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星
遙遠的星
法云法師
莫嫌僧情薄世情,情到深時總無情;
揮灑一滴成江海,洗去人間愁和淚。
初進拘留所
一輛黑色的囚車,從北欖坡馳向曼谷市區(qū),兩名便衣警察坐在車門兩旁,透過網(wǎng)狀鐵絲方窗,毫無表情地睨視著飛逝而過的整潔繁華的街道,琳瑯滿目的商店。
車廂內(nèi)坐著神色沮喪的蔡家母子四人,滿面愁容的母親,那溫良的面上淚跡未干,雖然身著素花綢衣,也燙發(fā),但那過早憔悴的容顏,深深的愁紋,清晰的顯示出曾在廣東潮陽老家經(jīng)受改造三十余年的勞動本色。這場飛來橫禍的降臨,使她心驚膽戰(zhàn),十分憂戚惶惑,當初同丈夫帶著四個兒女來泰國投奔公公,一心巴望孩子有條出路,如今卻連累他們受罪,她真心如刀絞,悔恨不已。一方面又為丈夫和大兒子去清邁送貨未回,可能躲過這牢獄之災而慶幸,然而她這個只知恪守本份的賢妻良母,未曾見過世面的鄉(xiāng)下婦女,待會上法庭到底該怎樣應對?此刻心中涌起無限焦急和凄苦無助的難言痛楚。
小女文琦,雖才九歲,卻生就一副男孩子脾氣,她正噘起小嘴,忿忿不平地揉著紅腫的右腕,要不是她剛才拒捕,與警察搏斗,也不會鬧的那么緊張。
小兒文瑞,初中畢業(yè),跟爸爸小時候一般忠厚,似乎對剛才所發(fā)生的一切還十分茫然。
只有大女兒文珍,畢竟是大學外文系二年級學生,對這突如其來的事件,稍能鎮(zhèn)靜自持,并能沉著用英語同警察應答,那文靜端秀的面上掛一副闊邊眼鏡,此該她正雙手托腮,陷入了沉思。
這一切多么出人意外,從廣東老家來泰一年,全家兢兢業(yè)業(yè)為祖父的商店做活,自己出國深造的宿愿未能實現(xiàn)卻任勞任怨替商號作會計,媽媽同傭工一樣操勞家務,爸爸和大弟文瑋每天忙著采購送貨,除了妹妹太小,文瑞也幫著跑跑腿,老老實實的一家人從未得罪過誰,究竟是誰和我家過不去,竟然跑去移民局告發(fā)護照過期,非法居留?莫不是吉侖?那個偷商店東西被開除的工人,但他并不了解實情呀!她左思右想,只有上周小妹被三叔家小寶欺侮,她忍無可忍忘記了爸爸一再叮囑,竟和他爭吵起來,嬌慣成性的小寶恨恨罵道:“你們一家跑來吃大戶!”并惹得三嬸好幾天不和我們講話,難道是……?啊,不會吧?也算是至親,總不會這樣絕情吧!那又是誰呢?真是百思不解,心情難免十分惴惴不安。
汽車馳進一座寬闊高大的建筑,文珍清晰的看見那英文“泰國警察總署移民局”字樣,不少高鼻子黃頭發(fā)以及各式服裝的人們熙來攘往。
母子四人拿著簡單行裝,隨警察上了四樓NO。I室,門上英文是“非法入境科”,落地玻璃門窗辦公室外面是一間寬敞的房間,塞滿了各色人物,這些來自五洲四海的非法入境者(多為越、寮、柬等國家難民)大多衣著不整,神色暗淡?赡苁悄缸铀娜岁嚾葺^龐大,或是蔡文珍那一襲淡藍的衣裙、苗條的身段、嫻靜清麗的姿容,在這群表情冷淡的人們中引起一點輕微的騷動,大家擠了擠,讓出靠墻的角落,母子四人坐了下來,靜候發(fā)落。
在家鄉(xiāng),人稱“才貌雙全”的文珍,從小最為懂事,處處能體貼憂苦劬勞的父母,并能愛護照顧弟妹,然而面臨這空前的兇多吉少之地,且禍福難卜,即使她盡量沉著鎮(zhèn)靜以寬慰老母和弟妹,而內(nèi)心卻深感悵惘憂戚。
這時一位警察走來要她進去登記,文珍跟他進到里面一位警官的辦公桌前,警官客氣的叫她坐下等等,因他正在同一位身著黃衣的青年僧人講話。文珍低頭端坐,心中感到忐忑不安。忽然,她聽見一位男性富有磁性的聲音,講著一口流利的英語,她不禁抬頭,原來那位青年和尚正在向警官敘說他的經(jīng)歷,當他在西貢大學物理系攻讀研究生時,戰(zhàn)亂爆發(fā),他家破人亡,獨自逃出虎口,備歷難辛。,并在緬甸及難民營呆了數(shù)年,因申請移民美國,經(jīng)濟擔保等皆已辦妥,現(xiàn)等待辦理簽證手續(xù)。文珍不由將他打量,那寬寬的額頭,挺直的鼻梁,一雙深沉的眼睛,舉動顯得那么從容沉靜,這匆匆一瞥卻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母子四人被送進了移民局拘留所NO。4女房間,文瑞本應去NO。5男室,因他個子矮小,而一般小孩子都是跟隨母親的。
警察叫他們?nèi)サ阶筮呂萁悄莾蓚空位坐下,然后砰地鎖上了鐵門。
四人呆呆望著席地上坐著、躺著的黑壓壓一屋子人,有不少老婦和小孩子,陰暗潮濕的席地上不斷有小蟲緩緩爬出,文琦嚇的緊張拉著姐姐的手,母親凄然打量這一切,不禁淚如泉涌,文珍憂愁地默默觀察著這前所未有的新環(huán)境。
這時身旁一個穿粉紅學生裝的女孩,端給文珍一個塑膠茶杯,說道:“姐姐,請喝水!”
