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二 泰州學(xué)案一

前言

陽明先生之學(xué),有泰州、龍溪而風(fēng)行天下,亦因泰州、龍溪而漸失其傳。泰州、龍溪時時不滿其師說,益啟瞿曇之秘而歸之師,蓋躋陽明而為禪矣。然龍溪之后,力量無過於龍溪者,又得江右為之救正,故不至十分決裂。泰州之后,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龍蛇,傳至顏山農(nóng)、何心隱一派,遂復(fù)非名教之所能羈絡(luò)矣。顧端文曰:“心隱輩坐在利欲膠漆盆中,所以能鼓動得人,只緣他一種聰明,亦自有不可到處。”羲以為非其聰明,正其學(xué)術(shù)也。所謂祖師禪者,以作用見性。諸公掀翻天地,前不見有古人,后不見有來者。釋氏一棒一喝,當(dāng)機(jī)橫行,放下拄杖,便如愚人一般。諸公赤身擔(dān)當(dāng),無有放下時節(jié),故其害如是。今之言諸公者,大概本弇州之《國朝叢記》,弇州蓋因當(dāng)時爰書節(jié)略之,豈可為信?羲攷其派下之著者,列於下方。

顏鈞,字山農(nóng),吉安人也。嘗師事劉師泉,無所得,乃從徐波石學(xué),得泰州之傳。其學(xué)以人心妙萬物而不測者也。性如明珠,原無塵染,有何聞?著何戒懼?平時只是率性所行,純?nèi)巫匀?便謂之道。及時有放逸,然后戒慎恐懼以修之。凡儒先見聞,道理格式,皆足以障道。此大旨也。嘗曰:“吾門人中,與羅汝芳言從性,與陳一泉言從心,余子所言,只從情耳!鄙睫r(nóng)游俠,好急人之難。趙大洲赴貶所,山農(nóng)偕之行,大洲感之次骨。

波石戰(zhàn)沒沅江府,山農(nóng)尋其骸骨歸葬。頗欲有為於世,以寄民胞物與之志。嘗寄周恭節(jié)詩云:“蒙蒙雨鎖江垓,江上漁人爭釣臺。夜靜得魚呼酒肆,湍流和月掇將來。若得春風(fēng)遍九垓,世間那有三歸臺。君仁臣義民安堵,雉兔芻蕘去復(fù)來。”然世人見其張皇,無賢不肖皆惡之,以他事下南京獄,必欲殺之。近溪為之營救,不赴廷對者六年。近溪謂周恭節(jié)曰:“山農(nóng)與相處,余三十年。其心髓精微,決難詐飾。不肖敢謂其學(xué)直接孔、孟,俟諸后圣,斷斷不惑。不肖菲劣,已蒙門下知遇,又敢竊謂門下,雖知百近溪,不如今日一察山農(nóng)子也!鄙睫r(nóng)以戍出,年八十余。

梁汝元字夫山,其后改姓名為何心隱,吉州永豐人。少補(bǔ)諸生,從學(xué)於山農(nóng),與聞心齋立本之旨。時吉州三四大老,方以學(xué)顯,心隱恃其知見,輒狎侮之。謂《大學(xué)》先齊家,乃搆萃和堂以合族,身理一族之政,冠婚喪祭賦役,一切通其有無,行之有成。會邑令有賦外之征,心隱貽書以誚之,令怒,誣之當(dāng)?shù)?下獄中。孝感程后臺在胡總制幕府,檄江撫出之?傊频眯碾[,語人曰:“斯人無所用,在左右能令人神王耳。”已同后臺入京師,與羅近溪、耿天臺游。一日遇江陵於僧舍,江陵時為司業(yè),心隱率爾曰:“公居太學(xué),知太學(xué)道乎?”江陵為勿聞也者,目攝之曰:“爾意時時欲飛,卻飛不起也!苯耆,心隱舍然若喪,曰:“夫夫也,異日必當(dāng)國,當(dāng)國必殺我!毙碾[在京師,闢各門會館,招來四方之士,方技雜流,無不從之。是時政由嚴(yán)氏,忠臣坐死者相望,卒莫能動。

有藍(lán)道行者,以乩術(shù)幸上,心隱授以密計,偵知嵩有揭帖,乩神降語,今日當(dāng)有一奸臣言事,上方遲之,而嵩揭至,上由此疑嵩。御史鄒應(yīng)龍因論嵩敗之。然上猶不忘嵩,尋死道行於獄。心隱踉蹌,南過金陵,謁何司寇。司寇者,故為江撫,脫心隱於獄者也。然而嚴(yán)黨遂為嚴(yán)氏仇心隱,心隱逸去,從此蹤跡不常,所游半天下。

江陵當(dāng)國,御史傅應(yīng)禎、劉臺連疏攻之,皆吉安人也,江陵因仇吉安人。而心隱故嘗以術(shù)去宰相,江陵不能無心動。心隱方在孝感聚徒講學(xué),遂令楚撫陳瑞捕之,未獲而瑞去。王之垣代之,卒致之。心隱曰:“公安敢殺我?亦安能殺我?殺我者張居正也!彼焖廓z中。心隱之學(xué),不墮影響,有是理則實(shí)有是事,無聲無臭,事藏於理,有象有形,理顯於事,故曰:“無極者,流之無君父者也,必皇建其有極,乃有君而有父也。必會極,必歸極,乃有敬敬以君君也,乃有親親以父父也。又必《易》有太極,乃不墮於弒君弒父,乃不流於無君無父,乃乾坤其君臣也,乃乾坤其父子也。”又曰:“孔、孟之言無欲,非濂溪之言無欲也。欲惟寡則心存,而心不能以無欲也。欲魚、欲熊掌,欲也,舍魚而取熊掌,欲之寡也。欲生、欲義,欲也,舍生而取義,欲之寡也。欲仁非欲乎?得仁而不貪,非寡欲乎?從心所欲,非欲乎?欲不踰矩,非寡欲乎?此即釋氏所謂妙有乎?”蓋一變而為儀、秦之學(xué)矣。

鄧豁渠初名鶴,號太湖,蜀之內(nèi)江人。為諸生時,不說學(xué)。趙大洲為諸生,談圣學(xué)於東壁,渠為諸生講舉業(yè)於西序,朝夕聲相聞,未嘗過而問焉。已漸有入,卒摳衣為弟子。一旦棄家出游,遍訪知學(xué)者,以為性命甚重,非拖泥帶水可以成就,遂落發(fā)為僧。

訪李中溪元陽於大理,訪鄒東廓、劉師泉於江右,訪王東涯於泰州,訪蔣道林於武陵,訪耿楚倥於黃安。與大洲不相聞?wù)邤?shù)十年,大洲起官過衛(wèi)輝,渠適在焉,出迎郊外。大洲望見,驚異下車,執(zhí)手徒行十?dāng)?shù)里,彼此潸然流涕。大洲曰:“誤子者,余也。往余言學(xué)過高,致子於此,吾罪業(yè)重矣。向以子為死,罪惡莫贖,今尚在,亟歸廬而父墓側(cè)終身可也。吾割田租百石贍子!币驎o之。時有來大洲問學(xué)者,大洲令渠答之。大洲聽其議論,大恚曰:“吾藉是以試子近詣,乃荒謬至此。”大洲入京,渠復(fù)游齊、魯間,初無歸志。

大洲入相,乃來京候謁,大洲拒不見。屬宦蜀者攜之歸,至涿州,死野寺中。渠自序?yàn)閷W(xué)云:“己亥,禮師,聞良知之學(xué),不解。入青城山參禪十年。至戊申,入雞足山,悟人情事變外,有個擬議不得妙理。當(dāng)時不遇明師指點(diǎn),不能豁然通曉。癸丑,抵天池,禮月泉,陳雞足所悟,泉曰:‘第二機(jī)即第一機(jī)。\’渠遂認(rèn)現(xiàn)前昭昭靈靈的,百姓日用不知,渠知之也。甲寅,廬山禮性空,聞無師智聞?wù)f‘沒有甚么,甚么便是’,始達(dá)良知之學(xué),同是一機(jī)軸,均是認(rèn)天機(jī)為向上事,認(rèn)神明為本來人。延之戊午,居灃州八年,每覺無日新之益,及聞三公俱不免輪回生死,益加疑惑。因入黃安,居楚倥茅屋,始達(dá)父母未生前的、先天地生的、水窮山盡的、百尺竿頭外的所謂不屬有無,不屬真妄,不屬生滅,不屬言語,常住真心,與后天事不相聯(lián)屬。向日雞足所參人情事變的,豁然通曉,被月泉所誤二十余年。丙寅以后,渠之學(xué)日漸幽深玄遠(yuǎn)。如今,也沒有我,也沒有道,終日在人情事變中,若不自與,泛泛然如虛舟飄瓦而無著落,脫胎換骨實(shí)在於此。渠學(xué)之誤,只主見性,不拘戒律,先天是先天,后天是后天,第一義是第一義,第二義是第二義,身之與性,截然分為二事,言在世界外,行在世界內(nèi),人但議其縱情,不知其所謂先天第一義者,亦只得完一個無字而已。嗟乎!是豈渠一人之誤哉?”

方與時字湛一,黃陂人也。弱冠為諸生,一旦棄而之太和山習(xí)攝心術(shù),靜久生明。又得黃白術(shù)於方外,乃去而從荊山游,因得遇龍溪、念菴,皆目之為奇士。車轍所至,縉紳倒屣,老師上卿,皆拜下風(fēng)。然尚玄虛,侈談?wù)。耿楚倥初出其門,久而知其偽,去之。一日謂念菴曰:“吾儕方外學(xué),亦有秘訣,待人而傳,談圣學(xué)何容易耶?”念菴然之。湛一即迎至其里道明山中,短榻夜坐,久之無所得而返。后臺、心隱大會礦山,車騎雍容,湛一以兩僮舁一籃輿往,甫揖,心隱把臂謂曰:“假我百金!闭恳晃ㄎ,即千金惟命。巳入京師,欲挾術(shù)以干九重,江陵聞之曰:“方生此鼓,從此撾破矣!睙o何,嚴(yán)世蕃聞其爐火而艷之。湛一避歸。胡廬山督楚學(xué),以其昔嘗誑念菴也,檄有司捕治,湛一乃逃而入新鄭之幕。新鄭敗走,匿太和山,病瘵死。

程學(xué)顏?zhàn)侄?號后臺,孝感人也。官至太仆寺丞。自以此學(xué)不進(jìn),背地號泣,其篤志如此。心隱死,其弟學(xué)博曰:“梁先生以友為命,友中透於學(xué)者,錢同文外,獨(dú)吾兄耳。先生魂魄應(yīng)不去吾兄左右!蹦碎_后臺墓合葬焉。

錢同文字懷蘇,福之興化人。知祁門縣,入為刑部主事,累轉(zhuǎn)至郡守。與心隱友善,懷蘇嘗言:“學(xué)道人堆堆,只在兄弟款中,未見有掙上父母款者!

