倓虛大師追思錄

大師示寂前后

  大光

  倓虛大師,在夏歷癸卯年六月二十二日(即陽歷一九六三年八月十一日星期日)香港夏令時間(比平時撥快一小時)下午六點十五分,圓寂于香港新界荃灣弘法精舍,享年八十九。翌日(二十三日)下午四時,由樂果老法師主持封龕典禮。從此,中興天臺的一代耆宿,中國佛教的一代大師,與世長辭了,海外佛教人士聞訊,莫不同深哀悼。

  大師圓寂后,我接到海內(nèi)外許多來信,詢問大師圓寂前后經(jīng)過情形,促使我寫一篇報告。

  倓虛大師,是在民國三十八年己丑(一九四九)三月間來香港的,那年大師正是七十五歲。記得六月初一,給大師賀七十五歲生辰時,為了贊頌大師功德,我還作了一個歌,請大師升座,我們同學站在面前唱,唱完了請大師說法。那時大師還很健康,每天除了給學生講經(jīng)、講醫(yī)學、應酬之外,每到禮拜,還要不辭舟車跋涉,到東蓮覺苑去講經(jīng),早晚樓上樓下的走走看看,對宏法,造就學人,一點都不放松。

  到了香港的第三年,(一九五一年辛卯)大師七十七歲,夏間,曾把腿部跌傷過一次,休養(yǎng)幾個月。甲午年,(一九五四)大師八十歲,八月十二日請經(jīng)完畢后,回到寮房即感不適,冷熱交作,上吐下瀉。

  己亥年(一九五九年)大師八十五歲,十月間又病過一次。這兩次病,都是前后經(jīng)過三四個月,病情嚴重,都已到了彌留狀態(tài)。

  在未來香港之前,即民國三十三年(一九四四)大師七十歲時,也生過一場大病,病情嚴重的時侯,使到四眾弟子都痛哭流涕,準備后事。后來經(jīng)過一的日本醫(yī)生,尾河先生代為醫(yī)治,總算吉人天相,漸見痊愈。自此次大病以后,大師身體,便日感衰老了。

  但是,大師在此次大病之后,卻有一種特殊靈感,說他可以活到九十歲,這話并不祇和一個人說起,這樣說來,是大師在廿年前,已預知自己臨終之期了。

  再說這次臨終的前后情形。

  今年春間,大師經(jīng)過數(shù)年之久,講完一部楞嚴經(jīng)之后,又應四眾之請,在中華佛教圖書館講金剛經(jīng),每周講一次。夏歷五月初十,金剛經(jīng)講到第十七分,便停講了。這時大師感到身體疲憊、氣弱、胃呆、飲食減少,而且痰多。偶爾應弟子勸說,服一兩劑中藥,都是以化痰、開胃、補氣為主。

  大師自己是懂中醫(yī)的,嘗對人說:「百病皆以痰作祟」,年紀大的人,痰多,而又飲食減少,并不是一種好現(xiàn)象,但大師除了覺得痰多,身上困憊之外,其他并無痛苦,每天對各方來探病的人,仍是談笑自如。

  大師為了方便接引市區(qū)的人,同時也為了講經(jīng)方便,免得經(jīng)常來來去去的,因此這兩三年,經(jīng)常是住在中華佛教圖書館的時侯多。

  舊歷六月初一,是大師八十九歲壽辰,依俗例,今年就應該做迎壽祝賀九十歲誕辰。當然大師自己是不注意這些事的。早在去年,蔡念生居士,寫了一篇文章,發(fā)表在香港佛教月刊,為祝賀大師九十迎壽征文,故此,今年各方面有不少屏幅寄到弘法精舍。

  圖書館地方小,容人有限,弘法精舍地方寬敞,為了六月初一大師生辰時易于和大家見面,舊歷五月廿八日,大師乃由圖書館回荃灣弘法精舍。(往年習慣上也是如此。)待九十迎壽生辰過去后,仍回圖書館。

  在六月初一那天,起初,弟子們向大師作祝賀禮拜時,大師還可以趺坐應酬,后來連坐著也惑吃力了,于是作吉祥臥,躺在床上和大家見面,這是從來未有過的。

  八十九歲生辰過后,算是晉入九十歲邊了,大師仍回圖書館,息心調(diào)養(yǎng)。這時大師已是瘦骨嶙峋,體力日感不支,飲食日漸減少,每日只飲少許流質(zhì)的東西。

  八月三日(即夏歷六月十四)請法國醫(yī)院長,名西醫(yī)呂桂滔醫(yī)生來診治,診治的結(jié)果,據(jù)說:「大師五臟很好,什么病也沒有,有之,即是「老」病,人老了,像一部機器,機件遲鈍零散,不好使喚了。尤其心臟衰弱,加以這么大年紀,已不敢再予用針藥!