“謝謝!”文珍問道:“你也是中國人?”
“是的,我們是緬甸華僑。我叫段春玉,大家都叫我小玉,你們需要什么,告訴我吧!”
文珍抬眼看去,只見她手拿一本英文字典,旁邊坐著一個高鼻子濃裝的歐洲婦女。
文珍很喜歡她的爽朗,用英語問道:“你在學英語?”
“啊!你的英語講得好漂亮!”小玉驚喜說道:“我要去臺灣上大學讀英文。”
“我姐姐是大學英文系的。”文琦毫不謙虛的說。
“那太好了,我要拜你為師哦!”
聽見小玉的歡呼聲,幾個女孩子立即圍了上來。
“那我來介紹一下,她們都是我的朋友。”小玉熱情地向文珍一一作了介紹,那位高鼻子叫瑪?shù)?是紐西蘭人,為該國服裝公司在東南亞的推銷員,因在曼谷機場吸食毒品而被拘留。其他幾位黑瘦的女孩都是難民,有越南的小月亮、高棉的阿珠、寮國的金妹,她們都已向美國大使館提出申請移民美國,所以每天和小玉練習英語,對文珍的到來,她們都很高興。
母親和身后一位瘦削的三十歲左右的中國少婦用廣東話攀談了起來,小玉悄聲告訴文珍,她叫吳梅英,也是從廣東來探親,可是親屬已搬遷香港,她只得去一家公司打工。后來那六十開外的老板竟將她納為第六房姨太,大老婆非常氣憤,跑來移民局告她非法居留,她進來一個多月,因為流產(chǎn)住醫(yī)院兩次,曾在醫(yī)院自殺未遂,這兩天老頭子沒來看她,終日悶悶不樂。
“哎,真可憐!”文珍不由十分同情道。
無情的事實
炎熱的氣候,令人窒息的雜亂擁擠的環(huán)境,文珍一夜難以成眠。
清晨,她躺在席地,心煩意亂地呆望著鐵窗。
“哈羅!”小玉笑嘻嘻過來,在她面前放下一個鮮奶紙盒。
“謝謝!”文珍苦笑道。
“喝吧!”小玉關(guān)心道:“可能警察等會要叫你們上法庭,我們都是第二天宣判。”
“宣判后又怎樣呢?”
“首先要交罰金,然后根據(jù)情況監(jiān)禁,再決定去向,如像我從緬甸去臺灣,從這里過境,現(xiàn)等我爸爸去辦理一張證明,大概半月可以出去了。”
“哎!”文珍深嘆一口氣。
“不要著急,有錢可以保釋出去,昨天你們鋪位那個女孩就花了一筆保證金。”
不一會,警察開了鐵門,因文琦太小,便帶了母子三人去到前院辦公大樓。
當他們得知真相,文珍親眼看見畫押簽字為“蔡輝陽”時,她不禁愕然了,果真是三叔!天哪,難道竟如此不擇手段!以前每讀小說,描寫人性如何淪喪、無情卑鄙,逐蠅頭微利,六親不認;為物欲誘惑,出賣人格;甚至兄弟鬩墻,至親相殘,她常認為是文藝的夸張。如今這當頭一棒,使她深刻猛醒,這殘酷的事實,真乃巴爾扎克人間喜劇最典型寫照。她心潮起伏,不寒而栗,苦難的一家背井離鄉(xiāng),一年忍辱,竟然成了金錢和繼承產(chǎn)權(quán)的犧牲品。剛才小玉所言,有錢可以保釋出去,愛錢如命的祖父,怎肯破財?而忠厚的爸爸又哪來巨款?看來悲慘的命運是注定了。她不愿增加身旁啜泣慈母的壓力,她一直強忍住眼淚,然而無盡的悲哀劇烈燃燒著她痛楚的心靈。
警察帶領(lǐng)母親去上法庭,文珍默默注視著母親拖著癱軟的身軀離去,一陣難言的悲愴擊上心頭,此時,她的淚水像決了堤的洪水般奔流下來。
已是中午時分,警官大概已下班,留守的警察正圍在桌邊午餐,幾個等候發(fā)落的人也叫雜役去下面買了食物,文珍望望身邊的弟弟,下意識摸了摸空虛的口袋。
“文瑞,你餓了吧?”她低聲問道。
“沒有!”文瑞靜望著姐姐說。
平常老是餓得快的文瑞也仿佛懂事多了,默默坐著,等候母親回來。文請憐惜的凝望幼弟那瘦小而倦怠的樣子,禁不住熱淚又要滾下來,她立即起身走向門外的洗手間。
當她悵然回來,忽然看見弟弟手里拿著一袋面包,她吃驚的問:
“文瑞,你……?”
“是師父給我的!”他指了一下此刻正端坐在辦公桌旁的那位越僧。
“啊,謝謝!”文珍頓生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感,她含顰問道:“師父,怎么您也在這里?”
他沉靜地說道:“剛才送來幾個越南難民,我要去法庭為他們翻譯。”
“那您可以自由行動嗎?”
“也只是在這移民局范圍,不過真正的自由,應該是精神的自由和內(nèi)心的充實。”
文珍為之一震,她回味剛才所言,感到他很有深度,有心想請教于他,卻因心緒煩亂,不知從何說起。
這時警察帶著幾個難民過來對他道:
“覺行師,我們一起去吧!”
他神情端肅地向她點頭告辭,文珍癡癡地目送他那修長的身影隨同他們消失在走廊的拐角處。
度日如年
半夜時分,一陣凄厲的呼叫聲把文珍從夢中驚醒。
“哎,這瘋姑的病又發(fā)了。”旁邊一位高棉老婦嘆息了一聲道。
文珍隨聲音看去,右邊靠近洗衣間的角落,站著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婦女,系著破舊的紗籠,雙手抓住鐵窗,仰望窗外漆黑的夜空,嘴里嘰哩咕嚕說個不停。
旁邊的小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向文珍道:
“你還沒睡?”
