐的纜車。不過,人雖在纜車上,心卻對這一登山工具極具抵觸情緒。夜間燈光下的纜車所映照出來的是拜金主義和貪圖享樂的“近代精神”。眾所周知,比睿山位于日本古都的東北部,是傳教大師在此初建天臺宗寺院的凈城。這一圣地,為了營利竟遭到如此悲慘的待遇,眾多來自農村的信徒一定會為此嘆息。在崇拜自然的心態(tài)中,存在著一種高尚的宗教感情,即使是在科學經濟發(fā)達的競爭時代,我們也希望一定要保存崇高的自然的情感。

  二

  盡管有人在主張什么“征服自然”,但實際上日本人是非常熱愛自然的。若想理解這一點,最好是在某個山林中建造一座書齋,確切地說是建一座可以瞑想的小屋。在西方人眼中,這種小屋根本不能稱作是建筑物,它小得只有四張半或六張塌塌米大,屋頂用稻草葺蓋,大多數情形下是建在巨大的松樹之下,被那延伸得長長的樹權所遮掩。從遠處望去,這間小屋完全與自然融為一體,是構成自然風景的一部分,沒有絲毫的人為色彩,宛如大自然在形成之時它已置身于其中了。小屋中沒有一件多余的家具,只是在柱子上懸吊著一個花瓶。房屋的主人坐在屋中便可以感悟到自己也融于包圍著這間小屋的自然萬物之中了。小屋墻壁上有著一扇形狀奇特的窗戶,窗戶附近與自然為伍生長著一叢芭蕉,寬闊的葉子邊緣殘留著暴風雨襲擊后留下的不規(guī)則的裂痕,猶如那禪僧襤縷的袈裟。這不由地令人聯(lián)想起寒山的詩來。芭蕉葉的殘破形狀不僅頗具詩意,還會使人們看到這些生長在大地上的——實際上所有的植物都是如此——芭蕉后,醒悟到自己也同芭蕉一樣享受著生的快樂。這一點是更具詩意的。這供人瞑想的小屋地板離地面雖然不太高,但卻完全可以讓居住者避開潮濕,同時,也可讓居住者充分認識到自己本身和自然萬物是同出一源。

  這樣的小屋,完全化為自然的一部分,人坐在里面也成為自然中的一員。歡唱的小鳥,鳴叫的蟲兒,搖曳的樹葉,潺潺細語的小河,甚至連駿河灣邊那高聳入云的富士山也不例外。這一事實顯示出自然和人類完全融為了一體。在談及富士山時,不由地聯(lián)想起太田道灌的詩歌。道灌在回答后土御們天皇問及他的住居情況時,用下述詩歌回稟了天皇:

  下臣之隱庵,近海連松原。

  富士山雄姿,隔窗入眼簾。

  居住在京都的天皇對富士山的實際情況并不知曉,這位將軍詩人特意提到了家鄉(xiāng)的富士山。在詩中道灌稱自己的家居為庵頗有意味。德川家康在建造江戶城以前,今天的東京是軍隊大本營,武將太田道灌的家宅未必很大,但將其稱為庵時,便不由地使人聯(lián)想起出家人居住的簡陋的小草房。道灌那詩人般熱愛自然的精神是與那種人為的、虛飾性很強的事物所格格不入。從道灌的詩中可以看出他所居住的“庵”一定是同松原平原相連,臨近那浪花拍打的巖岸,透過窗欞可遠眺富士雪罩山顛的雄姿。這一“庵”同周圍的景物極其融洽。道灌的自然觀反映出了以熱愛自然、尋求與自然共存的日本民族性格。

  宏偉雄壯的高層建筑物在大自然中顯得格外刺眼,它與周圍的自然萬物格格不入,從實際生活的角度講,固然有其實用的一面,但卻毫無詩意可言。尤其是以脫離自然的醒目事物所構成的人為建筑,明顯地降低了其藝術的存在價值。只有當其成為廢墟,不能再繼續(xù)使用時,才開始演變?yōu)樽匀皇挛?供后世的人們欣賞玩味。這種玩味往往多是同歷史意義相關聯(lián)的。

  后土御門天皇對道灌設置在武藏野的城池一定是反復地查詢。日本是一個多山的島國,平原不多。武藏野是其中最大的一個,天皇長期居住在四面環(huán)山的京都,因此對武藏野平原的寬廣的興趣之濃是不難想象的。道灌用下述和歌回稟了天皇:

  露水難存時,驟雨從天降。

  武藏野平原,比天還寬廣。

  此詩中包含了道灌的智慧和良苦用心,皇帝聞此極為感動,回賜了這位關東出生的武將一首詩。

  原思武藏野,茅萱覆平原。

  聞此和歌后,始知百花妍。

  道灌是在日本人中頗受敬仰的英雄。但不幸的是他生活在足利幕府走向末路的戰(zhàn)亂年代,被叛徒用卑鄙的手段暗殺了。死前,他留下一首辭世之作:

  時至昨日間,心被莫妄填。

  今朝破執(zhí)妄,豁然天地寬。

  三

  太田道灌既是驍將,又是詩人。在他出生的地方,可以欣賞到碧藍的大海和映襯于浪花之間的白雪圣峰。盡情地享受自然,使他免去了許多煩惱。而“雨月”這一故事中住在破陋茅屋的夫婦,卻在如何欣賞皎潔的明月和瀟瀟細雨的問題上煩惱不已。但是,在這茅屋與自然之間的煩惱之中,卻充溢著同道灌相似或者可以說是超越了道灌對自然的濃厚情感。在這“煩惱”中,日本民族熱愛自然的心情被展示得淋漓盡致。下面我向讀者簡單講述一下《雨月》的故事。

  《雨月》是以西行法師在云游途中所見所聞為題材編寫的“謠曲”。一天夜里,西行來到一戶人家求宿。破舊不堪的房屋中住著一對老夫婦,老頭以家居破舊難以待客為由加以拒絕,老太婆見是一位云游僧人,便動了留宿之念,但她也深知此陋室難以留客。草屋之所以破舊,是因老婦人酷愛月光,以至不愿修那已漏雨的屋頂。老頭卻極為喜愛聽那雨點敲打屋頂的聲音,但屋頂破漏,卻很難欣賞到這悅耳的音響。要看月光,就不能修屋頂,時已入秋,正是賞月的好時光,但坐在屋中靜心傾聽秋雨敲打草屋頂的音色亦為一大樂事。老夫婦倆認為,這一矛盾若不解決,便無法留客招待人家。于是,不由自主地發(fā)出了一聲嘆息:

  葺頂與否攪心腸

  西行聞聽,不禁失聲叫道:“真是一個好下聯(lián)。”老夫婦聞聽道:“法師精通詩詞?“萬望不要嫌棄,定要賜一上句。如能應允,愿借宿于你。”西行聽罷,順口朗出:

  賞月聽雨欲同享

  西行被請進了草屋中。夜闌更深,月光皎潔,銀光撒滿了山野,也照進了草屋。突然,驟雨突降,林中嘈雜。那是打在茅屋頂上雨滴宛如枯葉發(fā)出的聲響。風停時,天空益發(fā)澄透明亮,這是一場落葉之雨。

  風吹葉落降,

  雨打茅屋上,

  二者聲相似,

  難分風雨響。

  (源賴實)

  秋之落葉,屢屢喚起熱愛自然的日本人的詩情,令人想起獨居;將人引入瞑想的境地。西行也深深感到了落葉的聲音。在山中閑居時不知是什么時候,落葉飄零,分不清是落在屋頂還是雨窗上,宛若秋雨淅瀝,將詩人驚醒。那傳送秋之心聲的落葉之聲,令孤獨的旅人陷入久久的幻想。下面這首詩不止是描寫了秋天,也反映出了詩人的心緒:

  疑是花雨落,

  驚醒床上客。

  細細潛心聽,

  風吹秋葉過。

  (《山家集》)

  在實際生活中,雨往往給人帶來諸多不便。但在日本、中國的詩歌中雨的描寫卻屢見不鮮,特別是日本的那種潤物細無聲的雨,仿佛是在向我們悄悄地傾訴著大自然的秘密。下面讓我們來看一看西行是如何聽雨的吧!

