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禪五感
“學禪五感”,這樣一個題目開頭便錯。為什么呢?因為學禪不是去尋找某種感受。佛學里講“有受皆苦”,只要是感受都是苦。但是說話總得有一個由頭,所以我想了幾個由頭,冠之以這樣的題目,作為跟大家交流的一個方便。
我們接觸禪學的人經常會問什么是禪。“禪”這個字是梵文音譯,全稱“禪那”,是佛教中最核心的修行方法,它的意思是靜慮――安靜狀態(tài)下的思維和觀察。佛教傳到中國以后,經過一段時間的流變,和中國文化相融合,出現了禪宗。禪宗號稱佛心宗,是中國佛教的核心和精華,在歷史上曾經非常興旺和發(fā)達。禪宗之“禪”,含義跟“禪那”不同,它是指智慧,智慧的心。如果你問禪宗的人什么是禪,他會說禪就是心,因為一切眾生心里都有智慧。同時禪也可以指獲得這種智慧的方法和得到這種智慧之后的境界。
今天所講的“五感”,其實不僅僅局限在學禪,應該是包括了在整個學佛過程中都有可能會發(fā)生的情形。
第一種感受――歸屬感
我們學佛、學禪,首先會遇到一個問題,就是歸屬的問題。歸屬幾乎可以說是人作為個體的一個普遍的需求。我們在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哲學著作里面,會一再地碰到他們對人類、對個體的人在生命旅途中這種孤獨處境的思考。唐朝詩人陳子昂有一首名詩:“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這首詩寫出來,肯定也有他自己當時的一些生活背景,但是他也從形而上的角度,描繪出一個個體的人來到這個世界,那種孤獨、愴然的感覺。天地廣大,時空無限,一個個體的人幾乎是被動地來到這個世界,他的歸屬在哪里呢?
《大乘無量壽經》里有一段話,也描繪了人的這種處境:“人在愛欲之中,獨生獨死,獨去獨來,苦樂自當,無有代者。善惡變化,追逐所生,道路不同,會見無期。”這段話很有文學意境和哲學深度,這里面有四個“獨”:“獨生獨死”,我們來到這個世界,沒有人給我們做伴,是“獨”的;死的時候更不會有人陪我們死,所以佛教里有一句話叫“萬般帶不去,唯有業(yè)隨身”,人死的時候,什么都帶不去,只有我們過去所做的善業(yè)惡業(yè)――當然這個業(yè)是投射在我們內心的――會跟隨我們到下一世。“獨去獨來”,其實你們想想,人生的“獨”不光是這四個,你做很多事情,你的感受只有自己知道,你創(chuàng)業(yè)的艱辛、很多的問題都要自己去面對。我們生病的時候沒有人能代替我們痛,即使是孝子孝女也不能,所以說“苦樂自當,無有代者”!地藏經》里也有這樣的話,“父子相逢,無肯代者”,就是說即使親如父子,但是人生的一些遭遇、感受也沒辦法互相替代。
西方哲學家關于人的孤獨處境也有很多表述,像存在主義哲學所描述的人是很可憐的。那么這樣一種處境下的人,他必然會有尋求歸屬的需要和行動。我把這種歸屬概括為三種:
第一種是族姓的歸屬。這是指我們的家庭、血緣、宗族,還有你所置身的種族。中國古代的家庭和現代有很大差異,古代的家庭非常之大,所以《大學》里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時候要齊的“家”,不是我們今天三個人、兩個人的家,那是一個很大的家族,我們從《紅樓夢》里可以窺見一二。在那樣的大家庭里,一個人在成為社會人之前,已經先在家里接受了道德訓練,乃至很多非智力因素的培養(yǎng),比如處理人際關系、合作能力等等。我曾經接觸過一些這樣的婦女,她們特別善于做一個團隊的協(xié)調工作,事后問她,果不其然,她曾經生活在一個比如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里面。在那個大家庭里,這個婦女只是一個兒媳婦,但是因為人事復雜,所以她練就了出色的協(xié)調能力。