“跟你一樣。”文珍指指那瘋姑問道:“她怎樣了?”
“哎,她是這里的老客,大概來了三年吧!柬埔寨戰(zhàn)亂她全家喪生,剩她一人逃出來,恐怕遭受刺激太深吧!她經(jīng)常叫著‘來兒’,可能是她死去的兒子。”
“他們沒有送她去醫(yī)院?”
“有,這種病可能沒有什么辦法,她也時好時壞,這兩天還不算厲害。”
“來兒!來兒!”她突然雙臂伸出窗外,焦灼急切的死命呼喚“我要我的兒呀!”緊接著嚎啕大哭起來。
悲慘的哭聲回蕩在茫茫的夜空里,聽聞者無不為之動容。
監(jiān)獄生活真是度日如年,一天兩餐飯,大家蜂涌去窗口爭先恐后搶食;而且經(jīng)常停水,這樣大熱天,擁擠、雜亂的環(huán)境,汗臭、穢臭攪在一起,空氣令人窒息。
幾位高棉老婦,整天在席地打撲克牌算命,百無聊賴消磨時光,也在渺茫中尋求何時重返家園的唯一希望。
墻角的寮國婦女和小孩正披散頭發(fā),互相捕捉臭虱。
人們的目光呆滯,表情麻木,沒有生氣,沒有歡樂。
房間前面一排鐵窗,上午前來探望的人就隔窗與親友敘談,外面寬闊的走廊放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住著一老一小。那位高棉老婦,每天手拿念珠,默望著墻上的釋迦佛像,她那深陷的眼睛充滿慈和;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玲達,是NO。4室組長南希的女兒,凡是這房間的人需要買點什么東西,只要給她一個泰幣,她會飛跑去下面商店買來。
這時玲達從窗外探頭大聲道:“報告好消息,有人送東西來布施了!”
小月亮、阿珠等女孩畢竟年幼好奇,一哄而涌向窗口。
文珍依然低頭沉思,沒有書籍報刊可閱讀,日子過的多么悠長難挨。
忽然,她聽見窗邊兩位越南老婦好像見到久別的親人般激動的聲音。
“啊,師父,您可來了!”
文珍抬頭一看,覺行那端莊的身影出現(xiàn)窗口,原來是他帶領(lǐng)泰國中華佛學會的莊會長和負責賑濟難民的陳厚云大姐前來慰問大家。
陳大姐把裝滿牙膏、香皂及糖果的大包小包塑料袋從窗口塞進來交給姐長分發(fā)給大家。
文珍隔窗仔細注視著覺行,他已換上了泰僧裝,英俊而略微瘦削的面上那一雙烏黑的眼睛多么深邃,棱角分明的嘴唇透出一種堅毅的神情。此時那兩位老婦連連合掌,正親切地向他傾談,他聚精會神的聽著,眉宇間流露一種悲憫的神色。文珍目不轉(zhuǎn)睛地凝望著他那修長的身材,偏袒著右肩,那裸露的結(jié)實手臂多么富有彈性,流露出青春的健美,那黃色的僧衣質(zhì)地輕柔,就連腳下那一雙褐色的拖鞋也配得那么協(xié)調(diào);特別是他那種飄逸、脫俗的風姿,確實對她產(chǎn)生了一般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但他卻目不斜視,始終專注在聆聽鄉(xiāng)親的傾訴。
陳厚云去到文珍母女身邊的窗口,她慈和的笑意,關(guān)切的詢問,母親不由上前用廣東話和她談了起來,她熱情的拉著文珍母女的手,當聽到母親講述那慘痛的遭遇時,她的熱淚也奪眶而出。
這時覺行師走了過來,他侃切言道:“都是家鄉(xiāng)人吧?你們有什么問題,多找陳大姐聯(lián)系。”
這是多么難得的機會,文珍正希望和覺行談談,她好像有很多話要告訴他。
可是那邊墻角突然傳來一陣嘈雜喧嘩聲,只見那瘋女沖向窗口,朝著正在慰問拖兒帶女婦女們的莊會長猛撲過去,她恨恨地扯著嘶啞的喉嚨喊道:
“你們要做什么?把我的兒還給我!”
幾個高棉婦女上去勸阻她:“你別胡鬧,這是佛學會來看我們的!”并從席上把分給她的一袋東西拿給她看。
她那里肯聽,雙手伸出窗外要去抓扯莊會長,幸好老莊躲閃的快,忽然,她猛地扯開胸膛,露出可怕的瘢痕。接著傷心地大哭起來,身旁的婦人趕快替她圍好短上衣。
覺行聞聲,立即走去,那兩位越南鄉(xiāng)親如同見到救星般虔請他道:
“請求師父慈悲,加被加被她吧!”
