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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濟宗的創(chuàng)立:黃檗希運禪師

  禪宗自從南北分宗,就開始走上多頭發(fā)展的道路,安史之亂以后,唐朝國勢由盛趨衰,而禪宗則名家輩出,山頭林立,呈現(xiàn)出繁榮景象,宗密所撰《禪源諸詮集都序》,謂其所述禪門諸宗“殆且百家”,南侁、北秀、牛頭、石頭、荷澤、保唐、趙州,諸宗大師龍吟虎嘯、各擅勝場,禪宗由此走向鼎盛。由于社會歷史和文化傳統(tǒng)等多方面的原因,中晚唐以后,禪宗態(tài)勢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神秀的北宗禪,再也不見有名僧聞世,而慧能的南宗在南方得到迅猛發(fā)展、廣東、江西、湖南、浙江、福建、成為南宗禪的策源地。其中又以江西禪風最盛,百丈懷海,南泉普愿、黃檗希運等等,皆不世出的大禪師,他們的門下遍布大江南北,使慧能頓悟以新的風格播揚天下。

  在后期禪宗“五家禪”中,臨濟宗風最為強勁,無論是接化學人,還是闡釋祖意,均新意迭出,不拘成規(guī),其禪法特色,影響久遠,成為中國禪宗中波及面最大、滲透最強的宗派。臨濟禪法思想的直接原因,可追溯至黃檗希運。

  一、黃檗希運

  希運,福州人,生卒年不詳,約活動于八、九世紀間,自幼于江西高安的黃檗山出家。及長,身長七尺,額間隆起如圓珠,倜儻不羈,人莫能測。先游天臺,后至上都(西安),行乞時,遇一老嫗,問答之間,希運“玄門頓而蕩豁。”老嫗介紹他至江西參馬祖道一,至南昌道一已逝,瞻禮祖塔時,遇百丈懷海,乃參之。從此,投于懷海門下。

  據《古尊宿語錄》卷二載,希運曾向懷海請問道一平日的機緣。懷海向他說起“豎拂”被喝、三日耳聾的一段公案:

  我再參馬大師侍立次,大師顧繩林角拂子。我問即此用,離此用?大師云:“汝他后開片皮,將何為人?”我取拂子豎起。大師云:“即此用,離此用。”我掛拂子舊處,被大師震威一喝,我直得三日耳聾。

  其時,希運聞是語不覺吐舌,懷海說:

  “子已后莫承嗣馬大師去否?”運云:“不然,今日因師法,得見馬祖大機大用,且不識馬祖,若嗣馬祖已后喪我兒孫,”海云:“見與師齊,減師半德,子甚有超師之作。”

  希運見地離拔時輩,頗受百丈懷海的賞識!毒暗聜鳠綮`》載有師徒二人初次見面的一段對話:

  問曰:“從上宗乘如何指示?”百丈良久。師云:“不可教后人斷約去也。”百丈云:“將謂汝是個人。”乃起入方丈。師隨后入云:“某甲特來。”百丈云:“若爾,則他后不得孤負吾。”

  可以看出,懷海起初對希運不甚了解,持保留態(tài)度,后見希運見解超邁,便寄予厚望,從日后百丈懷海對希運的評價便可看出這一點:

  百丈一日問師:“什么處去來?”曰:“大雄山下采菌子來。”百丈曰:“還見大蟲么?”師便作處聲。百丈拈斧作?勢,師即打百丈一摑。百丈吟吟大笑便歸。上堂謂眾曰:“大雄山上有一大蟲,汝等諸人也須好看,百丈老漢今日親遭一口。”

  希運于懷海處悟得道一大機大用,并得印可。后來希運回到黃檗山,“四方學徒,望山而趣,睹相而悟,往來海眾常千余人。”會昌二年(842)希運被當時任鐘陵(今江西進賢縣)廉鎮(zhèn)的裴休迎請至鐘陵龍興寺,躲過了會昌法難。大中二年(848),裴休移鎮(zhèn)宛陵(今安徽宣城縣),又迎請希運至開元寺,朝夕參扣,并記錄其開示法語,輯為《黃檗希運禪師傳心法要》和《宛陵錄》。這是我們今天研究黃檗希運及早期臨濟思想的重要史料,裴休曾有詩贈希運:

  自從大師傳心印,額有圓珠七尺身,掛錫十年棲蜀水,浮杯今日渡漳濱。一千龍象隨高步,萬里香華結勝因。擬欲師事為弟子,不知將法付何人。

  希運云:

  心如大海無邊際,口吐紅蓮養(yǎng)病身,自有一雙無事手,不曾只揖等閑人。

  于此可見希運見地風骨。希運在黃檗山開張門戶,說法接人,四方學徒,海眾奔湊,“自爾黃檗門風盛于江表,”大中年間,希運示化,謚號“斷際禪師。”

  希運的禪學思想主要是繼承馬祖道一“即心即佛”的思想,而力倡“心即是佛”他說。

  諸佛與眾生,惟是一心,更無別法。此心無始已來,不曾生,不曾滅。不青不黃,無形無相。不屬有無,不計新舊,非長非短,非大非小,超過一切限量、名言、蹤跡。對待。當體便是,動念即乖。猶如虛空,無有邊際,不可測度。惟此一心即是佛,佛與眾生更無別異。

