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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敬清寂”與“茶禪一味”

  茶道是日本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一枝奪葩。其產(chǎn)生、發(fā)展、定型的全過程,處處折射出中日文化交流的歷史印痕,并與中國化的佛教宗派禪宗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最能體現(xiàn)茶道思想及審美意識的是“茶圣”千利休(1522 --1591)提煉出的四個字,即“和敬清寂”。四百年來,人們一直用這四個字來闡述“禪茶一味”的化境,領(lǐng)悟和欣賞茶道獨特的美意識。

  和:不生憎愛的氛圍

  日語中的“和”字有調(diào)和、知悅、和睦、祥和等多層意思,多指人際關(guān)系的氛圍,聯(lián)絡(luò)感情的手段。“和”是日本的當用漢字,自九世紀日本文字創(chuàng)生以降,一直沿用至今。最早出現(xiàn)在日本典籍中的“和”的概念,可追溯至公元604年圣德太子制定的、用漢文書寫的《十七條憲法》第一條,即“以和為貴,無憐為宗”。①其意,即借用儒家的倫理觀念“禮之用,和為貴”(《禮記?儒行》來規(guī)范人的行為準則,調(diào)和社會關(guān)系。

  佛教自兩漢之際傳人華夏之后,逐漸走上了一條佛教中國化的道路,至兩晉時期,終于與玄學聯(lián)姻,派生出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著濃厚血緣關(guān)系的禪宗,“以和為貴”、“以和為本”,的意境便成為禪宗“直指人心”所依托的氛圍。禪宗吸收了“和”的概念,并與空無回互,主張用淡泊無為,“不生憎愛,亦無取舍,不念利益”的清靜本心去體驗、了悟,“我心即佛”的般如真諦,從而達到“佛我一如”的“和”境。

  禪宗傳入日本后,追求“和”的氛圍,體驗“和”的意境,便成為日本禪僧孜孜以求的外在形式之一。特別是日本曹洞宗,它繼承了打坐參禪、默照悟性等一切曹洞禪的基本特征,更是刻意追求適于“打坐”、“默照”的“和”境。日本曹洞宗始祖希玄道元(1200--1253)在永平寺傳禪時,常對弟子們說他自己在南宋天童寺隨如凈禪師學禪,“除柔軟心,其他皆未學到”。②當代日本著名禪學家鈴木大拙認為,這“柔軟心”便是禪宗普渡眾生,共祭涅槃的一顆“和”心。

  茶道是禪宗自然觀外化的一種藝術(shù)形式,是調(diào)和人際關(guān)系,“以心傳心”的人工渠道。人們常說,品茶即品禪,因而才有“禪茶一味”之理。在中國,唐代著名禪師趙州從諗(778-- 897)有一句公案,名日“吃茶去”,其意為學禪者如能心氣平和、無心無欲地喝一杯茶,即為可悟之人。中國禪宗與茶的淵源之深,甚至滲透到禪僧們的日常生活中。禪門《清規(guī)》規(guī)定禪寺午后不進食,以茶代之,由此可見一斑。飲茶之風傳入日本,亦與禪宗密不可分。日本禪宗之祖明田庵榮西(1141--1215)是第一個將茶種帶回日本,并在日本傳播茶樹種植技術(shù)的禪僧,他的名著《吃茶養(yǎng)生記》被譽為日本歷史上最早的茶書。室町時期興起的“唐式茶會”,是禪宗寺院仿宋元中國禪寺品茶之藝而形成的社會習尚。日本早期茶道稱為“茶之湯”,集大成者如村田珠光(1422----1562)便是大德寺禪僧。禪與茶道的關(guān)系如此之深,已經(jīng)達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須臾不可分離的程度。

  正是由于“禪茶一味”的血緣關(guān)系,茶道所極力渲染的氛圍才是摒棄世人紛爭,追求平和、靜謐的“和”境。其庭園設(shè)計,茶室布局、禮儀程序、禮節(jié)規(guī)范,都別具匠心地突出“和”的氛圍。特別是千利休創(chuàng)立的“四疊半”茶室,把人與人距離的空間凝縮到近在咫尺的程度,更加突出了“心心相印”,以茶會友的情境。