覺行雙眉微蹙,滿含悲憫地取下胸前那串念珠,輕輕在那癱軟靠窗哭泣的瘋姑頭上放了一下,并且喃喃虔誦著圣號和咒語。
不一會,那瘋姑平靜了下來,非常奇怪,自那天覺行加持以后,從此她再也不吵不鬧了。
因他們還要去其他房間慰問,覺行懇切詢問大家,還有什么需要相助的事,文珍請求借閱一些書刊,覺行慨然應允。
中午,NO。5室送來了一大包書刊,有中文益智修身叢書和佛學著作,也有幾本英文《Time》雜志。文珍和小玉真高興極了,幾個女孩圍上來,把書籍整齊地堆放在她們的墻角,整個下午文珍如饑似渴地閱讀著。
黃昏時分,一個膚色棕黑的印度男子陪送兩位長的十分白晰、美麗的婦女進來,其中一個懷抱嬰孩,她們呆坐在文珍后面的席地下。熱情的小玉用英語打聽到她們是伊朗人,因戰(zhàn)亂逃亡出來,準備去巴基斯坦,卻因假護照在機場被拘捕,兩位婦女環(huán)顧四周,迷惘憂傷,默默流淚。
梅英失神望著那活潑的嬰孩,不知想起什么,又低聲抽泣起來。母親撫著她那瘦削的肩頭,勸慰著她。
“他不管我了!”她雙眉深鎖,好半天吐出一句話。
“不要去想那么多,保重自己要緊。”母親說道。
她憂心忡忡:“萬一沒有辦法,移民局可能會遺返大陸。”
“那你打算回廣東了?”母親關(guān)心地問。
“啊,不!”梅英激動了起來:“我寧愿死在他鄉(xiāng),再不愿回顧那傷心的地方。”她的腦海仿佛出現(xiàn)父親被逼害至死的不幸慘狀。
母親似有同感的點了點頭,說道:“你還年輕,一個人單腳利手好想辦法,你看我一家四口陷在這里,哎……”
母親長喟一聲,眼圈也紅了。
文珍憐惜地望著母親,好像那鬢角的白發(fā)又多了幾絲,善良賢淑的母親這四十二年真是在苦海中掙扎。當年因是地主的女兒,飽嘗了被歧視、被壓抑的無盡苦楚,而滿懷希冀投奔泰國卻落得這般下場。文珍心里擰成一團痛楚,沉重的悲哀又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啊!如何才能熬過這毫無希望的錐心泣血的日子?
雖如常言:“患難中長大的孩子都是早熟的。”她的意志、才情和理想都要超過她的年齡,但她畢竟只有二十二歲,她多么需要強大的精神力量,多么需要關(guān)愛和鼓勵。也許傾吐,可以減輕一點心靈的負荷,那又向誰傾訴呢?不知為什么,那位覺行師的影子老是縈回腦際,給她烙上了深深的印象。
終于,她提筆給他寫了一封信,表達對他送書的謝忱,本想把心中的苦悶,無盡悵惘之情向他盡訴,多慮的她又恐冒昧,即以詢問前次他所言“精神的充實”為題,希望得到啟示和教誨。
新的轉(zhuǎn)機
第二天清晨,警察照例來開門讓兩人出去傾倒垃圾,那緬甸大嫂回來時,帶給文珍一封信,那信封剛勁有力的字跡,頓使她心緒激動,她立即拆開,從頭至尾看去,他是那樣清晰了解她的思緒,詳細的分析,誠摯的鼓勵,句句打動她的心靈,她不禁感動得哭了。特別是最后他懇切寫道:
“科學一日千里,可以飛越太空,但卻無法消減層出不窮的戰(zhàn)爭、劫殺、災難……。物質(zhì)文明發(fā)達,卻世風日下,精神郁悶,即因心靈太貧乏所致。國父曾言:‘社會之隆污系于人心之振靡。’故欲求世界安寧,亟需一種文化來化導人心,佛教素稱治心之學,其目的在啟發(fā)人性的自覺,凈化人心,解脫苦腦,實拯救世道人心陷溺之良藥也。
你說‘禪’太神秘,實際上‘禪是叫人平心靜氣去生活。’顏淵一簞食、一瓢飲、居陋巷,不改其樂,不是不諳物質(zhì)的利樂,而是深知世上有更好的東西超越物質(zhì)的價值。因塵世無常,物質(zhì)衰變,形骸易朽壞,只有精神富足是無止境的。因內(nèi)心的均衡,生活才更添祥和溫馨。
天之殺物以成物,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天之困人,正以成人,故不經(jīng)憂患則德慧難成。望你化悲痛為力量,勇于接受生活的磨練,禪宗名言‘大死一番,絕后蘇息’,即在苦難中更加透徹生命,在每一瞬間激發(fā)潛力去‘止于至善’。并望你把溫暖帶給不幸的難民,關(guān)愛支助他們,將以種下的善因,會漸得到好的收獲,多行善舉,逐漸會體味生命的真義而得到無窮的希望和樂趣。”
她反復誦讀,感慰良深,仿佛在她荒蕪的心田,投進一道光明。
后來,他們經(jīng)常互致書信,覺行師有問必答,共同探討佛法和人生的種種問題,探索未來的理想,追求生命的意義。
星期天上午,第五男室傳來陣陣悅耳的歌聲,然后像是梵唄,悠揚感人。小玲達跑去偵察,前來報告,原來是覺行師教他們誦唱佛歌和七音“南無阿彌陀佛”。
文珍一邊清掃衛(wèi)生,一邊輕聲跟著唱合,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壁上,那首覺行抄寫的越南李朝高僧萬行大師充滿禪味的短詩:
生命之火花,隨現(xiàn)隨消失;春才見花開,秋已成枯枝。
大地有盛衰,朋友莫驚駭,人生本無常,正如晨間露。
每當她吟誦這首發(fā)人深省的小詩,她會感到對人生的真諦有進一步的體會,她發(fā)現(xiàn)在這被世人遺忘的逆境中,心靈漸漸有了一種寄托、一種慰藉。
“篤篤”,掃地工人敲敲窗,遞給她一袋書籍并說:“第五室?guī)Ыo你的。”
里面有覺行的短簡:“這本英文《五月花》May flower是沈家楨博士以現(xiàn)代科學印證佛學的深刻見解。另外,我同室的難友大衛(wèi),對你家表示誠摯的同情,他有一部份英文《讀者文摘》給你閱讀。”
書頁中夾著厚厚幾張信紙是大衛(wèi)粗獷的筆跡,他說花了兩天寫這封長信,述及了他半世傳奇似的遭遇,后來他十分坦率寫道:
“因我從小失去父母,孤苦飄零,不學無術(shù),卻染上滿身惡習,我過去的生活充滿罪惡和黑暗,終于成了一名國際通緝犯。無數(shù)驚心動魄的悲慘遭遇,使我對人生厭倦、憎恨,并因痼疾纏身,我一度絕望、自卑……現(xiàn)在慈悲的師父指引了我新生之路,幸蒙佛力加被,奇跡般治愈了我的頑疾。我至心懺悔,改惡從善,以我慘痛的教訓,作為教育青年的借鏡;現(xiàn)我開始‘日行一善’,關(guān)愛他人,要感謝覺行師帶給我們希望和光明。”
文珍心情激動,良久沉思,當小玉從瑪?shù)倌沁吋艉妙^發(fā)過來,她問道:
“小玉,你覺得國際通緝犯可怕嗎?”