管志道字登之,號東溟,蘇之太倉人。隆慶辛未進(jìn)士。除南京兵部主事,改刑部。江陵秉政,東溟上疏條九事,以譏切時政,無非欲奪其威福,歸之人主。其中有憲綱一條,則言兩司與巡方抗禮,國初制也,今之所行,非是。江陵即出之為廣東僉事以難之,使之為法自敝也。果未幾,御史龔懋賢劾之,謫鹽課司提舉。明年,外計,以老疾致仕。萬歷戊申卒,年七十三。東溟受業(yè)於耿天臺,著書數(shù)十萬言,大抵鳩合儒釋,浩汗而不可方物。謂“乾元無首之旨,與《華嚴(yán)》性海渾無差別,《易》道與天地準(zhǔn),故不期與佛老之祖合而自合,孔教與二教峙,故不期佛老之徒爭而自爭。教理不得不圓,教體不得不方,以仲尼之圓,圓宋儒之方,而使儒不礙釋,釋不礙儒。以仲尼之方,方近儒之圓,而使儒不濫釋,釋不濫儒。唐、宋以來,儒者不主孔奴釋,則崇釋卑孔,皆於乾元性海中自起藩籬,故以乾元統(tǒng)天,一案兩破之也!逼錇榭鬃雨U幽十事,言“孔子任文統(tǒng),不任道統(tǒng),一也。居臣道,不居師道,二也。刪述《六經(jīng)》,從游七十二子,非孔子定局,三也。與夷、惠易地,則為夷、惠,四也?鬃又烀,不專以理,兼通氣運(yùn),五也。一貫尚屬悟門,實(shí)之必以行門,六也。敦化通於性海,川流通於行海,七也?鬃釉鴰熇像,八也?鬃訌南冗M(jìn),是黃帝以上,九也?鬃拥梦,必用?、文做法,十也!卑礀|溟所言,亦只是三教膚廓之論。平生尤喜談鬼神夢寐,其學(xué)不見道可知。泰州張皇見龍,東溟闢之,然決儒釋之波瀾,終是其派下人也。

處士王心齋先生艮王艮字汝止,號心齋,泰州之安豐場人。七歲受書鄉(xiāng)塾,貧不能竟學(xué)。從父商於山東,常銜《孝經(jīng)》、《論語》、《大學(xué)》袖中,逢人質(zhì)難,久而信口談解,如或啟之。其父受役,天寒起盥冷水,先生見之,痛哭曰:“為人子而令親如此,尚得為人乎?”於是有事則身代之。先生雖不得專功於學(xué),然默默參究,以經(jīng)證悟,以悟釋經(jīng),歷有年所,人莫能窺其際也。一夕夢天墮壓身,萬人奔號求救,先生舉臂起之,視其日月星辰失次,復(fù)手整之。覺而汗溢如雨,心體洞徹。記曰:“正德六年間,居仁三月半!弊源诵凶≌Z默,皆在覺中。乃按《禮經(jīng)》制五常冠、深衣、大帶、笏板,服之。曰:“言堯之言,行堯之行,而不服堯之服,可乎?”時陽明巡撫江西,講良知之學(xué),大江之南,學(xué)者翕然信從。顧先生僻處,未之聞也。有黃文剛者,吉安人,而寓泰州,聞先生論,詫曰:“此絕類王巡撫之談學(xué)也!毕壬苍:“有是哉!雖然王公論良知,艮談格物,如其同也,是天以王公與天下后世也;如其異也,是天以艮與王公也!奔慈諉⑿,以古服進(jìn)見,至中門舉笏而立,陽明出迎於門外。始入,先生據(jù)上坐。辯難久之,稍心折,移其坐於側(cè)。論畢,乃嘆曰:“簡易直截,艮不及也!毕掳葑苑Q弟子。退而繹所聞,間有不合,悔曰:“吾輕易矣!”明日入見,且告之悔。陽明曰:“善哉!子之不輕信從也!毕壬鷱(fù)上坐,辯難久之,始大服,遂為弟子如初。

陽明謂門人曰:“向者吾擒宸濠,一無所動,今卻為斯人動矣!标柮鳉w越,先生從之。來學(xué)者多從先生指授,已而嘆曰:“千載絕學(xué),天啟吾師,可使天下有不及聞?wù)吆?”因問陽明以孔子轍環(huán)車制,陽明笑而不答。歸家遂自創(chuàng)蒲輪,招搖道路,將至都下。有老叟夢黃龍無首,行雨至崇文門,變?yōu)槿肆。晨起往?而先生適至。當(dāng)是時,陽明之學(xué),謗議蜂起,而先生冠服言動,不與人同,都人以怪魁目之。同門之在京者勸之歸,陽明亦移書責(zé)之,先生始還會稽。陽明以先生意氣太高,行事太奇,痛加裁抑,及門三日不得見。陽明送客出門,先生長跪道旁,曰:“艮知過矣。”陽明不顧而入,先生隨至庭下,厲聲曰:“仲尼不為已甚!标柮鞣揭局稹j柮髯潇稁,先生迎哭至桐廬,經(jīng)紀(jì)其家而后返。開門授徒,遠(yuǎn)近皆至。同門會講者,必請先生主席。陽明而下,以辯才推龍溪,然有信有不信,惟先生於眉睫之間,省覺人最多。謂“百姓日用即道”,雖僮仆往來動作處,指其不假安排者以示之,聞?wù)咚。御史吳疏山悌上疏薦舉,不報。嘉靖十九年十二月八日卒,年五十八。

處士王心齋心先生艮先生以“格物,即物有本末之物。身與天下國家一物也,格知身之為本,而家國天下之為末,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反己,是格物底工夫,故欲齊治平在於安身!兑住吩:‘身安而天下國家可保也。\’身未安,本不立也,知身安者,則必愛身、敬身。愛身、敬身者,必不敢不愛人、不敬人。能愛人、敬人,則人必愛我、敬我,而我身安矣。一家愛我敬我,則家齊,一國愛我敬我,則國治,天下愛我敬我,則天下平。故人不愛我,非特人之不仁,己之不仁可知矣。人不敬我,非特人之不敬,己之不敬可知矣!贝怂^淮南格物也。子劉子曰:“后儒格物之說,當(dāng)以淮南為正!钡谏僖辉]腳,格知誠意之為本,而正修治平之為末,則備矣。

然所謂安身者,亦是安其心耳,非區(qū)區(qū)保此形骸之為安也。彼居危邦,入亂邦,見幾不作者,身不安而心固不安也,不得已而殺身以成仁。文王之羑里,夷、齊之餓,心安則身亦未嘗不安也。乃先生又曰:“安其身而安其心者上也,不安其身而安其心者次之,不安其身又不安其心,斯為下矣。而以緡蠻為安身之法,無乃開一臨難茍免之隙乎?”先生以九二見龍為正位,孔子修身講學(xué)以見於世,未嘗一日隱也。故有以伊、傅稱先生者,先生曰:“伊、傅之事我不能,伊、傅之學(xué)我不由,伊、傅得君,可謂奇遇,如其不遇,終身獨(dú)善而已。孔子則不然也!贝私K蒲輪轍環(huán)意見,陽明之所欲裁抑者,熟處難忘也。於遯世不見知而不悔之學(xué),終隔一塵。先生曰:“圣人以道濟(jì)天下,是至重者道也;人能弘道,是至重者身也。道重則身重,身重則道重,故學(xué)也者,所以學(xué)為師也,學(xué)為長也,學(xué)為君也。以天地萬物依於身,不以身依於天地萬物,舍此皆妾婦之道!笔ト藦(fù)起不易斯言。

心齋語錄

問“止至善”之旨。曰:“明明德以立體,親民以達(dá)用,體用一致,先生辨之悉矣。但謂至善為心之本體,卻與明德無別,死非本旨。堯、舜執(zhí)中之傳,以至孔子,無非明明德親民之學(xué),獨(dú)未知安身一義,乃未有能止至善者。故孔子透悟此理,卻於明明德親民中,立起一個極來,又說個在止於至善。止至善者,安身也,安身者,立天下之大本也。本治而末治,正己而物正也,大人之學(xué)也。是故身也者,天地萬物之本也,天地萬物末也。知身之為本,是以明明德而親民也。身未安,本不立也。本亂而末治者,否矣。本既不治,末愈亂也。故《易》曰:‘身安而天下國家可保也。\’不知安身,則明明德親民卻不曾立得天下國家的本,是故不能主宰天地,斡旋造化。立教如此,故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者也。”

問:“止至善為安身,亦何所據(jù)乎?”曰:“以經(jīng)而知安身之為止至善也。《大學(xué)》說個止至善,便只在止至善上發(fā)揮。知止,知安身也。定靜安慮,得安身而止至善也。物有本末,故物格而后知本也。知本,知之至也。知至,知止也。自天子至此,謂知之至也,乃是釋格物致知之義。身與天下國家一物也,惟一物而有本末之謂。格,絜度也,絜度於本末之間,而知本亂而末治者否矣。此格物也。物格,知本也,知本,知之至也,故曰:‘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也。’修身立本也,立本安身也!币对姟丰屩怪辽,曰:“‘緡蠻黃鳥,止於丘隅’,知所以安身也?鬃釉:‘於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要在知安身也。《易》曰:‘君子安其身而后動。\’又曰:‘利用安身。\’又曰:‘身安而天下國家可保也。\’孟子曰:‘守孰為大?守身為大,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未之聞!恢家!

問“格字之義”。曰:“格如格式之格,即絜矩之謂。吾身是個矩,天下國家是個方,絜矩則知方之不正,由矩之不正也。是以只去正矩,卻不在方上求,矩正則方正矣,方正則成格矣,故曰物格。吾身對上下前后左右是物,絜矩是格也。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便見絜度格字之義。格物,知本也,立本,安身也,安身以安家而家齊,安身以安國而國治,安身以安天下而天下平也。故曰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修其身而天下平。不知安身,便去干天下國家事,是之為失本。就此失腳,將烹身割股,餓死結(jié)纓,且執(zhí)以為是矣。不知身不能保,又何以保天下國家哉!”