人的歸屬需求首先表現為對家庭的依賴,對自己所出生和置身的那個族姓的思想感情上的依賴。事實上,我們所出身的族姓和家庭是我們來到這個世間的第一個學校,它確定了我們基本的氣質和價值觀,還有思想感情的基本格局。我們在外面上班,不管多累,一旦你想到后面還有一個家可以退守,那你的心里就會增加一點力量。所以以家庭為歸屬是比較普遍的現象。
第二種是團隊歸屬。在社會生活中,人類為了對抗孤獨、實現歸屬感――這種需求也來自于自身的不安全感和自我保護意識;總之,出于種種精神層面和物質層面的需求,組成了各種團隊,可能是黨派、俱樂部,或者是什么愛好者協(xié)會、保護者協(xié)會、行業(yè)協(xié)會、權益協(xié)會等等。通常我們會找一個跟自己愛好相投的群體,經常在一起打牌啊,談足球啊,喝茶呀,討論書法呀,反正你會找到這樣一個團隊。大概可以說,一個完全獨立不倚的人,如果不是魔鬼的話,那么他一定是圣賢,因為通常人都會有種種歸屬、種種社會關系的牽連。
但是,族姓的歸屬和團隊的歸屬仍然不能解決我們內心的問題,所以人還有另外一個更深層的歸屬需求,我稱之為“終極歸屬”。宗教信仰就是解決我們生命終極歸屬問題的。終極歸屬究竟是一個什么問題呢?它具有普遍性嗎?佛教把這個問題表達為“生從何來,死歸何處”,或者所謂“生我之前誰是我,生我之后我是誰”,也就是“我究竟是誰?到底為什么活著?”等這樣一些問題。
前面的兩種歸屬,比如說家庭,是形而下的生存層面,是為了獲取生存資源、得到保護和安全感;團隊則是為了獲得人際交往和發(fā)展空間;終極歸屬超越了這兩個層面――我們可以看到,在信仰的團隊里,任何身份的人都可能走到一起,這其實意味著,終極歸屬超越了我們世俗生活各種層面的需求。當然在一個圍棋愛好者協(xié)會里,可能有老板,有學生,也有官員,但還是有一個東西維系了它,就是對圍棋的愛好。那么終極歸屬的團隊,其成員的共同點在哪里呢?他們的共同點跟愛好圍棋有很大差異,跟我們經營的產業(yè)、行業(yè)協(xié)會有很大差異,他們的共同點在人生的終極問題,價值啊、意義呀、對生命的一些基本看法呀,在這些地方觀點一致,所以他們走到一起來了。
以中國人的口語來說,當我們的生命處于“極限狀態(tài)”的時候,那個終極歸屬就凸顯出來了。什么叫極限狀態(tài)?前面兩個歸屬已經沒辦法幫你解決了。如果你參加了一個企業(yè)家協(xié)會,遇到一個特別危險的情況,你會怎么說呢?你會說:“啊,我的天哪!”你不會說:“啊,我的企業(yè)家協(xié)會呀!”當然我們中國人會說“啊,我的媽呀”,這個呼喊也是帶有宗教意味的,絕對無私的母愛是接近于宗教的大愛的。我們也可以看到,東西方宗教里都有母愛這個主題,實際上接近于終極歸屬。“我的天啊”可能是中國人用得比較多的,在儒家的體系里面,“天”也是經常被抽象為一個終極背景的。當我們的生命處于邊緣狀態(tài)的時候,我們向什么對象去呼救,以獲得力量和支持,就是終極歸屬需求的一個表現。
所以我們要學佛、要了解佛學和禪學,如果你不只是停留在知識層面的了解,而是用生命去了解,那么“皈依”就是你的第一步,是一個起點。什么是“皈依”?皈依就是對終極歸屬的選擇與認同。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看到佛教或者禪學屬于宗教的一面,它是宗教,所以你要信,要皈依。
依信仰而建立的皈依,是對我們生命價值的選擇與定位,也是身心的托付與安頓,是短暫人生最快捷的學習路徑和智慧繼承之道。皈依,就是內心對一個終極歸屬的選擇和認同。皈依的內容就是三樣東西:佛、法、僧,所以我們稱為“三皈依”,又叫皈依三寶――佛教徒把佛、法、僧譽為人間的寶貝、珍寶,所以叫皈依三寶。皈依三寶所發(fā)生的是“信”的力量,由“信”的力量來認同佛、法、僧。這正是一個孤獨的跋涉于生死旅程的個體,對自己身心的終極安頓,是從根本上安頓,而不是通過一個協(xié)會或一個家庭來解決。
