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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松長老欣錫禪杖 濟(jì)師父怒打酒壇

  第十三回 松長老欣錫禪杖 濟(jì)師父怒打酒壇

  卻說這凈慈寺因失火,不見了長老,眾僧往各處找尋,并無蹤跡。濟(jì)顛見了笑道:“你們這般和尚,真?zhèn)都是呆子,我已說過,長老原從天臺來,今日已歸天臺去了,怎么還尋得著他呢!”眾僧俱不信,都道:“那有此事,就是燒死了,少不得有些骸骨。”就叫煮飯的火工在方丈室瓦礫中去扒看,扒了多時,忽扒出了一塊磨平的方磚來,上有字跡,眾僧爭看,卻是八句辭世偈言:

  一生無利又無名,圓領(lǐng)方袍自在行;

  道念只從心上起,禪機(jī)卻是舌根生。

  百千萬劫假非假,六十三年真不真;

  今向無明叢內(nèi)去,不留一物在南屏。

  眾僧看得分明,方知長老是個高僧,借此遁去,方識濟(jì)顛有些來歷,不是亂言!然到此田地,無可奈何,只得與濟(jì)顛商計,要將燒不盡的木頭,搭起幾間茅屋,大家草草安身,濟(jì)顛道:“好!”忽走下廚去,看見屋雖燒去,卻剩下一大鍋熱湯,濟(jì)顛叫道:“他事且慢商計,此間有好熱湯,且落得來洗洗面?茨銈儾灰獝缐牧,我有支曲兒,且唱與你們聽聽,解解悶如何?”遂唱道:

  凈慈寺蓋造是錢王,一剎時燒得精光;大殿兩廊都不見,只剩下四個泥土的金剛。

  佛地與天堂,平空似教場;

  卻有些兒不折本,一鍋冷水換鍋湯。

  眾僧聞聽了都大笑起來:“如今這般苦惱,怎你還耍瘋顛,我們的苦,且擱開再說。但是兩個監(jiān)寺,被官府捉去,枷在長橋上,你須去救他一救方好。”濟(jì)顛道:“這個容易。”遂一逕走到長橋,果見兩個監(jiān)寺枷在那里,因笑道:“你兩個板里鉆出頭來,好像架子上安著燈泡。”兩個監(jiān)寺道:“好阿哥!我們在此好不苦惱,你不來救我,反來笑我?”濟(jì)顛笑道:“你且耐心捱一會,自然救你!”

  說罷,竟往毛太尉府中來,毛太尉接著說道:“聞你寺中遭了回祿,真是苦了。”濟(jì)顛道:“和尚家空著身子,白吃白住,有甚苦處?只苦了檀越施主,又要累他重造。如今兩個監(jiān)寺枷在長橋上,這卻是眼前剝膚的真苦,須求太尉慈悲,去救他一救。”太尉道:“不打緊,特我寫書與趙太守,包管就放,你且安心在此吃兩杯,解解悶。”當(dāng)即叫人安排出酒來,與他對吃,濟(jì)顛吃到半酣道:“多感太尉高情,留我吃酒。但我記掛這些和尚,在火場上凄凄惶惶的沒個理會,且回去看看。”遂別了太尉出來。

  行至寺前,只見兩個監(jiān)寺已放了回來,向濟(jì)顛謝道:“虧了濟(jì)師父。”濟(jì)顛道:“謝倒不必謝,但蛇無頭不能行,這寺里僧徒又眾,亂哄哄的沒有個好長老料理,卻怎生過活?”首座道:“我們正在此商量,不知你請那個長老,方住持得這寺?”濟(jì)顛道:“我想別人來不得,還是蒲州報本寺松少林長老,方有些作用。”監(jiān)寺道:“這個長老果然是好,但恐他年歲高大,未必肯來。”濟(jì)顛道:“要他來也不難,只要多買些酒來吃得我快活。”監(jiān)寺道:“此系大家之事,況今粥飯尚且不能周全,那有閑錢去買酒請你,你若不肯寫書,只得大眾寫一公書去請。”濟(jì)顛道:“倘若公書請不來時,卻要被我笑話,寺里既無酒吃,我只得別尋主顧。”遂一逕去了。