知本,知止也,如是而不求於末定也;如是而天地萬物不能撓己靜也;如是而首出庶物,至尊至貴安也;如是而知幾先見,精義入神,仕止久速,變通趨時慮也;如是而身安如黃鳥,色斯舉矣,翔而后集,無不得所止矣,止至善也。

問:“反己是格物否?”曰:“物格知至,知本也;誠意正心,修身立本也,本末一貫。是故愛人、治人、禮人,格物也。不親、不治、不答,是謂行有不得於心,然后反己也。格物然后知反己,反己是格物的工夫。反之如何,正己而已矣。反其仁治敬,正己也。其身正而天下歸之,此正己而物正也,然后身安也!庇幸砂采碇f者,曰:“夷、齊雖不安其身,然而安其心矣!痹:“安其身而安其心者,上也;不安其身而安其心者次之;不安其身又不安其心,斯為下矣。危其身於天地萬物者,謂之失本;潔其身於天地萬物者,為之遺末。”

知得身是天下國家之本,則以天地萬物依於己,不以己依於天地萬物。

見龍,可得而見之謂也;潛龍,則不可得而見矣。惟人,皆可得而見,故利見大人。圣人,雖時乘六龍,然必當(dāng)以見龍為家舍。顏?zhàn)佑胁簧?未嘗不知,常知故也。知之未嘗復(fù)行,常行故也。

孔子謂:“二三子以我為隱乎?”此隱字,對見字說。孔子在當(dāng)時,雖不仕,而無行不與二三子,是修身講學(xué)以見於世,未嘗一日隱也。

體用不一,只是功夫生。

人之天分有不同,論學(xué)則不必論天分。

圣人之道無異於百姓日用,凡有用者皆謂之異端。

天性之體,本自活潑,鳶飛魚躍,便是此體。

愛人直到人亦愛,敬人直到人亦敬,信人直到人亦信,方是學(xué)無止法。有以伊、傅稱先生者,先生曰:“伊、傅之事我不能,伊、傅之學(xué)我不由!痹:“何謂也?”曰:“伊、傅得君,設(shè)其不遇,則終身獨(dú)善而已?鬃觿t不然也!

天下之學(xué),惟有圣人之學(xué)好學(xué),不費(fèi)些子氣力,有無邊快樂。若費(fèi)些子氣力,便不是圣人之學(xué),便不樂。

“不亦說乎?”說是心之本體。

孔子雖天生圣人,亦必學(xué)《詩》、學(xué)《禮》、學(xué)《易》,逐段研磨,乃得明徹之至。舜於瞽瞍,命也,舜盡性而瞽瞍底豫,是故君子不謂命也?鬃硬挥,命也,而明道以淑斯人,不謂命也。若天民則聽命矣,大人造命。

一友持功太嚴(yán),先生覺之曰:“是學(xué)為子累矣!币蛑笖勰菊呤局:“彼卻不曾用功,然亦何嘗廢學(xué)。”

戒慎恐懼,莫離卻不不聞,不然便入於有所戒慎、有所恐懼矣。故曰:“人性上不可添一物!”

天理者,天然自有之理也;纔欲安排如何,便是人欲。百姓日用條理處,即是圣人之條理處,圣人知便不失,百姓不知便為失。

有心於輕功名富貴者,其流弊至於無父無君;有心於重功名富貴者,其流弊至於弒父與君。

即事是學(xué),即事是道,人有困於貧而凍餒其身者,則亦失其本而非學(xué)也。

學(xué)者問“放心難求”,先生呼之即應(yīng)。先生曰:“爾心見在,更何求乎?”學(xué)者初見先生,常指之曰:“即爾此時,就是未達(dá)!痹:“爾此時何等戒懼,私欲從何處入。常常如此,便是允執(zhí)厥中!

有疑“出必為帝者師,處必為天下萬世師”者,曰:“禮不云乎,學(xué)也者,學(xué)為人師也。學(xué)不足以為人師,皆茍道也。故必以修身為本,然后師道立。身在一家,必修身立本,以為一家之法,是為一家之師矣;身在一國,必修身立本,以為一國之法,是為一國之師矣;身在天下,必修身立本,以為天下之法,是為天下之師矣。是故出不為帝者師,是漫然茍出,反累其身,則失其本矣;處不為天下萬世師,是獨(dú)善其身,而不講明此學(xué)於天下,則遺其本矣。皆非也,皆小成也。

明哲者,良知也。明哲保身者,良知良能也。知保身者,則必愛身;能愛身,則不敢不愛人;能愛人,則人必愛我;人愛我,則吾身保矣。能愛身者,則必敬身;能敬身,則不敢不敬人;能敬人,則人必敬我;人敬我,則吾身保矣。故一家愛我,則吾身保,吾身保,然后能保一家;一國愛我,則吾身保,吾身保,然后能保一國;天下愛我,則吾身保,吾身保,然后能保天下。知保身而不知愛人,必至於適己自便,利己害人,人將報我,則吾身不能保矣。吾身不保,又何以保天下國家哉!能知愛人,而不知愛身,必至於烹身割股,舍生殺身,則吾身不能保矣。吾身不能保,又何以保君父哉!(《明哲保身論》)

夫仁者愛人,信者信人,此合外內(nèi)之道也。於此觀之,不愛人,己不仁可知矣;不信人,己不信可知矣。夫愛人者人?愛之,信人者人?信之,此感應(yīng)之道也。於此觀之,人不愛我,非特人之不仁,己之不仁可知矣;人不信我,非特人之不信,己之不信可知矣。(《勉仁方》)

徐子直問曰:“何哉夫子之所謂尊身也?”曰:“身與道原是一件,至尊者此道,至尊者此身。尊身不尊道,不謂之尊身,尊道不尊身,不謂之尊道。須道尊身尊,纔是至善。故曰:‘天下有道,以道身;天下無道,以身道!夭灰缘篮跞恕S型跽弑貋砣》,學(xué)焉而后臣之,然后不勞而王。如或不可則去。仕止久速,精義入神,見機(jī)而作,避世避地,避言避色,如神龍變化,莫之能測。若以道從人,妾婦之道也。己不能尊信,又豈能使人尊信哉!”

問“莊敬持養(yǎng)工夫”。曰:“道一而已矣。中也,良知也,性也,一也。識得此理,則現(xiàn)現(xiàn)成成,自自在在。即此不失,便是莊敬;即此常存,便是持養(yǎng),真不須防檢。不識此理,莊敬未免意,纔意,便是私心。”

問:“?质s本體,即是戒慎恐懼否?”曰:“且道失到那?去?”子謂王子敬:“近日工夫如何?”對曰:“善念動則充之,妄念動則去之!眴:“善念不動,惡念不動,又如何?”不能對。曰:“此卻是中,卻是性。戒慎恐懼,此而已矣。常是此中,則善念動自知,妄念動自知,善念自充,妄念自去,如此慎獨(dú),便是知立大本!背套釉:“善固性也,惡亦不可不謂之性。清固水也,濁亦不可不謂之水!贝苏Z恐誤后學(xué)。孟子則說“性善”。善固性也,惡非性也,氣質(zhì)也,變其氣質(zhì)則性善矣。清固水也,濁非水也,泥沙也,去其泥沙則水清矣。故言學(xué)不言氣質(zhì),以學(xué)能變化氣質(zhì)也。明得盡渣滓,便渾化。張子云:“形而后有氣質(zhì)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氣質(zhì)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贝苏Z亦要善看,謂氣質(zhì)雜性,故曰“氣質(zhì)之性”。

只心有所向,便是欲。有所見,便是妄。既無所向,又無所見,便是無極而太極。良知一點(diǎn),分分明明,停停當(dāng)當(dāng),不用安排思索。圣神之所以經(jīng)綸變化,而位育參贊者,皆本諸此也。(《與俞純夫》)

只當(dāng)在簡易慎獨(dú)上用功,當(dāng)行而行,當(dāng)止而止,此是集義。又何遇境動搖、閑思妄念之有哉?若只要遇境不動搖,無閑田妄念,此便是告子先我不動心,不知集義者也。毫釐之差,不可不辨。(《答劉子中》)

來書即事是心,更無心矣。即知是事,更無事矣。即見用功精密。(《答子直》)

良知原自無不真實(shí),而真實(shí)者未必合良知之妙也,故程子謂:“人性上不容添一物!(《答林子仁》)

先生問在坐曰:“天下之學(xué)無窮,惟何學(xué)可以時習(xí)之?”江西涂從國對曰:“惟天命之性,可以時習(xí)也!蓖又苌W對曰:“天下之學(xué),雖無窮,皆可以時習(xí)也!毕壬:“如以讀書為學(xué),有時作文,有時學(xué)武;如以事親為學(xué),有時又事君;如以有事為學(xué),有時又無事;烏在可以時習(xí)乎?”童子曰:“天命之性,即天德良知也。如讀書時也依此良知,學(xué)作文也依此良知,學(xué)事親、事君、有事、無事無不依此良知,學(xué)乃所謂皆可時習(xí)也!毕壬叭粐@曰:“信予者從國也,始可與言專一矣。啟予者童子也,始可與言一貫矣!

人心本自樂,自將私欲縛。私欲一萌時,良知還自覺。一覺便消除,人心依舊樂。樂是樂此學(xué),學(xué)是學(xué)此樂。不樂不是學(xué),不學(xué)不是樂。樂便然后學(xué),學(xué)便然后樂。樂是學(xué),學(xué)是樂。嗚呼!天下之樂,何如此學(xué)?天下之學(xué),何如此樂?(《樂學(xué)歌》)人心本無事,有事心不樂。有事行無事,多事亦不錯。(《示學(xué)者》。)知得良知卻是誰?良知原有不須知。而今只有良知在,沒有良知之外知。(《次先師》)

先生擬上世廟書,數(shù)千言僉言孝弟也。江陵閱其遺稿,謂人曰:“世多稱王心齋,此書數(shù)千言,單言孝弟,何迂闊也!绷_近溪曰:“嘻!孝弟可謂迂闊乎?”