  當客人被主人請進茶室,那典雅的設(shè)計、柔和的色調(diào)、淡淡的香氣、古樸的茶具、彬彬有禮的節(jié)奏,烘托出一種和睦,安謐的氣氛,使人們由衷地體會到人與人之間那種真誠、純樸的情誼,從中獲得消除陌生、排遣孤寂的解脫感。

  恰恰是由于茶道這種精心設(shè)計、極力渲染的“和”境,日本人才把它當做陶冶情操、品味人生真情的超然之所。今天的日本茶道流派更把這種“和”境賦于現(xiàn)代化的情調(diào),以“和”比附“和平”,直稱茶道是“一碗茶中的和平”藝術(shù)(“里千家”語)。

  敬:心佛平等的禪意

  “敬”,是“和”的孿生概念,同屬于茶道的意識范疇。

  “敬”的思想同樣源于禪宗。我們知道,禪宗主張“我心即佛”、“萬物皆有佛心”,認為在“真如”面前所有的人都“平等不二”,因此,它反對崇拜種任何偶象,不承認一切權(quán)威。在禪宗那里,老師和學生可以不拘學歷、地位、資格,互相發(fā)問、互相啟發(fā)提示,在體悟禪中求得“敬”的意念。

  茶道吸收了禪宗的“心佛平等”觀,并加以升華和提煉,形成了“敬”的情感概念。最能體現(xiàn)這種“敬”的意念者,當數(shù)“茶之湯”(早期茶道)中的“一座建立”和“一期一會”。

  所謂“一座建立”,其本意為茶室設(shè)計的一種格局,后來引伸為一種令人景仰的“敬”的意象。茶室中,賓主共置于一個沒有差別、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的位置上,在這里相敬相愛,出于“本心”的流露,以達到自然的、非理性的情感交融。正是基于這種“敬”,到了千利休的時代,茶道索興將原來茶室中專為貴賓設(shè)置的“貴人口”(即門),改為不論身份、地位,一律自由出入的“躪口”,更為徹底地體現(xiàn)了千利休提倡的“敬”的思想。

  “一期一會”的本意是兩人相見即是機緣,或許一生中僅此一次。因此,“茶之湯”主張所有的人都要珍惜以茶相會的機緣,只有相敬如賓,拋棄所有外在的形式,在默默無言的品茶中才能悟出人生的真啼和“敬”的真正涵意。

  “敬”是禪宗“心佛平等”的重要思想,也是茶道所著力追求的禪意。村田珠光在《心主義》中說:“此道(即茶道)最忌自我主心與我執(zhí),見能者妒之,見后于已者則蔑之,此事不可有也。見能者近之,驚佩其才;見后于己者,則須鼎力協(xié)之”③。這里的“自我主心”與“我執(zhí)”,是禪宗力主排棄的完全意識化的自我和執(zhí)著的自我。禪宗認為人的一切雜念和欲望皆源自此二者,要想成佛,就必須去實現(xiàn)一種超越經(jīng)驗,即無意識的內(nèi)心自悟,而這種超越的先決條件之一,就是“敬”。真正領(lǐng)悟了“敬”的禪意,才能“見能者近之,驚佩其才:見后于已者,則須鼎力協(xié)之”,點示出茶道與禪宗一脈相承、息息相通的“敬”意識。

  千利休創(chuàng)建草庵茶道之后,“敬”的意識得到了進一步發(fā)展。茶人澤庵(1573--1645)在他的《茶亭之記》中寫道:“設(shè)小室于竹蔭樹下,貯水石、植草木、燃釜、生花、飾茶具,皆是移山川自然之水石于一室,賞四序雪月花草之風,感草木榮落之時,成迎客之禮敬。于釜中聞松風之颯颯,世上之念慮皆忘;于一杓中流出渭水涓渭,心中之埃塵盡洗,真謂人間之仙境。禮之本為敬,其用以和為貴……縱公子貴人來坐,其交淡泊不媚;若夫晚等來臨,至敬而不慢。此空中物也,和而不流,久久猶敬矣”。④

