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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海微瀾(三)-元音老人

  物我不二

  僧問大隨禪師(溈山靈佑禪師法嗣):“大千壞時,法身壞不壞?”隨曰:“法身也壞。”此語疑煞天下人。但投子青禪師聞之,便裝香作禮,稱大隨乃古佛出世。

  法身真如妙體乃不生不滅,不來不去,不動不搖,不變不易,亙古常青之妙體,如何隨大千世間壞時而毀滅?此語與佛所說大相徑庭,莫非錯下名言,淆惑世人,要落金剛地獄么?但如真錯了,投子青是大禪德,為什么要裝香作禮,贊他是古佛再世呢?

  原來所謂世間者,不論什么事物,都是我們廣大眾生佛性——法身——所變化顯現(xiàn),離開法身,什么也沒有!法華經(jīng)》說:“是法住法位,世間相常住。”就是說世間的一切事物無一不是依法身顯現(xiàn)而建立的。以“是法”就是不論什么事物,而“法位”就是一真法界,也就是說世間相就是法身,法身就是世間相。

  我們知道,理以事顯,事以理成,理和事是分不開的。理事既無可分,故經(jīng)云:“性相不二、心境一體。”既然心——法身常住不壞,那么世間相也就自然常住了。

  從世間相的表面上看,似乎是滄海桑田,瞬息萬變不久長的,但事物的本體實(shí)無壞滅,不過在這邊壞了,到那邊又生了,搬了一個場而已。蘇東坡先生在《前赤壁賦》中說:“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他假水和月說明萬物的假相在變化而實(shí)體未嘗變易。同時又進(jìn)一步說明心情不豁達(dá)執(zhí)假相的人看世間是滄海桑田,瞬息萬變的,而開朗明智之士識得事物與眾生一致的真體,就知道天地間的一切一切皆是長住不變的了。

  肇法師在《物不遷論》中也舉數(shù)例詳論了事物毫無變遷的真理,就不一一例舉,請諸仁自己去檢閱吧。

  事物之所以不變遷,不消滅,究其實(shí)際,就在顯現(xiàn)、建立這些事物的根本——法身——是法爾不生不滅,亙古常存的。

  今僧問:“大千壞時法身也壞了嗎?”大千若真?zhèn)壞了,法身豈不也壞了嗎?問話之僧因不明物我不二之理而有此問。大隨乃大手筆宗師,不和你說長道短,大談佛理,只順其語脈上下搭,叫你知痛覺癢,于心念不行處,驀然回首,瞥見本性。乃隨聲答曰:“法身也壞。”這一答大有雷霆萬鈞之重,因盡人皆知法身是不生不滅、不變不易的,怎么說法身也壞呢?難道是醉漢說胡話嗎?但大隨是當(dāng)代大德呀,怎么如是說呢?這一突如其來的雷震,就將學(xué)人平時義解、妄想全盤震落。在這急如閃電的一念不生的剎那,這僧如皮下有血,即將于斯得個消息去歸家穩(wěn)坐。

  禪師家答話有正說,有直指,有旁敲,有反激等等不同的手法。其目的不外使來問者于言下知機(jī),語端省悟。故皆就來者之機(jī),施以適宜的指示或惡辣的鉗錘,以剿絕學(xué)人粘縛而親證本來,此即宗下所謂大機(jī)大用也。

  如嚴(yán)陽尊者參趙州問:“一物不將來時如何?”州曰:“放下著。”尊者曰:“既是一物不將來,放下個什么?”州曰:“放不下,擔(dān)起去。”尊者言下大悟。

  這“擔(dān)起去”一語常常使人發(fā)生爭論。有人說擔(dān)起去是反激法,你不知過錯,放不下就讓你挑著走,從而使你反省,沒東西不用挑,挑著走還是有東西,逼你認(rèn)識放不下的東西,放下而開悟;有的說擔(dān)起去是呵斥句。你問一物不將來時如何?你心中明明有一個“一物不將來”在,這等于心中還有個“空”在,有個空,還是有住,應(yīng)該放下,空也不住才是。你強(qiáng)調(diào)“放下個什么?”不認(rèn)賬,就澆你一盆惡水,呵斥你,擔(dān)起去!這等于云際參南泉,雖累經(jīng)開示而不開悟,南泉呵斥曰“去!你不會我話”一樣,叫他言下知痛,回頭自薦也。更有人說:這是直指法。本性空靈,一絲不掛,一塵不染,這一物不將來正是本性顯現(xiàn)時。這個心無可心,放無可放的正是當(dāng)人安身立命處,故叫他擔(dān)起去,也就是囑咐他當(dāng)仁不讓,當(dāng)下承當(dāng)也。所以嚴(yán)陽尊者當(dāng)下大悟。這三種說法各說各有理,各不相讓,各有千秋。真是一點(diǎn)水墨三處成龍。但依拙見,反激也好,呵斥也好,直指也好,會得的自可橫弄豎拈皆成妙諦,但如認(rèn)著個“一物不將來”,有個空境在,則失之遠(yuǎn)矣。

  大隨答此僧之問,欲其在已明白的常理上反省其未明之事理。因學(xué)佛者,人人都知道佛說法身常住不壞,今聞“法身也壞”之說與佛相違,何能接受?這就逼令其生疑。在他欲進(jìn)不能,欲罷不得之際,驀然冷灰爆豆,猛省盡十方世界是自己全身,盡十方世界是自己光明。大千原與法身共一體,從不相離,大千若壞,法身豈不也壞!但法身是亙古常存永不敗壞的,那么,大千也不壞了,使此僧從反面證得真理。一言之下使人悟得法華真諦,大隨真是獅子兒,接人之手段微妙如此,真令人景仰贊嘆之至。

  古德頌法華世間相常住云:

  “世間相常住,黃鶯啼綠樹;真?zhèn)可憐生,動著便飛去!”