處士王東崖先生襞

王襞字宗順,號東崖,心齋仲子也。九歲隨父至?xí)?每遇講會,先生以童子歌詩,聲中金石。陽明問之,知為心齋子,曰:“吾固疑其非越中兒也!绷钇鋷熓慢埾、緒山。先后留越中幾二十年。心齋開講淮南,先生又相之。心齋沒,遂繼父講席,往來各郡,主其教事。歸則扁舟於村落之間,歌聲振乎林木,恍然有舞雩氣象。萬歷十五年十月十一日卒,年七十七。

先生之學(xué),以“不犯手為妙。鳥啼花落,山峙川流,飢食渴飲,夏葛冬裘,至道無余蘊(yùn)矣。充拓得開,則天地變化,草木蕃,充拓不去,則天地閉,賢人隱。今人纔提學(xué)字,便起幾層意思,將議論講說之間,規(guī)矩戒嚴(yán)之際,工焉而心日勞,勤焉而動日拙,忍欲希名而夸好善,持念藏機(jī)而謂改過,心神震動,血?dú)饷覍?不知原無一物,原自見成。但不礙其流行之體,真樂自見,學(xué)者所以全其樂也,不樂則非學(xué)矣!贝穗m本於心齋樂學(xué)之歌,而龍溪之授受,亦不可誣也。白沙云:“色色信他本來,何用爾腳勞手攘?舞雩三三兩兩,正在勿妄勿助之間。曾點(diǎn)些兒活計,被孟子打并出來,便都是鳶飛魚躍。若無孟子工夫,驟而語之以曾點(diǎn)見趨,一似說夢。蓋自夫子川上一嘆,已將天理流行之體,一日迸出。曾點(diǎn)見之而為暮春,康節(jié)見之而為元會運(yùn)世。故言學(xué)不至於樂,不可謂之樂!敝撩鞫鵀榘咨持偎,心齋父子之提唱,是皆有味乎其言之。然而此處最難理會,稍差便入狂蕩一路。所以朱子言曾點(diǎn)不可學(xué),明道說康節(jié)豪傑之士,根本不貼地,白沙亦有說夢之戒。細(xì)詳先生之學(xué),未免猶在光景作活計也。

處士王東崖先生襞 樵夫朱恕朱恕字光信,泰州草偃場人。樵薪養(yǎng)母。一日過心齋講堂,歌曰:“離山十里,薪在家?,離山一里,薪在山裹!毙凝S聞之,謂門弟子曰:“小子聽之,道病不求耳,求則不難,不求無易!遍月犘凝S語,浸浸有味。於是每樵必造下聽之。飢則向都養(yǎng)乞漿,解裹飯以食。聽畢則浩歌負(fù)薪而去。門弟子其然,轉(zhuǎn)相驚異。有宗姓者,招而謂之曰:“吾以數(shù)十金貸汝,別尋活計,庶免作苦,且可日夕與吾輩游也!遍缘媒,俯而思,繼而大恚曰:“子非愛我。我自憧憧然,經(jīng)營念起,斷送一生矣!彼鞌S還之。胡廬山為學(xué)使,召之不往。以事役之,短衣徒跣入見,廬山與之成禮而退。

處士王東崖先生襞 陶匠韓樂吾

韓貞字以中,號樂吾,興化人。以陶瓦為業(yè)。慕朱樵而從之學(xué),后乃卒業(yè)東崖。粗識文字。有茅屋三間,以之償債,遂處中,自詠曰:“三間茅屋歸新主,一片霞是故人!蹦暧馊o(jì)未娶,東崖弟子醵金為之完姻。久之,覺有所得,遂以化俗為任,隨機(jī)指點(diǎn)農(nóng)工商賈,從之游者千余。秋成農(nóng)隙,則聚徒談學(xué),一村既畢,又之一村,前歌后答,絃誦之聲,洋洋然也?h令聞而嘉之,遺米二石,金一鍰。樂吾受米返金。令問政,對曰:“儂窶人,無能補(bǔ)於左右。第凡與儂居者,幸無訟牒煩公府,此儂之所以報明府也!惫⑻炫_行部泰州,大會心齋祠,偶及故相,喜怒失常。樂吾拊叫曰:“安能如儂識此些字意耶?”天臺笑曰:“窮居而意氣有加,亦損也!睎|崖曰:“韓生識之,大行窮居,一視焉可也!睒肺崦坑鰰v,有談世事者,輒大噪曰:“光陰有幾,乃作此閑談耶!”或?qū)ふ抡?則大恚曰:“舍卻當(dāng)下不理會,搬弄陳言,此豈學(xué)究講肆耶?”在坐為之警省。

處士王東崖先生襞 田夫夏叟夏廷美,繁昌田夫也。一日聽張甑山講學(xué),謂:“為學(xué),學(xué)為人也。為人須求為真人,毋為假人!臂艖撊辉:“吾平日為人,得毋未真耶?”乃之楚,訪天臺。天臺謂:“汝鄉(xiāng)焦弱侯可師也。”歸從弱侯游,得自然旨趣。弱侯曰:“要自然便不自然,可將汝自然拋去!臂怕劧惺。叟故未嘗讀書,弱侯命之讀《四書》,樂誦久之,喟然曰:“吾閱《集註》,不能了了。以本文反身體貼,如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竊謂仁者人也,人原是天,人不知天,便不是人。如何能事親稱孝子?《論語》所謂異端者,謂其端異也。吾人須研究自己為學(xué)初念,其發(fā)端果是為何,乃為正學(xué)。今人讀孔、孟書,祇為榮肥計,便是異端,如何又闢異端?”

又曰:“吾人須是自心作得主宰,凡事只依本心而行,便是大丈夫。若為世味牽引,依違從物,皆妾婦道也!庇衷:“天理人欲,誰氏作此分別?儂反身細(xì)求,只在迷悟間。悟則人欲即天理,迷則天理亦人欲也!崩钍魁垶橹v經(jīng)社,供奉一僧。叟至?xí)?拂衣而出,謂士龍子曰:“汝父以學(xué)術(shù)殺人,奈何不諍?”又謂人曰:“都會講學(xué),乃擁一死和尚講佛經(jīng)乎?作此勾當(dāng),成何世界?”會中有言“良知非究竟宗旨,更有向上一著,無聲無臭是也!臂袍侨黄鹆,抗聲曰:“良知曾有聲有臭耶?”

東崖語錄

學(xué)者自學(xué)而已,吾性分之外,無容學(xué)者也。萬物皆備於我,而仁義禮智之性,果有外乎?率性而自知自能,天下之能事畢矣。

性之靈明曰良知,良知自能應(yīng)感,自能約心思而酬酢萬變。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一毫不勞勉強(qiáng)扭捏,而用智者自多事也。

纔提起一個學(xué)字,卻似便要起幾層意思,不知原無一物,原自現(xiàn)成,順明覺自然之應(yīng)而已。自朝至暮,動作施為,何者非道?更要如何,便是與蛇畫足。

意思悠遠(yuǎn),襟懷灑落,興趣深長,非有得於養(yǎng)心之學(xué),未或能然。道本無言,因言而生解,執(zhí)解以為道,轉(zhuǎn)轉(zhuǎn)分明,翻成迷念。

良知之靈,本然之體也。純粹至精,雜纖毫意見不得。若立意要在天地間出頭,做件好事,亦是為此心之障。王介甫豈不是要做好事,只立意堅持,愈執(zhí)愈壞了。

鳥啼花落,山峙川流,飢食渴飲,夏葛冬裘,至道無余蘊(yùn)矣。充拓得開,則天地變化,草木蕃,充拓不去,則天地閉,賢人隱。

人之性,天命是已。視聽言動,初無一毫計度,而自無不知不能者,是曰天聰明。於茲不能自得,自昧其日用流行之真,是謂不智而不巧,則其學(xué)不過出於念慮億度,展轉(zhuǎn)相尋之私而已矣,豈天命之謂乎!

將議論講說之間,規(guī)矩戒嚴(yán)之際,工焉而心日勞,勤焉而動日拙,忍欲希名而夸好善,持念藏穢而謂改過,據(jù)此為學(xué),百慮交錮,血?dú)饷覍帯?/p>

孟子曰:“我固有之也,非由外鑠我也!苯窠砸澡p我者目學(xué),固有者為不足,何其背哉!

天地以大其量,山岳以聳其志,冰霜以嚴(yán)其操,春陽以和其氣。大凡學(xué)者用處皆是,而見處又有未融,及至見處似是,而用處又若不及,何也?皆坐見之為病也。定與勘破,竊以舜之事親,孔之曲當(dāng),一皆出於自心之妙用耳。與飢來喫飯,倦來眠,同一妙用也。人無二心,故無二妙用,其不及舜、孔之妙用者,特心不空而存見以障之耳。不務(wù)徹其心之障,而徒以圣人圓神之效,畢竭精神,恐其不似也。是有影響之似之說。

問“學(xué)何以乎?”曰:“樂。”再問之,則曰:“樂者,心之本體也。有不樂焉,非心之初也。吾求以復(fù)其初而已矣!薄叭粍t必如何而后樂乎?”曰:“本體未嘗不樂。今曰必如何而后能是,欲有加於本體之外也!薄皠t然遂無事於學(xué)乎?”曰:“何為其然也?莫非學(xué)也,而皆所以求此樂也。樂者,樂此學(xué);學(xué)者,學(xué)此樂。吾先子蓋常言之也!薄叭缡莿t樂亦有辨乎?”曰:“有有所倚而后樂者,樂以人者也。一失其所倚,則慊然若不足也。無所倚而自樂者,樂以天者也。舒慘欣戚,榮悴得喪,無適而不可也!薄凹葻o所倚,則樂者果何物乎?道乎?心乎?”曰:“無物故樂,有物則否矣。且樂即道,樂即心也。而曰所樂者道,所樂者心,是上之也!薄皩W(xué)止於是而已乎?”曰:“昔孔子之稱顏回,但曰‘不改其樂\’,而其自名也,亦曰‘樂在其中\(zhòng)’。其所以喟然而與點(diǎn)者,亦以此也。二程夫子之聞學(xué)於茂叔也於此。蓋終身焉,而豈復(fù)有所加也!痹:“孔、顏之樂,未易識也,吾欲始之以憂,而終之以樂,可乎?”曰:“孔、顏之樂,愚夫愚婦之所同然也,何以曰未易識也?且樂者,心之體也,憂者,心之障也,欲識其樂,而先之以憂,是欲全其體而故障之也。”“然則何以曰‘憂道\’?何以曰‘君子有終身之憂\’乎?”曰:“所謂憂者,非如是之膠膠役役然,以外物為戚戚者也。所憂者道也,其憂道者,憂其不得乎學(xué)也。舜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無往不樂。而吾獨(dú)否也。是故君子終身憂之也,是其憂也,乃所以為樂其樂也,則自無庸於憂耳!

人人本有,不假外求,故曰“易簡”。非言語之能述,非思慮之能及,故曰“默識”。本自見成,何須擔(dān)荷?本無遠(yuǎn)不至,何須充拓?會此,言下便了了。

斯道流布,何物非真?眼前即是,何必等待?略些意,便是障礙。諸公今日之學(xué),不在世界一切上,不在書冊道理上,不在言語思量上,直從這?轉(zhuǎn)機(jī)。向自己沒緣沒故,如何能施為作用?穿衣喫飯,接人待物,分青理白,項(xiàng)項(xiàng)不昧的,參來參去,自有個入處。此非異學(xué)語,蓋是爾本有具足的良知也。

先生在憑虛閣會講,論一貫,人各出所見,先生不應(yīng)。隨因某語觸發(fā),鬨堂一笑,先生曰:“此卻是一貫!