皈依也是我們短暫人生最快捷的學習路徑。這就是說,宗教這種社會現象、這種事物,既是人類認識世界和自身的一種方法和途徑,同時也是人類傳播文化、傳承文明和智慧的一個有效方法。我們知道,現在文明和文化的傳承、傳播主要依賴學校或科研院所,但其實宗教也是一個重要的途徑,其傳播和傳承是依“信”而發(fā)生的,是在終極歸屬的意義上解決的,因此是非常快捷的。有一些關于生活、生存、事業(yè)的知識和經驗需要實踐,有時候我們碰得頭破血流,最后才明白,而明白的時候已經晚了;而信仰這種方式,相當于在一個很短的時間內,非常清楚地提供給你一條路線和一個地圖。比如說這里有一個電燈,想讓它亮,一種辦法是去找發(fā)電機、買柴油,自己發(fā)電把它弄亮;另外一個簡單的辦法,就是別人把線路接好,我們把插頭插到電源上,一下就亮了。人生的智慧也是一樣,有時候我們吃了很多苦頭、走了很多冤枉路才明白了一點,還不如一開始就直接插到一個電源上。
再打一個比方,就跟人的財富一樣,有的人從 100塊錢、 1000塊錢、 1萬塊錢慢慢地積累起財富,還有的人直接從父母那里繼承巨額的遺產。信仰這種學習路徑、智慧集成之道同樣非?旖,不僅給了我們信心和勇氣,而且使我們的生活之路剎那變得明晰和簡單,節(jié)省了很多資源。生活之路簡潔,人就單純,單純,就有力量。以上講的是佛教“皈依”的意義。
下面簡單介紹一下“三皈依”,也就是說,你要選擇這個終極歸屬,首先在心里要認同三個東西:第一個是佛,佛是梵文音譯,譯成漢語是覺悟的人、覺者,全稱“無上正等正覺者”。法,是宇宙人生的事相和真理,事和理是統(tǒng)一的、遍一切處的。作為真理的法,在佛學里分兩個層面,一個是俗諦,一個是真諦。真諦是遍一切處的,在一切事物中發(fā)生著作用;俗諦的法很具體,比如打坐的方法、關于因果的講法等等。僧,也是梵文的音譯,意思是“和合眾”,是出家、清凈持戒的團隊。佛、法、僧這三寶,就是我們佛教徒在內心所確立的終極歸屬。
也許還有人覺得,皈依是不是皈依于一個外在的對象?
如果是,我為什么要把自己交給一個外在的東西呢?事實上,佛教的“三皈依”沒那么簡單。“三皈依”的對象―佛、法、僧“三寶”,它的內涵既包括了外在的事相,也包括了內在的理體,而外在的事相與人心內在的理體是分不開的,因此對外在事相“三寶”的皈依不是目的,皈依的根本目的是要引領我們回歸自心本具的佛、法、僧三寶,也就是覺、正、凈三德。但是回歸自心本具的“三寶”,對于有的人可能可以直接從內在開始,但對于絕大部分眾生來說,要從外在開始;到最后,內在和外在也不可分了。
那么事相層面的意義,古來大德們也有很多解釋。最通行的是唐朝高僧道宣律師的解釋,他把三寶分成四種:一種叫化相三寶,就是釋迦牟尼佛時代,釋迦牟尼佛是佛寶,他講的法是法寶,他座下的阿羅漢弟子是僧寶。第二種叫住持三寶,是釋迦牟尼佛離開這個世界以后的三寶。什么是佛寶?佛像。什么是法寶?經書。什么是僧寶?出家人。還有理體三寶,我們說皈依釋迦牟尼佛,不是皈依釋迦牟尼佛的身體,而是皈依他生命的功德,皈依法是皈依宇宙人生的法則,皈依僧也是皈依圣賢僧的功德。他也講到一體三寶,一體三寶在我們每個人的內心,自心本具。