  自慧能起,“即心即佛”說便為天下學禪者普遍接受,成為人所共知的事實,從達摩來東土傳法,即倡導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將心等同于佛,這是禪宗的一貫主張,希運說:“達摩大師到中國,惟說一心,惟傳一法,以佛傳佛,不說余佛,以法傳法,不說余法。”但許多學禪者,舍本逐末,妄求佛法,希運批評說:“如今學道人,不悟此心體,便于心上生心,向外求佛,”眾生著相外求,“求之轉失,使佛覓佛,將心捉心,窮劫盡形,終不可得,不知息念忘慮,佛自現(xiàn)前,此心即是佛,佛即是眾生。為眾生時,此心不滅,為諸佛時,此心不添,乃至六度萬行,河沙功德,本自具足,不假修添,遇緣即施,緣息即寂。”即心是佛,心外無佛。希運極力反對“向外求佛”,力戒對佛法的見聞知解,他說:“古人心利,總聞一言,便乃絕學,所以喚作絕色無為道人,今時人只欲得多知多解,廣求文義,喚作修行,不知多知多解,翻成雍塞。”追求知解,不僅不能悟徹佛法,反而成為悟道之障緣。因為“此本源清凈心,常自圓明遍照。世人不悟,只認見聞覺知為心。為見聞覺知所覆。所以不睹精明本體。”如此,則導致“求知見者如毛,悟道者如角。”希運認為,求知解是使人與道相隔絕的主要原因,所謂“只怕一念有,即與道隔矣。”世人妄以世智辯聰來知解佛理,不曾想,佛之真諦恰恰被淹沒于知解見聞之中。所以希運說:“我此禪宗,從上相承以來,不曾教人求知求解。”即使有時教人“學道”,也只是一種“接引之詞”。道不屬修,佛不可覓,情存學解,便成迷道。希運繼承道一、懷海之說,視一切語言文字、分辯知解為障道之緣。“所以佛出世來,執(zhí)除糞器,蠲除戲論之糞,只教你除卻從來學心見心。”并告誡隨其學法的裴休說:“若形紙墨,何有吾宗!”

  既然“即心是佛”,那么應如何來體認這顆心呢?如何來見道呢?希運提出了“無心是道”的主張,他認為“即心是佛,無心是道,但無生心動念,有無、長短、彼我、能所等心,心本是佛,佛本是心。”心體凈明,猶如虛空,具足一切功德,不假修添,所以,“舉心動念,即乖法體”,在此意義上,馬祖道一從否定角度提出了

  “非心非佛”說,而希運在這里則以”無心“來取代。道一在否定之后提出了”平常心是道“說,而希運則不再另立“平常心”,直接指出“無心是道”,這就指出了修行實踐中的途徑和方法,希運說:“但直下無心,本體自現(xiàn),如大日輪升于虛空,遍照十方更無障礙。”希運以“無心”為綱要,反復強調“無念”、“無求”,以證佛果,這又回歸于《壇經》揚倡的“以無念為宗”的法門。“萬法惟心,心亦不可得,”因此,不可將心更求于心。若以心求心,以佛求佛,無異于頭上安頭,角上安角,所以希運認為“不如當下無心,便是本法,”“惟直下頓了自心本來是佛,無一法可得,無一行可修,此是無上道,此是真如佛。”無心可用,無道可修,學道者“但能無心,便是究竟,學道人若不直下無心,累劫修行終不成道,被三乘功行拘鑿,不得解脫。”希運認為,悟道無須通過外在的修習工夫,而只是人與道之間的“默契”,他說:“學道人直下無心,默契而已。”這便是無為法門,能悟得此法門者,被稱為“無心道人”、“無為道人”。希道十分推崇達到這一境界的“自在人”,他說:

  供養(yǎng)十方諸佛,不如供養(yǎng)一個無心道人。何故?無心者,無一切心也。如如之體,內如木石,不動不搖,外如虛空,不塞不礙。

  希運特別強調在實際生活中“無心”的運用,他說:“終日吃飯,未曾咬著一粒米;終日行,未曾踏著一片地。與么時,無人我等相,終日不離一切事,不被諸境惑,方名自在人。”認為只要在一切時中行住坐臥,但學無心,不起分別,不著一相一物,亦無依倚,亦無住著,方名解脫。他說:“學道人,若欲得成佛,一切佛法總不用學。惟學無求無著,無求即心不生,無著即心不滅,不生不滅即是佛。”