  后來醫(yī)生又補充說:「以大師這種病情,年紀大,而又不能進飲食,身體各部缺乏營養(yǎng),久之如薪盡火滅,像一個房客,舊的房子壞了,要換一個新的了」。

  門弟子們聽到醫(yī)生的話,大家也有了準備,于是將病情報告大師,大師說:「好!圖書館地方小,不方便,馬上回荃灣弘法精舍吧,在精舍死了之后。別人來看看,也方便點,不然,死在圖書館,人來了擠不動,怪討厭的。于是,八月五日(夏歷六月十六日)下午回荃灣弘法精舍。

  八月六日至十一日,大師體力日感不支,最初幾天,還能坐起一會,吃幾匙羹粥,以后連幾匙羹粥也不能吃了。有時又涌出許多痰來,到這時不但身體全部缺少了營養(yǎng),而且多日來內(nèi)里的積蓄,全部吐出,臟腑內(nèi)空洞到什么也沒有了。

  大師嘗說:「人生如做戲,鑼鼓一響,挑起簾來出臺就唱戲唱完了,鑼鼓一響就煞戲,人生活著如是,死亦如是,現(xiàn)在我的戲演過了,鑼鼓也響了,該煞戲了。

  「俗語常說:人生七十古來稀,F(xiàn)在我不但活到過了七十,而且過了八十到九十歲邊緣了,還不該死嗎?事實上多活這二十年已竟是賺的了!

  凡是和大師接近過的人,無論出家在家,都會體會到大師的風度、為人,是嚴肅中帶有灑脫,謹慎中帶有輕松。以世俗名詞來說,就是富有風趣感,直到臨終時依然還是那樣。

  大師在病中,祇是感到身體疲憊、氣弱、胃納呆、不思飲食,此外并無其他任何痛苦,唯一所感到煩惱的是大師自己隨智,而弟子們卻一味隨情。

  比如大師在港有不少出家在家的弟子,大師病了,就任其自然等死。但是,弟子們卻想他老多住世幾年,多接引幾個眾生,于是便從各方面設法進醫(yī)藥,今天這個弟子介紹中醫(yī)來吃藥,明天那個弟子又介西醫(yī)來打針,這樣藥水,那樣藥水,凡是可以挽救大師病的方?jīng)Q都想到。這樣一來,卻引起大師許多不愉快,引以為痛苦。大師嘗對侍侯的人說:

  「你們大家一番好心,我很多謝,你們饒了我吧,不要再難為我了,如果我不該死,想叫我死也不可能,如果我該死了任何醫(yī)藥也救不了。我的病與閻王小鬼無分,我自己作得主,我已活了八九十年,出家?guī)资,難道自己還不會死,到了臨死的時侯再叫醫(yī)生來折磨死,那真是拿錢買罪受,何苦由來?」

  有時弟子們勉強勸他老吃藥打針時,大師便聲色俱厲的呵斥曰:「你們再難為我,我便一頭撞到墻上去撞死。你們?nèi)绻俏业暮猛瑓⒌烙,就談我死的時侯痛痛快快的死,何必再打針受罪,喝那么多苦水!

  大光是在一九四九跟大師一同來香江的,到了香港之后,除了在華南學佛院親近大師之外,大師還給了個名義,給同學們代課,同時也附帶負責大師有關各方面書札文墨事,對寺務從不過問。一九五七,又以因緣離開華南學佛院,經(jīng)建南普陀寺觀音學校事。

  當大師病況嚴重的時候,我由南普陀去弘法精舍探視大師病,為了大師一生的歷史,也為了佛法的傳續(xù)問題,我曾經(jīng)敬請大師關于以后的事?

  我說:「老法師!你老的病情似乎很嚴重,我們作弟子的都希望你老久住于世,萬一不能的話,將來你老走的時候,要怎樣走法?有沒什么話吩咐,對以后的事,有沒什么安排?」

  「呵」!大師說:「人死還要個什么樣?生不說是生嗎?死不說是死嗎?你還要個什么樣?難道沒有個樣魷不許死?豈有此理!雇A艘粫髱熡纸涌凑f:

  「你看!外面山光水色,你現(xiàn)在又眼光光看著我,此情此景,如果我馬上一口氣不來,即刻死去,這大好現(xiàn)量境,不就是個「樣」嗎?另外再到那里去找樣?