布政徐波石先生樾

徐樾字子直,號波石,貴溪人。嘉靖十一年進(jìn)士。歷官部郎,出任臬藩。三十一年,陞云南左布政使。元江府土舍那鑑,弒其知府那憲,攻劫州縣,朝議討之?偙宄、巡撫石簡會師,分五哨進(jìn)勦。那鑑遣經(jīng)歷張惟至監(jiān)軍僉事王養(yǎng)浩所偽降,養(yǎng)浩疑不敢往。先生以督餉至軍,慨然請行。至元江府南門外,鑑不出迎。先生呵問,伏兵起而害之。姚安土官高鵠力救,亦戰(zhàn)歿。我兵連歲攻之不克。會鑑死,諸酋愿納象贖罪,世宗厭兵,遂允之。時人為之語曰:“可憐二品承宣使,只值元江象八條!眰锶酥坏靡。

先生少與夏相才名相亞,得事陽明,繼而卒業(yè)心齋之門。先生操存過苦,常與心齋步月下,刻刻簡默,心齋厲聲曰:“天地不交否?”又一夕至小渠,心齋躍過,顧謂先生曰:“何多擬議也?”先生過渠,頓然若失,既而嘆曰:“從前孤負(fù)此翁,為某費(fèi)卻許多氣力!毕壬^:“六合也者,心之郛廓;四海也者,心之邊際;萬物也者,心之形色。往古來今,惟有此心,浩浩淵淵,不可得而測而窮也。此心自朝至暮,能聞能見,能孝能弟,無間晝夜,不須計度,自然明覺,與天同流。一入聲臭,即是意念,是己私也。人之日用起居食息,誰非天者?即此是真知真識,又從而知識之,是二知識也。人身之痛癢視聽,無不覺者,此覺之外,更有覺乎?愚不肖者,未嘗離此為體,奚謂不知?不自知其用處是性,故曰‘蠢動\’。是以動處是覺,覺處亦昏昧也!贝思船F(xiàn)成良知之言,以不犯做手為妙訣者也。心齋常謂先生曰:“何謂至善?”曰:“至善即性善!痹:“性即道乎?”曰:“然!痹:“道與身孰尊?身與道何異?”曰:“一也!痹:“今子之身能尊乎?否歟?”先生避席請問曰:“何哉,夫子之所謂尊身也?”心齋曰:“身與道原是一件,至尊者此道,至尊者此身。尊身不尊道,不謂之尊身,尊道不尊身,不謂之尊道。道尊身尊,纔是至善。故曰‘天下有道,以道身;天下無道,以身道!粢缘廊,妾婦之道也。己不能尊信,又豈能使彼尊信哉!”先生拜而謝曰:“某甚慚於夫子之教!奔匆允芙狄皇抡撝,先生職主督餉,受降非其分內(nèi),冒昧一往,即不敢以喜功議先生,其於尊身之道,則有間矣。

語錄天命一也,自道體之大而無外曰天;自道體之運(yùn)而無息曰命。憲天者不違帝則,知命者自率性真,一盡其道者也。不能自盡其道,則是人也,具形體而已矣。是以有天人之分也。天也,命也,豈別為一體?吾可得追慕而企及之耶?不過自求自得而已矣。既自求自得,而天也命也,又果何所指耶?神之無方可擬,不曰天乎?誠之無間可息,不曰命乎?是曰“天命之謂性”。知者心之靈也,自知之主宰言心,自知之無息言誠,自知之定理言性,自知之不二言敬,自知之莫測言神,自知之渾然言天,自知之寂然言隱,自知之覆言費(fèi),自知之不昧言學(xué)。是故紀(jì)綱宇宙者知也,知知者學(xué)也,故曰“致知焉”。

夫道也者性也,性也者心也,心也者身也,身也者人也,人也者萬物也,萬物也者道也。夫道一而已矣,人之得一也而靈。是靈也,則性也。以生理名則天也,以溥博名則心也,以主宰名則人也,以色象名則萬物也。以變見之名,會之曰道,宗之曰一。世之知萬物皆我也,而不知曰我者二也;世之知心性謂道也,而不知靈外無我,我外無性。心也,惟得其一,而宇宙之道備矣。故夫子曰:“吾道一以貫之!标懯显:“心為宇宙!逼湫闹颊咭。往古來今,上天下地,統(tǒng)名曰道。是道在人,統(tǒng)名曰心,故曰:“人者,天地之心!奔仍弧疤斓刂摹,以言乎天地之間則備矣,而何我何萬物乎哉!二之則有外,有外則非一,不一則私矣,非道也。不得一則非人矣,不知一則非道矣,不志一則非學(xué)矣。夫君子立志則自得,自得者,自覺而已。覺幽見真,故名為得,得實(shí)何有,斯可與適道矣。適道者,志即道也,道即適也,知一焉已矣。孟子曰:“不慮而知。”夫曰“不慮而知”,若固物然,匪一也,而能若是乎神哉!陽明先生曰:“致良知者,此知即一,此知本神,知之不昧,是曰致矣!编!先生之言至矣哉。

道也者,性也,非率性,則道其所道者也。先儒輩出,皆知宗性學(xué)矣,而知性者,或寡矣。則其用工,不能自得其天命之真,亦性其所性者也。若夫豪傑,則立志直?住⒚,何暇竊似弄影於依稀假借之地?以聞見推測為知,念慮追責(zé)為學(xué),規(guī)矩模倣為習(xí),是皆外襲者,非性也。孟軻氏沒而知學(xué)者鮮矣。圣賢教來學(xué),率性而已。人之動靜食息,仁義禮智,靈明之德感通,皆以時出而名立焉,無有不感通,無有不停當(dāng),自晝而暮,自少而老者也。此天命之性如此。是智之事,智譬則巧,而不能使人者,須自得也。自得之學(xué),於良知之自朝而暮,能聞能見,能孝能弟,無間晝夜,不須計度,自然明覺,是與天同流者,非天命而何?一入聲臭,即是意念,是己私也,人為也。轉(zhuǎn)展苦而益勞,是作拙也。人之日用、起居、食息,誰非天者?謂其不自悟,故曰“蠢”。能率之者,動靜食息,已是真知真識,又從而知識之,是二知識也。能自信天命之真,而自安其日用之常,是則渾然與天地合德矣。是謂“喜怒哀樂,未發(fā)之中,而允執(zhí)之矣”。顏?zhàn)又畬W(xué),盡是矣。周子所謂“一為要”,程明道所謂“廓然大公,物來順應(yīng),不須防檢,不須思索”,孟子曰“性善”者,皆是也。如此則曰“知止而后有定”。

夫六合也者,心之郛廓;四海也者,心之邊際;萬物也者,心之形色。往古來今,惟有此心,浩浩淵淵,不可得而窮測也。而曰誠、神、幾,曰性、道、教。如此曰知止,失此曰自暴。此者惟幾惟微,巧在自覺而已。此知之體,虛無朕曰中,感應(yīng)中節(jié)曰和,舉此而詔之於人曰傳,人了而自契曰悟,不差毫釐曰巧。甚矣!夫巧之不能喻於人也。蓋其指識曰心,名欲為情,似是而非,背道而馳,吾固不知其為吾也已矣。萬物何與也哉!是以在禹、陶則見而知之,是見而不知者亦眾矣。在湯、文、武則聞而知之,是聞而不知者亦眾矣。夫道也者,性也,謂人而無性,可乎?圣人者,人之聰明也,謂人不皆聰明,可乎?人不自滅其性,而不自作其聰明,其誰不圣人乎?是本無難知者也。知則率性而已,豈不至易?良能而已,豈不至簡?圣人不得而見之,有志者蓋寡矣。

圣學(xué)惟無欺天性,聰明學(xué)者,率其性而行之,是不自欺也。率性者,率此明德而已。父慈子孝,耳聰目明,天然良知,不待思慮以養(yǎng)之,是明其明德。一入思擬,一落意必,則即非本然矣,是曰自欺也。先師陽明先生,只提致良知為古今參同,蓋以此也。先生深於自得者也,自信此知即性也。曰知者,自靈明言。曰性者,自不息言。妙用無端,條理密察,曰理。靈明者,此覺也,聲臭俱無,神圣莫測,曰明、曰誠。體以知名,有知無體,理本用顯,仁義由名,故曰:“為能聰明睿知,則溥博淵泉而時出之!睂捲厝,齋莊中正,時出而名之者也。語其體,固聰明睿知是已。此即一覺知者也。視聽痛癢,無不覺者。此覺之外,更有覺乎?愚不肖者,日用此體也,奚謂不知?不自知其用處是性,故曰蠢動。是以動是覺,覺處亦昏昧也。賢知者,不知日用是天則也,而有照覺。是又不能澄然無事,實(shí)過用其心,而作於偽矣。君子之道,所以鮮能也;伧砺斆,而仰鉆瞻忽,蓋知入道必求依乎中庸,所以得即永得,故曰:“得一善而勿失之矣!币晌岬捞刈阋越(jīng)政撫時,而不知其定性立命之奧,將謂二氏有密教也,而不知人者天地之心,得其心則天地與我同流,混闢之化,相與終始,亦何以惑死生乎?《易》曰“原始返終”,故知死生之說。其說也,謂形有始終耳。而性即命也,何始終乎?故君子盡性則至命矣,不知求作圣之學(xué),何以望此道之明,而自立人極也哉!夫人之所以為貴者,此性之靈而已矣。

惟靈也,故能聰能明,能幾能神,能謙能益,能剛能柔,卷舒變化,溥博高明,出入乎富貴貧賤之境,參酌乎往來消息之時,安然於飲食居處,怡然於孝弟忠信。伊尹以天民之先覺而覺天下者,覺此靈明之性而已。必自覺矣,而始可以語得也。是故惟君子也,無入而不自得。自得者,率性而行者也,焉往而非道哉!不有伊、周,又誰覺天下?未覺之先,又誰其不執(zhí)夢想以為真哉!釋夢去想,則無所事矣。惟覺則真,妄則未覺也。未覺又以何者為真乎?雖然,真性不以妄而或泯也,誰其無恍然之一覺哉!百姓共玩而不察,惟其不察,故無自悟之門矣。孟子指怵惕之心於乍見入井之頃,即伊尹覺天下之心也。

孔、孟之學(xué),堯、舜之治,舉求諸心焉而已。心外無事矣,求事也者,或逐事而二心,求心也者,以言乎天地之間則備矣。是心也,即萬化也,自圣人以至愚夫,一者也。知天下國家皆我也,是曰知心;知天地萬物皆心也,是曰知學(xué)。

盡心則萬物備我,我者萬物之體,萬物者我之散殊。一物不得其所,則將誰委乎?曰我不能,則自欺其知;曰物難盡,則自離其體。是皆自私自是者之見,不責(zé)躬而責(zé)人,不求諸心而求諸事,非盡心之謂也。告子固有義外之非矣,伊川曰:“在物為理!焙我援愳读x外哉!子莫固有執(zhí)中之陋矣,伊川曰:“堂之中為中,國之中為中!焙我援愳秷(zhí)一哉?信理在外也,何以曰“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信中可擬而明也,何以曰“故神無方,而易無體”?學(xué)所以明道也,道者率性而已耳。目之無不聞?wù)?聰明則然也;父子之無不愛親者,慈孝則然也。是固若大路然,而民生日用,不能不由之者也。然道即聰明慈孝也,顏?zhàn)又鲢@瞻忽,何謂而嘆其難?道信高矣!美矣!孟子曰:“徐行后長!焙沃^而指其近?