  我們的法身就是這么瑰麗瀟灑,是無物不具,無所不知的。但這無盡的艷麗的風(fēng)光是無法將它描繪出來的。正如禪師家所說“好個風(fēng)流畫不成!”今這位大禪德僅淡淡地用了“黃鶯啼綠樹”就將這一派無盡風(fēng)流的美麗春光全盤勾勒出來,真不愧是畫龍點(diǎn)睛之筆。

  我們用功修法識得這無限美好風(fēng)光,初見本性后務(wù)須善于保任。時時處處觀照,外不為事境所牽,內(nèi)不被見聞覺知所染,時時空凈無住。萬萬不可輕狂,以為到家了事。須知初見本性只如初生嬰兒,不能自立起用,須在境上磨練,勤除舊習(xí),保養(yǎng)圣胎,迨其成長方能起用。否則,狂妄放縱,即將夭折于襁褓中。所以此頌于“黃鶯啼綠樹”后接下來就說:“真?zhèn)可憐生,動著便飛去。”你不妥善保護(hù),狂妄亂動,雖然已初見本性也將落個悟后迷。

  有人問,學(xué)佛者于修法外是否還須習(xí)氣功以補(bǔ)助之?我曾賦一頌。其中也曾談到悟后保任的問題,今錄之如下:

  心地法門誕生王,豈假氣功助鋒芒!

  心外取法求有得,徒自辛勞落空亡。

  根塵脫處自性現(xiàn),綿密保任莫輕忘;

  立定腳跟毋偏頗,一無所求道真常。

  大隨禪師答此僧問是令其反躬自窮而悟物我不二之理,大師若不徹悟性相一體焉能順其語脈下搭,輕令此僧言下知?dú)w。故投子裝香作禮而稱其為古佛再世也。

  禪師家如功夫未到物我不二之地,出言吐語難免不鬧笑話。

  茲舉一例:

  昔禪者馮濟(jì)川見明月庵壁間畫一髑髏,乃于旁題一頌云:

  “尸在這里,其人何在?乃知一靈,不居皮袋。”

  觀其頌彼只悟常理色身不是真我,性靈乃真我。性靈是常住不滅,可以離開肉體自由來去,不為肉體所拘的。所以說:“乃知一靈,不居皮袋。”尚未悟物我不二,性相一體之秘。大慧杲禪師來庵,見之不肯,另作一頌云:

  “即此形骸,即是其人;一靈皮袋,皮袋一靈。”

  真悟道人,深知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無自他之分,物我之隔。故宗下常言“拈一莖草作丈六金身”,即此意也。

  同樣一個案例,在悟道人指授下,風(fēng)光即迥不相同。昔裴休相國隨侍黃檗禪師次,見壁間達(dá)摩大師像問禪師曰:“像在這里,人今何在?”師召裴休曰:“裴休。”休應(yīng)諾。師曰:“不在別處。”休當(dāng)下有省。在明眼大師指授下悟來多少慶快!此參禪所以貴有明師指授也。

  從此可知悟道就是悟物我不二。如果尚存向外馳求之意,希望有得之心,常在揣摩法身如何才是,擬度報身、化身如何獲得,那就還在弄影,未曾真悟本來,不名道人。不見臨濟(jì)祖師道:你一念清凈心光是你屋里法身佛;一念無分別心光是你屋里報身佛;一念無差別心光是你屋里化身佛。在教家論此三身為極則,在山僧見處則不然,此三種身是名言,亦是三種依明,都是光影。大德,你且認(rèn)取弄影的“人”是諸佛之本源。識得此人,一切處是你歸舍處?梢娙砣巳吮揪,清凈無染就是法身;光明朗照就是報身;事物變現(xiàn)無著就是化身。不須擬摸求取,只于識得本有后,息妄除習(xí),念念不忘此真人便是佛祖。

  憨山大師云:“般若所以收功之速者,以人人本具此心光也。”圭峰大師云:“真理可以頓達(dá),惟多生積習(xí)難以卒除,長須覺察,損之又損,方能圓證。”可見悟道不難,難在悟后不忘保任耳。今人聰明有余,老實(shí)不足。嘗見已悟本有之人,以習(xí)氣重故,往往為境所奪,隨妄念流浪而不知止,以致功夫不能上進(jìn),落得個半青半黃或者悟后迷的下場,誠可哀也。其未悟者固無論矣,已悟之人不知念念歸真,嚴(yán)密保護(hù),任其流浪沉淪,不亦冤乎?!

  吾人茍能于悟后念念不忘照顧此無位真人,如《彌陀經(jīng)》所說專心致志念佛一樣,若一日,若二日乃至七日念念相續(xù)不忘地保護(hù)本真,則智慧日生。何況一年二年,必然打成一片。

  綜上所述,我們只要不畏艱難,不怕路遙,端正觀念,精進(jìn)修習(xí),識得此離念的靈知便是我人的本來面目,然后嚴(yán)加保護(hù),在事境上不懈地鍛煉,勤除妄習(xí),則會萬物歸自己,親證物我不二的圓滿圣果,絕非難事。諺云: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既然不論什么難事,只要肯攀登的有心人皆能成辦,那么,彼丈夫,我亦丈夫;彼能成,我亦能成,何畏患之有哉?請與諸仁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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