  「一般來說:在臨死之前,寫一個遺囑,作一首偈,如果不這樣呢,是不是就不許死啦!」

  這樣大師作吉祥臥,右手曲肱而枕,左手在談話時,還不斷做手勢,等大師休息了片刻,我又接著問:

  「你老一生有兩種業(yè);一是慧業(yè),二是事業(yè),慧業(yè)方面,你老自己所寫的東西,都已出版了,一生經(jīng)歷,有一部影塵回憶錄,也流傳下去了。但事業(yè)方面,譬如你老一生建設了許多地方,臨走有沒話吩咐?有沒什么安排?」

  「唉!」大師嘆一口氣:「國內(nèi)的,因現(xiàn)在時局造成這樣,許多地方都沒消息,不要說了。在香港的幾處地方,都在你心目之中。這些地方,并不是我有這么多力量來建設,有之,都是十方施主的力量。不過,佛菩薩利用我這個色殼子,建設起這些地方來,宏揚佛法,利益眾生。因我年紀大,六根不好使喚了,不能去奔走,于是找?guī)孜粠兔Φ模谀銈兺瑢W之中,三三五五的,找他們?nèi)マk理,由我來擔任個虛名。辦不通的,有我來想辦法。

  「俗語說:「近水樓臺先得月,」他們替我來往辦此事,當然有相應也要先輪到他們,這是一定的道理,現(xiàn)在我辦事是這樣,將來你們辦事也是這樣!

  說到這里,大師閉上了眼睛,沉思了一會又說:

  「世聞事,吃虧的未必不是占便宜,占便宜的也未必不是吃虧!

  「表面上看來,常在我跟前的,常到我這里來的,似乎比較近些,不在我跟前,不常來的,似乎疏遠些,其實一樣!」說到這里,大師又舉其左手說:

  「手掌是肉,手背也是肉,十個指頭,咬咬那個,那個都痛!」

  「我在未出家前,即研究佛法,勸人為善。出家后幾十年,抱定宗旨,仍是弘揚佛法,福國利民。現(xiàn)在我有病,你們大家惦念著來看看我,其實,不必來看我,我一生的宗旨是弘揚佛法,你們在外邊弘揚佛法,就等于來看過我了。如果不能弘揚佛法,來看看我又如何?我們都是佛弟子,蒙佛的恩,如果你們能抱定宗旨,弘揚佛法,既可以報師恩,又可以報佛恩,F(xiàn)在我有病,大家來看看我,這是人情,至緊要還是弘揚佛法。」

  「幾年來,佛菩薩利用這個色殼子,也建立起幾處地方,我的宗旨正建起這些地方來宏揚佛法,至于這些地方將來是誰的不是誰的,誰管理不誰管理,那是后人的事,現(xiàn)在我已快死的人,管不了這么許多了!

  「出家人受十方施主供養(yǎng),要知恩報恩。十方善信,供養(yǎng)出家人,是為他能修行,弘法利生,出家人能好好修行,弘法利生,就對佛恩、師恩、父母恩、施主恩,都報答了。我老了,就要死了,今后希望你們大家能替佛教裝裝門庭,撐撐架子(引用諦老的話)自己要站住腳根,把握住自己,不然在外面渡來渡去,渡不了眾生,反而眾生渡了去,那就太辜負自己啦!」

  這時大師仍然閉看眼睛作吉祥臥,說話聲響微弱低沉。過去,我給大師記述回憶錄時,有許多問題不明白的,經(jīng)常隨時入室去請教,大師有時一談幾小時,現(xiàn)在大師有病,當然不敢讓他老多辛苦,不過想到大師這是最后了,為利眾生計,仍然要請示幾句,我說:

  「老法師一生弘法利生,教導學人,對于修持方面,還有什么話說嗎?

  「修行并沒有什么巧妙方法!怪皇恰富厣鷵Q熟」。離開本性生疏了,回頭來換成熟的,惡習氣熟練了,回頭來把它放下?lián)Q成生的。其實,都是原有的,自己不認識罷了。

  「平素我常勸人「看破!放下!自在」!這說是「回生換熟的好方法。世間事千差萬別,煩惱多端,看的破說放的下,放的下就得自在?床黄凭头挪幌拢挪幌戮筒蛔栽,看破了就放下了,放下了就自在了。

  「圣性無不通,順逆皆方便,歸元性無二,方便有多門。一個人能順逆緣中,無取無舍,喜怒法內(nèi),無憂無瞋,時時檢點身口意,念念息滅貪瞋癡,修行能事,畢于斯矣。」

  接著我又問大師:

  「你老以因緣示現(xiàn),未出家前,即修持佛法,出家后仆仆于弘法道上,舍己度人,所證者何」?