禪宗偏重于三寶“理”的這一面。事實上,在釋迦牟尼佛完整的教法里,事相的“三皈依”是一個基礎,由這個基礎慢慢地導引我們回歸到自心本具的三寶,這是一個過程,是一個通過實踐和自我認識而發(fā)生的過程。因此我們在佛經里經?梢钥吹结屽饶材岱鸷髞淼慕虒Вf在三寶里有時候法最重要(我們知道三寶里有兩寶是涉及到人格的:佛和僧,這是現在的人不理解而不大情愿皈依的一個原因),所以《華嚴經》里說:“以法為依,以法為救,以法為歸,以法為舍。守護法,愛樂法,希求法,思惟法。”三寶里“法”就是真理,是宇宙人生的根本。佛經里同時也講“四依”,其中的第一個就是“依法不依人”。這是佛教跟有些宗教不一樣的地方,它不以神格、不以某一個超人的人格來確立信仰,而是以宇宙人生普遍的法則來確立。所以佛經里也有講,佛也是以法為師的,佛也是依真理而建立、依法而住。法是佛之母,佛這樣一個覺者的人格是從真理中誕生的。
既然真理作為我們終極的皈依,那么真理是平等的;佛陀是一個實現了宇宙真理的人,他是完全將自己生命的價值實現和開展的覺者。如果我們也能開展,也能實現那宇宙人生的真理,那么我們也是佛。所以佛教說:“心、佛、眾生三無差別。”最終的皈依在哪里呢?《大寶積經》中說“自為洲渚”,“洲渚”是佛經里常用的一個比喻,比喻生命的輪回像大海一樣,我們在大海里漂流,如果遇到一個小島,那就是我們的救星。“自為洲渚,自為歸處”,不以他人為歸處;“法為洲渚,法為歸處;無別洲渚,無別歸處”,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佛教“依法不依人”的平等精神。
通常說我們要拜佛,要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最終目的還是要在自己生命的本分上去發(fā)現和實現法、實現真理,如果能這樣做,你就是自己最真實的皈依處,所以《思益梵天所問經》里這句話說得更徹底:“不得佛,不得法,不得僧,是名歸依佛、歸依法、歸依僧。”這句話說明什么呢?說明皈依三寶是我們步入佛法真理的起點,但是最終當你實現和開展了佛法真理,起點的那個向外歸屬、向外依賴的需求真正得到實現的時候,既是起點落實的時候,也是起點被超越的時候。剛開始你是拜外面的佛,當你真正在自性上實現了法,那才是真正的皈依,所以說“是名歸依佛、歸依法、歸依僧”。
禪宗經典《六祖壇經》里說:“自心歸依自性,是歸依真佛。”當然我們現在的人有時候會顛倒,因為我們還沒到達這種境界。我前面所描繪的這個框架,有一個漸進和增上的過程。“三皈依”對絕大多數人來說,有一個由外及內、因外而內(什么叫因外而內呢?因外在的皈依而啟發(fā)內在的智慧)、最后內外一如的過程。三皈依是信仰的建立,而最終引向信仰的落實與超越。在佛教這里,信仰被落實的時候,也是它被否定和超越的時候。它是道,也是果:“道”是道路,“果”是到達。它是終極歸屬由高明而中庸、由彼岸而此岸的過程。
我們前面講,終極歸屬是解決生命的終極意義、終極價值問題的。一個個體的人,在生死旅途中要尋找那崇高的目標,要“托高明”――這是借用儒家的話,很高明的東西最后它是在腳下的,當你最后落實的時候,它就不是很高了,就在腳下。由彼岸而此岸,落實到你的現實生活,落實到你每天的所作所為,形而下的此岸生活里,就有了終極皈依、終極歸屬的光芒。禪者的歸屬感,正是這種終極歸屬落實的結果。
現在回到我們的題目上,學禪五感,第一個就是歸屬感。學禪的這種歸屬感不應該是寄托于彼岸世界的,而應是落實在當下的。我們在禪師語錄里可以感受到,他們的終極歸屬問題就在此時此地當下解決了,所以臨濟禪師說“隨處作主,立處皆真”。隨處作主,隨便在哪里,他都能做自己生命的主宰;立處皆真,立于佛殿是真,立于大街也是真,在寺院里是真,在公司里也是真。究竟是不是真呢?這取決于那個主人,取決于你的內心。有學人問趙州說:“學人擬作佛時如何?”――我想做佛的時候怎么樣?趙州說,“太煞費力生”,太費勁了。這人又問:如果不費勁又怎么樣呢?他答:“與么即作佛去也。”――不費勁,那你就做佛吧。你本來就是佛,你體認了自己“本來就是”,那就不費勁。