問:“志道懇切,如何又有迫切不中理之病?”曰:“迫切不中理者,欲速也。意識為累,故有此病。知學(xué)者,此知精明,自惺惺地有蔽即覺,而惻隱羞惡不能自已者也。未知者,但意識耳,勤懇之念,作疑計功,雜出於思,如何會循循?”問:“盡心便知性,知性便知天,此理莫不失於大快否?”曰:“心也,性也,天也,果有二乎?學(xué)者無師承,怎便會悟徹?此心既未徹,種種障蔽,奚止於大快之疑!”

問:“宋朝惡忌伯淳,以其不理會事,只是理會學(xué),如何?”曰:“知外無學(xué),事外無知,既曰理會學(xué),則日用皆著察之功,無非事者,安得有事學(xué)之分?”

問:“以堯、舜事業(yè)為一點(diǎn)浮云,只是所性不存之意?”曰:“浮云語適然也,做到時雍風(fēng)動處,圣人皆順應(yīng)而我無與,此正是允執(zhí)厥中!

問:“氣清則通,清極則神,恐神不可以言氣也,何如?”曰:“運(yùn)動者曰氣,虛靈者曰神,皆擬而名之者也。不神則無物矣,誰其運(yùn)動?學(xué)而未至無欲則思雜,雜則不清,雜則不神,非二也!

問:“朱子謂朝廷若要恢復(fù)中原,須要罷了三十年科舉,此說如何?”曰:“謂須得真才,可圖恢復(fù),必須學(xué)術(shù)中來。今日卓越之資,皆溺習(xí)於科舉而不知返。噫!弊而害也久矣。誠正之學(xué)不講,如人才何!”問:“孝弟之至,通於神明,不是兩般事。此理何如?”曰:“愛親敬長者,性也,即神明之感而通者也,焉有兩般事?自行於人者,有至與不至,故必曰‘至則通於神明\’!眴:“知涵養(yǎng)而不務(wù)講求,將認(rèn)欲作理,則如之何?”曰:“如認(rèn)欲作理,則涵養(yǎng)箇甚?講求正精察乎理欲,而存乎此心者也。這學(xué)問中自不能缺一的,如何是專?如何是不務(wù)?莫認(rèn)講求作談天說地也!眴:“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似指氣質(zhì)之性而言,何如?”曰:“五行陰陽一太極也,一而未嘗不殊,殊而未嘗不一也。猶人也,耳目口鼻未嘗可同,見聞覺知未嘗有二,心也。質(zhì)者性之器,氣者性之運(yùn),孰得而二之而離之者哉!若曰天地之性,又曰有氣質(zhì)之性,則誤矣!眴:“南軒答胡直夫書,‘亦豈無欲乎?而莫非天地之流行,不可以人欲言’,恐欠真切!痹:“有欲此念也,無欲亦此念也,覺與不覺耳。蓋百姓日用,莫非天命之流行,但無妄即誠也。如此則入道有門矣!

問:“伊川謂動見天地之心,如何?”曰:“復(fù)其見天地之心,又剩語。如學(xué)果自得,莫非是心,何動何靜?何見何不見?不自得,皆空言也,何從而見?”

問:“銓司選官,避嫌者皆私心。若系其親子弟,如何不避嫌得?”曰:“人心虛靈,別嫌明微,乃時措妙用,若此等商量,自著不得。此皆有欲之心,從格套中商量而求其可,豈義之與比?若此等心,避不避皆私也。”

問:“《理性命章》,‘萬一各正\’,如何謂之各正?”曰:“各賦此理而生,蠢動與人靈性各具,是天命無二也。品物之殊曰萬均,得所賦曰各正。”

問:“至誠如神!痹:“如神者,如吾靈明之本性也,故曰民愚而神!

教諭王一菴先生棟

王棟字隆吉,號一菴,泰州人。從事心齋。嘉靖戊午,由歲貢授南城訓(xùn)導(dǎo),轉(zhuǎn)泰安,陞南豐教諭。所至以講學(xué)為事。先生之學(xué),其大端有二:一則稟師門格物之旨而洗發(fā)之。言“格物乃所以致知,平居未與物接,只自安正其身,便是格其物之本。格其物之本,便即是未應(yīng)時之良知。至於事至物來,推吾身之矩而順事恕施,便是格其物之末。格其物之末,便即是既應(yīng)時之良知。”故致知格物,不可分析。一則不以意為心之所發(fā)。謂“自身之主宰而言,謂之心,自心之主宰而言,謂之意。心則虛靈而善應(yīng),意有定向而中涵。自心虛靈之中,確然有主者,名之曰意耳。昔者,先師蕺山曰:“人心徑寸耳,而空中四達(dá),有太虛之象。虛故生靈,靈生覺,覺有主,是曰意。”故以意為心之所發(fā)為非是,而門下亦且齗齗而不信。於是有答董標(biāo)《心意十問》,答史孝復(fù)《商疑》。逮夢奠之后,惲日初為《劉子節(jié)要》,尚將先師言意所在節(jié)去之,真索解人而不得。豈知一菴先生所論,若合符節(jié)。先生曰:“不以意為心之所發(fā),雖自家體驗(yàn)見得如此,然頗自信心同理同,可以質(zhì)諸千古而不惑!鳖櫘(dāng)時亦無不疑之,雖其久於門下者,不能以釋然。下士聞道而笑,豈不然乎?周海門作《圣學(xué)宗傳》,多將先儒宗旨湊合己意,埋沒一菴,又不必論也!督讨I王一菴先生棟》陽明先生提掇“良知”二字,為學(xué)者用功口訣,真圣學(xué)要旨也。今人只以知是知非為良知,此猶未悟。良知自是人心寂然不動、不慮而知之靈體,其知是知非,則其生化於感通者耳。

良知無時而昧,不必加知,即明德無時而昏,不必加明也!洞髮W(xué)》所謂在明明德,只是要人明識此體,非括去其昏,如后人磨鏡之喻。夫鏡,物也;心,神也。物滯於有,神妙於無方,何可倫比?故學(xué)者之於良知,亦只要識認(rèn)此體,端的便了,不消更致字。先師云:“明翁初講致良知,后來只說良知,傳之者自不察耳!毕葞熞园采磲屩怪辽,謂天下國家之本在身,必知止吾身於至善之地,然后身安而天下國家可保。故止至善者,安其身之謂也。欲安其身,則不得不自正其身。其有未正,又不容不反求諸身。能反身則身無不正,身無不正,則處無不安,而至善在我矣。古今有志於明德、親民,而出處失道,身且不保者,不明止至善之學(xué)故也。先師之學(xué),主於格物,故其言曰:“格物是止至善工夫。”格字不單訓(xùn)正,格如格式,有比則推度之義,物之所取正者也。物即物有本末之物,謂吾身與天下國家之人。格物云者,以身為格而格度天下國家之人,則所以處之之道,反諸吾身而自足矣。

舊謂意者心之所發(fā),教人審幾於動念之初。竊疑念既動矣,誠之奚及?蓋自身之主宰而言,謂之心;自心之主宰而言,謂之意。心則虛靈而善應(yīng),意有定向而中涵,非謂心無主宰,賴意主之。自心虛靈之中,確然有主者,而名之曰意耳。大抵心之精神,無時不動,故其生機(jī)不息,妙應(yīng)無方。然必有所以主宰乎其中,而寂然不動者。所謂意也,猶俗言主意之意。故意字從心從立,中間象形太極圈中一點(diǎn),以主宰乎其間,不著四邊,不賴倚靠。人心所以能應(yīng)萬變而不失者,只緣立得這主宰於心上,自能不慮而知。不然,孰主張是?孰綱維是?圣狂之所以分,只爭這主宰誠不誠耳。若以意為心之發(fā)動,情念一動,便屬流行。而曰及其乍動未顯之初,用功防慎,則恐恍惚之際,物化神馳,雖有敏者,莫措其手。圣門誠意之學(xué),先天易簡之訣,安有此作用哉!

誠意工夫在慎獨(dú),獨(dú)即意之別名,慎即誠之用力者耳。意是心之主宰,以其寂然不動之處,單單有個不慮而知之靈體,自做主張,自裁生化,故舉而名之曰獨(dú)。少間,攙以見聞才識之能,情感利害之便,則是有所商量倚靠,不得謂之獨(dú)矣。世云獨(dú)知,此中固是離知不得。然謂此個獨(dú)處,自然有知則可,謂獨(dú)我自知而人不及知,則獨(dú)字虛而知字實(shí),恐非圣賢立言之精意也。知誠意之為慎獨(dú),則知用力於動念之后者,悉無及矣。故獨(dú)在《中庸》謂之不睹不聞,慎在《中庸》謂之戒慎恐懼。故慎本嚴(yán)敬而不懈怠之謂,非察私而防欲者也。

慎獨(dú)註云:“謹(jǐn)之於此以審其幾!焙笕逡蛴麑彶煨闹袔讋,辨其善惡而克遏之。如此用功,真難湊泊!兑住贰洞髠鳌吩:“君子上交不諂,下交不,其知幾乎?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眲t幾字是交際事,幾上見,非心體上有幾動也;心體上有幾動,則是動於念。楊慈湖所以謂之起意,而非《大學(xué)》、《中庸》所謂獨(dú)也。《大傳》又曰:“夫《易》,圣人所以極深而研幾者也!敝熳咏庠:“所以極深者,至精也;所以研幾者,至變也。”以變釋幾,非事幾乎?后因又謂:“於心幾動處省檢而精察之!币允菫檠,謬亦甚矣。

問:“《遺錄》一詩,言念頭動處須當(dāng)謹(jǐn),似亦以意為心之所發(fā),如何?”曰:“謹(jǐn)念是戒其莫動妄念,非其動后察善惡也。亦是立定主意,再不妄動之義。且予所謂意猶主意,非是泛然各立一意,便可言誠。蓋自物格知至而來,乃決定自以修身立本之主意也!吨杏埂芳丛弧\身\’,《孟子》即曰‘反身而誠\’。不本諸身,便是妄了。不以意為心之所發(fā),雖是自家體驗(yàn)見得如此,然頗自信心同理同,可以質(zhì)諸千古而不惑,豈以未嘗聞之先師而避諱之哉!”