  從這里不難看出茶道“敬”的意象及其在茶道思想意識中的獨特價值。

  清:物我合一的化境

  “清”,也是茶道和禪宗共同擁有的意識。它既是禪宗自然觀的一種體驗,也是茶道通禪的一種化境,同時也是茶道特有的審美情趣,再現(xiàn)了人對自然生命的執(zhí)著追求。

  禪宗認為“本心清靜”是“物我兩忘”的先決條件,只有清心靜慮,排除干擾、摒棄雜念,才能達到“梵我一如”的最高化境。因此,禪寺伽藍大多選擇風景清幽、清謐恬淡的處所;禪僧居士也每每隱居山水之間,去領(lǐng)略“物我合一”的清靜無為之心。禪僧們恪守清心寡欲之道,參禪打坐,以清為伴;衣食住行,以淡為本。甚至連禪苑法度也名以“清規(guī)”?梢哉f,‘“清”是禪宗空無觀最明顯的特征之一。

  與禪境相通的茶道,猶重清靜淡雅之風,頗尚淡泊無為之情。如茶室的設(shè)計,以清靜為要,不尚浮華,恬淡自然,常令人有脫塵出俗之感。更重要的是,茶道的“清”是形式與內(nèi)容的統(tǒng)一,使得這種具象的文化式樣更為有效地營造出“物我合一”的禪宗化境。

  江戶時代的一部介紹茶道的書中有這樣一段論述:

  茶之湯本意乃六根清靜之為。眼見飾物、生花,鼻聞香氣,耳聽湯音,口品茶味,正手足之路,仍六根清靜。意隨清靜也,畢竟為清意之所在。⑤

  將茶道的功效框定為佛教的宗質(zhì),確為精辟之論。實際上,包括禪宗在內(nèi)的佛教教義,其言諦也好,論戒也罷,歸根到底都是“去人欲”、“求真如”,以清促悟的一種內(nèi)功。由此可見,茶道所追求的“清”,與禪的空無觀幾乎別無二致。

  另一部茶書《南方錄》也說:

  枯寂茶的本意是表示清凈無垢的佛陀世界,至此露地(即茶庭)草庵拂卻塵芥,主客直心相交,不拘規(guī)矩寸尺法式,乃成起火、沸湯、吃茶之事也。不論他事,此乃佛心之流露也。⑥

  把茶道視為“清凈無垢的佛陀世界”,視“清”為“佛心之流露”,深刻地揭示出茶道與禪宗的內(nèi)在聯(lián)系,也使我們進一步體悟到以茶論禪,以禪論茶,“禪茶一味”的本意。

  寂:枯淡無欲的體悟

  “寂”,即沽淡閑寂之意。它是茶道美學的最高境界,也是“禪茶一味”的靈魂之所在。

  枯淡閑寂之情是禪宗對自然界的本質(zhì)感受和領(lǐng)悟。它所表現(xiàn)的情感既不是那種神圣的崇高,也不是那種奇異的神秘;既不是對生命的慨嘆,也不是“觸物生情”似的傷感。它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禪境,是寧靜、幽遠、朦朧、恬美的體驗,是大自然木身的和諧。

  禪宗的“物我兩忘”與枯淡閑寂有異曲同工之妙。它要求禪者對自然,對人生有一種達觀清澈的悟性,不執(zhí)著于一物的心境,不迷感于一念的感知。正是基于這種空寂的體悟,日本的禪師們才創(chuàng)造出諸如“只手之聲”、“如何不濕衣,直取海底石”等貌似玄秘,實則大徹大悟的公案。只有將有色的大千世界悟至枯淡閑寂,將色視為空,把空還原為色,才會從一只手聽到兩個巴掌聲,不濕衣即可取出海底之石。人若真正體悟到了枯淡閑寂的蘊涵,才會有“石壓筍敘出,岸懸花倒生”的化境,唯如此,才能在大自然中獨具慧眼地領(lǐng)悟到“枯木倚寒巖”,“話盡山云海月情”的美感。