趙州禪師也有這樣的開示:“金佛不度爐”――金屬做的佛在爐子里一燒就沒有了,“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真佛內里坐”。這句話是說,不管用什么材質做的佛像,終究是會毀滅的,只有我們內在的佛性這尊真佛,才是不生不滅的。后面這句話也是非常典型地描述了禪者的內心,他們的終極歸屬問題解決以后,是“途中即家舍,家舍即途中”,非常地自信與安穩(wěn),此后的每一步、凡所立處都是真實,不用再向外去尋求。禪者的這種歸屬感,會給我們內心帶來極大的解放、極大的放松。禪師有這樣一句話:“放身舍命處”――我們的身家性命可以在那個地方放下來,托付、歸屬在那里。
禪者是落實了終極歸屬的人,在自己生命中親證宇宙人生的法則,因而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獨立的人。他的心情不再依倚、憑借任何團隊以及社會輿論、群體意識形態(tài),從種種的名相概念里解放出來,完全發(fā)自自心,獨立不倚。這時候,他自己就是自己的導師,自己就是自己的法則,所有道德層面以及其他種種層面的意識形態(tài),已經不能再約束他了,他已經不按那些去行事了:“常獨行,常獨步,達者同游涅槃路。”他外在的表現可能是順乎我們的輿論和道德準則的,也可能是逆乎我們的輿論和各種價值觀的,他的行為方式有可能是跟主流價值觀相悖的。在這里,我們普通人是沒辦法去措辭和評價的。《首楞嚴三昧經》中說,除非你是佛,否則你不要評價他人,評價他人枉受其傷,因為你會評價錯。《圣經》里也有這樣的說法,當時有一個妓女,大家都歧視她,耶穌說,你們任何人沒有資格審判她,你們誰有資格審判她呢?所以歷史上對很多人物的評判,只能是從某一個角度、用某一種價值觀去評價,真相究竟如何,不得而知,在這里恐怕要存一份敬畏之心。
第二種感受――聯接感
聯接感和歸屬感看起來有接近的地方。什么叫聯接感呢?現在電腦發(fā)達,有另外一個詞“鏈接”,我們可以定義為一個層面上的;而“聯接”是和比我們高的對象、跟一個超越層面上的生命或精神的貫通。一個人有作為人的內涵,也有超越于人的內涵、超越于人自身的價值,所以他可以與高層次的生命或精神聯接及溝通。我把這種聯接分為兩種,一種叫價值聯接,另一種叫身心聯接。
佛經里經常用一個詞,叫“十方三世”。十方是空間,指四維上下;三世就是過去、現在、未來。茫茫無邊的宇宙,在浩瀚的歷史長河中,在無量無邊的生命群體里,我們怎樣聯接?跟什么樣的價值發(fā)生聯接呢?佛經里經常有這樣的話,“過去諸佛已說,現在諸佛今說,未來諸佛當說”,這就是講一個法、一個真理、一個價值,它在時間軸上的聯接――過去的覺者們講過,現在的覺者們正在講,未來的覺者們還會講。佛經也說,“過去諸菩薩已學,未來諸菩薩當學,現在諸菩薩今學”,這條路是過去有人走過的,現在有很多人同時在走,未來還有更多的人走,這也是學禪、學佛的一個價值聯接。
佛教里特別重視傳承,重視自身的價值聯接,這個傳統(tǒng)實際上也影響了中國的儒學。宋明理學的很多理念乃至修養(yǎng)方法,包括它所建立的哲學體系,都受啟發(fā)于佛學及禪宗。有一點很明顯,他們開始建立他們的道統(tǒng)――佛教叫“法統(tǒng)”,也建立了他們的價值在時間軸上的聯接:他們說孔子的法,即孔子之道傳給子思,子思傳給孟子,后來就中斷了。到了唐代的韓愈,開始討論這個問題,韓愈倒沒有說他就是聯接的那一環(huán),但是他提出孔孟之道是有傳承的。我們知道,韓愈是了解禪學的。韓愈同時代的李翱跟他思想也接近,更是經常去拜訪一些禪者,自己也學禪。而其后宋明理學建立道統(tǒng)的理念和做法更是受禪宗的影響。