  凈辭寺合寺僧人,同修了一封公書,叫個傳使,竟到蒲州報本寺來,見了松少林長老,呈上請書,長老看了,道:“承眾人美意,本該承命而往,但老僧年邁,如何去得?”傳使又再三懇請,長老只是苦辭不允,傳使無奈,只得回寺,報知長老不來之事,眾僧沉吟不悅道:“他不肯來,如何是好?”首座道:“除非買酒請濟(jì)顛,叫他寫書去,方有指望。”眾僧無法,只得設(shè)法銀子,買了一壇酒來,叫人四下去將濟(jì)顛尋來,請他吃。濟(jì)顛見了酒,不問好歹,一上口,便吃了十?dāng)?shù)碗,吃得有些光景,方問道:“你們這般和尚,平日最是慳吝,今日為何肯破鈔請我?想必是請不動松長老,又要我寫書去請了。”眾僧聽了俱笑起來道:“果是空走一遭,只得又來求你。”濟(jì)顛道:“吃了你們酒,定然推不得。”叫取筆硯來,寫了一封書付與傳使,然后又吃,直到爛醉方歇。且說這傳使連夜趕到蒲州,直到報本寺來見長老,長老道:“老僧已辭你去了,如何又來?”傳使道:“本寺濟(jì)書記有簡板呈上。”松長老接來拆開一看,上寫道:

  伏以焚修度日,終是凡情;開創(chuàng)補(bǔ)天,方稱圣手。雖世事有成必毀,但天道無往不還。痛凈慈不幸,凈掃三千;悲德輝長辭,忽空四大。遂致菩提樹下,法象凋零;般若聲中,宗風(fēng)冷落。僧歸月冷,往往來來,如驚棲之鳥;人去山空,零零落落,如吹斷之云。

  鼓布已失,何以增我佛之輝?衣食漸難,大要出如來之丑!欲再成莊嚴(yán)勝地,需仰仗本邑高人。

  恭惟少林大和尚,行高六祖,德庇十方;施佛教之鈴錘,展僧人之鼻孔。是以不辭千里,通其大眾之誠,致敬一函,求作禪林之主。

  若蒙允諾,瓦礫吐金碧之輝;倘發(fā)慈悲,荊棘現(xiàn)叢林之色。大小皆面皮,休負(fù)諸山之望;近遠(yuǎn)悉舟楫,毋辭一水之勞。慧日峰前,識破 崖之句;南屏山畔,愿全靈隱之光。佇望現(xiàn)身,無勞牽鼻。

  長老看了大喜道:“濟(jì)書記這等鄭重,只得要去走一遭。”吩咐傳使走回報知濟(jì)書記:“叫他休得出去,在寺候我,老僧只在月內(nèi)準(zhǔn)到!”傳使謝了,先回報知,眾僧大喜,對濟(jì)顛道:“你千萬不要出門,恐松長老到時沒處尋你。”濟(jì)顛道:“若不出門,那得酒吃?”也不睬眾僧,竟一逕去了。

  監(jiān)寺與僧商議道:“若留他在家,每日那有這么多錢買酒!不留他,又恐長老來不見了他,不歡喜。”首座道:“我有一法,且暫時哄著他,拿個大空壇,盛了湖水,泥了壇口,只說是賒來的好酒,待長老來了,方開來請你。等得長老來時,開出水來,也不過一笑。”監(jiān)寺道:“妙!妙!妙!”忙叫人尋了濟(jì)顛回來,對他說道:“一向要買酒請你,卻奈無錢,今在一個相熟人家,賒得一壇好酒在此,卻先講明,直待長老到了,方開請你,你心下如何?”濟(jì)顛道:“既是如此,也要抬出來,我看一番才放心。”首座就叫兩個煮飯火工,把壇子抬到面前,濟(jì)顛道:“既是扛來,便打開來,多少取些嘗嘗也不妨!”首座道:“這是新封泥的,開了就要走氣,明日便無味了。”濟(jì)顛道:“也說得是,這一壇也盡夠我一吃了。”仍叫火工扛到草屋里放著,每日去看上兩三遍。

  過了數(shù)日,報說長老到了,眾僧忙忙出寺去,遠(yuǎn)遠(yuǎn)迎接進(jìn)寺,長老先到草殿上,禮了佛,然后眾僧請長老坐下,各執(zhí)事一一參見過,長老就要與濟(jì)顛講話。濟(jì)顛辭道:“有話慢講,且完了正事!”急忙忙走去,叫火工將酒快扛了出來,取一塊磚頭,對泥頭敲去,急低下頭來去聞,卻不見酒香,再將碗去打出半碗來嘗嘗,竟是一壇清水,心中大怒,遂拾起磚頭來,將壇子打得粉碎,流了一地的水,眾僧在旁邊都掩著口笑。濟(jì)顛看見,益發(fā)急了,亂罵道:“這一伙和尚怎敢戲我?”松長老聽了,不知就理,問侍者道:“這是為何?”侍者道:“濟(jì)師父要酒吃作鬧!”長老道:“濟(jì)公要酒吃,何不買兩瓶請他?”濟(jì)顛聽見長老叫買酒請他,方上前分辯道:“這班和尚不肯買,還說是無錢,情猶可恕,怎將水充作酒來作弄我,這樣無禮,該罵不該罵!”