  茶通禪理。茶道認為,“知已去欲,凝神沉思”之后達到的心滿意足的幽閑境界就是“寂”。那么,這種“心滿意足”的境界是什么呢?村田株光曾引用兩句漢詩來解釋它:

  前林深雪里,昨夜樹枝開。

  白雪皚皚,朔風蕭蕭,在一般人眼里無疑于生的桎梏,死的沉寂。然而在禪僧看來,那深雪里孕育著生命的乳汁,那朔風里流動著復(fù)蘇的生機,轉(zhuǎn)眼間就會迎來一個爭奇斗妍的春天。沒有傷感,沒有悲嘆,“于不知處得全機”,“于無聲處聽驚雷”,這就是茶道“寂”的真正含義。

  為了進一步闡發(fā)茶道中“寂”的化境,村田珠光在《心之文》中又指出:“枯寂者,秉佳具,細品其心味,自心底生發(fā)純高品性,爾后,方可人枯淡閑寂之境”。⑦在這里,村田珠光認為茶味即“心味”,品茶即識心,其要者乃必備“純高品性”。所謂“枯寂”,便是排除自我主心與我執(zhí)之后而凈化升華的化境。

  “茶圣”千利休的二傳弟子宗旦(1578--1668)是江戶時代著名的茶道大師。宗旦對“寂”的理解頗有獨到之處,他的名言是“一個佗(即寂)字,重若佛門持戒”。⑧把“寂”視為與佛門戒定同等重要的地位,也為我們理解“寂”于茶道的價值開啟了一扇方便之門。

  日本茶人中長期流傳著一段有關(guān)宗旦以禪論茶,以茶喻禪的故事:據(jù)說某日,一位禪僧到宗旦的茶室去參禪品茶,采了一枝百色的山茶花讓門人轉(zhuǎn)送主人,以示敬意。不料門人不小心,摔了一個跟頭,花瓣摔得滿地皆是。宗旦聞訊,不慌不忙地收拾了一番。待禪僧被請人茶室時,一眼便看見茶桌上花瓶里插著一枝光禿禿的樹枝,而花瓶下整整齊齊地擺放著白色的落英。品茶時,禪僧默默無言,他仿佛看見這片片花瓣比原來自己采摘時更加充滿了生氣。從這里,他體悟到這就是沒有傷感的枯淡,這就是物我兩忘的閑寂。⑨

  此上,我們簡略地闡釋了茶道“和敬清寂”與”禪茶一味”的關(guān)系。概而言之,茶道是禪宗日本化之后孕育出的一種具有獨特審價值的文化式樣。它使人能在濃縮的空間里去理解不生憎愛的“和”,心佛平等的“敬”,從而進人物我合一的“清”,最終去體驗枯淡無欲的“寂”。它著力渲染的氛圍,刻意追求的禪意,引人人勝的化境,”禪茶一味”的體悟,給茶道這一藝術(shù)形式蒙上了一層神秘的宗教色彩。唯其如此,才使許多人對它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才使人們對日本的傳統(tǒng)文化和日本文化價值觀念的研究生發(fā)了頗大的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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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釋〕

 、佟度毡緯洝吠乒攀陾l。

 、谵D(zhuǎn)引自《鈴木大拙》,筑摩書房1965年8月版,第276頁

 、鬯删祻┲恫栉幕贰,巖波書店1979年版,第165頁

 、芡弦龝,第68頁。

 、荨度~隱》,卷二。

 、蕖恫栉幕贰,第122頁。

  ⑦同上引書,第165頁。

  ⑧秋月龍眠《禪海珍言》,1991年版。

  ⑨同上引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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