禪的價值在時間軸上的聯接有一種延續(xù)性,因此它比較完整和系統(tǒng)。拈花微笑的公案開啟了禪的先河。釋迦牟尼佛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迦葉破顏微笑,于是佛就把禪之心法傳給了迦葉。但是我們從佛經里,包括在《妙法蓮華經》里,還可以獲得另外一個視角――其實在無窮盡的過去、現在、未來的時間長河中,我們這個世界的釋迦牟尼佛也只是這個價值聯接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而已,他也聯接著過去諸佛,過去覺者的法通過他聯接到我們現在。所以禪的體驗和修行重視這種聯接,表現為重視師承、重視師父的印可、印證。
對于學禪的人來說,更重要的是在日常生活中能夠直接體驗到、感受到生命那超越的價值,所以禪師說“搬柴運水,無非妙道”。我想,信仰最高的境界,就是你能在日常生活中把那最超越的價值落實。所以我們的師父用一句話來概括:“將信仰落實于生活,將修行落實于當下”,當下的此時此地,讓它和過去、現在、未來的覺者發(fā)生聯接。
第二種是身心聯接,這屬于修行體驗了!楞伽經》(禪宗早期一部非常重要的經典)里有這樣一段話,“能見自心妄想流注,無量剎土諸佛灌頂,得自在力神通三昧”,這是在修行中發(fā)生的真實體證:能見到自心的很多念頭像水流一樣,而這個時候,這一個獨立的、個體的身心和一個更廣大的世界發(fā)生了聯接,“無量剎土諸佛灌頂”――“灌頂”是古印度太子繼承王位的時候,國王用一個瓶把海水澆到太子頭上,表示從此以后太子就獲得了王位,后來佛教里借用了這個儀式――一個師父給你灌頂,相當于你從他那里得到關于法的傳承、法的聯接。那么這幾句話里所說的灌頂,是指這個修行的禪者,他的身心和諸佛的世界發(fā)生聯接,相當于他的生命進入到一個佛菩薩的族姓里面,所以《華嚴經》里有這樣的句子,“入于如來種姓”,修行人當他突破了某個點的時候,就進入到佛菩薩的家族了,這個家族歡迎他。灌頂就是這個意思。
太虛大師的文集里面有一篇《我的宗教體驗》,講到他幾次在閉關的時候所發(fā)生的身心和諸佛、諸圣賢相聯接的感受。在禪師的表達里,這種聯接就更加生動活潑了,比如說“三世諸佛在老僧的拄杖頭上放光動地”等等。
第三種感受――統(tǒng)合感
我們所生活的世界是一個對待的世界,在哲學上叫“二”,“二”的統(tǒng)一叫“不二”。是和非,有和無,來和去,得與失,利與害,好和丑,你和我,賓和主,能和所,等等,都是二。反正只要我們一動念頭,一定是一個分別,一定是對待的,也即是二。那么禪呢?它給我們的生命帶來統(tǒng)一,將二統(tǒng)合起來。所以從禪師語錄里,我們可以看出禪師的這種統(tǒng)合感,身心的統(tǒng)合、自他的統(tǒng)合、心與物的統(tǒng)合。
趙州禪師有一個柏樹子公案,有人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祖師西來意”是禪宗里的一個經典命題:達摩祖師從印度到中國來,他為什么來?他帶來了什么?這個問題相當于說,達摩祖師的心法是什么?趙州和尚的回答是:“庭前柏樹子。”“子”是一個助詞,實際上就是庭前柏樹。來人又問,我問你如何是祖師西來意,你為什么說“庭前柏樹”呢?你為什么拿外面的境物來回答我呢?趙州和尚說,沒有啊。這個人又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趙州和尚說:“庭前柏樹子。”在這個問答中,我們能感受到趙州禪師與萬物渾然同體的心態(tài)和境界,在他那里,心和境不是對待的,而是統(tǒng)一的。今天,趙州禪師說過的柏樹還在,但是我們看的時候,沒有他那種統(tǒng)一感,柏樹是柏樹,我們是我們,古人叫“打成兩截”。