“當然羅,不過我還從未見過。”
“你看這信吧”」文珍把大衛(wèi)的信給她看。
看后,小玉瞪著大眼睛道:“簡直可以寫一部小說。”
文珍感慨道:“我今天才真正相信佛書所言:‘人心本有無限的光輝’。”
小玉那熱情的眼睛,忽然蒙上一層陰影,她拉著文珍的手道:
“文珍姐,我真舍不得你!”
“怎么?你要出去啦?”文珍的聲音溫和而低沉。
小玉點點頭說:“今早我哥哥來說,是下周星期三的飛機。”
“小玉,那我們抓緊時間學習,盡量把生活安排得有意義,像大衛(wèi)那樣日行一善,好嗎?”
小玉那清澈的眼睛閃動著淚光說:“那太好了!”
她們決定上午打掃全室衛(wèi)生,然后學習英語,下午教小孩們唱歌。那甜美的童音,打破了以往的沉悶,牢房重新有了蓬勃的生氣。
瑪?shù)僖笪恼浣趟?ldquo;百家姓”,她那“叫千行禮”的不正發(fā)音,把女孩子們可逗樂了,后來小玉打趣道:“你叫瑪?shù)?國語的意思是‘馬的弟弟’。”
大家開心地笑了起來。
文珍立即寫信向覺行稟報了她們新的良好開端,她從來沒有感到像現(xiàn)在這樣充實。
有時覺行也用流利的英文寫信,使她更能深刻理解其含義。
這天傍晚,經(jīng)常給瑪?shù)偎褪称返哪俏击詈诘木靻讨斡謥砹?走過窗邊,他交給文珍一封信道:
“From the master of No。5”
文珍專心地讀著信。
喬治走去那邊窗戶的盡頭,在朦朧中他與瑪?shù)偈稚钋榈厥掷?竊竊私語,他伸手穿過窗欄撫摸她豐腴的手臂,慢慢向上移動,他的左手伸進那高聳的胸脯。
小玉拉了拉文珍“嘻嘻,你看!”
“啐,不害羞!”文珍白了她一眼,仍繼續(xù)看信。
不一會,瑪?shù)僮哌^來,頗有意味的笑道:“哈哈!又是你的覺行?”
“別胡說!”文珍正色道:“他是師父,就像天主教的神父,他給我們教導和祝福。”
小玉向喬治剛?cè)サ姆较蚺?笑道:“不像你的喬治,又來跟你親熱啦?”
“NO!”瑪?shù)仝s快聲明道:“他是來向我學英語的。”
“哈哈!”大家一陣哄笑。
“噢,過封信是英文,你也可以增長見識。”文珍心想她一定從未看過這么深刻感人的書信。
當瑪?shù)僮x到覺行所言真知的來源:
“真知卓識和堅毅、智慧,這些都不是從學?梢詫W到,而是從生活中提練出來,甚至從苦難和折磨中學來。古德云:‘憂患困苦乃磨練志士之最高學府。’戰(zhàn)亂使我喪失了家庭親人,粉碎了我飄浮的夢幻,跋涉萬水千山,九死一生,顛沛流離。哺育我的是無盡的山川,是廣袤的社會,指引我的是佛陀智慧的明燈。我得感激這遼曠的大自然,這多姿多彩的生活,使我找到了迷失的自我,將渺小的個己同人類歷史和無邊的眾生融合在一起,我深刻體會一位名作家曾言:‘我常慶幸,我曾生活在社會底層,因為那是真理的沉淀地。’”
瑪?shù)龠呑x邊贊不絕口:“啊,真是非同凡響!”后來她十分坦率道:“我要是能與這么出色的人相愛,我一定馬上改信佛教!”
文珍盯了她一眼,外國人的性情就這么奔放。
凡是難民有什么需求,有什么問題,文珍都熱情相助并主動打掃洗手間的衛(wèi)生。每次站在那潮溫的墻角換上拖鞋,她總要看看或逗逗那寮國少婦的大約周歲的小男孩,活潑可愛,咧開的小嘴露出天真的笑容,從不聽見他的哭聲。可是這天上午卻從那邊傳來陣陣嬰兒的啼哭聲,原來那扶墻學步的小兒走到潮溫的洗衣間跌了一跤,不少人圍住焦灼的母親,有的拿來藥酒,但孩子不停的哭著。糟糕,今天偏偏星期日,那每天早上來巡視一趟的胖醫(yī)生又休息。
這時文珍急忙向那邊走去,她曾在名中醫(yī)的舅舅那里學了兩手針灸推拿,現(xiàn)姑且嘗試一番。她輕輕托住那稚嫩而紅腫的小手臂,順著經(jīng)絡(luò)穴位輕柔地按摩,腦海浮現(xiàn)今晨閱讀《觀音菩薩靈感錄》,她不停的虔念圣號。不多久小孩安靜下來,并在媽媽懷里呼呼睡著了,整個下午又是笑著、玩著,一如往常。
黃昏時分,文珍去洗手間沖涼,走到那邊屋角,年輕的母親十分感激的向她道:“多謝醫(yī)生!”
