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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祖慧能:明心現(xiàn)性之禪法

  曹彥/文

  禪宗所說的“明心見性”大多被理解為:回光返照,明了自己的內在心性。本文通過對敦煌版《壇經(jīng)》的解讀,揭示了:若要認識自家心性,唯有通過自家心地上覺性如來大放光明的功用的展現(xiàn)來體認。

  佛。當年神秀所呈的心偈便是:“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從這個偈子可以明顯看出兩點:一者,神秀將身心打為兩截;二者,認為凈心為客塵煩惱所染。宗密將神秀這種去除客塵的方法歸入“息妄修心宗”。如《禪源諸詮集都序》卷上之二中說:“息妄看凈,時時拂拭,凝心住心,專注一境,及跏趺調身調息等也……此之方便本是五祖大師教授,各皆印可,為一方師。”實際上當時神秀也是以頗深的禪定功夫而聞名。據(jù)《楞伽師資記》上說,神秀“禪燈默照,言語道斷”,“守真一門,孤懸心鏡”。

  對于神秀這種向內觀心的禪法,慧能在《壇經(jīng)》中給予了批評:“善諸識,此法門中,座(坐)禪元不著心,亦不著凈,亦不言動。若言看心,心元是妄,妄如幻,故無所看也。”我們該如何理解慧能與神秀禪法的本質區(qū)別呢?請讓我打個比方。

  比如我們的手,我們會認為比手的外在表皮更重要的,更具有實質意義的是內在的骨頭。為了解這個內在的“本質”,我們只有用刀把表皮割開來看它。但紅色的鮮血頓時流了出來。這是多么殘忍呀!即使看到了骨頭,我們還是不會甘心的。還會認為骨頭內在的骨髓才是更真正的“本質”。然而,敲開骨頭得到的骨髓不過是些紅細胞。再進一步求索,見到了細胞,DNA。但分析下去,結果最終是空無所得。因此我們說,這種向內探求本質的沖動,本身就是血淋淋的無明習氣。這種習氣見于生活,便是我們常會問自己剛才對他人的贊揚是否發(fā)自內心?女友常會想讓男友把心掏出來證明他是真心愛她的,而非只是口上說說。人是活生生的,怎能如同死物一樣被剖析?

  對于神秀這種向內觀照的禪法,慧能繼續(xù)批評到:“若言看凈,人姓(性)本凈。為妄念故蓋覆真如。離妄念,本姓(性)凈。不見自姓(性)本凈,心起看凈,卻生凈妄。妄無處所,故知看者,看卻是妄也。凈無形相,卻立凈相,言是功夫。作此見者章(障)自本姓(性),卻被凈縛。” 本人認為此處的“不見自姓(性)本凈,心起看凈,卻生凈妄”的“見”字應該讀作“現(xiàn)”。因為一方面“見自本凈”和“心起看凈”有語意的重復。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這是慧能禪法的特質所在。即是說,慧能并不主張有一個內在的自性可見。也不同意在自性之外另有一個能見自性的見者。對于慧能來說,若是要見自性,唯有通過自性功用的向外的展現(xiàn)來體認。從體用關系上來說,并非離開“用”另有一個“體”。對于體用別離的觀點,慧能認為是“色身外別有法身”的外道邪說。在《壇經(jīng)》中慧能明確提出通過自性功用的向外展現(xiàn)來體認自性的禪法:“又有迷人,空心靜坐,百無所思,自稱為大。此一輩人,不可與語,為邪見故。善知識,心量廣大,遍周法界。用即了了分明。應用,便知一切。一切即一,一即一切。去來自由。” 也就是說,慧能主張通過“現(xiàn)性”來“見性”,但無“能”“所”之別。當下就是,言語道斷。若“現(xiàn)”后再“見”,便是擬思即差,而非一切即一,一即一切了。同理,“明心見性”的“明心”就可理解為“讓心大放光明”。如《壇經(jīng)》中說:“自心地上覺性如來,放大光明。外照六門清凈,能破六欲諸天。自性內照,三毒即除。地獄等罪,一時銷滅。內外明徹,不異西方。不作此修如何到彼。大眾聞說,了然見性。悉皆禮拜。俱嘆善哉。”這里也可以看出若大眾要見性或明心,也是通過自性功用的張顯來體認的。在此處的張顯便是“自心地上覺性如來,放大光明。”這種觀點論述較明白的可以在《大意普覺禪師住育王廣利禪寺語錄》中看到:“西天國王問波羅提尊者曰:我欲作佛,不知何者是佛?尊者曰:見性是佛。王曰:師見性否?尊者曰:我見佛性。王曰:性在何處?尊者曰:性在作用。王曰:是何作用?我今不見。尊者曰:今現(xiàn)作用,王自不見。王曰:于我有否?尊者曰:王若作用無有不是?王若不用體亦難見。王曰:若當用時,幾處出現(xiàn)?尊者曰:若出現(xiàn)時,當有其八。王曰:八處佛性當為我說。尊者曰:在胎曰身;處世名人;在眼曰見;在耳曰聞;在鼻辨香;在舌談論;在手執(zhí)捉;在足運奔。遍現(xiàn)俱該。沙界收攝,在一微塵識者知是佛性。不識喚作精魂。王聞是言心即開悟。”