宋朝的時候,有一位儒學家叫周敦頤,跟佛印禪師學過禪。他學禪,也是像我們現在一樣,搞不明白,很納悶。有一天,大概是春季,他打開窗子看見庭院里的草綠了,當時脫口而出:“恰似自家意思一般。”庭院里長出來的春草就像是自己的心,這也是一個自他的統(tǒng)合、心和境的統(tǒng)合,雖然是口語,但是很生動。
在很多禪師的語錄里,他們的回答經常是違背邏輯的。“庭前柏樹子”就已經有一點兒違背邏輯,還有一個更典型的偈子,把這種矛盾都統(tǒng)合起來了:“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人從橋上走,橋流水不流。”很多人揣度這個偈子說的是什么?帐趾湍娩z頭是矛盾的,是吧?步行和騎水牛也是矛盾的;人在橋上走的時候,怎么會橋流而水不流呢?這里列舉的都是矛盾的兩端。
禪師語錄里這樣的話特別多。“納須彌于芥子”,怎么講?須彌山很大,先不說須彌山,就說喜馬拉雅山吧,裝在一粒芥子里面,這是一個統(tǒng)一。我們眾生世界的這種分別、對待在禪那里是統(tǒng)一的。還有更奇怪的,比如說石家莊有一頭牛,北京有一匹馬,石家莊的牛吃草,北京那匹馬卻肚子脹。所以你們在寺院里可以多吃一點兒,你們多吃一點兒,可能家里的人肚子也飽了。這也是說統(tǒng)合。
通俗地講,眾生的心有一個對待的層面。像前面所說的,有和無,是和非,空手和拿東西,步行和騎牛,這是在對待、分別層面的。如果我們透過這個對待分別的層面,就會達到我們生命的統(tǒng)一層面。就跟大海一樣,上面波濤起伏,要是深入到大海深處,它有一個很平靜的層面。眾生世界也是一樣,我們在某一個層面的時候,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得失、是非、利害、美丑、好惡這一切全是對待層面的,如果我們永遠只是生活在這樣一個層面,那就慘了。禪是幫助我們透過這一分別心的層面,而達于那統(tǒng)一的層面。到那個層面的時候,語言概念、分別邏輯被超越了;一和多,同和異,這一切都被超越了。
禪的統(tǒng)合,實際上是說所有的對立在我們心的某一個層面是統(tǒng)一的。有位禪師有一段著名的話,描述了自己進入禪境、體證了禪之后的“自他”的統(tǒng)一境界:“盡十方世界是沙門眼,盡十方世界是沙門全身,盡十方世界是自己光明,盡十方世界在自己光明中,盡十方世界無一人不是自己。”你看這整個的空間、自他、身心和外境都統(tǒng)一了。我們理解了這一點,看禪師們的問答和對話就方便了,禪師只是把他那種身心統(tǒng)合的狀態(tài)展現出來,所以他的回答是問此答彼!楞嚴經》里所說的“于一毫端現寶王剎,坐微塵里轉大法輪”,還有像“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這樣的佛語,都是描述了禪心的統(tǒng)一。
第四種感受――滿足感
禪給我們帶來的滿足是自足,不依賴于外境,不是得到一個什么東西所帶來的滿足。凡依賴于外在而得到的滿足是短暫的,只有體證自己生命中本有的財富,那種滿足才是永遠的。所以有些禪師的作略顯得無拘無束,那正是他滿足感的表現。唐代的居士李翱是學禪的,經常跟藥山惟儼禪師交流,他有一首詩描述了師父的境界:“選得幽居愜野情,終年無送亦無迎。有時直上孤峰頂,月下披云嘯一聲。”(有的書上用“笑”,其實這個“嘯”比較好。)藥山惟儼禪師晚上有時候沒事了,自己爬到高高的山頂,在月下長嘯一聲,嘯聲直達九十里外。九十里以外的人聽到了,第二天早上大家就問這個聲音是從哪里來的?依次問,最后問出是從山上來,是老和尚的嘯聲。這體現了禪者自在無礙的境界。
禪者的心態(tài)永遠是滿足的,永遠是感謝的,一切的境界、一切的事情都接受,面對面地接受。帶著感恩去面對、去接受,有這樣的心態(tài),我們就能成為生活的主人,而不是被生活牽著鼻子跑。
第五種感受――新鮮感