象山謂:“在人情事變上用功,正孟子必有事焉之意。”必有事焉,非謂必以集義為事,言吾人無一時一處而非事,則亦無一時一處而非心,無一時一處而非心,則亦無一時一處而非學(xué)。故凡日用動靜云為,一切人情事變,孰非吾心性中所有之事?孰非職分內(nèi)當(dāng)為之事?故謂之“必有事焉”。猶言須臾離事不得,件件隨知順應(yīng)而不失其宜,是則所謂集義者也。故孟子以后,能切實(shí)用功,而不涉於虛想虛見,虛坐虛談?wù)?無如象山。

明翁初講致良知,曰:“致者至也,如云喪致乎哀之致!逼浣馕锔裰,曰:“物格,則良知之所知者,無有虧缺障蔽,而得以極其至矣。”觀此則所謂致良知者,謂致極吾心之知,俾不欠其本初純粹之體,非於良知上復(fù)加致也。后因?qū)W者中往往不識致字之義,謂是依良知,推致於事,誤分良知為知,致知為行,而失知行合一之旨。故后只說良知,更不復(fù)言致字。今明翁去久,一時親承面命諸大名賢,皆相繼逝,海內(nèi)論學(xué)者,靡所稽憑,故有虛空冒認(rèn)良知,以為易簡超脫,直指知覺凡情為性,混入告子、釋氏而不自知,則不言致字誤之也。二者之間,善學(xué)者須職取。

或疑心翁以格物為反身之學(xué),用於應(yīng)事接物時甚好,但若平居未與物接,只好說個良知,更有何物可格?曰:“格物原是致知工夫,作兩件拆開不得。故明翁曰‘致知\’,實(shí)在於格物,格物乃所以致知,可謂明矣。且先師說‘物有本末\’,言吾身是本,天下國家為末,可見平居未與物接,只自安正其身,便是格其物之本。格其物之本,便即是未應(yīng)時之良知。至於事至物來,推吾身之矩而順事恕施,便是格其物之末。格其物之末,便即是既應(yīng)時之良知。致知格物可分拆乎?況先師原初主張格物宗旨,只是要人知得吾身是本,專務(wù)修身立本,而不責(zé)人之意,非欲其零零碎碎於事物上作商量也。夫何疑哉!”

問:“前輩多言敬,則中心有主;今曰誠意,則心有主。謂主敬不如主誠者乎?”曰:“不然,誠與敬俱是虛字。吾非謂誠能有主,謂誠此修身立本之意,乃有主也。誠字虛,意字實(shí),譬如方士說丹,意是鉛汞丹頭,誠則所謂文武火候而已。又通考之北宮黝之有主,是主必勝;孟施舍之有主,是主無懼;曾子聞大勇於夫子,是主自反而縮;孟子之異於告子,是主行慊於心。皆必有一件物事主宰於中,乃有把柄。今只徒言敬,則中心有主,不知主個甚么,將以為主個敬字,畢竟懸空,無附,何以應(yīng)萬變而不動心乎?吾輩今日格物之學(xué),分明是主修身立本。誠意是所以立之之功,不須說敬,而敬在其中。蓋自其真實(shí)不妄之謂誠,自其戒慎不怠之謂敬,誠則敬,敬則誠,其功一也。又程子嘗言:‘學(xué)者先須識仁。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而已。’這便是以仁為主,誠敬是所以存之之功。究竟來,孔之言縮,孟之言慊,程之言仁,皆與《大學(xué)》修身為本,統(tǒng)脈相承,若合符節(jié),思之當(dāng)自躍然!

學(xué)者一得良知透露,時時處處,昭朗光耀,諸所動作,皆在其中。故曰:“蓋有不知而作者,我無是也!逼堨洞颂煨哉嬷,不能徹底皎潔,而藉見聞為知識,則不過知之次者耳。圣人原不藉見聞為知識,故其教人也,雖鄙夫有問,皆可叩兩端而竭盡無余。

先儒發(fā)變化氣質(zhì)之論,於學(xué)者極有益,但若直從氣質(zhì)偏處矯之,則用功無本,終難責(zé)效。故只反身格物,以自認(rèn)良知,尋樂養(yǎng)心,而充滿和氣,則自然剛暴者溫,柔懦者立,驕矜者巽,簡傲者謙,鄙吝者寬,惰慢者敬,諸所偏重,咸近於中矣。以是知學(xué)必涵養(yǎng)性源為主本,而以氣質(zhì)變化為徵驗(yàn)。

自責(zé)自修,學(xué)之至要。今人詳於責(zé)人,只為見其有不是處。不知為子而見父母不是,子職必不共;為臣而見君上不是,臣職必不盡。他如處兄弟,交朋友,畜妻子,茍徒見其不是,則自治已疏,動氣作疑,自生障礙,幾何不同歸於不是哉!有志於為己者,一切不見人之不是,然后能成就一個自家是。

子貢謂:“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蓋夫子教人,只在言動事為上,從實(shí)理會,而性天之妙,自在其中,故曰下學(xué)而上達(dá)。更不懸空說個性與天道,使人求高望遠(yuǎn)。學(xué)者理會得時,則夫子之文章,何者不是性天之流行?外文章而別求性天則妄矣。吾人今日,正不可汲汲於談天說性,而失圣門教法之常。

問:“如何是安靜以養(yǎng)微陽?”曰:“《詩》云:‘小心翼翼,昭事上帝!皇侵(jǐn)慎保守此個靈根,常是閑閑靜靜,欣欣融融,便是得其所養(yǎng)。今人只要向外馳騁,安得陽長陰消?且如人一時收攝精神,略見虛明光景,便將平日才智襯貼起來。多聞見者,馳騁於聞見;能立事功者,馳騁於事功;善作詩者,馳騁於詩;會寫字者,馳騁於字;以至要立門戶,要取聲名等等,恢宏皆作勞攘,精神逐外,白日鬼迷,當(dāng)如陽復(fù)何哉!”

楊、墨之差易見,故自孟子一辨之后,無人復(fù)入其門。鄉(xiāng)愿媚世盜名,雖間有人效之,然亦內(nèi)省有愧,高明有識之士,自不屑為。獨(dú)告子之學(xué),近似率真,坑陷多少有志好學(xué)人豪,鶻鶻突突,撞入其門,恬不為怪。此其為害特深,至今不息也。凡今之不肯精細(xì)入思,從容中道,而但任氣作用,率意徑情,且侈號於人曰:“吾自良知妙用矣,管甚人是人非;吾自性天流行矣,管甚無破無綻。”少循規(guī)矩,則謂之拘執(zhí)道理;少盡報施,則謂之陪奉世界。凡若此者,謂非告子不求於心、不求於氣之學(xué)乎?嗚呼!安得起孟子於九原而辨正之也?一友聞格物之說,喜曰:“看來格物二字,只是個致知底致字!痹:“然!痹:“學(xué)既明白如此,須作第一事干,庶不虛負(fù)所聞。”曰:“作第一事,還有第二第三,須是看得事即學(xué),學(xué)即事,日用間一切動靜云為,總只是這一個學(xué),方是無間斷,無歇手處!庇涯塑S然。庸德庸言,是小小尋常言行,無甚關(guān)系時節(jié)。今人之所忽處,正古人之所謹(jǐn)處。故學(xué)必於微小去處不少放過,方始入精。

一友好直己之是,語之曰:“是非之在人心,自明自辨,何須自家理直?子直其是,誰肯認(rèn)非?此余少時害過切骨病痛。曾記與林東城論一事於舟中,余欲明辨自己之是,東城則欲渾厚莫辨,謂‘辨得自己極是,不難為了別人!’予執(zhí)滯不能服。時李天泉在坐,兩解之曰:‘二公皆是也。渾厚則仁之意多,辨明則義之意多!柙:‘巧哉!仁可以該義,義不可以該仁。吾二人之優(yōu)劣既較然矣,何得謂皆是乎?’東城大笑曰:‘公依舊又在這?辨?zhèn)優(yōu)劣,要做甚么?公可謂只是生薑樹上生。但自此,吾當(dāng)進(jìn)於明辨,公亦當(dāng)進(jìn)於渾厚,則彼此俱有益耳。’予於是始大悟其差,亟起謝教,自是悔改。數(shù)十年來,然后能不敢不渾!

《易傳》曰:“天下何思何慮!狈墙倘艘磺胁凰紤]也!皩W(xué)而不思則罔”,“心之官則思”,慎思研慮,皆學(xué)者用功所在,安得糊涂!《易傳》之意,蓋言天下之理,同歸而涂自殊,一致而慮自百。我這?真是廓然大公,則自然物來順應(yīng);我這?真是寂然不動,則自然感而遂通,更復(fù)有何事可思,何物可慮,而有待於計較安排者耶!今不玩本章全文,而截其“何思何慮”四字,欲人槁木死灰,其心於一切無所思慮之地,豈理也哉!或云:“此是圣人地位。”亦伊川發(fā)得太早之說也。會得時何思何慮,正吾人為學(xué)切近工夫。蓋必實(shí)見得天性良知,果是自能感通,自能順應(yīng),果是無絲毫巧智,復(fù)有待於計較安排,此方是真機(jī)妙用,真性流行,而內(nèi)外兩忘,澄然無事矣。不然,終日應(yīng)酬,都只是憧憧往來,自私用智,何足以言學(xué)乎!

不識不知,然后能順帝之則。今人只要多增聞見,以廣知識,攙雜虛靈真體,如何順帝則乎?蓋人有知識,則必添卻安排擺布,用智自私,不能行其所無事矣。故曰:“所惡於智者,為其鑿也!