  希運將“即心是佛”與“無心是道”結合起來構成其完整的禪學思想,這一思想直接貫徹了早期禪學《楞伽經》中的如來藏思想,即認為佛性“人皆有之,蠢動含靈與諸佛菩薩,一體不異。”圓滿具足,更無所欠。大道平等,含生同一真性,但要識此本性,還須直下無心,如來藏思想與無心學說的結合,便是希運的“空如來藏”說。他說:“從前所有一切解處,盡須并卻令空,更無分別,即是空如來藏。”“道場者,只是不起諸見,悟法本空,喚作空如來藏,”希運這一“空如來藏”說的提出,不僅使他的禪不致落于虛空,而保持自然直下任用的風格,也避免墮入“斷滅空”的境地。他主張“心境雙忘”,而以“忘心”為根本。“忘境猶易,忘心至難。”而“愚人除事不除心,智者除心不除事,”這是希運“空如來藏”的核心內容,在這一思想中,希運特別發(fā)揮了“靈性不滅”和“本無所有”的觀念。他曾指導凡人臨終前的觀法:

  但觀五蘊空,四大無我,真心無相,不去不來。生時性亦不來,死時性亦不去,湛然圓寂,心境一如,但能如是直下頓了,不為三世所拘鑿,便是出世人也。

  心之本體,覺性靈明,是永恒的本真,其余四大、五蘊、三界六道,皆為其起心動念之產物,故虛幻不實。正是在強調空無一切的情況下,希運講了只有在惠昕以后聽《壇經》中總出現(xiàn)的一些言論。如慧能在大庾嶺上對追趕他的惠明說:“不思善,不思惡,正當與么時,還我明上座父母未生時面目來!”惠明于言下頓悟,禮拜云:“如人欽水,冷暖自知,”又如將慧能之得法偈記為“本來無一物,何處有塵埃?”這都表明希運禪學思想的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并未一味地去簡單承襲道一、懷海的禪法!锻鹆赇洝分杏涊d了希運關于禪的意境的描述:

  語默動靜,一切聲色盡是佛事,何處覓佛?不可更頭上安頭,嘴上加嘴。但莫生異也,山是山,水是水,僧是僧,俗是俗;山河大地,日月星辰,總不出汝心。三千世界,都是汝自己,何處有許多般,心外無法,滿目青山,虛空世界,皎皎地無絲發(fā)計與汝作見解。

  一切聲色盡是佛事,若學道者不即不離,不住不著,縱橫自在,那么,行住坐臥,語默動靜,皆為道場。

  臨濟示風峻烈,希運于此亦開啟良多。他見地高拔時輩,自恃甚高,傲岸獨立,雄視天下禪師,曾言:“大唐國內無禪師,”語爍四海。仰山慧寂曾評其禪法為“黃檗有陷虎之機”,因為希運之禪特別強調上乘根基的頓悟,他的禪門并不向中下根機者開啟。他常對門下說:“若會即便會,若不會即散去。”有人問:“如何是西來意,”“師便打,自余施設,皆被上機,中下之流莫窺涯涘。”在接化學人方面,他完全承接由馬祖發(fā)端的喝、打等手段。上堂示眾云:“汝等諸人,……盡是吃酒精漢,憑么行腳,取笑于人。但見八百一千人處便去,不可只圖熱鬧也。”臨濟禪創(chuàng)立者義玄當年更衣游方,首參希運。《景傳傳燈錄》中記載義玄在希運處得法的經過:

  初在黃檗,隨眾參侍。時堂中第一座勉令問話,師乃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黃檗便打。如是三問,三遭打。在此機鋒棒喝間,希運已將心法傳與義玄,并預示義玄將來必為禪門領袖,云:”吾宗到汝,大興于世。”又云:“子將但去,已后坐斷天下人舌頭在。”日后的義玄開創(chuàng)臨濟禪完全繼承了希運的門風。《臨濟錄》載:

  僧問:“如何是佛法大意?”師豎起拂子,僧便喝,師便打。又僧問:“如何是佛法大意?”師亦豎起拂子,僧便喝,師亦喝。僧擬議,師便打。

  真正是棒喝交施,義玄自述地說:“我在黃檗處,三度發(fā)問,三度被打。”臨濟宗卷舒擒縱、殺活自在的宗風是與希運分不開的。

  希運是由洪州禪向臨濟禪發(fā)展過度的關鍵人物,他承接了馬祖道一的法統(tǒng),據《仰山慧寂禪師語錄》載,溈山曾問仰山云:“馬祖出八十四人善知識,幾人得大機,幾人得大用?”仰山答曰:“百丈得大機,黃檗得大用,余者盡是唱導之師。”希運在中國禪宗史上的地位不僅在于他是洪州禪的繼承者,更重要的是他的禪法直接影響了臨濟禪的形成,是臨濟法門的先驅者!度颂煅勰俊肪硪惠d,日后義玄初至河北住院,便公開宣稱:“我欲于此建立黃檗宗旨。”希運這一承前啟后的歷史影響奠定了他在禪學史上的地位,這也是我們將他放入臨濟宗體系中分析的原因。

  裴休曾師事希運多年,他在《傳心法要》序中,曾對希運的禪法作過總結性的評價:

  獨佩最上乘,離文字之印,惟傳一心,更無別法,心體亦空,萬緣俱寂。如大日輪升虛空中,光明照耀,凈無纖埃。證之者無新舊、無淺深;說之者不立義解,不立宗主,不開戶牖。直下便是,運念即乖,然后為本佛。故其言簡,其理真,其道峻,其行孤。

  此可謂相濡以沫之論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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