新鮮感這個問題其實不大好說清楚,涉及到佛教里經常講的一個詞――“清凈”。什么是“清凈”?很容易被誤解。我們先看《楞伽經》有一段話說:“若修行者修行,入如來自覺圣趣,離于斷常、有無等見,現法樂、正受住,現在前。”“如來自覺圣趣”在同一部經里有時又叫“自心現量”。我剛才講,我們的心像大海一樣,分別對待的那個層面就像大海的波浪;而超越了分別對待、達到統(tǒng)一的層面就是大海深處的寧靜。佛教里把分別層面稱為“識”,統(tǒng)一層面則稱為“智”;識分別不停,智恒常觀照!独阗そ洝防锇阎堑膶用娣Q作“自心現量”――如果你證入到“自心現量”,你就離于斷、離于常、離于有、離于無,離于這種種的對待。“現法樂”,這是佛法很重視的,就是你現在、當下的樂,當下的善。“正受住”,體驗到了正受,并且能夠保持;在正受中,生命的每一刻都是獨一無二的,每一件事都是第一次、都是新鮮的。這里面沒有概念,沒有判斷,沒有情緒的好惡,心直接接觸事物,在佛學里就稱之為“現量”,自心現量。一旦你落于分別,落于依某一個出發(fā)點來做判斷,那就叫染污。前者即是清凈,后者即是染污。所以不一定說臟的東西就是染污,只要你一有分別,就是染污。這種現量的境界,就是我們所說的新鮮感。
《楞伽經》里還有一段話,講到我們凡夫的生活:“愚夫計著俗數名相,隨心流散。”這個“心”就是識分別心。“流散已,種種相貌,墮我、我所見,希望計著妙色。計著已,無知覆障,故生染著。染著已,貪恚癡所生業(yè)積集。積集已,妄想自纏,如蠶作繭,墮生死海……”我們依種種分別名相,被它們牽著鼻子走,心就流散了,處于對待的世界里面。有我、我所見,我想要、我不想要,我喜歡、我不喜歡,等等,處于這種對待的格局。由對待的格局又生出種種的希望和渴求,就是這里所說的染著。然后為渴求所驅動,又去造作種種的業(yè),就像蠶不斷地吐絲把自己捆縛在其中,已經遠離了事物的真相。所以有時候我們說“真煩”,或者說“沒意思”,其實就是沒有新鮮感了。
有人到寺院來,問我們,你們每天早上念的經都是一樣的,覺不覺得枯燥?其實你每天念一樣的經,然而你不覺得枯燥,這就是你的功夫。這只有在什么情況下才能做到呢?就是你念經的時候,根本沒想到是不是一樣的經,全力以赴、沒有任何概念和分別情緒在中間,直接用心去念那個經,這樣你每次念感覺都是新鮮的,不會枯燥。所以新鮮感是自心的無分別心被開發(fā)出來以后、無分別的境界在生活這個平臺上顯現的結果。生命中的每一刻都是奇跡,都是獨一無二的、奇妙的。在每一件事情上,都有一種敬畏心,有一種佛教所常說的不可思議。當下這一刻、當下這一幕,直接去感受。
“吃茶去”這個公案你們知道嗎?有一個人來,趙州和尚問:“來過嗎?”他說:“沒來過。”“吃茶去。”問第二個人:“來過嗎?”“來過。”“吃茶去。”第三個人說:“怎么這兩個人都吃茶去。繘]來過的吃茶去可以理解,來過為什么也吃茶去呢?”趙州和尚叫了他一聲,他答應了,然后趙州和尚說:“你也吃茶去。”這個公案描繪了禪者生活在自心現量的境界里,這些問答都是趙州和尚自心現量的流露。
前面我所講的這五感,不過是一個話頭,借這個來幫助大家認識“禪”究竟在說什么,在修行上它要解決的是什么問題。事實上,“禪”是不重感受的,如果臨濟禪師在這里,當場會把我罵得狗血噴頭。從純粹的禪的角度出發(fā),我講的這些都是廢話,不過因為大家覺得禪很深奧,所以用這些話來拉近我們跟它之間的距離。真正它是什么滋味,要靠每個人自己去體驗。(據2008年3月22日在河北省佛學院禮堂對來自北大的企業(yè)家、學子和北大禪學社成員的演講錄音整理,有刪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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