程子曰:“明得盡,渣滓便渾化。此格言也。然不必質(zhì)美者能之。良知本體,人人具足,不論資質(zhì)高下,亦不論知識淺深,信得及,悟得入,則亦明得盡矣。有不能者,百倍其功,終有明盡時節(jié)。到得明盡,便亦都無渣滓,所謂明則誠也。學(xué)者但當(dāng)盡力此明,不必更求其次!敝痪壆(dāng)時說個其次,惟莊敬以持養(yǎng)之,遂使無限英雄,不敢自任質(zhì)美,從事於渾化之功。但擇取其所謂次者,而終身用力焉。所謂明盡,只是認(rèn)得良知的確無遮蔽處耳。

圣人神化之精,不出於“上交不諂,下交不”之兩言。吾先師論明哲保身,亦不出於愛敬之一道。若他人論幾論哲,必著玄微奧妙之辭,愈深遠(yuǎn)而愈不實(shí)矣。

或問“本體”。曰:“體用原不可分,良知善應(yīng)處,便是本體?组T論學(xué),多就用處言之,故皆中正平實(shí)。后儒病求之者,逐事支離,不得其要,從而指示本體,立論始微,而高遠(yuǎn)玄虛之蔽所自起矣。

由仁義行,自是良知天性,生機(jī)流出,不假聞見安排。行仁義者,遵依仁義道理而行,不由心生者也。一是生息於中,一是襲取於外,二者王霸圣凡之別,非安勉生熟之分也。

圣人所不知不能,是愚夫愚婦與知能行之事。

心不在焉,須知不在何處。人言心要在腔子?,心茍在腔子?面,則凡腔子之外,可盡無心耶?夫心之本體,靜虛無物,則為不放失,無在而無不在也。若或一有所著,馳於彼則不存於此,有所在則有所不在矣,此之謂不在。

古人好善惡惡,皆在己身上做工夫。今人好善惡惡,皆在人身上作障礙。

程子每見人靜坐,便道善學(xué)。善字當(dāng)玩,如云魯男善學(xué)柳下惠一般。學(xué)本不必靜坐,在始學(xué)粗心浮氣,用以定氣凝神可也。周子主靜之說,只指無欲而言,非靜坐也。今人謬以靜坐養(yǎng)心,失之遠(yuǎn)矣。

問:“欲致良知,必須精察此心,有無色貨名利之私夾雜,方是源頭潔凈!痹:“此是以良知為未足,而以察私補(bǔ)之也。良知自潔凈無私,不必加察,但要認(rèn)得良知真爾。不認(rèn)良知,而務(wù)察其私,其究能使色貨名利之私,一切禁遏而不得肆乎?安望廓清之有日哉!”

問:“閑思雜慮,何以卻之?”曰:“圣人之學(xué),不必論此。心之生機(jī),頃刻不息,所謂出入無時,莫知其鄉(xiāng),是其神明不測,自合如此。若一概盡欲無之,必求至於杳然無念,非惟勢有不能,即能之,正所謂槁本死灰,自絕其生生不息之機(jī)而可乎?但不必思閑慮雜,徒自勞擾耳!

一友覺有過,言愧悔不樂。曰:“莫煩惱前頭失處,且喜樂今日覺處,此方是見在真工夫。煩惱前頭失處,尚在毀譽(yù)上支持,未復(fù)本體;喜樂見在覺處,則所過者化,而真體已呈露矣,二者相去不亦遠(yuǎn)乎?”

自古士農(nóng)工商業(yè)雖不同,然人人皆可共學(xué)?组T弟子三千,而身通六藝者纔七十二,其余則皆無知鄙夫耳。至秦滅學(xué),漢興,惟記誦古人遺經(jīng)者,起為經(jīng)師,更相授受,於是指此學(xué)獨(dú)為經(jīng)生文士之業(yè),而千古圣人與人人共明共成之學(xué),遂泯沒而不傳矣。天生我?guī)?崛起海濱,慨然獨(dú)悟,直超孔、孟,直指人心,然后愚夫俗子,不識一字之人,皆知自性自靈,自完自足,不暇聞見,不煩口耳,而二千年不傳之消息,一朝復(fù)明。先師之功,可謂天高而地厚矣。

誠意問答 門生李梴撰

歲生庚午春王正月,芝蘭獨(dú)茂,苔草爭妍,梴偶侍側(cè)。

一菴夫子起而嘆曰:“格物之學(xué),已信於人人矣,誠意以心之主宰言,不猶有疑之者乎!”梴曰:“豈特他人疑之,雖以梴之久於門下者,亦不能以釋然。蓋以意為心之所發(fā),則未發(fā)為心之本體,心意有所分別,而后誠正不容混也。先儒謂心如穀種,意其所發(fā)之萌芽矣乎?”

師曰:“子知穀之萌芽已發(fā)者為意,而不知未發(fā)之中,生生不息,機(jī)莫容遏者,獨(dú)不可謂之意乎?”梴曰:“已發(fā)之和,即有未發(fā)之中者在,亦嘗聞之矣。然《大學(xué)》一書,專在情上理會,故好惡足以括之。意之所在,非好則惡,意不近於情耶?”師曰:“意近乎志,即經(jīng)文之所謂有定也。行者之北之南,必須先有定主,主意定而后靜且安,則身修矣!睏{曰:“嘗與吳友、三江論人之視聽言動,莫非吾意之所運(yùn)。視聽言動必以禮,則亦莫非吾誠之所在也,故《大學(xué)》誠意,即《中庸》誠身,似於師說近之乎?然以意近乎志,古者十五志於《大學(xué)》,豈待格物之后而志始立耶?”

師曰:“志意原不相遠(yuǎn),《語錄》嘗言之矣。惟學(xué)貴知本,誠身誠意固一也,然不知誠意以修身為家國天下之本,則身不止於至善,而每陷於危險之地矣。身且不保,而況於保家、保國、保天下乎?今人知格物反己之學(xué),而猶不免於動氣責(zé)人者,只為修身主意不誠。如果真誠懇惻,凡有逆境,惟知責(zé)己而不知責(zé)人,是於感應(yīng)不息上用工。不然,斷港絕河,棄交息游,而非圣人運(yùn)世之學(xué)矣!睏{曰:“言之至此,心體洞然。自盱歸任,格致、處事、議事頗有究竟,而不容少有所混然。以之處人亦然。今聞師訓(xùn),庶有所悔而改乎!但感應(yīng)不息上用功,吾儒之所以異於二氏者,正在於此,卻當(dāng)於心體上力,豈宜於效驗(yàn)上較之耶?”

師曰:“心一而后知吾儒之妙,非二氏可及也。若人情有感必應(yīng),則?人皆能處之矣。惟感之而不應(yīng),而吾之所以感之者,惟知自盡其分,而不暇於責(zé)人望人,而后謂之學(xué)無止法。為人父,止於慈,不當(dāng)因其子之賢愚而異愛。為人子,止於孝,不當(dāng)因其父之慈嚴(yán)而異敬。君臣朋友皆然。一求諸身而無責(zé)人之妄念,是之謂反身而誠,樂莫大焉。蓋反身則此心一而不二,不二非誠乎?樂即此之謂自謙也!睏{曰:“用力之方,指示下愚,當(dāng)何所先乎?”

師曰:“誠意工夫,全在慎獨(dú),獨(dú)即意也。單單吾心一點(diǎn)生幾,而無一毫見聞、情識、利害所混,故曰獨(dú)。即《中庸》之所謂不睹不聞也。慎即戒慎恐懼!睏{曰:“誠意之后,正心之功,亦大段力不得。譬之行者之南,立定主意,必期至南而止,更無一毫牽引,此誠也。然至中途,或有君上之召,或有父兄之命,則又當(dāng)變通而不容泥滯,落於有所正心之功,其不滯而已乎?”

師曰:“不滯亦是。但能決定以修身立本為主意,則自無邪念,不必察私防欲,心次自然廣大!秱鳌吩弧膹V體胖\’,其旨深哉!茍不由誠意自傔,而專務(wù)強(qiáng)正其心,則是告子之學(xué)也,烏足以語此!”梴曰:“論至於此,學(xué)問雖有所受,而體認(rèn)則存乎人。何前之苦析經(jīng)文,而不求實(shí)用哉?梴之所以疑而信,信而疑者,蓋以世之主講者,輒好異說以新聞見,況朱子之學(xué),猶未可以輕議。嘗讀《章句》,因其所發(fā)釋明德,實(shí)其所發(fā)釋誠意;又考諸《小註》,意是主張恁地。然則朱子皆非歟?”師曰:“朱子所註,未為不是,但后之學(xué)者,遂分所發(fā)有善惡二端。殊不知格致之后,有善而無惡,若惡念已發(fā),而后力,則猶恐有不及者矣。”梴曰:“禁於未發(fā)之謂豫,發(fā)而后禁,則捍格而不勝。用力於未發(fā)者,集義之君子,自慊者也。用力於已發(fā)者,襲取之小人,見君子而后厭然之類也。吾人今日愿為君子耶?為小人耶?當(dāng)知所以自辦矣。但意之所主,果屬將發(fā)未發(fā)之間乎?未則不得謂之意矣!

師曰:“未發(fā)已發(fā),不以時言。且人心之靈,原無不發(fā)之時,當(dāng)其發(fā)也,必有寂然不動者以為主,乃意也。此吾所以以意為心之主宰,心為身之主宰也。子姑無以言語求,久之自當(dāng)有得!睏{曰:“《大學(xué)》一書,血脈全在誠意,況假道濫竽,空談虛見,布衣猶當(dāng)恥之。雖曰心誠,求之不中不遠(yuǎn),然年當(dāng)見惡,學(xué)無所得,師適遠(yuǎn)別,安敢自怠自欺,以貽后日之晦哉!”

師曰:“然。子可書之《道范遺思》卷末,因以見子之志,亦以見吾之苦心云!

文選林東城先生春

林春字子仁,號東城,揚(yáng)之泰州人。家貧,傭王氏為僮子。王氏見其慧,因使與子共學(xué)。先生亦刻苦自厲。嘉靖壬辰,舉會試第一,登進(jìn)士第。除戶部主事,改禮部,又改吏部。久之,轉(zhuǎn)員外郎。請告歸,起補(bǔ)郎中。辛丑卒官,年四十四。先生師心齋,而友龍溪,始聞致良知之說,遂欲以躬踐之。日以朱墨筆點(diǎn)記其意向臧否醇雜,以自攷鏡。久之,乃悟曰:“此治病於標(biāo)者也,盍反其本乎?”自束發(fā)至蓋棺,未嘗一日不講學(xué)。雖在吏部,不以官避嫌疑,與知學(xué)者挾衾被櫛具,往宿寺觀中,終夜刺刺不休。荊川曰:“君問學(xué)幾二十年,其膠解凍釋,未知其何如也。然自同志中語,質(zhì)行者必歸之!庇纱搜灾,先生未必為泰州之入室,蓋亦無泰州之流弊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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