她凝視著孩子那甜美、紅潤的睡靨,突然感到一種欣慰,這種感覺是她從前所不曾瞭解、體味過的。莫非正如覺行師言:“奉獻的過程本身即是一種幸福。”
她默默思索他那些精辟良言:“生于憂患,死于安樂”,“不要以為你已失去了你的價值。”她回味剛才那年輕母親發(fā)自肺腑之言,是啊,苦難的人們還需要我!剎那間,她覺得仿佛恢復了青春的活力,應勇于接受一切磨練和考驗。她滿懷信心,重新振奮,劃過急流險難,緊緊依靠心與力合作之漿,幸有那正確的引航,將會渡過驚濤駭浪,到達向往的彼岸。
一絲迷離
鐵窗之外,陰云滿天,細雨如織,氣候煩熱。文珍心情郁悶,幾天來她都未得到覺行的書信,那陌生而熟悉,疏遠卻親近的形影時刻浮上眼簾。
雖然和他只短短見過幾面,雖然他的信里連個dear也不用,可是那充滿睿智、慈悲而感人的誠摯之語,卻給了她無限的鼓勵和莫大的慰藉。
與從前大學里追她的那些淺薄、浮華的男同學完全不一樣,他充滿了成熟、深沉的男性氣質(zhì);洋溢著淵博、卓越的超俗之美,她不由心里漸滋生一種難言之情,一天天總覺得被吸引,心版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跡。
去了信也沒有回音,心里難免無限悵然。
終于,晚上有人送來幾本書籍,她急忙翻開書頁中的信函,原來是大衛(wèi)寫的,簡短的致意寒喧之后,附上一句:“覺行師說:Silence is golden!”
她一下呆了好半響,他叫我沉默,這意味著什么?她感到不解,感到惶惑,自卑感和可憐的自尊心又在心中激烈交戰(zhàn)。或許他瞧不起我,嫌我打攪他寶貴的時間,確實我從未接近過出家人,難道什么地方觸犯了他的戒律清規(guī)?啊!他始終像個讓人看不透的謎……。
整個晚上,她苦苦思索,無端的煩腦、思慮刺痛了她破碎的心靈,她孤傲、倔強的自尊心好像受到了傷害,她含淚負氣地給她寫了一封絕交信:
“覺行法師:請您原諒我攪擾了您的清修。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人,我接受您的教誨,尊重您的意見,我從今不再麻煩您。不過,您大可不必轉(zhuǎn)彎抹角,由于我太愚癡,您那句話我百思不解,唯一請您解釋清楚,什么意思?永遠感謝您的教導,望您珍重!”
這兩天來,一種說不出的孤獨、惆悵和苦澀迷惘侵襲著她的心靈。下午有一位越南老婦被叫出去填表,回來時她喜形于色告訴大家,她申請移居美國已被批準,明天就要去春武里集訓,學習英語。
當她滿懷憂慮講到覺行師胃病復發(fā)住進醫(yī)院的消息。
“什么?”文珍震驚的問:“他住在那家醫(yī)院?”
“天華醫(yī)院。”
就這一剎那間,她完全理解了,數(shù)日的猜疑、苦悶化成一眶熱淚。她立即叫玲達下去請求喬治賣最好的胃藥和食品送去醫(yī)院,并寫了一封至誠懺悔和慰問的信函。
覺行已得到美國大使館的批準,因他英文極好,不需去春武里學習,下旬可能動身赴美。
第五室的難友們每天頻頻的書信和慰問禮品,他們對他教導的渴望,覺行再不愿呆在枯寂的病房,而這次發(fā)病較輕,他征得醫(yī)生的同意,很快返回第五室和室友們共度在泰國的最后時日。
他接到文珍道歉和慰問信函,其中寫道:
“這不幸的消息,刺痛了我的心。若是我的無知、愚癡的語言刺傷了您,使您生病的話,我愿跪在您的面前,祈求您的寬恕……假如我能自由,我一定不會讓您一人獨自呆在孤寂的病房……”
看到這里,覺行不由發(fā)笑,旁邊的大衛(wèi)問道:
“您笑什么?”
他把文珍的信遞給他看:“文珍以為她寫信傷害了我,才使我生病,我可沒那么脆弱。”
大衛(wèi)笑道:“她倒真是個多情善良的姑娘。”
夜已深了,文珍仍翻來覆去,好幾次醒來,依稀耳際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身后的梅英,還坐著抽煙,她苦笑著說:
“我剛來時,晚上也聽見有凄慘的聲音,自上次師父來過后,就一直沒有了。”
文珍仔細聆聽,好像窗外有遙遠的如泣如訴之聲,似乎今天黃昏,組長南希兩姐妹吵嘴哭鬧的余聲。她忍不住坐起來,但她們都已昏昏入睡,再專注聽去,不覺那聲浪又漸遠漸消失了。
大約凌晨兩三點,文珍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聽見全室一陣噪動,人們紛紛涌向洗手間,梅英慌張跑過來道:
“南希……她上吊了!”
聽她所言,人們驚駭非常。
這時,幾個警察開了鐵門,急忙把南希送去了醫(yī)院。
一個警官,滿臉嚴肅地詢問瑪?shù)?
“聽說是你救了南希?”
失魂落魄的瑪?shù)袤@悸未定,不知如何回答。
那爽快的緬甸大嫂說道:“她已被嚇壞了,不要逼她,是釘子斷了,南希摔在地上,她聞聲前去救起她。”
“恐怕是陰魂不散吧。”走廊那位老婦喃喃道。
人們頓顯恐慌,越南老婦憂愁說道:
“得請高僧來誦經(jīng)超度才行。”
文珍靈機一動,看來只有懇求覺行師的慈悲,來拯濟撫慰這些苦難的心靈,她立即寫信請求他前來超度亡魂。
恐懼的氣氛籠罩著整個房間,下午更顯沉寂。
忽然,文珍聽見有人上樓的腳步聲,眼光還未投向窗外,她心里立刻呈現(xiàn)一種感應:
“啊,他來了!”