  春雨悄然降,

  順檐落地上。

  寂靜從天至,

  不為人所知。

  (《山家集》)

  若想真正理解春雨的詩和哲理,你就必須到日本去住,并且要住在那面對一小塊草坪和水池的六鋪席大小,稻草葺頂的房間。那樣就會像詩人西行所詠的那樣“不為人所知曉”地深刻理解自然。

  道元是日本曹洞宗的開山祖師。下面這首詩是在他的作品中戶為人知的一首。在此,順便引用如下。

  生死可憐云變更,

  迷途覺路夢中行。

  唯留一事醒猶記,

  深草閑居夜雨聲。

  梭羅(Thoreau1817—1862)在他所著《沃爾登的森林》一書中幾次暗示出,每聽到雨聲就會喚起他心中的宇宙意識和情感。

  “我沒有感到寂寞。至少沒有被孤獨所襲擾過。但只有一次,即來到這森林兩、三周以后,有那么幾個小時,我感到一個人要想安靜和健全地生活,同鄰居的友誼是極為重要的前提。一個人獨居總會感到無聊。有時,自己意識到情緒有些紊亂,但也預感到不久即會恢復理智。當時,在靜靜的雨中,我的腦海中充滿了這種想法,突然我覺得我從這淅淅瀝瀝的細雨中,從我家周圍的一切聲音和景致中,感受到了和平、友好和給予自己力量的氛圍。一種難以言表的無限親近。那種對鄰人的情誼及對他人幫助的期待是那樣的愚蠢。自那以后,我對鄰人再也不去想,而是從一片片松葉中看到了自然對自己的善意,并且感到這善意擴展開來包容了我。我感到被人們習慣地稱為荒涼的風物,是一種非常令人親近的存在。自己最親近的不是骨肉同胞和親戚,而是大自然。因為任何自然景物都不會讓我產生疏遠的感覺。”

  四

  下面順便提一下,在十九世紀,東方的思想和感情是如何滲入到美國人心中的。

  由康科德的詩人、哲學家們發(fā)起的超驗主義運動,(提倡直覺、超感覺的愛默生一派的哲學——原譯者注)今天在美國仍有影響。必須承認,美國工商業(yè)方面的發(fā)展,在東方具有二十世紀的意義。同時,也吸引我們東方人崇尚歐美的知識財富。

  1844年,愛默生在反駁卡萊爾指責其過于陷入超人的思索時,講述了如下引人注目的語言:

  “您責備我時時陷入一種猶如碧藍的天空那樣虛無縹渺的毫無意義的理想主義之中。但是,如果說這是由于偏執(zhí)所致,那我實際上比您所考慮的更嚴重,陷得更深,我所抱有的令人愉悅的夢想,是紙墨難以表達的,更何況易地去實踐了。我毫不認為陷入這種瞑想有什么不好。這理想尚未占據我的家和儲蓄室……我只是在梵天的隱居之處,參拜久遠的佛陀。”

  愛默生的所謂“如天空般虛無的理想主義”是意味深長的。很明顯,他是在指佛教的空觀論。這是佛教思想的基礎原理,是禪和神秘自然觀的出發(fā)點。對這一教理的精神實質,他究竟深入到何等程度,并不了解。但是,從另一方面講,代表了美國人心理的,超驗主義的主要人物愛默生竟然對東方的幻想暗暗地進行了探討,這是足以令我們驚嘆的。我在學生時代閱讀愛默生的著作時曾頗有感觸,F在我明白了,當時自己雖然是打算研究美國哲學家,但實際上仍是在尋找東方的思想意識。自從這一意識在東方人心中覺醒以來,自己的心中也同樣在萌動這一思想。現在自己正在挖掘尋找這一意識。為此,對亞馬遜河有一種親近感。那時,自己正在和自身成為知己,至于梭羅也完全相同。他與西行,芭蕉等詩人的親近性,以及他自身雖然尚未意識到,他對自然那東方人般的感受是任何人都承認的。

  結束此章之前,我再介紹一下禪僧們熟諳的一位禪師關于雨的語錄。

  一個雨天,鏡清(唐末五代僧人)問弟子:

  “門外是何聲音”

  弟子回答:“刷刷的雨聲”。

  弟子的回答是誠實的,其實鏡清在發(fā)問時也已知曉是雨聲。但他卻是這樣斷的此案。

  “無論何人,只要心中不靜,就會一味追求外物,忘掉自己的所在。”

  這是一記棒喝。外界聲音倘不稱作雨,那究竟是何物?是追求外物?抑或是自我觀念混亂?到底意味著什么?

  雪竇(宋代人)頌此案曰:

  “虛堂雨滴聲,作者難應酬。”

  美國超驗主義哲學對自然的態(tài)度確有其神秘之處。但東方的禪師已遠遠超過了他們,而且實在令人費解。不過,在考慮禪師教誨時,此刻倒正當其時,姑且讓雨再下一會兒吧。(《佛教文化》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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