  長老聽說將水充酒耍他,禁不住也起來道:“該罵該罵,但你不要與他們一般見識,我自買酒請你。”濟(jì)顛道:“長老遠(yuǎn)來,我尚未曾與長老接風(fēng),甚么道理反要長老破鈔!”長老道:“我與你同是一家,那里論得你我!”不一會兒已叫人買酒來,濟(jì)顛因開壇時,已是垂涎了半晌,喉嚨里已略略有聲,今酒到了面前,那里還忍得?也不顧長老在前,一連就是七八碗,吃得快活,想起前事,也自笑將起來,對著長老道:“弟子被這班和尚耍了,如今想起來,又好惱又好笑。因做了兩首詞兒,聊自解嘲,且博長老一笑。”遂叫取紙筆,寫出呈上,長老展看,卻是兩首點(diǎn)絳唇:

  殘液滿喉,只道一壇都是酒。

  指望三甌,止住涎流口。

  不意糟糕,盡為西湖有。

  唯而否?這班和尚,說也真正丑!

  虧殺阿難,一碗才干又一碗。

  甘露雖甘,那得如斯?jié)M。

  不是饕貪,全仗神靈感。

  冷與暖,自家打點(diǎn),更有誰來管?

  長老看了笑個不停,又贊道:“濟(jì)公不但學(xué)問精微,即游戲之才,亦古今無二。老僧初到,尚未細(xì)問,不知貴寺被焚之后,這募緣的榜文,曾做出張掛么?”濟(jì)顛道:“這伙和尚,只想各自立房頭做人家,誰肯來料理這正事,還求長老做主。”長老道:“既是未做,也耽遲不得了,今日就要借你大筆一揮。”濟(jì)顛道:“長老有命,焉敢推辭?但是酒不醉,文思不佳,求長老叫監(jiān)寺再買一壺酒吃了,方才有興!”長老道:“這個容易。”遂又叫人去買來,濟(jì)顛吃了,不知又作何狀?且聽下回分解。

  評述:

  一、凈慈寺焚,長老果然被火化去。六十三年歲月,如今火中栽蓮,不留一物。來也空,去也空;殺菌消毒,又省得一些棺材本!

  二、寺既被焚,寺僧被火煙薰得焦頭爛額,又尋長老不得,見了所留偈言,才知“大師已去!”此時濟(jì)顛猶幸災(zāi)樂禍,唱個小曲調(diào)侃眾僧,道:“一切精光,只剩四個泥土金剛,佛地與天堂,平空似校場;卻有些不折本,一鍋冷水換鍋湯。”哈哈!一切歸凈土,冷水燒得變熱湯,好為眾僧洗迷惘,免得火工費(fèi)力燒熱水,大家洗個舒暢!顛僧為何如此這般,且聽道:

  成毀不在心,滅卻貪癡嗔;

  寺亡我還在,不死一圣僧。

  三、長老既走了,還得請個主持料理寺物(寺雖毀,地猶在;心地?zé)粴,故云:此寺非寺,仍有人住)。寺僧欲請報本寺松少林長老,長老推辭年老不想別住,只得請我修書叩請松長老了,但我無酒不成書,真也個:

  無酒事情休,有杯解萬愁;

  修書請長老,醉筆畫吹牛。

  四、松長老被我生花醉語感動,只得往凈慈寺走一趟,且看個究竟。正是:“眾僧請不動,濟(jì)顛來關(guān)說。”

  五、眾僧為留住顛僧,以待松長老駕到,以水作酒(以計就計,且讓寺僧安心),騙得我空歡喜。我發(fā)覺后,大怒,打破酒壇,只見落花流水向東去,好讓長老乘此西邊來!正是:

  打破砂鍋問到底,一壇清水味無香;

  顛僧喜愛杯中物,長老回歸天臺涼。

  六、焚寺重建,又勞濟(jì)顛大手筆,哈哈!

  正經(jīng)僧,沒法度,敲打念唱求開悟;

  濟(jì)顛僧,漫醉步,弄瓶唱歌洗腸肚。

  真正經(jīng),假正經(jīng),看誰化得功德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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