她驀然心臟劇烈跳動,陰暗的牢房霎時投進一道光明。
他仍然身著黃色泰僧裝,帶著那種俊逸、脫塵的神采,隨同一位中年泰僧飄然而至。走廊那位老婦已虔敬地在佛像前備好香案,覺行表情嚴肅地同那位泰僧一道禮佛,虔誠誦經(jīng)。只見他雙眉深鎖,緊抿著嘴唇,心無旁騖的按南傳佛教的儀規(guī)超度完畢,并以供奉佛前的清水灑凈,神情一直是那樣莊穆端肅。然后他走過來,認真而沉靜的說道:
“好了!”
那兩位越南老婦感恩戴德伏地禮拜,文珍也不禁隨同她們向他虔敬頂禮。
還來不及言謝,他已和那位泰僧匆匆離去了。
她好像聽見兩位鄉(xiāng)親關(guān)切的問了一句“何時起程赴美?”
她又仿佛聽見他的回答是:“下個星期。”
她的心弦忽然震顫起來,才短短的幾次晤面,竟然他又要遠離而去,真是福薄緣慳!她的心跳加速,悸動著一抹酸楚,內(nèi)心頓時涌起一股難言之痛,眼淚如珠線般墜落下來。
遙遠的星
自從覺行師來到第五室,房間也變得清潔整齊,中間的墻壁支著一塊木板,上面依稀有粉筆字跡,是覺行經(jīng)常給難友們開示所寫。
窗外細雨紛紛,覺行正在席地上盤腿打坐,這時玲達在窗外探頭探腦,旁邊的大衛(wèi)接過一袋紅色新鮮的紅毛丹并一封信。他輕輕放在覺行的面前,覺行睜開眼睛,將水果推到大衛(wèi)跟前,說道:
“你們吃吧!”
他啟開信封,展讀那秀娟的字跡:
“覺行師父:這可能是我在此‘地獄’敬呈給您的最后一封信,獲悉您即將赴美的消息,我真感悲欣交集。
我的心情非常矛盾,說實話,我一點也不希望您再停留于此‘地獄’,那怕一分鐘,因為這對您的病體萬分不利。
然而,一想到您將飄洋過海,遠離而去,可能我將永遠失去您,今生可能不會再相聚。因為您神圣的使命,會使您將我忘記……我內(nèi)心百感叢生,千言萬語難訴我心中衷情,請您原宥我的語無倫次,昨晚徹夜未眠,我決定向您傾訴我一片愚誠。
殘酷的現(xiàn)實、悲慘的命運摧毀了我青春殘存的夢影,使我失去了一切。當我無限迷惘,當我陷于極度難以自拔的悲苦之中,是您,像一顆光芒四射的慧星,指引了我的前程,開啟了我的靈智,給了我戰(zhàn)勝磨難的勇氣,親切鼓勵我去關(guān)愛苦難的眾生并和他們同呼吸共命運,使我開始反省人生。是您,使我忘掉過去,粉碎未來的夢想而把握現(xiàn)今,使我領(lǐng)悟了人生的真諦,在苦難中孕育了新生。
從懂事以來,在那多難的年代,父母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憂患生涯的壓抑,養(yǎng)成了我倔強、孤傲的個性。也是為了安慰上面的雙老,下有弱小的弟妹,多年來我能強抑我的眼淚,可是如今啊,我卻淚下如雨。
我哭泣,為我凄苦零落的青春!
我哭泣,為我一家悲慘的命運!
我哭泣,為這些苦難的眾生!
我更哭泣啊,為您的遠離而去!!!
我是這般無知、脆弱、幼稚,我多么渴望您的教導,我多么離不開您的慈悲鼓勵。我生平從來未對誰產(chǎn)生這種情愫,只有向您,第一個走進我生命的人,奉獻我的一腔純情。我也知道,您神圣的使命,您崇高的秉性,使您青春年少就已拋棄了世俗的凡情,請您原諒,我還只是個凡夫俗子,但我不愿虛偽地掩飾。
那怕只是幻想,我也永遠對您存有這種幻想,生活在這夢幻之中,我也會感到一種無限的慰藉。
唉,人生自古傷離別,更那堪秋風秋雨之夕,這兩天同室的難友們都說我消瘦了,母親也老叫我吃藥。
師父,我只有唯一的希望,無論你走到天涯海角,望能到您的訊息,如果能夠得到您的只字片語,才是醫(yī)治我心靈的無上靈藥……。”
覺行捧讀此信,旁邊的大衛(wèi)見他漸漸面色蒼白,不時苦痛的咬著嘴唇,當他抽出信封中的贈物,一方潔白的手絹,啊!血書!一行秀麗的英文:“All of my love to You!”
他雙手顫抖地匆匆將它放回信封里,深深呼吸了一口氣。窗外秋雨淅淅瀝瀝,蕭蕭的秋風似乎唏噓,他的心靈也被凄風苦雨侵擊。
文珍的癡情使他陷於深重的痛苦,那深深埋葬心底的過去一切又在激烈翻騰,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刺痛了他的神經(jīng)。
經(jīng)常夢境中的硝煙戰(zhàn)火,同胞被屠殺、宰割,歷盡萬動逃難,哀鴻遍野,山河破碎,是那樣慘不忍睹。特別是他的Darling餓死在他懷里,訣別的一幕是那樣錐心刺骨,痛徹心底……。
九死一生,滄桑歷盡,幸遇高師點化,頓悟真理,出家行道,救度蒼生,高師臨終囑咐精進行持!片刻未忘,這是命名“覺行”的深意。
他并非無情無義之輩,而是有滿腔的熱血,豐富的感情。他體會經(jīng)云:“汝愛我心,我憐汝色,經(jīng)百千劫,常在纏縛。”孽海情天,畢竟成空。不能啊,不能再陷溺!他深知國族多難,日深一日,他念念不忘水深火熱中悲苦的同胞,念念不忘振興圣教,這拯濟宇宙人生唯一的智慧明燈。神圣的使命,無窮的事業(yè),需要自己獻身啊!“安得重磨雙慧劍,斬盡舊孽與新緣。”唯將此情升華為博大的慈悲和愛心,唯將此情凈化,奉獻予一切眾生!