  大師一無含糊的說:「我有病,幾天沒吃東西,肚里餓的難過,弄兩碗來吃下去,肚子就不餓了!

  「現(xiàn)在體弱,坐起來覺氣短,躺下來把枕頭放的不高不低正合適」。

  說過這話之后,約莫沉靜了有五分鐘,繼續(xù)說:

  「未證言證,妄指點人,瞎人眼目者,是大妄語,該墮無間獄。

  在我眼里看你們都是佛,只有我是凡夫!

  「我和平常人一樣,一頓飯不吃說餓的難過。在佛法里我們所見到的也一樣。譬如一大群,出遠門走險道,我譬如是一個帶路的人,走在頭前,大家手牽著手,前邊的望著后邊的,后邊的望著前邊的,遇山跋山,逢水涉水,大家同出險境。如果頭前人失了群,走的太快,距離太遠,使得大家連影也望不到了,也失掉帶路的意義了。

  「佛法里面,初果不知二果事,初地不知二地事,遑論其他!

  說完了上面一些話,大師又乘性發(fā)揮,說二諦法,大約斷斷續(xù)續(xù)的說了約一小時多。這時有同門諸師站在大師房門口,幾次用手勢告訴我不要和大師說太多的話,以免老人家辛苦。但是,大師卻健談不休。后來,一位同學,佯稱外面有事把我叫出去,這才使大師休息不再談下去。這正所謂:「雁過長空影寒水,雁水無心影宛然,」大師本來無心留遺囑的,這些棒呵之詞,正好作了大師的最后遺言。

  大師到香江后,八十歲,和八十五歲兩年,都生過病,病情嚴重的時侯,弟子們都掉看眼淚念佛送往生。當時我獨沒流淚,似乎有一種特別感覺,知大師不會就去的。

  舊歷六月十九,這一天立秋,我回南普陀照料學生過觀音誕,廿和廿一兩天,又忙著招生,廿一夜晚,忽睹一境,見一圓臉胖和尚,乘騾到一寺門口,拴韁休息,旋乘之而去。遂猛然而醒,亮電燈一看,正是十二點半。當時大師法體遠和,已由圖書館回荃灣準備后事。這時我忽然想起,大師降生時,母夢一梵僧乘騾而至,翌日遂生師,今僧乘騾而去,知大師化事已盡,必生西去了。遂將此事記之于桌上日歷以為證。

  第二天,即舊歷六月二十二,我將此事告訴曾經(jīng)候過大師五年的王元令居士,王居士說:「請師速去荃灣,事不宜遲。」于是先到香港,再去荃灣。在香港時,即接荃灣電話,知大師氣虛已極,等我到荃灣見大師時,他老還在床上躺著,下午二時,大師摸了摸自己的脈膊說:

  「脈已亂了,請你們把我扶起,結(jié)跏趺坐,我要走了。」這時港九四眾弟子聞訊,早已趕來給大師助念,樓上樓下都擠滿了念佛的人,大師的多年同參,樂果老法師,另有二埋法師不斷在耳邊贊揚大師一生功德,給大師說法。

  由下午二時起,大師氣息先由促而短,至六點十五分,大師一生凈業(yè)圓成,娑婆印離,極樂印成,在說法及大眾念佛聲中,最后一息氣斷,大眾頂禮送駕,悲泣不已。一代名滿天下,望重佛門,中興臺教一代大師,從此示寂永離人間。

  大師圓寂后,弘法精舍監(jiān)院師即忙著找人向外埠各有關方面打電報,港九四眾弟子趕來送往生的人,也即刻組成大師圓寂奉安委員會。第二天,弘決精舍為大師開始起建念佛七、四十九日。下午四時,由樂果老法師說法,主持封龕典禮,諸山、及僧俗弟子等到來參加典禮者數(shù)千人。舊歷六月二十八,大師圓寂后第一七,由華南學佛院眾弟子舉行念佛傳供禮,以后每七均有各團體分別舉行傳供儀式。

  現(xiàn)在大師靈龕,暫停放于弘法精舍之涅槃堂,待七七四十九日佛事圓滿后,到舊歷八月十二日下午,再舉行發(fā)龕茶毗儀式。

  此文寫于大師圓寂后第一七(即夏歷六月二十八日)以后發(fā)龕,茶毗等情形,到時再另寫報告。

  佛歷二五零七年(一九六三)夏歷六月二十八日(陽歷八月十七)大光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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