  這種通過自(家)心地上覺性如來放大光明的功用的展現(xiàn)來體認“明心現(xiàn)性”的禪法深刻地影響了后來的洪州禪。宗密在《圓覺經(jīng)大疏鈔》卷三中對馬祖道一的這種禪法,做了詳細的描述:“起心動念,彈指磬咳揚扇,所作所為,皆是佛性全體之用,更無第二主宰。如面作多般飲食,一一皆面。佛性亦爾,全體貪嗔癡、造善惡、受苦樂,一一皆性。……又云:……揚眉動睛,笑欠磬咳,或動搖等,皆是佛事。故云觸類是道也。”洪州禪法被概括為“無修即修”,同時也是活潑潑佛性的自我張顯。對于外人這便又是一種開示,一種功德無量的表法。這也正是禪師為眾生福田的根本所在。如《佛祖歷代通載》卷第十五中談到:“一日問曰:某自到來不蒙指示心要。悟曰:自汝到來,吾未嘗不指汝心要。曰:何處指示?悟曰:汝擎茶來吾為汝接,汝行食來吾為汝受,汝和南時吾便低首。何處不指示心要?師低頭良久。悟曰:見(現(xiàn))即直下便見。擬思即差。”

  慧能傳下來的這種體用不二,以用現(xiàn)體,觸目即真,發(fā)言即誠,所行即是的“明心現(xiàn)性”的禪法,實際上深深影響了宋明的陽明心學和現(xiàn)在的新儒學。新儒學的代表人物牟宗三曾經(jīng)談到:“三十年前,當吾在北大時,一日熊先生與馮友蘭氏談,馮氏謂王陽明所講的良知是一個假設。熊先生聽之,即大為驚訝說:‘良知是呈現(xiàn),你怎么說是假設!’吾當時在旁靜聽,知馮氏之語的根據(jù)是康德……而聞熊先生言,則大為震動,耳目一新……‘良知是呈現(xiàn)’之意,則總牢記心中,從未忘記。”當代學者顏炳罡在《牟宗三學術思想評傳》中認為,牟宗三嚴守呈現(xiàn),堅決反對假設,其中確實有至理存焉。因為良知如果只是假設,那么它既可能有,也可能無,成為恍惚不定、不可捉摸的東西,當然也就不能作為“體”而存在。這樣,人的行為自律、道德生活則可能皆無基礎。相反,堅信良知是呈現(xiàn),是實踐中的具體呈現(xiàn),那么它之確然存在才能無可置疑。而只有在確信其存在前提下,才能進一步談得上它是一無限之實體。

  總而言之,慧能所創(chuàng)“明心現(xiàn)性”的禪法,可以說是中國對世界最為光輝偉大的貢獻之一。它引領著我們遠離無明習氣,讓我們走上自強不息的人生道路。(作者為北京大學哲學系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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