昨閱明儒王龍溪之言,使他產(chǎn)生強烈的共鳴:“默默哀苦中,悟得自己只有一點靈光,是從生帶來的,雖男女至親,一些子靠不著,況身外種種浮浪長物,尚可藉以長久耶?古人云:非全放下,終難湊泊,眼前且道放不下的是何物?”
藉此一點靈光、一念靈明,奮起追求光明,像那熊熊的火炬,燃燒自己吧!照亮他人,讓那永恒的宇宙真理之光,普照寰瀛,讓那萬道光采,照亮黑暗的深淵,照徹那漫漫長夜。
經(jīng)過一番心靈的掙扎之后,窗外已透出晨曦,清頎的身影佇立晨風中,他毫不猶豫的將那封信付之一炬,并毅然作出決定:不辭而別。
那深沉的眼睛若有所思,他揮毫疾書道:莫嫌僧情薄世情,情到深時總無情;揮灑一滴成江海,洗去人間愁和淚。
這一切,大衛(wèi)看在眼里,他飄泊世界各國的經(jīng)歷中,什么場面沒見過?他所接觸過形形色色的人們中,第一次被覺行所懾服,他暗忖道:“這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覺行的內(nèi)心,有一種強烈的悲憫之情油然而生,雖已堅毅作出決定,但默默虔誠地為她祈禱,他衷心希望給她種植的菩提種子,會很快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
這時陳厚云來了,她一眼瞧見那墨跡未乾的詩偈。
“啊,師父原來還是個書法家呢!”她展開那幅雄健清逸的行書“僧情”偈。
覺行謙虛的說:“還是小時候爸爸每天逼著臨帖,現(xiàn)有十幾年沒有提過筆了。”
“可以將您的墨寶賜給弟子嗎?”陳大姐要求道。
“噢,太潦草了,我改天另寫一幅吧。”
“不要等了吧,您馬上就要飛美國了。”爽朗的大姐有她的理由:“前年我請普凈上人寫一幅字莊嚴新修的佛堂,他也說‘改天吧!’一直到今天也沒有實現(xiàn)。”
她小心翼翼,把那幅字卷了起來,坦然笑道:“多謝師父!”
覺行也無可奈何地笑了。
陳厚云接著說:“文珍確實善根深厚,這兩天她已幫我把英文《成道之路》翻譯完了,我打算印發(fā)給各地道友,對大家修持一定大有幫助。”
“不過,她還不懂佛理。”覺行說。
“呵,她剛才說希望師父啟程以前,一定去第四室一下,她們幾位想皈依師父”。
覺行毫不遲疑、態(tài)度果斷地作出結(jié)論:“不必了,我德學淺薄,不堪為人師表,我已請求圣蓮寺智德長老定期前來撫慰開示難民,老人是有道高僧,她們可以皈依智老……。”
接著,他又關(guān)懷地囑托陳厚云:“大姐,蔡文珍家的事就拜托你了。”
“我已經(jīng)打電話通知清邁佛學社,打聽她爸爸的消息,并請香港何居士按地址與她姑姑聯(lián)系,請師父放心。”
“最要緊的是,”覺行誠懇地說:“請多從佛法方面開導她。”
從機場送別了覺行師回來,陳厚云立即去到移民局,告知蔡文珍請邁打電話來的訊息:她爸爸已決定下周來看望她們。
文珍惆悵地依著鐵窗,幽幽地問道:“他去了?”
陳大姐點了點頭,然后從提包里拿出那幅覺行留下的唯一墨跡“僧情”偈,文珍迫不及待地展開,含淚捧讀,頓覺百感交集。她懇求大姐留給她,面善心慈的大姐立即應允。文珍沉吟良久,默默咀嚼其中的含義。文珍悵然看了看枯坐身旁的母親和蜷伏席地的弟妹,她默默起身,依窗仰望蒼穹。
初秋的夜色,星光燦爛,那遠方的天邊有一顆星,特別明亮,在寒夜中閃爍清輝;她腦海里仍然激蕩著那詩偈的深意。
啊,確實,他就是那遙遠天邊的星啊!可遇而不可求,可望而不可及,是那樣纖塵不染,是那樣崇高圣潔,世俗的凡情是褻瀆不了的……。
那神秘夜空閃爍的星光啊,或者喚起征人思鄉(xiāng)情結(jié),詩人或因之而寫盡凄清,胡笳或因之而動悲……他雖不如那易逝的朝暉般絢麗,但卻澄瑩皎潔,給徘徊長夜的迷途之人指點著迷津。
那迢遙的星光啊,無盈無缺,不喜不嗔,在漫漫長夜里,忠實的把太陽的光輝灑向大地,寂黑之夜,落寞孤寂的憂思,會漸漸被那不息的堅毅、無私的樂觀所沖淡。
既然是星,他應有他該在的地方。
既然是星,他應履行他神圣的職責。
她久久凝望那晶瑩閃亮的明星,眼里充盈著淚水,她內(nèi)心漸覺澄明,似乎一種前所未有的充實涌上心頭。讓我永遠懷著這難忘而美好的回憶吧!
那遙遠的星啊!無論在紅塵廣衢或羊腸小徑,他都是我的指路明燈。不要再歧路彷徨,向著他指引的唯一前程,闊步前進吧,方不辜負他一片無私的清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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